汤成难
一
狗叫了一夜。她没合眼,天不亮就起来了,怕睡过头。
窗外是黑的,蒙了黑布一样,没一丝亮星儿。狗叫声在远处,又像在屋后,汪汪汪的声音后,是一阵黏糊糊的呜咽,像水开了,气泡咕咕往上顶。这叫声是第一次听,大概是从别处跑来的狗,不熟悉环境,或不熟悉主人,谁知道呢,反正白天没听过这叫声。夜晚总是会引起狗的警觉和孤独吧,今夜也许还会再叫。
她坐起来开始穿衣,睡前衣服都塞在被窝里,这会儿一件件掏出来,还是凉的。下床,也没点灯,用不着的,闭着眼都能做事。
照样摸着黑去洗脸,从水缸里舀水,水瓢正浮在缸壁旁。水是凉的,水倒进脸盆的声音也是凉的,“梆”地一声,吓了自己一跳。舀了水,瓢再放回去,在半空就撒了手,瓢准确无误地落进缸里,嗵——在水上弹了一下。到底没弹起来。
本来就没睡意,凉水一洗,睡意更光了。来回洗两遍,耳根,脖子,手背,用毛巾擦了又擦,到处都醒了。
洗脸水不乱倒,积在一只木桶里,满了就用来刷马桶或浇地,好一阵没下雨了,地里旱得慌。桶里原本就有水的,大半桶,新的水进去,“咕咚咚”几声,含混又笼统,算是招呼,水接受了彼此。
这时的狗叫声更急了,这狗东西,觉察到动静吧,叫起了劲。
从屋里出来,关上门,又是吱嘎一声,黑夜放大了声响。
她向东走,才走出几步,又折回来,哪儿不对劲似的——她还不习惯空着手走路,平时要么扛着铁锨,要么拿把镰刀,总之,像现在这样两手空空的,没一点重量,别扭得很。她回到屋里,可拿上什么农具都不合时宜,因为她不是下地,她要去凤凰山。
她在屋里转了一圈,最终,将挂在墙上的一只篮子取下,出去了。
篮子是空的,支在胯和胳膊之间。由于身体的单薄,这样便显得篮子过于大了,看着不像是她挎着篮子,而是篮子劫持了她。她将篮子一会换在左边,一会又换到右边,两条腿不太好,倒也走得很快,后面竟起了烟尘,好像有什么急事似的。
她要在一点之前赶到凤凰山。
二
从小官庄到凤凰山,这段路她走过,也就半天光景,这时候出发,肯定早了。
小官庄是三面环水的,一条东西向的土路连着远处的村庄,要是从高处看,这条土路和小官庄形成一只汤匙的形状,匙柄就是这条被踩得白亮的路了。现在这条土路上已经有了人影,墨蓝的夜色下,路面呈现出一种灰白色调。
路的两侧是麦田,但是被团团浓雾遮住了,夜里的雾不是白色的,是黑色,一重重地挡住人的视线。
要不是去凤凰山,这时候或许在地里干活呢。她这样想着。是的,她有一小块地,不大,种的粮食勉强够吃。地在村庄的后面,走过去也得二十来分钟。她清早下地,中午就吃带过去的两块饼,直到天黑了才将自己从地里拔出来。其实不仅仅是她,整个小官庄的人大抵都是这样的,即使在冬天,地里没什么活儿可干的时候,也会绕着田埂走上几圈心里才踏实——把陇上的虚土踩实了;把土坷垃再敲碎;或者,趁旱期把引水渠再拓宽一下。她突然想起几天前挑到田头的粪肥,还没散开呢,她打算选一个晴天去散肥。她会用铁锹铲起一块,用力甩出去,使它们在半空抖落成无数道抛物线。粪肥与麦苗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在阳光下四处弥漫,那气味里有盼头。衣服常常汗湿在后背上,但手上丝毫不松劲儿,握着锹柄的手更紧了,好像要把攒了一个冬天的力气全部用尽似的。当然,这也是从前了,因为,这几年她像一只漏气的皮球,力气越来越小了。
天亮了一点,原本的墨黑里掺入一点点白,看不远,像是被一块洗旧了的幕布遮住了。不远处的水杉早已掉光了叶子,枝枝丫丫分外可见,像投在幕布上的剪影。再后来,雾越来越白,浓浓薄薄,如没撒均匀的面粉,腾地而起。
因为看不见太阳,她有点捉摸不透时间。路上偶尔出现一两个和她一样赶路的人,在她前方,或相向而行。她低着头,急匆匆过去了。有人喊她,二嫂,杨嫂,也有可能只喊了声“哎”……没听清,不过,她还不想说话,她要赶路,她要在一点前赶到凤凰山。
天又亮了一些,雾轻了,丝丝缕缕地缠在远处的杉林间,她把头巾重新裹了裹,只露出半只脸来。头巾上有水汽,水汽凝成白绒毛,在鼻子底下漾来漾去。真是太冷了,呼进鼻子的空气像冰冻过,鼻子嘴巴都是红彤彤的。她的手因为要挎着篮子,也是通红的。有一阵,她将篮子从一只手上换到另一只手上,手指竟然僵硬得伸展不了。她责怪自己,为什么要带一只篮子呢?
她继续前进,路向东延伸,这是村庄通往外面的唯一的路,它那么长,那么笔直,笔直得仿佛不由分说。
太阳出来了,现在,应该是七点了吧,太阳出来她就晓得时间了,看了大半辈子天,准没错的。
穿过一个村庄,以及村庄另一头的河塘。原本路要绕着河塘箍半圈,可河塘里没有水,她便抄近路从河塘走,河底龟裂成一块块的,猛一看,像一张网。她从网里爬上来时,差点弄错了方向。
还有半里路就到渡口了,她记得的。过了摆渡是小王庄,小王庄再过去是小吴庄,小吴庄过去后是一条搓衣板路,至于为什么称它为搓衣板路,因为路面凹凸不平,如波浪起伏。搓衣板路有四五里地,走完了就是荒场了。
荒场又叫凤凰山。
三
附近村庄的人都称荒场叫凤凰山。没人知道原因,可能这名字听起来洋气多了。凤凰山不是山,是一片方圆十几里的荒草地,河沟很多,长满巴泥草和芦荻。芦荻是开花的,从初秋一直开到第二年春上。芦花的形状有点像玉米花,但比玉米花细和柔软,风一吹,飘飘然然,带着仙气。当然,她并不知道芦荻还有一个名字,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多么美好的景象啊,可她没读过书,除了种地,哪懂得那么多呢。
终于到渡口了,远远地就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
一只船泊在岸边,船舷上已经整齐坐着两溜人,她一上船,船就离岸,好像之前一直在等她似的。
船是水泥船,已看不出水泥的顏色,周身长满青苔,水下的那部分,吸附了一圈小螺丝。没人掌舵,一根绳子联系着两岸,人坐上船,从水里捞起绳子就可以自己渡过去了。
她记得跟儿子一起过河时,都是儿子抢着拽绳子,那时他还小,手臂上没攒起力气。船靠近岸,儿子便立即跳上码头,把船绳固定在木桩上,岸上的人见了,都会夸她儿子懂事,机灵。她现在还记得人们夸他的话呢。
河水颜色比从前更深了,绿的,河面很宽,过一趟需要二十来分钟,船上的人不管熟与不熟的,自然就交谈起来,格外亲密,有种同舟共济的意思。
去凤凰山啊?有人问。
她吓了一跳,转过脸来,才发现并不是和她说话。
是呢,去凤凰山。人群里有人回答。
你也去看啊?
是呢。
你看过几次了?
五次了。
哦,不对,回答的人又更正道,是七次,七次了,反正好多次了。那人開始掰开指头数着,然后很得意地将指头在半空晃了晃。
我才是第二次呢。
有人笑起来,笑声里有羡慕和遗憾。
看过七次的人开始描述了,从第一次到第七次,每一次都历历在目,他的记忆很好,回忆起来详细而生动。比如他说到第四次,是一个老头,头发都掉光了,瘸腿,被押下来的时候差点摔倒,可叫他跪下时,那只瘸腿真不听使唤,踹了好几脚才跪下来。他说老头叫王祺驹,不会错的,他胸前的牌子上就这么写的。那人说自己认字不多,“驹”字还以为是“狗”字呢,倒是旁边的人告诉他,那字读“jū”。他说那次来看枪毙的人很多,几个庄上的人都去了。人们站在一个小斜坡上看着呢,先是有人在他头上套了个布袋,这样他就看不见了——好像,后来就不套了,上次看枪毙时,就是这样开枪了,大概也是想省事呢。他说那个叫王祺驹的人因为瘸腿,跪不稳,总是倒在地上,有人上去扶一把,又倒。看的人都急了,不住地跺脚。那天真是太冷了,风吹得鼻涕直往下掉,大家袖着手,等着那一声枪响呢。
她转过脸去,专注看着河水,雾气在河面上缥缈着,使得河面像一口烧着水的大锅,即将沸腾。
船走得太慢了,慢得让人着急。她弯腰捞起绳子,绳子从水里钻出来,拖曳着水,与水面之间形成短短的一道水帘,松开手后,这一截绳子仿佛完成了使命,迅速又隐入水中。
船上的人仍在谈笑风生,笑声搅得雾气左右躲闪。他们又谈论起今天的枪毙,年龄?长相?罪行?哪里的人?大家纷纷猜测,又猜测不出。
可是,这有什么重要的呢。
砰——有人模拟出枪声。
她的手一抖,眼前黑了一下,绳子又掉进水里。
她从没听过枪声,这是她第一次去看枪毙。
四
上了岸,一条宽路分成细细的几缕,她突然不知该往哪走,要不是那几个也去凤凰山的,她定会迷路的。
其实,凤凰山她是去过的,就在前不久。可她还是把路给忘记了。
雾散尽了,灰白的世界裸露出来,一点生机都没有。穿过小吴庄,身上开始冒汗了,她看了看太阳,白晃晃的,时间还早。
那几个去凤凰山的人已经跑到前面了,她的腿脚不太利索,她已经走了很久的路。当然,她也想故意放慢脚步,和他们保持着距离。
她不时地抬头看太阳——真是个好天气,要不是出太阳了,她是难以计算出准确时间的。
十一点钟的时候,她已经走在那条搓板路上了,有一小段路泥泞得很,好像刚下过雨似的,地面有很多小水塘,灰白浑浊的水倒映着同样灰白浑浊的天空。她的腿越来越疼,每个关节都疼,好像连接关节的是一颗颗生锈的螺丝,松了,不得劲了。在跨越一个小水塘时,她竟然没抬得起脚,刮着烂泥就过来了,所以,此时她的腿又重了几分,鞋帮上镶着厚厚的黄泥。
前面终于白茫茫一片了,是灰白色,大片大片的,使她一阵眩晕。是的,凤凰山到了。
她又看见前面的人了,沿着曲折的河沟前进,黑黑的身影在灰白间忽隐忽现。向远处看,灰白色连接着天,分不出彼此。
她也走进了苇丛,因为瘦小,谁也看不见她。芦荻喜欢润泽的水边,经过河沟的时候,灰白色像泡沫似的仿佛要将她淹没。她在一个长坡后,选择了另一条路,这样她就和前面的人分道扬镳了。
两条路通往不同的地方,一条是通往枪毙现场的,据说看客可以站在一个斜坡上,等着被枪毙的人从他们身旁经过,能看清他们的五官,甚至脸上的麻子或黑痣。枪声从他们耳边擦肩而过,砰——有点震耳欲聋,如果没打准,还能听到第二声枪响,第三声枪响,砰——那个枪声真真切切,以至于日后与人交谈时也能栩栩如生地描摹出来。
而另一条路呢,就是她脚下的这条,也是通往枪毙现场的,但在离枪毙现场一百米的地方被一截院墙挡住了。院墙沿着河沟砌筑,有一处坍塌了,砖头不见了,露出一个半人高的洞。当然,这也有可能是被人故意弄坏的,或者只是为了窃走几块砖,谁知道呢。
从洞口完全能够看到枪毙现场的,据说被枪毙的人正好面朝这个方向,如果不被套上布袋的话。
她快步走着,她要走到洞口那里,这样,她就可以看见被枪毙的那个人的脸了。
路越来越瘦,好几处都被横支出来的芦荻挡住了,要不是前不久来过,她真不确定这也算是路。
她的篮子太大了,十分碍事。她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有时,篮子又被甩到身后去,总之,篮子的缘故,她走得十分费劲。
五
她在离洞口四五米的地方停了下来。河沟比上次来宽了一些,一些砖块掉在水里,被水草缠着,城府很深的样子。她扶着院墙一点点移过去,有一步没踩稳,鞋湿了大半。她赶紧揪住几根芦荻,整个身子歪在河岸上。
从洞口看过去,视线很好,高高低低的荒地尽在眼里,芦荻似乎比院墙外的更加茂盛,矮矮的,每一根都向天空吐出白沫。她看见不远处的那个坡地了,就是枪毙的地方,坡地光秃秃的,一览无遗。要不是自己脚下的泥土总在打滑,需要两腿使劲收着才能站稳,这儿真是看枪毙的好地方。
她又看看太阳——好像把一辈子的太阳都看够了——此时正是一天的日中,也就是说,正午十二点,不会错的,她信得过天。当太阳再往西偏一点点,差不多一只手的宽度,那时候就是一点了。她种了一辈子地,她的祖祖辈辈都种地,太阳从没欺骗过谁。
脚下又是一滑,这回是两只脚都踩在了水里,脚指头一阵冰凉。她慢慢挪上来,往回走了几步,在一个能落脚的地方站住。现在,余下的时间,就是等待了。
这是她第一次看枪毙啊,她从没听过枪响,据说那个声音很用力,很刺耳,能把芦花震得飞起来。
她坐下来,身下是恣意的巴泥草,即使在冬天,枯成了灰白色,它们也呈现出爬行的姿势,密密匝匝地交织,像布兜一样地兜着她。
她将篮子放在身边,半个身子依着院墙,那个半人高的洞口在她右侧四五米外。风从洞口吹出来,有时会发出呜呜的声音,像夜里的那只狗叫。
她盯着洞口一眨不眨地看着,越来越紧张了,好像即将枪毙的正是自己。她的身体痉挛起来,就连心脏跳动都失去了规律。她向后移了移,将身体用力地抵在院墙上,以此来平缓紧张感。眼前灰茫茫的一片让她无比难受,她不喜欢这个颜色。所以,此时她不得不去想自己的那块麦地,是的,绿油油的麦地。
她想起地里的粪肥,一旦散了肥,麦苗会长得快,开了春,再落上一两场雨,麦子就该拔节了。她会一天天地看着它们长高、长大,直到麦粒饱满起来。麦子秀了,她不会说“麦子成熟了”,只说“秀”,跟镰刀上铁锈一样,有了分量。
每一根麦子都得从手里经过的,要不然整个农忙都不踏实。从前,她在前面割着麦子,她的儿子在身后捡麦穗。那时他还小,只有半人高,小手只能握住一小捧麦穗。再后来,就是她捡麦穗了,儿子大了,总是抢着干活。他总是说自己有的是力气,让她歇一歇。他把脱粒后的麦子装进麻袋,扎紧,肩一提就扛上去了。她叫他少装一点,他不听,夯劲上来了,一次扛上两袋。她看着他细瘦的腰心疼。
是的,他太瘦了,有一次被吊在村头的树上,因为偷了生产队的粮食。别人劝她不要去看,怕她受不了。但她要去,老远地就看见他光着的细瘦的腰。她不知道他瘦成这个样子,枯枝一样,好像随时都会被折断似的。
砰——她听到儿子腰折断的声响,眼前突然一黑,耳朵嗡嗡的。半晌,才感到身后院墙的震颤。她连滚带爬,向洞口飞奔,砰——又是一声。很快,整个世界都寂静了,连刚才的风声都没有了。她的双腿却陷在河泥里,怎么也拔不动。
砰——
又一声震天动地的枪响,她感到五脏六腑都炸飞了。每一颗子弹都射穿她的胸膛,她站不住了,腿一软,倒在水里。
河水像一双宽厚的手掌托着她,她瞪大眼睛,愣愣地看着天空,太阳只偏移了一点点,离一点钟还有很大的距离,如果有鐘表的话,分针才走了一小格。
猛然,她想起那个来通知枪毙时间的人了。最好,不看吧,别去看吧,你知道就行——那个人对她说,声音很低,很迟疑,半晌又说,一点,是正午一点,千万,别去太早——
她卧在水里,浑身冰冷。天空哑白,芦花轻轻地飞着。她张大了嘴,声音却卡在嗓眼,喘不上气来。她觉得心口空空荡荡,好像被一锹挖空了。她多想抱住什么,把那个细瘦的腰抱在怀里。
她看见和她一同跌在水里的篮子了,那只陪她一路走过来的篮子。此刻,它正躺在她的身边,像一个千疮百孔的人,她将篮子挪过来,抱住,抱紧。篮子真是太大了,将她的怀抱撑得满满的。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