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倬
现在,我正骑马去找我老婆李瓶儿。马是矮小灵活的建昌马,我从阿尼卡借来的。我母亲七年前死于一场重感冒,我父亲两年前已被我气死。如今看来,即使他们没死,同样活不过这个冬天。我目前的处境,比两年前还要糟糕。
说处境之前,先说阿尼卡吧,我的出生地。如今,如果你在导航上输入这个地名,显示是一粒豌豆大小的点。如果你有一辆性能还不错的越野车,它终将会带你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山区。最高的那座山叫帽儿峰,第二座高山叫狮子山,而更多的山梁,没有名字。如果非要报出某个坐标时,我们会随机选择这座山的某个特点:土司坟旁边的山、雷打石下面的山、燕子洞那座山……山上的树木,绝大多数是松树,弯的扭的做烧柴,直的做椽子檩子。至于桤木、樟木、麻栎树,没有人会正眼看他们,他们连做烧柴都不配。人们分成村落住在山下的平坦开阔处,靠山吃山。这里没有河。但一些山坳里会有清冽的泉水冒出,并不比城里的矿泉水差。
一百年以前,这里是一个土司的辖地,九卡十八弯,与世隔绝。我的太爷爷在拉什卡杀了人,跑到阿尼卡来继续繁衍生息,活了九十二岁。在这里,如果人问你天下那么大,为啥偏要居住在这穷山沟。答案是:为了活着。然而,活着却没有那么容易。狼群住在山上,不时进村来叼走一头猪一只羊或一个单独出门玩耍的小孩。至于老虎和豹子,它们不屑单独行动,只潜伏在深山,等人路过。祖辈们养孩子,要养到十八岁才算成活。十八岁之前,如果一个孩子死了,父母们会认为是老天爷要收走他们的孩子。谁家没有失去过孩子呢?我太爷爷一生养了三个孩子,一个被狼叼走,一个死于疾病,只活下我爷爷一人。活在这片土地上,我们需要强健的体魄和暴躁的脾气。面对野兽时,人类团结一心;面对外族时,我族必须拧成一根绳。我们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久了,真的成了石头和树木的同类。我们的手掌粗糙得像树皮,我们的心硬得像石头。一代人埋进了黄土,一代人成长起来。豺狼虎豹消失了,山里只剩下野猪和兔子。但是,我们的习性其实并无多大改变。
正如现在,如果你在某段山路上遇见我,一定会被我的样子吓坏。我已经一个月没有洗脸刷牙刮胡子。我双眼通红,一手提缰绳,一手提着杀猪刀。
一个月前的那个早晨,我醒来,发现原本睡在身边的李瓶儿不见了。我们在一起睡了两年,她从来没有一天早上比我先起床。我问我岳母,瓶儿呢?她说:她的腿又没长在我身上,我咋知道?我去问我岳父,他说,你的老婆不见了,来问我?笑话。
我岳父这个倒霉的賭徒,一辈子玩遍了骰子、牌九、麻将和扑克,但即使是最幸运的时候也没有赢过五百块。由于他常年输钱,人们叫他“总书记”。我岳母的本领是骂架。她曾和三个女人对骂一天一夜,嘴里的脏词不重样。
很明显,这是一场阴谋。李瓶儿的出走,是受她父母的指使。我甚至知道,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要赶我走,因为李瓶儿的哥哥李小罐就快中专毕业了。李小罐两年前考上了一所中专学校,这事在毕摩卡一度成为新闻。他们认为,李小罐从此端上了铁饭碗。然而他们不知道,李小罐上的那个中专学校根本就不用考。不光不用考,还四处发传单招生。那些发传单的每天五十元钱,如果招到一个学生,提成五百元。李小罐不过是碰巧在街上接到了传单而已。这个肥皂泡,先是李小罐吹,然后他父母加入,到最后整个毕摩卡的人都在吹。越吹越大,把李小罐和他的父母都吹上了天。既然李小罐毕业后将成为国家的人,那么他的父母就得另外寻人为自己养老送终。于是,我成了他家的上门女婿。
我们吉吉家族,在阿尼卡算不上人丁兴旺,单传至父辈,总算留下我们兄弟四人。我的哥哥们老实巴交,用双手在土地里刨食,不管是玉米还是土豆,能够养活自己和家人。若有余粮,驮去卖了,攒起来,为家里添一匹马几只羊。每个人都想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为此,不惜做出任何牺牲。有人去了远方,再也没有回来。有人留在乡村,偷牛盗马,最终进了监狱。像我这种选择做上门女婿的,无非就是为了娶个媳妇。哥哥们婚后从大家庭里脱离出去,已自立门户。我告诉他们要去毕摩卡做上门女婿,他们纷纷表示支持。其实我知道,他们惦记着我的土地。我父母养大我,而我要去伺候别人的父母。我父亲的脸上能够拧出水来。
“我把土地给二哥种,你去和他们生活。”我对父亲说。
“随便吧,”他一声长叹,“我这把老骨头,丢在哪里都一样。但是我警告你,无论如何,别卖老房子,这是我和你妈一辈子的心血。”
我们有五间土坯房,是父母年轻时修建的。如今,这里像一个老旧的蜂巢,哥哥们分家出去,只有我和父亲守着。按规矩,这房子归我所有,前提是要照顾父亲的晚年。
我答应了父亲,但这屁用没有。那时我已经住到李瓶儿家,相当于我在阿尼卡有了一院空着的房子。那种一夜暴富的感觉,让我突然底气十足。我在一段时间内不断从镇上的一家超市里赊取我和李瓶儿以及我岳父母的吃穿用品,并拍着胸脯告诉超市老板:“我在阿尼卡还有院房子呢,你怕啥?”每次去镇上,决不空手而归,这让我看起来更像一个男人。
“这里是你的家了,”我岳父喝着我买的酒说,“这个家的未来,就看你的啦。”
那是一段短暂的好日子。虽然李瓶儿相貌普通,也不算聪明,但她四肢健全,并且很勤劳。那时我浑身是劲,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毕摩卡的人说,啊,李瓶儿的这个男人,干活比一头骡子还厉害。这样的话也传到阿尼卡,传到我父亲和哥哥们的耳朵里,他们为我高兴。直到某天,超市老板跟我算总账,我才知道,老屋已经换主了。那个老奸巨猾的超市老板,请来三个见证人,在镇上的餐馆摆了一桌,酒足饭饱后,我们一起签了协议。
“它对你来说,是房子,但对我来说,只是瓦片和木材。”他说,“你是条汉子,我再送你两条烟抽吧。”
我拿着这两条香烟回阿尼卡。我父亲以为,我总算良心发现,回来看他了。结果我告诉他,房子已经没了,很快就会有人来拆。我父亲一伸脖子一蹬腿死了。我的哥哥们说是被我气死的,但镇上的医生说,他应该是死于心梗。从那以后,我几乎断了和哥哥们的联系。
但是李瓶儿跑了,我只能灰溜溜地回到阿尼卡。我走进大哥的家门,他正在擦拭着一支火药枪。他是个不错的猎人,死在他枪下的飞禽走兽难以计数。我朝他走去,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继续擦枪管。我说,大哥,我回来了。他没有吱声,端起枪,朝门外瞄准。我递了支香烟过去,他接了,没抽,夹耳朵后面,继续瞄。我说,李瓶儿跑了。我大哥这才慢慢收回了枪和目光。
“啥时候的事?”他的目光和语气一样冷,枪还握在手里。
“好几天了,”我说,“他们把我蒙在鼓里当傻子耍,你是大哥,要不要管这事,你和二哥三哥商量一下。”
我转身想走,但被他叫住了。“你去爹坟上磕几个头吧。”他说。我站着不动,他就站在了不远处,瞪着我。
“我们一起出门,你去坟上,我去找他俩。”他说。
我父亲的坟离家不到一公里,等我从坟前磕了头回来,三个哥哥已经在火塘边等着我了。我没有跟父亲认错,至少嘴上没说。我想,他已经知道我在心里认错了。
“现在,我把他们都找来了,该你说话了。”大哥嘴里吐出的这几句话,像几块坚硬的冰渣子。我在火塘边双手抱膝,耷拉着脑袋。面前的柴火就快点燃了我的裤子,但我已经无路可退。我只能抬起头面对他们。
“以前,我做错了,”我艰难地吞咽着口水,“我是弟弟,你们是哥哥,从小到大,都是你们迁就我,如今我落难了,我想你们不会这样看着我被人欺负。”
我的哥哥们沉默着。可以想象,他们那三个并不太聪明的脑袋,此时正费劲地转动着,像三套已经生锈的机器正发出吱嘎声。要他们为我拿主意,也真是为难他们。但他们必须帮我,这是阿尼卡的生活法则。
“他既然已经认错了,你俩也表个态吧。”我大哥开始进入长兄如父的角色。
“人后面有人,狗尾巴后面还跟着几只苍蝇,李家也是太欺负人了。”我二哥说。
“找!”我三哥说,“我们兄弟四个,分成四个方向去找。”
“万一找不到呢?”我问。
“找不到,就去拉什卡。”我大哥说。
没人回答我。
我和三个哥哥每人骑了一匹快马,朝四个方向寻找李瓶儿。我们约定,五天之后在阿尼卡会合。那是一九九八年的冬天,如果你听见山路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看见一个年轻人手执长刀打马而过,一定要站在路边让他过去。他的心里,正在酝酿着如何砍下一个人的脑袋。
“你看见一个黑皮肤,留着长发,个子中等,鼻尖上有痣的女人吗?”
我向陌生人一遍遍重复这话,他们要么摇头,要么就告诉我,这样的女人到处都是啊。当我讲起自己的遭遇,他们对我给予同情的目光和叹息。饿了,我就走进某户人家,向人讨要一碗热汤热饭。我一天天朝前走,翻山越岭,走村串户,第三日来到了金沙江边。江面平静,一艘船来来回回渡人。我和马排在即将上船的队伍里,在最后一刻我放弃了渡江的想法。过了江,就是云南,过了江,我即使找到她也没法了。我决定返回阿尼卡。
阿尼卡,有好消息等我。我三哥往南边走,第三天,他来到了邻镇一个叫莫多卡的村庄,打听到这里一个姓花的年轻人家中不久前来了个媳妇。
“这个女人的相貌,和李瓶儿很像,鼻尖上有痣,而且她去到莫多卡的时间,也和她离开毕摩卡的时间吻合。”
不管怎样,我们决定去莫多卡看个究竟。但强龙难压地头蛇,我们不能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进别人的村庄和家里。我大哥决定扮成一个卖火药的人,他把一支自制的小火药枪别在了裤腰里。我二哥和三哥没有东西可卖,他们决定装成两个牛马贩子。而我早已想好,如果有人问我,我就说,家里的母豬丢了,正四处寻找呢。
我们趁夜出发,天亮时分就赶到了莫多卡。那是一个比阿尼卡和毕摩卡要好很多的地方,出产甘蔗和西瓜。我们经过镇上时,看见一家糖厂和一家丝厂以及一条黑乎乎的臭水河。公路已经修到了这里,不时有摩托车和面包车驶过。而在阿尼卡,我们的交通工具还是马匹。
我们兄弟四人分头行动,卖火药,买牛马,打听一头走丢母猪。我们只能这样,不敢表露出半点寻人的样子。我推开一家又一家的门,向那些一脸莫名其妙的人打听可曾见过一头黑毛的母猪。当然,他们所有人都摇头。
但我们真的在村中的那块废弃的篮球场上遇见李瓶儿。她从球场边的一个院子里出来,肩上挑着一对晃晃悠悠的水桶。她看见了我,嘴里叫一声“妈呦”,扔下水桶转身就跑。我朝她扑过去,相差不过几秒钟。她想从里面闩门,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将自己变成一根巨大的门闩。我在外面踹门,然后朝我的哥哥们喊:找到了,在这里。与此同时,我听到院里先是一阵喧哗,之后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当我再次踹门时,那门哐的一声开了,我几乎是跌进了院里。院里站着七八个人,每个人的手上都拿着凶器,菜刀、斧头、杀猪刀、铁锤和扁担。很明显,他们把能找到的凶器都用上了。我的哥哥们还没赶到。我想冲出去,和哥哥们一起组织好再发起进攻,但是来不及了,门口已经站了两个拿菜刀的人,门神一样地看着我。
李瓶儿躲在一个穿灰西装的男子身后,正在喘着粗气。我已经陷入了包围中。我的哥哥们已经来到了门外,他们开始踹门。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捆起来!”他们中的一个人说,“敢到家里来闹事,先吊起来打个半死再说。”
三个男人朝我奔来。这时我想起了腰间的匕首,刚伸手去拔,已经被两个汉子牢牢控制住了手。一根绳子从我脖子上套下来,双手瞬间被卷到身后,我已被捆了个结实。绳子的另一头,掌握在灰西装手上,他一提绳子,我便像一只被扎住了翅膀的母鸡,头快插在了地上。汗水从我脸上流下来。我无数次想象过找到李瓶儿时的情景,却没想到这些王八蛋们早已做好了迎接我的准备。
“放开我!”我气喘吁吁地吼叫着,“你们今天最好是把我杀掉,不然我不会放过你们。”
一个男人走过来,像打驴子似的给我几个耳光。没有比一头捆绑着还被羞辱的野兽更惨了。如果他们在那一刻放开我,我真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们。我的吼叫声听上去像一头猪最后的哼哼。这时,我的大哥在门外开枪了。枪声吓住了院里的人。那两个守在门口的人不由自主地跳开,我的三个哥哥冲进了屋里。可是,我大哥手里的仅仅是一支火药枪而已。他根本来不及发射第二次,已有两个汉子饿狼般朝他扑了过去,扭打起来。
“原来是有同伙的,”那个发号施令的人说话声音很慢,但透露着一种很有把握的冷静,“去通知他们一声。”
一个十四五岁的年轻人提着一面锣奔跑出去。一阵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后,不断有人涌进了院子里。他们的手上,拿着锄头、扁担或者柴刀。我们被围住了。有人缴了我大哥手上的火药枪,并且给了他一耳光,他不自觉地举起了双手。我二哥和三哥和我一样,已经被捆了起来。
那个发号施令的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那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微胖,穿一件蓝色西装。他走到我大哥面前,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
“你们是哪里人?”他问,“为何光天化日之下来我家里行凶?”
“我们是阿尼卡人,”我大哥如实说,“这个女人,是我弟媳妇,他们一起生活了两年,前段时间跑了。”
“噢,”那人张了张嘴,扬起巴掌又想扇来,我大哥条件反射般地迈开了脸,但是他的巴掌并没有扇下来。有人发出了笑声。
“你怎么证明她是你弟媳妇呢?”他说,“如果你证明不了,那你们就有麻烦了。在我们莫多卡,还从来没有发生过别人冲上门来行凶的事情。”
“李瓶儿,你站出来说句话,”我说,“我跟你生活了两年,当牛做马干了两年的活,你就是这样对我的?”
众人的目光看向李瓶儿。可她面无表情地看著我,说不认识我。说完这话,她转身进了屋里。
“既然这样,那就只能送你们去派出所了。”那个主持大局的人一挥手,马上有两个年轻人卷了我大哥的双手押着往外走。我和二哥三哥,则是由三人牵绳子,三人提着木棒在一旁押送。应该是整个莫多卡的男女老少都被惊动了,他们聚在那块篮球场上,比开大会还要热闹。我们朝村外走去,一直走到了公路上。有人朝我屁股上踹了一脚,说滚吧,如果再敢来,下次一定打断你们的狗腿。那几个王八蛋哈哈笑着,往回走了。我大哥依次解开我们身上的绳子。我们兄弟四人站在公路边,相互看了看,没人说一句话。我们朝着阿尼卡的方向走,气喘吁吁,一路沉默。黄昏时分,我们终于回到了阿尼卡。那天是冬月十六,月亮高挂在天空,清晖撒向村庄,谁家的狗孤零零地叫了起来。
“今天的事,谁也不许说。”我大哥说。
我们果真没有说起那天发生的事。就连回到大哥家,嫂子们问起情况,我们也守口如瓶。
“别问了,”我大哥硬邦邦地说,“这是我们兄弟几个的事。”
我的嫂嫂们,她们足够了解自己的男人。这些闷葫芦一样的男人,如果他们不想说某件事,钢钎也撬不开他们的嘴。更何况,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我们兄弟四人围坐在火塘边,吃火烧洋芋,喝烧酒。我们的内心窝着火,都把烈酒当成了冷水。我们仿佛听见了彼此心里熊熊燃烧的怒火。我大哥灌下一碗白酒,手一扬,碗飞了出去摔碎了。
“狗日的!”他吐出这三个字,然后又像失忆般地陷入了沉默。
我三哥站起身,将碎瓷片扫进了撮箕里。兄弟四人,数他最勤快,仿佛他一停下来就浑身难受。他本不太爱酒,所以最为清醒。
“别喝了,”三哥说,“我总觉得这件事有点不对。”
“哪里不对?”我问。
“你媳妇跑了,你去别人家找,换作你是他,会怎样?”
“你啥意思?”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们找麻烦找错对象了,”我三哥想了想说,“我们应该去找李家的麻烦,至于李家如何去找花家,那就是他们的事。”
我们都觉得三哥说得对。如今,既然李瓶儿吃了秤砣铁了心,那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向她父母索赔。即使我是个长工,干了两年的活,也应该得到一笔补偿吧?我们甚至商量好了赔偿数额,三万块。一九九八年,阿尼卡的一个重体力一天的工价是三十块。
“认命吧,”我大哥说,“拿到这笔钱,回阿尼卡来把房子修起来,你同样可以活下去。”
为了安慰我,二哥和三哥开始比赛似的说李瓶儿的缺点:个子矮小、黑得像煤炭、嗓门像青蛙一样聒噪。他们的意思,罢了,三只奶的女人没有,两只奶的女人到处都是。
我们第二天就去了毕摩卡。天阴,大团的乌云在天空翻滚。阿尼卡的山间,树木落光了叶子,光秃秃地透着寒意。我看向那些低矮的房子,它们静悄悄的,毫无生机。仿佛整个世界,就只有我们兄弟几个还在活着,还在为某些事奔走。
我们打算每人骑一匹马前往。这些马的品种都是建昌马,它们的马辔头、马鞍和马铃,也几乎是出自同一人。所以,当四马匹备好,拴在大哥家院子里喂草料时,它们看上去像四个双胞胎。如你们所想,在阿尼卡山区,马是我们的伙伴,可驮可骑。有时候,它甚至是我们身份的象征,代表着某种威仪。
当四匹马奔驰在山路上,当马铃声惊飞了林中鸟,当我们几乎同时吼出“驾”声,并一手提缰绳一手挥动鞭子,我们内心的愤怒和激动如乌云般涌动。我相信一定有人看见了,我们兄弟四人像四把锋利的刀,直插毕摩卡。路人的心里一定充满了钦佩的赞叹,并且会将所见传递给更多的人。
毕摩卡离阿尼卡只有十里地,但隶属于两个乡镇。我们的马飞奔进入毕摩卡,然后下马牵着走。这是一个古老的礼节。但是,四道铃声还是吸引了闲人的目光。有人跟我打招呼,刻意回避着关于李瓶儿的话题。他们都已经知道了。他们都和我一样,明白问题的关键所在。
我们将马牵进李家的院子,拴在四个方位。它们打着响鼻,不时发出嘶鸣。这个并不富裕的家庭,我曾把这里的一砖一瓦都视为己有。而今,它其实和我已经没了关系。
我的岳父母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面前的火盆里炭火通红。他们一定听见我们走进院子的声音,但谁也没有站起身来。屋里除了李瓶儿的父母,还有她的三个舅舅。这三个舅舅,我曾和他们一起打牌,喝酒,打猎。
“爸,妈,我回来了。”我进屋时故意这样说。
他们嘴里发出“嗯”声,但没有招呼我们入座。当然,这个时候,哥哥们也不客气,自己找位子坐了下来。我们没进屋之前,他们在吃柿饼。家门前的柿子今年结成赘,全是因为我给树下垫了粪草。柿子本不值钱,人们习惯把它们晒干以后在冬天当零食吃。现在,碗里还有五只柿饼,他们慢吞吞地咀嚼,吞下肚后,再也不吃了。
我大哥掏出了香烟,发给男人们。我们兄弟几个都接了,而李瓶儿的父亲和舅舅们,他们要么说“不抽”,要么说“不会”。当屋里烟雾升腾而起时,他们甚至做出了一副厌恶的表情。
我大哥咳嗽了两声,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低下了头。这个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于是,他又猛吸了几口香烟,将烟蒂踩灭在了脚下。
“嗯,这个,”他说,“我们……”
“你别说话,”我岳母突然插话,“虽然你是他大哥,但毕竟不是你的事。我们想先听他说。”
众人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我第一次发现人的目光是有重量的,那么多人的目光,已经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找到她了,在莫多卡。”我说,“我们来,就是想问问,这事怎么办?”
“她咋说?”李瓶儿的大舅抢过了话,咄咄逼人地看着我。这个曾经因为赌博输光家产而四处流浪的家伙,对纠纷有着一种变态的热情。此前,我就不止一次听李瓶儿的母亲惋惜:如果她的弟弟能够多些文化,准是可以做律师,靠帮人打官司吃饭的。现在,他的脸上散发出红光。
“她说她不认识我。”我说。
“她有没有说她在那里嫁人了?”他又问。
“没有。”
“那不就得了嘛,”他双手一摊,看了看众人,“既然她没说已经嫁在那里了,那你紧张个啥?人長着两条腿是用来走路的,也许她只是去那里玩几天呢?”
“她已经走了一个月了。”我大哥的反驳听起来更像是提醒。
“一个月又怎样呢?”这个乡村讼棍有条不紊地说,“哪条法律规定女人离家不能超过一个月呢?再说了,又是谁给你们的权利,带刀带枪冲到人家去闹事呢?”
我们兄弟几人全都哑了。这正好助长了对方的气焰。李瓶儿的大舅洋洋得意地看着我们时,就连她的父亲也开始抢话了。
“你啊,你啊,”我的岳父完全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你就是太死心眼了。很多的话,瓶儿不在这里,我才能对你说。我其实很早就想提醒你了,男人不能太老实,否则连自己的女人都看不起你。”
“你们还要我怎样呢?”我说,“自从来到你家,我起早贪黑,当牛做马,莫多卡的人都知道。”
“不是我们要你怎样,是你老婆要你怎样,”我岳父说,“我们对你很满意,同意把她嫁你,但不能用绳子把她捆你身上,你说对吧?”
他说得语重心长,差点让我信以为真。这时,我岳母开始哭,边哭边骂李瓶儿,骂她是个蠢货,扔下他们不管了;骂她鬼迷心窍,一跑了之,留下个烂摊子给他们收拾。哭是她的专长,她哭得肝肠寸断,一把鼻涕一把泪。她哭的时候,所有人都噤若寒蝉。那哭声像涨潮的水,一浪一浪地扑来,直到她哭够了,骂够了,才能渐渐平息下来。
“我说两句,”我大哥应该是酝酿了很久,在哭声停止的第一时间逮住了说话的机会,“我们来,只想问一下,这事该如何解决?我兄弟在你家干了两年的活。”
“对不起,”李瓶儿的大舅高声说,“什么叫你兄弟干了两年活?他帮谁干?嗯?很明显,他是帮他自己干活。”
“有媳妇在,这里是他家,但是现在没媳妇了呀?”我二哥接了一句。
“没媳妇,难道不可以再娶吗?”她二舅也回了一句。
我们兄弟四人面面相觑,猜不到他们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可以肯定,今天和昨天一样,我们都是中了别人的埋伏。李家和花家,此时已经结成盟,这是瞎子都能看出来的事。处理这样的事情,千百年来,靠的就是嘴和手。谁能言善辩,谁人多势众,谁就占了上风。这时候,如何把话说到点子上,如何不露破绽,至关重要;如何一哭二闹三恐吓,如何借驴下坡或乘胜追击,靠的又是人的临场应变能力。我们虽然是农民,但并不是傻瓜。
“大家都别争了,”我岳父摆了摆手,声音洪亮地说,“当着你的几个哥哥和她的几个舅舅的面,我来表个态。”
大家都等着他说话,他却站起身,走到了我旁边,伸手拍了拍我的肩。
“我和你妈,对你都很满意,真心把你当儿子看待。但是,感情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们管不了。瓶儿走了,那是她的事,我们仍然把你当儿子。这个家,还是你的。姑娘走了,我们再帮你娶个媳妇。这就是我们的态度。如果你还不满意,那我们也没办法了。”
此话说得情真意切,真是无法拆穿的表演。这个时候,如果我们再提出赔钱,那就失了道理。这一回合,我们又输了,和昨天一样。我们半天说不出话来,已经明显落了下风。胜利来得容易,李瓶儿的父母和舅舅们掩饰不住地开心,他们说了一会儿家长里短的话,然后开始探讨晚饭吃啥,是抓一只公鸡来杀,还是煮腊肉?
“你们也留下来吃晚饭,”我岳父对我们兄弟几个说,“不管怎样,我们现在还是自己人吧?”
这当然不是在留客,而是逐客和羞辱。我大哥率先站了起来。
“饭就不吃了,”我大哥说,“我们这些傻瓜,哪配和你们这些聪明人是自己人?我也表个态吧,这事,没有这么简单。”
我们怒气冲冲骑马回了阿尼卡。庆幸的是,和来时相比,我们没有在回阿尼卡途中遇见人。我的嫂子们听见马铃声自发赶到了我大哥家,但她们看见男人们的脸色后,再也不问什么了。
“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了,”我大哥说,“明天,我们就去拉什卡。我们吉吉家在拉什卡也是大族,难道还让李家给欺负了不成?”
说到拉什卡,我的脑袋里一片模糊。我长到二十几岁,只去过一次,而且是在十岁那年。印象中是一个家族里的老人过世。那时我们是父亲当家,家境也还过得去。父亲请了阿尼卡的十几个青壮年,加上父子五人,组成了祭祀队伍。父亲带头走在队伍最前面,牵着一头膘肥体壮的黄牛,大哥走在他身后,牵的是一头山羊。十几个青壮年,他们的任务是放炮。那时在附近村寨里,但凡有人过世,一定是炮声隆隆。所谓的炮,其实就是炸药包。每个炸药包拳头大小,由雷管导火线引爆。高明的炮手,胆大,灵活,导火线塞进雷管后,擦着雷管剪断,这样的距离,刚好够在空中划出半条抛物线,让炸药包在最高点爆炸。那样的炸药包最响,空旷辽远得能把天空撕成两半。如果你扔出的炸药包从天空掉到了地上再炸,则是沉闷的,有时候甚至是哑炮,这样的炮手会遭人笑话。如果你的炸药包在手里炸掉了,则被视为笨手笨脚的倒霉蛋。每一个村,都有几个秃手的人。
后来,雷管和炸药管制得很严。阿尼卡一带但凡有人过世,炸药包换成了爆竹。祭祀的队伍每人肩扛一箱爆竹,在死者家附近找一个平坦开阔地,炸得地动山摇。
事隔多年,我已经记不起父亲当年带我们去拉什卡的情景了。只模糊记得是个冬天,那个地方很远,我们牵着牛羊从鸡叫走到天黑。
“我们虽然不住在一个地方,但同祖同宗,是真正的一家人。如果我们被欺负了,他们脸上也不光彩。如果我们不去找他们,他们是要怪我们的。”我大哥说,“我们吉吉家族,不管在哪里,从来都是一个握紧的拳头。”
他是长兄,这事全由他作了主。我们兄弟四人,牵着两只山羊上了路。走到镇上,又在一家商店里买了一百斤白酒。我们喜欢喝酒,这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嗜好。居住在高海拔山区,酒是我们的御寒之物,陪伴我们一生。这里很多的好事和坏事,都是因为酒。
本来,我们可以从镇上乘车去拉什卡,但是,那中巴车司机不让活羊上车。我们走的是十几年前我父亲带着走的那条路。路上,我们谈到了那场葬礼。大哥说,当时过世的那个老人是族长,曾经在一九五一年参加过金沙江两岸的一场起义。如今的族长,正是这位老革命的大儿子,我们的堂哥阿萨。
冬天的山野,冷风阵阵,目所能及处,无不透着萧瑟之气。这一带的村庄,大同小异,低矮的土坯房,光秃秃的土地。偶尔遇见一两个人,无一不是脏兮兮的脸,凌乱的头发,冷得抖鳞壳颤的样子。因为牵着羊,我们走得慢,到拉什卡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手电筒的光惊动了村里的狗,羊已经饿得咩咩叫。我大哥带着我们在两扇黑黢黢的大门前停住,终于到了。他伸手推门,门没闩,吱嘎一声,我们走进了一个散发着粪草气息的院子里。狗在一个黑暗的角落叫了起来,随即屋里有人问,哪个?灯亮了。
“阿萨大哥,是我们,阿尼卡的阿木。”我大哥说。
“哎呀,我就说,一大早就喜鹊叫呢。”阿萨从电灯下走来,接过了大哥肩上的白酒,并让他的两个儿子将羊拴了起来。他是个高个子,还不到五十岁的样子,黑皮肤,高鼻梁,大眼睛。他看人的时候,目光如炬,讲话时,声音洪亮。
简单的寒暄过后,我大哥直入主题,讲了我的遭遇,并说出来求助的愿望。阿萨听后,勃然大怒。
“明天,拉什卡的吉吉家,每家至少出一个人,跟你们去讨公道,”他并非有勇无谋,而是有理有据,“既然他们说了,你仍然是他家的儿子,那么,这个家,当然可以凭由你来处理。”
阿萨站起身,走进一间卧室里,在窗前的一张桌子上打开扩音器。随即,屋顶的大喇叭里传来他的通知:拉什卡的吉吉家族,请每家马上派出当家人到我阿萨家集合,商量重要事情。
十分钟左右,拉什卡吉吉家族的青壮年全部聚集到了阿萨家,有一百零七人。阿萨发令宰了那两只羊,随即便有人烧水、宰羊、削皮、砍肉……开始做一顿盛大的夜宵。白酒用碗倒了出来,在每个人的手里传递。阿萨作了简单的动员讲话:
“我们吉吉家族,从卡卓拉达搬来拉什卡,已有二百年,我们靠的就是团结二字活到今天。虽然有些家支已经搬到了外地,但我们永远都是吉吉家的。今天,我们在阿尼卡的亲人受到了侮辱,我们不能不管,因为侮辱了他们,就是扇我们耳光。”
几个我叫不出名字和不知道辈分的年轻人,在阿萨的鼓动下,已经摩拳擦掌,恨不得立马就宰了李瓶儿一家。阿萨见此情景,又作了一番交代:
“明天,每家出一个人去阿尼卡讨公道,但是,所有人都得听我指挥。时代不同了,我们不是去打冤家,拼个你死我活,我们只是去出口气,不到万不得已,不准动手!”
这时,有人问明天能否带防身的武器?阿萨说,带核武器都可以,但是,要记住,听他的指挥。
喝着酒,我们难免又谈起祖先——我们共同的祖先。谈起祖先们初到此地,受人欺辱,受狼群围攻,甚至连蝗虫也要来吃他们的庄稼。他们受尽磨难,只为了能够在土地上多繁衍几个后人。那时,我们胸中涌动着激情,像一粒粒齐崭崭的石榴籽,或一只握得紧紧的拳头。
有人在灯下清扫着阿萨家的院子,准备开席了。那两只羊煮了满满两大锅,足够这一百余人吃了。阿萨家没有那么多桌子和凳子,甚至连盛羊肉的盆也是去其他家借来的。我们就这样蹲在地上,围着盆吃了起来。吃着肉,喝着酒,院子里人声沸腾。如果我们的祖先在阴间,看到这么多后代聚在一起吃喝,也应该高兴得约着那些死去的亲人喝一杯吧。
席间,吃喝到高兴处,有人对阿萨提出了一个建议:趁夜赶去莫多卡,给李家来个措手不及。这一提议尚不等阿萨点头,便得到了很多的人赞同。他们认为,天明之前,这一百来号人突然冲进李家,这事想来就很有威慑力。有人迫不及待地看表,让阿萨快作决定,否则就不能在天亮之前赶到莫多卡了。这些喝了酒的山区汉子,在这个时候,人人都变得智勇双全。
“今晚出发也可以,但是我有个要求,”阿萨端着一碗酒站起来,看了看众人说,“不管怎样,我们都要在天明之后进李家的屋。我们吉吉家族,从来不干半夜偷袭的事。”
烈酒在汉子们的心头燃烧,他们只想快点上路。阿萨给了他们半个小时的准备时间,他們只用了十分钟就回来了。他们血气方刚,手里拿着火药枪、杀猪刀、匕首等物,有个人甚至拿出了一个自制的手榴弹。阿萨回到堂屋里,给祖先上了几炷香,宣布出发。那是夜里十二点。
我第一次跟随上百人的队伍走夜路。脚步声、咳嗽声、说笑声、喘气声,不绝于耳。夜色无边,山野只有风吹过,月亮在天空,踉踉跄跄地跟着我们。下半夜,我们翻过了好几座高山,甩掉了月亮。人手一只手电筒。一百只手电光照射在路上,弯曲的山路成了发光的龙。人追着人,脚步赶着脚步,我们早已忘记了什么叫害怕。
白天行路时,山羊和白酒是我们的累赘。此刻,它们已经全被族人分担了。我们行走如风,气势如虹,区区山路又算什么?下坡的时候,有人带头跑了起来,山间回响着脚步声。这阵势,别说是人,可能连豺狼虎豹见了都要逃命。
六点半时我们已经到达了毕摩卡后面的山上。天还没亮,阿萨让大家原地休息。我们拾柴烧火,火光映红了山林。族人们又开始擦拭刀枪,仿佛等待他们的是一场战争。我一直盯着黑黢黢的森林里,等着树木的轮廓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如果李瓶儿不走,这个时候,我也该起床了。
“大家把火灭了,出发,”阿萨说,“到了李家,看我眼神行事。”
我们不约而同地解开裤子拉链,掏出家伙,向正在熊熊燃烧的火堆撒尿。然后,一身轻松地朝毕摩卡走去。气温很低,柿子树的桠枝结了白霜,我们呼吸说话间,口鼻前也是白雾缭绕。村庄还在沉睡,没有人早起。
李家的大门从里面闩住的,我推了两下,屋里的狗叫了起来。我退后两步,飞起一脚踹去,门闩飞了。一百来号人冲进家门,那狗自然吓得只能发出咝咝声,夹着尾巴逃走了。我的岳父母闻声而起,看到眼前的景象,早已吓得面如土色。族人进了李家,床上、凳子上、箱子上、台阶上,所有能坐人的地方都坐上了人。每间屋里都有了人,连猪圈和牛圈门口也站了人。他们在查看每个屋里的情况,只等阿萨一声令下。
“你们要干啥?”我岳父颤声问。
“他们是我的族人,”我说,“我请他们来认认家门。爸,你没意见吧?”
我的岳父母哪里还敢说话?他们坐在角落里的一只凳子上,眼巴巴地看着我,嘴里不时叫一声我的名字,可我懒得看上一眼。
“去两个带枪的守住门,”阿萨说,“如果有不要命的敢来,那就直接开枪,打死打伤算我的。”
命令一出,立马有两个年轻人扛着火药枪站到了大门两边。我岳母哭了起来,只不过这一次不是耍泼的哭,而是真的害怕了。她甚至害怕哭声太大惹人烦,只敢抽泣。
“老天爷,你们想干啥呀?”她说。
这时,阿萨朝我使了个眼色,该我上场了。
“各位吉吉家的亲人,我两年前从阿尼卡到毕摩卡李家上门,没有举办酒宴,实在是对不起大家。今天,我邀请大家来认认家门。家里穷,请大家不要嫌弃,在我这里多住几天。走时,有啥需要的,大家都尽管拿走。”
我说完这话,岳父岳母已经瘫在地上了。阿萨安排人把他们抬上床,并在床前守着,以防他们寻短见。事实上,他们除了躺在床上瑟瑟发抖,一点也没有反抗。
院子里传来猪叫声。这猪本来是过年才杀的。如果李瓶儿不走,它至少还能多活一个月。李家养了三头猪,全杀了。阿萨留了八个人杀猪,让其他人爬上了土楼,把玉米粒、土豆等物装了袋,扛下楼来,顺墙根摆放。
“兄弟,我家今年缺点粮,给你借点?”
“没问题。”
“小侄,我家的牛去年冬天死了,我看着你这头耕牛不错,借我用几个月?”
“没问题。”
就这样,李家所有能搬走的,能赶走的东西,全被族人“借”走了。我的三个哥哥回了一趟阿尼卡,借来十匹骡子,大摇大摆地驮起了东西。
冬天的太阳,照在身上没有温度。我们在李家院子里生起火,割了新鲜的瘦肉扔进火里烤吃。有人去附近的商店里买来了烟酒,又一场吃喝开始了。突然李瓶儿父母的卧室里传来喊声,说他们昏过去了。但是,这一招根本就骗不了我们。有人提议,粪水是治昏厥的灵丹妙药。很快,一瓢臭粪水就端到了他们床前。有人率先扳开了我岳父的嘴,正准备灌粪水时,我岳母一声嚎叫醒了过来,让丈夫别装死了,赶紧睁开眼睛。总之,那一天,李瓶儿父母就这么被控制在屋里,有人连便盆也给他们拿来了。
中午时分,粮食驮完了。堂屋里的电视机和VCD被收进了纸箱里,和它们相称的驮物是一台缝纫机。十几只鸡也被装进了口袋,另一边驮的是一口袋花生。其间,有人提议应该把屋顶的瓦和椽子也拆了,甚至把墙也给放倒,阿萨制止了。
“房子,就留着吧,”他说,“小猫小狗都要有个窝,何况是人。”
就这样,我们抄了李家。牛羊赶进了屠宰場,粮食卖给了阿尼卡人。电视机送给了大哥,VCD被二哥拿走了,缝纫机给了三哥。至于一些零碎的东西,真的送给了族人。那三头猪,吃了一顿后,剩余的,分给所有到场的人。
我和李家的纠纷就这样过去了。一些消息是我听来的:花家送给李家一头肥猪过年,并赔偿了粮食和被我们拿走的所有东西。李小罐真的回了毕摩卡,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农民。而我,从此离开了阿尼卡。我走过了城市和村庄,我见过无数美的丑的胖的瘦的聪明的愚蠢的女人,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嫁给我。这么多年了,奇迹从来没有发生过。从来没有。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