贷款与发展问题省思:一个裕固族生态移民村的经验研究

2020-10-22 01:50连芙蓉
科学经济社会 2020年3期
关键词:海子移民贷款

连芙蓉

(兰州大学 哲学社会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我国真正意义上的生态移民大抵出现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随着生态环境的恶化以及西部大开发战略的实施,尤其是2000年后,肆虐京津及整个北方地区的沙尘暴使草原沙化的问题迅速升级。特别是在北京申办2008年奥运会的背景之下,沙尘暴灾难性的震慑使“生态问题”以及作为风沙源区的草原地带成为国家政策和公众舆论关注的中心[1]。生态移民主要包括两个方面的含义:一是指生态移民这一行为,即将生态环境脆弱地区分散的居民转移出来,使他们集中居住于新的村镇,以保护和恢复生态环境、促进经济发展的实践活动。二是指移民的主体,即那些在生态移民实践中被转移出来的农牧民[2]。在我国,绝大部分生态移民工程都把提高经济收入和改善生活环境作为一个主要目的[3]。在生态移民的政策思路里,“移民”可以实现“生态”与“发展”的“双赢”。在各级地方政府的政策表述中,“生态移民”也一直与异地扶贫搬迁、扶贫开发联系在一起[1]。

国内学术界对生态移民的关注始于20世纪90年代初期,但真正大规模的深入研究和探索是在2007年左右。有学者根据时间,对生态移民的研究进行分阶段总结。认为2000-2007年是生态移民研究的兴起与探索阶段,主要聚焦于生态移民的概念、内涵及移民背景,移民原因,移民的必要性、可行性和有效性,移民类型与安置方式,移民效益,存在的问题及对策等等[4]。2008年以来是生态移民研究的深化阶段,重点关注生态移民经济、社会和文化变迁等方面,特别反思生态移民政策及其实施效果、生态移民可持续性及文化传统等问题[4]。目前,对于生态移民的研究已有较多成果,但依然有需要加强与推进的地方。如采用参与观察和深度访谈的方法,在一个社区范围内对牧民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进行具体描述,而总结规律的实地调查研究还不多见[2]。对于搬迁之后移民经历的生产生活方式变迁、风俗习惯变迁、文化变迁、社区整合等有一定关注,但缺乏历史的维度及跟踪调查。因此,我们需要微观层次上的深入研究,并且需要历史的视角来梳理生态移民作为实践活动的开始、发展与演变,及作为移民主体的经验与感受。

对生态移民项目进行反思最简便也最根本的路径是看它最初的目的是否实现,即“生态”与“发展”的目的。本文基于参与观察与深度访谈资料,考察双海子裕固人在生态移民搬迁前后的“发展”故事,即他们由牧到农,在双海子重建家园的十几年时间,经历的从经济起飞到低迷,再到深陷贷款恶性循环的一系列事实。在生态移民搬迁工程中,当生态与经济、民族等因素交叉重叠,我们所追求的“发展”就不应该只是单纯的经济增长,而要同时考虑搬迁主体——当地民众的生计转变甚至是文化转型的问题。

一、“视觉现代化”(22) 赵亚川.栖居在明花——一个裕固族移民村的故事[D].兰州大学西北少数民族研究中心,2016:41。作者用“视觉现代化”或“看得见的现代化”形容村民生活外表景观的繁华,以及这种“繁华”背后存在的一系列问题。的村民生活

双海子,作为一个名称,原指的是明花境内的两个内陆湖——东海子和西海子。作为一个村名,诞生于1999年的移民搬迁工程。裕固族原以畜牧业为主,过着逐水草而居的生活。近年来,因草场不断退化、生态环境恶化,为了缓解生态压力,促进当地经济发展,肃南县政府实施了一系列裕固族生态移民搬迁工程。1999年,肃南县对莲花乡实施“异地搬迁、集中定居、连片开发、以农为主、农牧结合、规模经营、整体脱贫”的移民搬迁工程[5],形成现在的明花乡双海子村。明花乡原为明花区,2004年撤区并乡,明花区撤销,原明花区管辖的明海、莲花、前滩3个乡合并设立明花乡。莲花乡的湖边子、黄土坡、贺家墩、深井子4个村78户263人和从其他地方搬来的红边子及马蹄井共同形成双海子村,现在这6个村是双海子村的6个方田(村民小组)。2007年,莲花乡4个村的大部分村民又进行生态移民搬迁工程,形成现在集中居住的莲花片,4个村子名称保留,行政上隶属明花乡管辖。

初入双海子村,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笔直的马路从村子中间穿过,两边是整齐划一的房屋,房屋后面是绿油油的农田。移动公司的信号塔就矗立在村口,村子里有商店、诊所、银行代理点、修车点等,高大的路灯照耀着整个村庄,夏天的夜晚,这里灯火通明。走进村民的家中,第一道门后面是院子,一般会种着各种植物。第二道门后面是主要的建筑,正中是客厅,左边一般是两个卧室,右边是一个卧室和厨房。主建筑后面又是一个院子,一般是羊圈、储藏室、厕所、车库所在(图1[6])。至于家中的装修,虽然具体的家具样式、品牌有差异,但几乎每家每户客厅的基本组成元素都一样:地板砖、沙发、茶几、电视柜以及电视等,有些条件好的家庭还会摆放几盆大绿植,给家里增添生气。村里几乎家家都通了网络电视,家家都有摩托,很多人家也装了太阳能,有一些年轻人还买了电脑,连上了WiFi,实现网络在家庭的“全覆盖”,家里有辆小车也属寻常。

图1 村民居住空间示意图

从莲花到双海子村的生态移民项目,从实施之初到后期的落实发展,政府都给予了高度政策支持与关注。“为了能将当时的发展理念得以贯彻,以顺利实施移民搬迁项目,肃南县县委、县政府抽调干部组成工作组,深入搬迁区和安置区,开展宣传动员工作。成立了计划、农办、畜牧、林业、水务、电力等13个部门负责人参与的项目建设协调领导小组和工程管理委员会。同时,对搬迁移民实行了所需土地无偿划拨、开发土地所有权不变、迁出地生产资料继续使用3年、新开发农业用地5年内免征各项税费以及基础设施、农田改造、住房建设、棚舍建设、良种引进、实用技术推广、科技培训等相关项目投资、扶持、补助等许多优惠政策。另外,还整合了全县部分支农发展项目的资金和力量,抽调干部驻村驻点帮扶指导。县直各部门集中时间、人力、财力,对生态移民贫困户进行一对一的帮扶。移民发展项目实施几年,其经济、社会效益明显。”[7]在牧民向农民的身份转变过程中,以及当地农耕生产方面,政府也给予了扶持和帮助。尤其是订单农业以及植种玉米的发展,更是让牧民体会了经济发展、收入增加的滋味。近年来,双海子村党支部针对本村人多地少、收入单一、产业发展缓慢的实际,大力推行“支部建在产业链、党员聚在产业链、群众富在产业链”的“三链富民”党建模式,构建“党支部+合作社+农牧户”的合作化发展道路,更是有效促进了农牧业增效、农牧民增收。先后建成高标准养殖小区1处,养殖大棚20座, 8800平米集中草粉加工区1处,吸纳养殖户20户。按照支部引导、党员领办、能人带头、群众自愿联合的方式,先后建立各类农牧业专业合作社8个,全村入社农牧户达到65户,入社农牧民占全村劳动力的47%,实现经济收益300多万。在党支部引领下,先后在酒嘉地区组建“裕固百灵”劳务输转组织1个,在本乡境内组建农产品加工技能服务队1个,参与群众达600多人。从我们所掌握的资料来看,当地村民如今的富裕生活,确实离不开政府的大力支持和政策倾斜。

但是,在成绩背后,除了村民生活的繁华与光鲜之外,还有一种事实不容忽视。那就是每家每户少则5万、10万,多则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贷款债务,以及大多数村民对于自身及村庄发展的迷茫与困惑。一般来说,在中国很多农村,贷款并不算新鲜事,不管是对于国家还是个人,贷款都有诸多好处:刺激消费、拉动内需;解决个人、家庭生活的燃眉之急等。然而,双海村的贷款,之所以值得关注,是因为它已经陷入恶性循环,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终还清贷款的只是少数。对于贷款,不能简单进行价值与道德评判,我们需要沿着村民的生活变迁脉络,去了解事情的开始、发展与演变,以及可能的解决之道。

二、搬迁之前的生活:低收入与低消费

抛开后来的两个方田,双海子最早搬来的四个方田均来自原莲花乡,也就是现在经常会从村民口中听到的“老家莲花”。莲花乡以莲花寺古迹得名,这里地下水位较高,水量丰富,双海子所指其一的西海子湖就位于莲花境内,因此,这里自古以来就是裕固人的放牧区域。裕固族的放牧形式大体分为游牧、半定居游牧和定居放牧三种,而明花就是典型的定居放牧。牧民就在自己私有的小块草滩上盖上土房子,常年在附近放牧,每日早出晚归,放牧之暇,还进行些副业生产。少数牧主为使自己的私有草滩得到轮歇,一年当中也有一段时间到较远的公滩放牧,贫苦牧民限于力量,很少有远放情况[8]。

莲花乡建国以前多被称为“西海子”,在《祁连山北麓调查报告》中,这样记述“西海子”:

黑黄番族之公共牧地——西海子,地在酒泉县境内,距酒泉城东一百二十里,藏民牧区,东起回回沙梁,南至喇嘛台,西至库月井子,北至西番泉,条湖黄土梁,距下盐池三十里,共地湖泊,东西一里,南北三里,田园沙梁,水色澄绿,位于明海之西,故称西海子,有头目安有才常住其地,管辖牧民。[9]

这里属于四季放牧场,利用特点是以居住地为圆心,以各户草地边界为半径,一年四季周而复始地放牧利用。每当春末夏初,将牲畜代牧于农区或边远地区流动放牧,或控制一片地方放牧[10]127。区域特点是日照充足,热量资源比较丰富,降水稀少,蒸发强烈,气候干燥;地势平坦,植被稀疏,土壤盐渍化比较重;无地表水源灌溉,地下水较丰富。存在的问题是牧草单一,退化严重,生产发展缓慢,经济收入低,牧民生活困难[10]137。

生活在这里的裕固人祖祖辈辈以放牧为生,一年的经济来源都是以牧促收。如每年5月初至月末开始剪羊毛、刷羊绒向收购贩出售。20世纪90年代,每公斤羊绒三四十块钱。那时的家庭人口多(平均每户人家都有3个孩子),经济上非常困难,生活物资匮乏,即使有能力购买,采购的条件也有限。因为牧民的生活主要在牧区,居住比较分散,距离较远,出行的交通工具只有小毛驴或骆驼,大多数情况下都靠步行,经济好点的家庭才会有“驴拉车”(毛驴拉的用木头制作的双轮车)。买常用生活品要从牧区骑着小毛驴去居民中心点,那里有两三家小卖铺,从牧业点到小卖铺距离有十几里。买菜要等到每月“逢3日”,即3、13、23号去到距离20公里以外的酒泉下河清乡集市上,基本是十天买一次。平常生病就去居民点附近的卫生院,距离很远,且医疗费都是自己承担,卫生院的人员、设备条件也非常有限。孩子们上学也在居民点,从小学到初中都是一个学校,他们平常就住在学校附近,有自家修建的简易房或租用别人家的,当地人一般叫“学生房”。他们一般周末才回一次家,来回都是步行。家里放牧的牧业点比较分散,时近时远,最近的也有十几里路程,步行需要一个多小时,因为家长一般都在牧业点放牧,所以孩子们的生活都是靠自理。一位访谈对象回忆说:“我记得我们放学回家最开心的事儿不是回去有现成的饭可以吃,而是回去有柴火做饭吃,放学回家的时候都是绕开大马路边回家边在路上拾柴。”孩子们周末回家要帮家人放牧,边放牧边拾牛粪、骆驼粪蛋子,要准备接下来的一周回学校的燃料,或者去割芨芨草卖钱。这些都是牧民在搬迁之前最原始的生活状态。

回顾这一时期双海子人的生活,有显著的物质匮乏特征。但是,这种匮乏主要是在现代市场化进程和商品经济主导下的财富匮乏及欲望匮乏,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物质资源匮乏。在这个低收入、低消费与低欲望动态平衡的社会,牧民的购买力大致可以应付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所需,个人对物质的欲求比较容易满足。

三、搬迁初期的生活:资金需求与贷款困难

1999年,莲花乡移民搬迁计划确定实施。作为主要由政府倡导及动员的搬迁项目,在搬迁初期,市、县各级单位确实对移民在政策、物力、财力等方面给了大力支持。然而,对于村民来说,他们并不是在房子、基础设施等一应俱全了之后才搬过来的,而是在搬过来之后才开始在一片戈壁黄土上修房子、建家园的。所以,“黄沙”“苦”“困难”等是这些牧民搬迁初期最真实的生活写照。

那时候住的都是“地窝铺”(就是在地下挖个洞),早上一开门沙子就滚下来了。(12,20170713(23)遵照学术研究规范以及学术伦理,在整理资料过程中,对访谈对象进行编码处理。前面的数字代表访谈对象编码,后面的数字代表访谈时间。12,男,村主任,53岁。)

搬迁搬迁呢,搬得连孩子都不敢生了。那时候没时间管娃娃,娃娃就一直吃方便面,吃的娃娃头发都黄了。那时候都是有很多风沙,环境条件特别差。(10,20170712(24)10,女,47岁。)

刚来的时候很难,没有柴火,烧火都是个问题,也没钱。经济困难,液化气都没钱买,打一天工男的13块钱,女的10块钱,生活难得很。(06,20170711(25)06,女,83岁。)

双海子这个房子是国家出款投资,国家拿了一万二,自己拿了一万八,牛羊都卖掉。这边的房子修起来了顶子都没有,那时候把我们冻的,买个四毛钱的蜂窝煤买不起,吃了上顿没下顿,面粉买不起,四十五块钱的面粉买不起。(22,20170715(26)22,男,50岁。)

我们是下了前所未有的苦。(12,20170713)

一方面是重建家园需要大量资金,一方面是牧民在搬迁之前本就生活困难,所需资金于他们而言好像天文数字,除了依靠政府和有关单位提供的支持以及自己“卖牛卖羊”的所得外,要弥补资金缺口,还有一个办法,那便是贷款。可贷款在当时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

那时候是政府和信用社经过协调才贷了出来,1999年来的时候把地一开,房子一修,啥钱都没有,最后没有办法,政府和信用社协商之后,你知道给了多少钱?双海子一个村20万,全村放了20万,什么概念,和现在比起来一户都不够啊!别说一百多户,这还是经过政府协商的。村上整个领导签字,一户就是一千、两千、一千五这个样子。(12,20170713)

这便是村民来了双海子之后贷款的初始光景,这时候的贷款数量虽然少,但还是帮助村民解决了燃眉之急。

手拿羊鞭的牧民要完全转变成手握锄头的农民,这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完全适应的。初来双海子,人均分到5亩地,每户保证15亩地,当时大家都觉得地太多。地开上之后,在要种什么以及怎么种的问题上,村民几乎全无概念。很少有人能分清楚什么是尿素,什么是二胺。有人种的玉米,在玉米长出来之后,因为一场大风被刮倒,以为玉米是芦苇。还有的人种下麦子拔草,可根本分不清楚哪个是麦子哪个是草。就像有学者说的,对生活于其中的人来说,客观社会具有特殊的意义和关联结构,人们依靠在意识中对其作出反应进行思考并开展活动,即“对这个世界的所有解释都建立在人们以前有关它的各种经验储备基础之上……这些经验以‘现有的知识’的形式发挥参照图式的作用。”[11]在现实世界发生变化的情况下,这些“现有的知识”不足以为移民解释社会事实提供足够的“参照图式”,他们必须重新认识社会事实以储备足够的经验来应对。在最初的几年,移民农业知识匮乏,普遍不会种地,在农业物的种植上也经常出现跟风现象,作物品种相对单一。由于自身缺乏种植经验,往往在大量投入之后得不到相应产出,在搬迁初期损失较大。经过几年时间,他们通过跟着汉人学,听技术员讲,双海子的裕固人慢慢摸索着自己的种地之道,少了几分盲目,多了一些理性。2002年左右,当地的订单农业发展起来,村民的收入改观较大,生活质量也明显改善。2007年前后,当地开始制种玉米种植,由种业公司提供种子、技术支持并进行监督管理,村民负责具体耕种,保证地力肥沃、均匀,保障落实除草、除病、防虫、浇水、施肥等田间管理措施等,种业公司适时通知村民进行集中收获。按照我们收集的资料来看,2012年,双海子村一个方田就有17户居民参与制种玉米种植,种植面积277.9亩,除去化肥、亲本、农药等成本之外,共计收入将近四十六万四千,平均户均收入二万七千多。

2012年以前有5年种制种玉米,每年都有订单,种子公司负责给大家提供给原材料,农民就负责种。在年底卖了之后,把款给村里,村里再给每个方田,井长按照每家的产量,扣除了成本之后付给农民钱。一次性收入大概有五六万。(42,20170727(27)42,男,35岁,村文书。)

也就是说,即使按保守估计,村民在订单农业尤其是制种玉米时期,较之以前在草原以及搬迁初期的生活,收入确实明显增加。

这一时期是双海子裕固人的搬迁调试期。一方面是重建生活需要资金支持,一方面是由牧转农、生计方式转变的过程多种损失。政府虽有一些帮扶的贷款政策,但流程复杂、审核严格,贷款资格非常难得。从2007-2012年的订单农业时期,是资金收入比较有保证的几年,但订单农业的发展却也使农民没有直接面对市场,导致自身应对市场能力的不足。同时,收入增加,让农民对生活充满信心,需求被刺激,消费也水涨船高。

四、村民深陷贷款危机:三个“推手”

农业不景气,农民难以应对市场变化,投资失败是常事,这是造成农民贷款越来越多的第一“推手”。

2012年之后,制种玉米时期结束,村民又恢复到要自行决定地里该种什么的状态。接下来的几年,农业发展越来越不稳定,农作物不值钱,农业就像赌博,种的玉米基本用来喂羊,没有收入,土地成为“鸡肋”,不种可惜,种了又不赚钱。有一部分人干脆选择把土地流转出去,至少还有一些租金收入。

农业的不景气除了农产品卖不上价之外,还有一些人因为种甘草、西瓜等经济作物而损失更大:

其实现在农业就是赌博,除了玉米这东西,今年玉米我估计也就7毛多一点,去年9毛钱。七毛钱的话玉米就等于白种着呢,大片几百亩种的,还能赚点。像老百姓十几亩地、二十几亩,也就没算自己个人的人工,算上人工的话也就赔完了。(12,20170713)

我种了40亩的甘草,牛也养过,牛也赔了5万多,那个还是个小数目。再就40亩甘草价格比较稳定,但是种上了(2014年,那时行情还比较好),第二年开始掉价了,甘草必须种两年。第二年掉了价了,大不了就二三十万撂到那个地里面,第三年越赔,赔了15万不下吧。(12,20170713)

后来我就种西瓜,西瓜那年得病,收西瓜的时候下来一场雨,大车不敢去地里面,买西瓜一看西瓜有病,他也不敢拉。去年我们也种了三亩西瓜,就卖了六百块钱还是好话说着。虽然西瓜可以,就是连人问都没有。 这两年反正就是什么也不景气。(25,20170716(28)25,女,40岁。)

订单农业尤其是制种玉米,为搬迁之初的村民提供了良好的农业种植环境。他们无需担心种什么、如何种以及种的东西将来如何销售的问题,他们只要身体躬行管理好地就行。而当订单农业和制种玉米时期突然结束,这些刚刚学会种地的农民就被直接抛给了市场,他们又恢复到先生产后销售的传统做法,对他们而言,市场似乎永远捉摸不定。不光是农业不景气,养殖业也一样。

当时贷款买羊就是高价买下的,还款的时候羊价钱就跌得很厉害。(11,20170712(29)11,男,48岁。)

我也搞过养殖合作社,贷了20万,光养殖合作社两年就赔进去了16万,赔就赔掉了,再也不搞了。我都没有想到,买进来的时候正是高开的时候,买进来了猛的就掉下来了。现在的市场就像股票一样,没什么两样。(12,20170713)

农业、养殖业经过将近十年辉煌期后,一度陷入危机。农业不景气,村民种什么赔什么,虽然在收获季节依然可见绿油油的庄稼,可这些玉米都变成了羊的口粮。经济作物的收入更是像过山车,农民的计划赶不上市场的变化。以前游牧的羊群、牛群,变成了定居的养殖业,羊价、牛价也是持续走低了三四年。

(贷款越贷越多)这种情况怎么发生的?头一年我贷上了款,做这个做那个,年底了赔掉了吧,比方说你贷了10万,地里头赔上了四五万,这就十四五万了吧,第二年你搞不搞?你还得搞啊,不然你没干头啊,再来,这就形成了恶性循环,百分之八十的人就是这样了。(12,20170713)

村主任的话很好地诠释了形成贷款恶性循环的一个方面。

其次,节节攀升的消费也成为村民贷款越陷越深的另一“推手”。

农产品价格上去之后,大家都有钱了嘛,农作物能落下两千多,有的经济作物,四五千、五六千一亩地,一下经济膨胀欲望就高了。他开始买个大一点的机子干活又快,我也买个大的,然后就超前意识就有了。比方说,贷上几万块钱,没啥的一下就还了嘛,朝这么一发展,就刹不住闸了,越来越厉害。但是没想到从三年前开始,已经走开下坡路了,这就所谓当初说的“牛上万、羊上千”,那时候真的就是一只羊一千块钱。(12,20170713)

我2010年刚开始贷款的时候就5000块钱,后来就越贷越多,现在有30万。一年的收入刚好还利息,得两三万。现在想想也不知道钱花哪里去了,就是跟风走,装修房子、买家具、买车买羊。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钱哪里去了。(16,20170714(30)16,男,51岁。)

像我们这贷四五十万都很平常。有的人贷了款就不购置东西,就乱花掉了,装修房子啊什么的,看起来是有钱人,其实贷了很多钱。(13,20170713(31)13,男,50岁。)

村民贷款主要用来农业生产、买房子、装房子、娶媳妇、零用钱、扩大生产、买大型机械、买私家车等。这其中,确实有部分村民没有理财计划,只顾眼前消费。

没钱的时候就想着贷款有钱花就行了,就使劲贷款用来买东西,还款的时候再各处借钱来补账。(16,20170714)

但我们不能把超前消费的负面影响完全推到几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身上,我们要把这种超前消费以及“对比”消费放到更大的环境背景中进行考察。

村民说,以前住在莲花,整体条件一般,交通不便,除了生活必需品及教育、医疗的必需支出之外,经常是50块钱一个月都花不完,当时经济虽然困难,但对应的也是低消费和低需求。自从搬迁之后,村民集中居住,一家挨着一家,彼此都生活在他者的“凝视”中,消费在一定程度上是互相看着、对比着来的。搬迁初期,村民因为资产单薄,贷款非常困难,在政府出面多方协商后,才贷出了发展的第一笔款。紧接着几年,一直处于投资生产和重新生活的初始阶段,一切都没有稳定,种植技术的缺乏,让这些村民在经济上也遭受损失,农业投资失败,东拼西凑,把利息还上,下一年继续贷。村民经常是在农村合作社、邮政储蓄银行、农业银行三家之间,拆了东墙补西墙。

当订单农业发展起来之后,双海子迎来了经济发展的辉煌期,村民们在有了钱之后信心倍增,扩大生产、提高消费。而银行机构在看到农民有了房子、土地、羊群等资产后,对贷款的态度也发生了大转变。从以前的收紧到现在的放开,以前是农民求着银行的人,现在是银行的人跟在村干部、农民身后,“求着”、鼓励他们多贷。

现在这个银行也是为自己活命着想,就是你不跑着贷款,我就下来给你放款。(25,20170716)

在资产评估时,银行一般不做严格考察,村民自己上报,这时候大多数村民为了多贷款,都会往上“吹”自己的财务状况。银行并不担心农民还不上钱或者跑掉,因为贷款实行三家联保制度,一家跑了还有其他两家。除了银行的正常贷款,还有一些政府贴息贷款、专项贷款等。据笔者调查,大概在2012年制种玉米期断裂之际,恰好贷款政策放宽,其中有一笔妇联贷款,是专门为了支持妇女创业、就业的,额度是8万,而且贴息三年。当时村里很多人都贷了这个钱,可真正用于妇女创业、妇女发展的没有几个,村民有的用这笔钱盖了房子,有的用这笔钱买了车。按理说,这样扶持农村人口发展的政策应该受到欢迎才对,但有的村民却说这笔贷款“坑了好多人”,原本贷款并不是很多,可8万一到手,用起来容易,还起来难。三年一过,8万非但没还上,身上背负的贷款数字倒是越来越高。有的村民从2010年到2017年,贷款的数量从原本的1万多,到加上妇联贷款的9万多,再到后面的40多万,短短的7年时间,贷款数额竟然翻了40倍!因此,银行对于贷款的政策,对贷款的“鼓励”态度以及政府一些贴息贷款的“不恰当”使用,也成为村民深陷贷款恶性循环的“帮凶”。

五、结论与讨论:贷款、发展与美好生活

有学者用“文化排异性”和“社会整合度”来分析小额信贷组织在农村社区制度移植过程中的困境[12]。借用这两个概念分析双海子的贷款现象,我们发现当地属于“文化排异性”低,而“社会整合度”高。原本一个低收入低消费的社群,因为搬迁所导致的现金需求骤增,这不是一个人或某几个人的需求,这是全部搬迁主体78户263人的需求,因此,在贷款的过程中不存在“以公开借贷为耻”的面子文化[12],贷款容易被所有人接受。在搬迁之前,当地民众之间的关系几乎都靠亲缘关系来维持,在我们调查的过程中,经常会发现整个方田的人都有亲戚关系。当贷款的行为嵌入原有的社会关系时,亲缘关系又为这种经济行为提供了保障(经济行为有时也会腐蚀亲缘关系,但当地的经验更多是亲缘关系为经济行为提供便利,以及保障经济行为的有效持续)。当然,如果我们仅依靠“文化排异性”和“社会整合度”对双海子的贷款现象进行分析,会忽略政府、当地商业机构的政策以及搬迁这个最重要的变量所引起的民众生活骤变、生计方式转变等因素的影响,这些因素对当地贷款问题的形成有更大的促进作用。

十九大报告对我国社会主要矛盾作了新的阐述: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从双海子生态移民项目的初衷来看,不管是政府,还是牧民,其实都对未来的“美好生活”充满了希望。政府希望通过搬迁,改善生态环境,发展当地经济。牧民希望通过搬迁,改变过去“穷”的状态。如果单从经济方面考量,搬迁确实使得牧民的生活比原来改善良多。原来在老莲花,牲口多、草场压力大、教育落后、经济条件差。而双海子对比老家莲花,交通更便利,教育、医疗条件更优越,收入来源更多样化。双海子村的诞生,使得牧民能够完全享受到“现代化”所带来的便捷。但是,经济的增长以及收入的提高,只是发展的一部分,并不是发展的全部。经济增长也不必然就意味着美好生活的实现。就像在《发展的幻象》中作者所作的反思:“发展是什么?究竟为谁或为什么要发展?什么在发展?经济增长是否就等于改善人们的福利、提高人们的生活质量?经济增长过程中,不同社群所付出的代价又是什么?对弱势群体(如原住民和女性)的影响又如何?除了‘现代化’和‘工业化’以外,有没有另类的发展(或‘不发展’)轨道,能更直接改善人们的生活?谋求发展有什么政治含义?”[13]对于双海子的“发展”,一方面遵循农业生产和农村发展中呈现的中心逻辑,“以深化商品关系为基础来提高农业生产”,其手段之一就是“通过国家农业银行或其他公共机构提供用于季节性生产开支和固定资产投资的信用贷款服务。”[14]54另一方面,“市场及各方面的官方力量一直在‘鼓励’农民进入货币经济体系……由于商品的丰裕和意象的中介作用,消费本身不再是基本需要的满足,而是被意象激发的需要的满足,法国学者居伊·德波称之为‘伪需要的满足’。”而对于刚刚富裕起来的农民,农村消费城市化反而会加剧他们的贫困感[14]51。

反思双海子的“发展”,并非是要抗拒发展本身,毕竟,教育和医疗确实改善了人们的生活质量。我们需要反思的只是这种“规划”之下由牧到农的身份改变、生计方式改变甚至是文化转型问题,以及迅速卷入市场经济货币体系给他们带来的负面影响。这样的发展带来的只是人们“与日俱增的金钱追求”,对外部力量的依赖性,以及文化多样性的迅速销蚀。“发展、财富和经济增长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试图支配人类社会生活方方面面的实用主义和工具主义的思考路径。”[14]63双海子村的发展,有经济收入的增加,有教育、医疗条件的改善,有更便利的交通,有更舒适的住宅……这里的“发展”,也有银行里滚雪球似的贷款负担,有大龄男青年的婚恋难问题,有被金钱重新嵌入的社会关系,有比较、有嫉妒、有虐待、有赌博、有吸毒……这里是洋葱和番茄生产基地,可当地人从来都不吃这些洋葱和番茄,因为上面打的农药太多,毒性太强。虽然每个人对美好生活的定义不同,但它一定不是单方面的,在追逐收入增加、生活改善的同时,我们对安全、正义、公平、环境、价值等的追求也日益增加,这些都是美好生活完整性的一部分。

双海子生态移民搬迁项目是裕固族发展史上的重要事件,它彻底改变了裕固族传统的生计方式和生活方式,是少数民族社区实现快速变迁、快速转型、快速发展的典型。从项目本身出发,我们可以看到,与政策制定者的初衷大体一致,搬迁项目取得了显著的成绩。可以说,移民发展项目,在强大的政策力量的引导下对“迟发展”的民族社区完成了一次富有成效的改变。但是,贷款问题的出现,提醒我们发展是多元的,经济增长、物质充裕不是唯一标准。同时,它也提醒人们在考虑少数民族社区的发展时必须要回答的核心问题,如何在科学发展观的指导下,体现经济、社会和生态系统的和谐关系,并使发展具有可持续性[10]。因此,如何实现双海子裕固人在经济发展的同时,保持社会与生态和谐发展,实现少数民族社区发展的可持续性,需要我们持续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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