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刑侦剧中“浮士德”人物母题的运用

2020-10-21 05:26张维肖
人文天下 2020年8期
关键词:浮士德母题

张维肖

绪论

2014年以来,淡出“黄金档”十年之久的刑侦涉案题材剧呈井喷式回归态势,且以网络为主要播出平台。回归后的刑侦涉案剧创作禁忌门槛相对低,剧情回归现实主义,加之观众心理期待积聚已久,故此口碑、收视率皆为良好。在《无证之罪》《余罪》《谜砂》《白夜追凶》等优秀刑侦剧作品的人物塑造中,可见不少与“浮士德模式”人物母题相吻合的典型角色,该类角色通常戏剧动机鲜明、善恶立场不定、有着神秘的人物前史,可看性及艺术性并重,易引起观众共情及关注。“浮士德”母题模式下诞生的角色亦可推动刑侦涉案剧作品风格向类型化发展。笔者将对《无证之罪》等作品进行研究,并探讨其对“浮士德”人物母题模式的运用与得失。

一、执法人员的塑造

浮士德是一位从中世纪书斋中走出的人,带着不问世事、疲惫陈腐的学究气,但也有自强不息、渴望建功立业的志气,在他身上,有着对真知、真理、真相不懈的追求,亦有贪心不足、不经诱惑的弱点,在被魔鬼与上帝选中后,他有着独特而跌宕的人生经历,在一定时期是一位“不完美的英雄”,寓于刑侦剧的执法人员塑造中,体现在“接地气”化的刻画中。

(一)求知求真的进取精神

“永不满足的自我”是浮士德一生奔忙的写照,体现在积极的一面,是他求知求真的进取精神。

早在我国刑侦剧诞生之初,便多以刑事案件的预谋、发生、侦破和惩处为叙事主线,以执法人员为叙事主体描述侦破经历和侦查过程,“追求真相、维护正义”即是执法人员的天职、人物的终极目的及故事的核心主题。在21世纪初,随着生活节奏的加快和消费主义的到来,观众对刑侦剧出现了刺激性和娱乐性诉求,故事重心开始向色情、暴力、黑社会、执法人员私生活等元素倾斜,易引导观众对“警察”这一职业的神圣性、专业性产生质疑,更背离了现实主义及“求知求真”的主题。

直到2014年刑侦剧的正式回归,警察形象脱离了浮夸的包装,其探案推理的情节也与当前的反腐、禁毒、打击犯罪等刑侦实践更相符,更经得起成年人现实感的考量。

再者,执法人员在电视剧中常常被塑造为“处于多重压力、有着多重追问”的角色:如《谜砂》中的缉毒警察齐雁南,扛着搭档殉职、恩师变节、自己深陷贪污诬告的压力,追捕嫌犯的同时追查着自家祖传的“华佗散戒毒秘方”;如《白夜追凶》中的关宏峰,既追问着每一个独立案件的真相,亦在“回避原则”的约束之下追查着孪生兄弟的冤案;再如《无证之罪》中的严良,有着包庇未成年犯人、被贬为片警多年的前史,面对回归刑警队伍的宝贵机会和曾经尊敬的天才法医为嫌疑犯的双重刺激下砥砺前行。由此可见,“浮士德母题模式”下的执法人员,都有充足的办案动机和坚定的求真诉求,在重压下所爆发出的进取精神可见一斑。

同时,编剧为铺垫执法人员动机所设置的复杂人际关系、“困境式”人物压力、复杂神秘的人物前史和过于花哨的悬疑推理线索等,为提升故事可看性难免带有“本格派”推理小说的戏剧性风格或不顾办案人员对涉案亲友自觉避嫌、减免参与的“回避原则”,亦有“整体真实、局部失真”的问题。

(二)弱点鲜明化

在歌德塑造浮士德时,将其身上人性的弱点鲜明化甚至是极端化,他的一生一直是矛盾运动着的,挣扎摇摆在“灵与肉”、“欲望与道德”中,一方面受情欲本能的驱使,一方面又在不断超越自己追求理想社会、人生价值。这样的“浮士德”母题投射在刑侦涉案剧中,使执法人员更接地气甚至是“亦正亦邪化”,正面人物走出“高大全”的套路,被塑造为弱点鲜明的、失意的、负重前行的英雄,亲和力提升,拉近了观众与角色的情感距离。

根据海明威的“冰山理论”,人物的前史越丰富,他的戏剧目的就会越明确,行动力就会越强。《无证之罪》中,严良的弱点皆来自于他丰富且不得志的人物前史。严良出场的时候就被称作“阎王”,与黑道混混们打成一片,在众人毫无头绪的凌乱线索面前,直觉超强的他表现出来的态度永远是举重若轻、胸有成竹的,看似玩世不恭,实则明察秋毫。严良身上的“人情味儿”很重,惯于将情义置于理法之上,这使他甘愿帮未成年罪犯的母亲制造伪证保护其子,为骆闻鸣不平、接受与他合作助他追凶的条件,在骆闻含恨死后,警局对“雪人案”仍不作为,严良对此彻底心寒出走,险些成为以暴制暴、私自报仇的第二个骆闻……严良的形象中,还有着“叛神”母题的逆反精神,敢于在强大话语权体系面前保持自由意志、独立思考,秉持自己的行事准则我行我素,但最终他还是要完成“浮士德”母题模式所包含的挣扎与追问,完成自身的突破,真正升华人生价值,完成法治社会下的惩恶,实现真正的正义。

人物塑造的弱点鲜明化在《余罪》中尤为明显,余罪即是一个“不正经”的警察,擅長插科打诨、坑蒙拐骗,匪气、江湖气浑然天成,卧底于贩毒集团毫无违和感。余罪是一个完全没有警察包袱甚至胸无大志之人,在受命卧底前,他的梦想仅是成为小片警保护自家水果摊,正是这样一个弱点鲜明的人物,在逐步成长突破自身思想高度、懂得警察职业的神圣性,在大是大非前做出正确决断时才显得可贵。

余罪的“好色”亦是其个性中突出表现的部分,在《余罪》原著小说中,女人是他参与缉毒行动、渴望表现自己的重要动力,在电视剧改编中,对此有着变本加厉的渲染,为余罪增添了更多带有情爱元素的桥段,如以成人用品打掩护获取情报、与多个女性暧昧不清甚至发生关系等,尺度较大,一方面增添了作品的话题性、迎合了观众猎奇的观剧期待和观众粘度,但另一方面则会削弱其美感而过度追求对观众快感的刺激,整体拉低作品格调,未考虑到电视剧这一艺术形式的高禁忌门槛属性,最终被勒令删改,虽瑕不掩瑜但得不偿失。

二、涉案人员的塑造

浮士德母题模式派生的人物,大多有着无法掩饰的黑暗秘密或者难以洗清的过去,在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后换得片刻的权力和富贵,但是最终必须要偿还自己欠下的债。这表现在刑侦剧中涉案人员的塑造中更为贴合,涉案人员可被塑造为变化中的浮士德或者为纯粹的魔鬼本身,笔者认为,根据卷入犯罪的动因与人物自主抉择的不同划分,涉案人员分为“恶性涉案”、“因正当理由主动涉案”、“被动涉案”,分别对应“魔鬼及利己的主动浮士德”、“利他的主动浮士德”与“被动的浮士德”三种人物母题的变体模式。

(一)魔鬼及利己的主动浮士德

魔鬼及利己的主动浮士德,是在欲望与利益驱使下主动涉案作恶的反面角色。

纯粹的“魔鬼”代表抽象极致的“恶念”,在近年刑侦剧作品中多被塑造为擅长完美犯罪的天才型罪犯,在古今中外经典刑侦类文艺作品中亦屡见不鲜。他们往往风度翩翩,情智商双高,拥有煽动性的口才和较高的人格魅力:如《福尔摩斯探案集》中的莫里亚蒂教授、《沉默的羔羊》中的汉尼拔、《黑冰》中的郭小鹏、《余罪》中的老傅、《谜砂》中的柯世兰等。其中《无证之罪》中最大的反派“雪人”李丰田更是我国刑侦剧难得的突破,他表现了一种绝对的、不需理由的“性本恶”,残忍嗜杀、视人命如草芥,通过“反向抽烟”、“擅长毁尸灭迹的火化工”、“用铁锹连续十三次虐尸以威慑人质”等细节来塑造其与生俱来的冷血残酷,挖掘观众内心深处最极致的恐惧。这样塑造的涉案人员及其桥段,会出现审美价值过高或刺激感官暴力元素过重等问题,使叙事伦理失当,导致观众观看作品时情感倾向产生偏移。

而“利己的主动浮士德”指的是被迫卷入案情或本为案件受害者的人,在困境中向诱惑屈服成为投机主义者,将灵魂出卖以换得私欲满足的反面角色。

《谜砂》中的戴文星即是如此,在完美的警察楷模和好丈夫的面具下,是一个丢弃忠诚、渐渐腐烂的欲望奴隶,他表面上悉心照顾早年受他牵连、不幸染毒瘾的妻子,实则对公务员清贫的待遇甚为不满,最终不经诱惑官商勾结、婚内出轨、成为警局内鬼,异化为“主动浮士德”。

《无证之罪》中的郭羽亦然,他是千千万万个受不公待遇的职场新人的缩影,最初的他怀有对律师行业的热忱、匡扶正义的梦想与帮助心爱姑娘的勇敢,但在一次次受挫后,名利场的丑恶、金钱的诱惑、女友的不信任、渴望证明自己的胜负欲等将其俘虏,使郭羽拜高踩低、手段毒辣,最终变成了自己曾经最为不齿的小人,站在了初衷的对立面。戴文星、郭羽等“主动浮士德”的塑造,映射着芸芸众生本我中的躁动不安,一如千万个迷失在社会阴暗面、挣扎在名利欲望中的人,生活质感厚重,极具现实意义。

(二)利他的主动浮士德

浮士德并不是一直“利己”的,他的意志中亦有狂飙突进运动中资产阶级精英们渴望构建理想国的“利他”部分,比如带领众人兴建海边乐园,这样的“利他”不仅是个人追求建功立业,还有“承载责任、响应着他者期待”的意味。表现在涉案人员塑造上,可称为“利他的浮士德变体”,指因正当理由主动犯罪、“以暴制暴以牙还牙”的角色,其中典型形象乃是《无证之罪》中的骆闻。

骆闻是一个有苦衷的犯罪者,命运对他是无情的,他本是生活富庶、专业能力过硬的天才法医,心思缜密,阖家欢乐,却在隐退之际惨遭嫌犯之父、天才罪犯李丰田的恶意报复,妻女一夕失踪。在妻女生死不明、自己查出绝症、警方不作为构成的绝境所迫下,骆闻决定“以暴制暴”,所杀之人皆是该杀之人,用李丰田的指纹与身份連环杀人以求真相。这样的戏剧情境设置及人物塑造让涉案人物之罪情有可原,逻辑合理,方式新颖,创作者亦在人物结局处理时让骆闻不能得偿所愿,强调了“无人有权法外报私仇”、“罪人应受正当司法惩处”的同时,博取观众同情,突出人物闪光点。

(三)被动的浮士德

“被动的浮士德”在字面上略显悖乱,该母题的变体模式映射在刑侦剧中,指被动涉案、渴望脱罪的中立人物。其罪往往表现为自卫过当、过失杀人、包庇真凶、替罪等等,但面对脱罪可能性的诱惑下,“被动的浮士德”选择掩埋真相、阻碍办案过程等方式逃避惩罚,最终良心发现,在得到应有裁决的同时回归了本心的善与真,一如浮士德的尸体获准升入天堂。

“被动的浮士德”立场转变及其行动线的发展,通常伴随着自我的迷失与寻回。

在《无证之罪》中,朱慧如一角的塑造便是“被动的浮士德”。经典的涉案女性角色,往往是亟待拯救、完美无瑕的“傻白甜”、“白莲花”,而朱慧如一出场便是尴尬的、迷失的,颇有姿色的她是为救残疾兄长而被包养的第三者,一出场便面临情夫横死被警方怀疑、情夫原配敲诈勒索、个体商户经营艰难等困局,是社会上或身不由己或贪图享乐而失足堕落的女青年的缩影。朱慧如一直在努力洗刷自身的污点,积极向善,却在受到性侵时因防卫过当杀了黄毛,胆小善良的她本要自首,在崩溃中获得了骆闻的帮助,得以脱罪。然而,与《嫌疑人X的献身》中的靖子命运相似,她脱罪后的安逸生活是以骆闻之死、兄长之死、爱人变节等一连串负面连锁反应换来的,在醒悟到这一点后,她勇敢地化被动为主动,不懈探寻真相,抵住了名利的诱惑,力劝郭羽一同自首,在寻回善良正直的本心后真正完成了自我救赎,值得观众的尊敬与同情。

在《白夜追凶》中,弟弟关宏宇无辜卷入灭门案,为逃脱追捕被迫窝藏遁世、身心受尽折磨,与哥哥关宏峰共用身份找出真凶,最终却发现陷害自己的正是哥哥,更有甚者自己还要替哥哥入狱、为真相做出牺牲。关宏宇承受的压力、面对的身份迷失问题非同小可,他在得知一切折磨来自于最亲近的孪生兄长的利用与背叛之时,所经受的心理打击和是非考验远甚于卷入灭门案的冤屈。在几重疑问与身心折磨的重压下,曾玩世不恭、自由自在的关宏宇虽暴怒,但仍在迷失之后做出了追求真相、支持兄长的牺牲,更显人格的伟大,亦是值得被礼赞的、值得升入天堂获得真正平静与自由的“被动浮士德”。

三、追问人性:浮士德母题寓于创作的本质意义

“浮士德”人物母题模式能广泛运用于文艺创作——刑侦涉案剧中,归根结底在于它所表现的、所褒贬的、所叩问的,是最真实的人性。

浮士德的一生,都在人性、神性、魔性间游离挣扎,这三者不是割裂的,而是对立统一的,人性不可捉摸,既令人不惮置以最坏恶意揣测的,又能在意想不到间驱使人做出美与崇高之举,表现出人文关怀之光。在刑侦涉案剧中,任何一位“浮士德”母题模式下诞生的人物,都隐喻着人性的正反两面,都代表着一群困扰于某个伦理难题、某类社会积弊、某种利益诱惑、某场道德审判的人们,他们在作答完自己的“浮士德”难题时,或彻底堕入地狱成为魔鬼的仆从,或完成赎罪升入真善美的天堂,但更多的还是复杂地、辩证地立命在好坏参半的天地间,成为最为复杂的、负重前行的人。

结语

刑侦涉案剧作为现实题材剧的子类型,其表现内容与表现形式都要洞察幽微、发掘人性,创作者不能沉迷自己对正面人物的阴暗面或反面人物的闪光点的意淫中,不能忽视刑侦涉案剧创作惩恶扬善、维护公平正义的核心价值与宣传法治理念的社会担当。据浮士德人物母题模式寓于刑侦涉案剧创作的例析,我们有理由期待,脱胎于经典文学作品、被广泛在哲学与美学范畴探讨升华的该模式及其变体,会继续带给电视剧作者以充满人性思考的创作蓝本,也给广大观众带来新鲜感和更广阔的、更有现实意义的审美体验。

参考文献:

[1][德]歌德.浮士德[M].复旦大学出版社,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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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刘亭. 从电影改编论“浮士德”形象的“现代性”[M].当代电影,2016,(10).

[5]杨培伦.中国悬疑探案剧类型研究[D].中国艺术研究院,2018,(06).

(作者单位: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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