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拍剧的一个样本：《大赢家》

杨捷

2020年3月20日晚上8点，电影《大赢家》在“头条系”的抖音、西瓜视频等播放平台上线，成为继《囧妈》等片之后，第三部放弃院线发行，直接在网络免费播出的院线电影。

根据影片片尾字幕，《大赢家》买的是日本小说《游戏永无结束时》的版权，作者是都井邦彦。小说曾在1991年被改编成同名日本电影。

日本版的电影，讲的是一个较真的警察扮演的劫匪，在一场抢劫银行的演习中成功胜出，令敷衍了事、好大喜功的警察上司和同事们颜面尽失的故事。电影是一个全景式的展开，银行内的“劫匪”和“人质”以及被当成“空气”的电视台摄像师，银行外的手忙脚乱越来越无计可施的全体警察，强力介入唯恐天下不乱的媒体，为“劫匪”加油的围观群众，“劫匪”被裹挟进来的父母等一系列类似元素，可以将这个故事直接溯源到美国1976年获得第48届奥斯卡金像奖原创最佳剧本的电影《热天午后》，不过《热天午后》是一个真正的犯罪剧，前半部分是个闹剧或者喜剧，后半部分却又是个社会剧。

日本电影《游戏永无结束时》因为描述的是演习，则变成了虚拟的犯罪喜剧，或者说，是套着犯罪喜剧外壳的讽刺喜剧。2007年，韩国根据该小说改编的《率性而活》，不同于日版更偏重于讽刺喜剧的风格，韩版更像一个带喜剧元素的传统正剧，因为调查市长贪污而被降级为交警的警察，被选中在演习中扮演“劫匪”，让新署长吃尽苦头，骑虎难下，最后却意外获得市长贪腐证据，官复原职。

《大赢家》虽然购买的是日本小说版权，整个故事构成却和韩版非常类似：一个严谨的银行职员，被选中了扮演“劫匪”，面对敷衍了事的上司和同事，以及轻视自己的部分警察，靠着认真和执着，最终“获胜”。

得分之处

翻拍国外版权是国内影视行业近几年的一个潮流，很多评论者和观众将其归咎于影视剧创作者的原創力不足和急功近利。在笔者看来，这是世界范围内影视剧生产的一个常规选项，无论是美国电影对漫威等大IP的多次深度开发，还是日本电影对漫画改编的依赖，以及韩国对各种国外影视剧版权的改编翻拍等，都是影视剧创作在内容生产上，为了提高产品成功率，获得可预期产品收益的一种有效策略。国内的翻拍剧改编剧盛行，不过是对这种成功路径的复制而已。

国内的翻拍剧中，固然不乏成功者，如高票房的《西虹市首富》，翻拍自美国电影《布鲁斯特的百万横财》，《误杀》翻拍自印度电影《误杀瞒天计》，《大赢家》导演和编剧的前两部翻拍剧《来电狂想》翻拍自西班牙电影，《情圣》翻拍自美国电影。但是在翻拍剧中，失败的例子似乎更是比比皆是，翻拍自日本电影《家族之苦》的《麻烦家族》，被讥笑为“翻译式”翻拍，翻拍自大热日剧同名漫画的《深夜食堂》更是一无是处。

如何有效地进行翻拍，使之更符合中国观众的欣赏习惯，满足观众的观影需求，获得可观的经济和社会两方面的收益，也是摆在影视剧创作者面前的重要课题。

做好翻拍剧，首先要找到主题的共鸣性，即本土观众能很好地理解翻拍剧的主题。不同文化背景下的观众，对同一主题会呈现出不同的接受度，最显著的一个例子就是当年在韩国非常火爆的《鸣梁海战》，在中国的票房几乎可以用颗粒无收来形容，由于历史和文化的隔膜，中国观众对这个题材缺乏观影兴趣。而像《复仇者联盟》《速度与激情》这些爆米花电影却是全球电影市场的赢家。

值得一提的是，《大赢家》主创者于淼和李潇前两部翻拍作品，《情圣》聚焦中年男人出轨，《来电狂响》聚焦手机对人日常生活的巨大影响，都选择了观众喜闻乐见共鸣性极强的主题，获得了相当不错的票房收益。前面提及的成功翻拍片《西虹市首富》讲的是人在一夜暴富之后的癫狂与回归，《误杀》则是一个父亲为保护妻女不择手段对抗恶警的故事，这些都是观众非常容易共情共鸣的故事。电影《大赢家》选择了一个在东亚文化圈能引起共鸣的主题：认真的被忽视的小人物去对抗形式主义，官僚主义。从这一点来说，《大赢家》在主题选择上没有太大问题。

翻拍片还要面对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政策的问题。如何处理好政策限制，是所有影视剧不得不认真考虑的问题。在《大赢家》中将日本电影和韩国电影中的“劫匪”由原来的警察，处理成银行职员，是根据广电总局《关于切实加强公安题材影视节目制作、播出管理的通知》中第九条第二款的规定作出的改变。同时在影片中增加了一位严格要求演习警察下属的英明的上级，也是基于同样的考虑。而翻拍片《误杀》，出于规避政策风险的考虑，将整个故事发生地选在了国外的华人社区。借鉴自美国电影《猛警恶匪》的国产片《鼠胆英雄》则将整个故事发生时间提前到了民国时期。毕竟对影视剧来说，能够顺利播映是整个生产最重要的一环。

同时翻拍片还要面对来自版权方的约束。据报道，尤其是来自日本的版权方，对售出的版权，还是有很多限制的，例如《嫌疑人X的献身》，“每一个字、每一个关键情节、每一句台词的修改，都是要经过东野圭吾先生本人起码是书面签字确认”。相对日本版权方的严格限制，以笔者参与的剧本项目来看，韩国的版权方基本上没有什么限制。《大赢家》选择的是年代久远的冷门小说，可能要面对的来自版权方的限制要小很多，从整个成片来看，自由度还是比较大的，不仅和日本的电影版偏离较远，而且借鉴了很多韩国版电影的设定和情节。

一旦选定了翻拍的原著，接下来就是如何进行本土化。也就是在主题共通的前提下，如何用本国观众最容易接受的方式讲述故事。主要是故事情境，人物行为方式的本土化。故事情境最为失败的是翻拍剧《深夜食堂》，原著中的深夜食堂在中国基本上是没有类似的场景的。人设失败比较明显的例子是翻拍的电视剧《约会恋爱究竟是什么》，固然有日本版权方对改编的限制，但是水土不服的人设，生硬的日式台词还是遭到了观众恶评。

在《大赢家》中，轻视演习对手的警察们，将演习视为走过场，急着下班的同事们，以势压人试图强行结束演习的银行行长，借着警方要求劝说“劫匪”儿子，却趁机做起相亲广告的妈妈，准备读读通稿就走人的电视台主持人等，都是基于我们当下的社会现实的人物的行为方式和设定。

失分之处

主题选择能够获得共鸣，人物设定也基本符合国情，符合政策能够顺利播出，这还只是一个好的开始。而故事，才是保证一个电影真正成功的基础。

《大赢家》承袭了原版的一些精彩之处，但是在翻拍过程中，故事上还是出了一些问题，使得整个影片不尽如人意。

首先基于前述的政策限制问题，将主人公由警察改为银行职员外，还有一个重要改动，就是将最主要对抗方警察的最高领导设定为站在主角这一方的盟友，直接效果就是削弱了冲突强度。同时，也大量削减了媒体和围观群众的戏份。在外部压力减弱，大量戏份又被减省的情况下，如何能做到整个电影的紧张度和精彩度不下降，就是一个问题。

要解决这个问题，势必要从人物关系里找到并强化冲突。不同于日本版和韩国版，《大赢家》的主角严谨（大鹏饰）扮演“劫匪”，最主要面对的就是朝夕相处的同事，处在了熟人构成的角色网络里，彼此相熟了解，能产生更多的互动与冲突。

在影片最初的建置部分，主角严谨因为人如其名的严谨的态度，是一个不受待见的人，领导嫌他死板，同事排挤他，如果能在这一部分多花些笔墨展现得更加具体一些，那么在后续故事一系列的矛盾冲突中，平时被排挤被边缘化甚至被看不起的小人物，在这一场虚拟的演习里面，就是那个手握生杀大权的人，强弱易位，那么他又会怎样去面对那些平时高高在上的同事们，这里面可以做的戏很多，可惜《大赢家》在一点上做得不够好，建置过少，进入主线过快，使得后续的一系列冲突减弱。

将着力点放在职场人际关系在异质环境中的变化颠倒易位上，可能是个不错的选择，也能提高观众代入感和共鸣感。可惜的是，影片没有沿着这个全新的人物关系继续开拓，而是更多地承袭甚至拘泥于原版以及韩国版的很多桥段，丧失了这部分的优势。

同样，因为人物设定改变，“强奸”这个情节是值得商榷的，即使是在虚拟的情境下用俯卧撑示意“强奸”同事，从严谨善良的内心里能生出这样邪恶的行为吗？何况还当着他暗恋的女同事于海娇（柳岩饰）的面。而且，一旦这个即使是假设的行为产生，如同一个过分的带有性骚扰意味的玩笑，也会在“受害人”心里留下阴影，造成同事间长久的隔阂。而在原著里和韩国版中，警察和银行职员之间是为演习偶尔聚集在一起的陌生人，“强奸”这个行为又来自于主角学习和模仿的真实抢劫案例，是主角真切扮演好劫匪入戏过深的一个自然结果。虽然在原著和韩国版中，这都是一个不错的笑点，也是有效的场景，但是放在《大赢家》中，就缺乏一定的合理性，也不符合严谨这个人物的设定。

将于海娇设定为严谨的暗桩，是个不错的设定，这是本故事的一个最重要的次要情节，又和严谨和于海娇之间的爱情发展有关，能呼应严谨收获爱情的结局，可惜写得太少。

在《大赢家》改编中，一方面对原著中的戏份做了减法，另一方面未能在新的人设和戏剧环境中挖掘出更多的戏剧冲突，导致的一个直接可观察到的结果就是《大赢家》场景数偏少，也就意味着冲突和转折不够，只能是将场景拉长，这基本上已经是很多国产喜剧的一个通病了，并非重场戏的两个同事为了脱离演习，争相赴死的段落，长到无聊。“吃火锅”这个段落看似很好笑，却背离了一个人如何用认真重获尊重的主题。如果处理成大家要吃火锅而严谨不同意，应该更为贴合。而拖长和无效的场景和段落，使得在影片第二幕的后半段沖突无法升级和激化，造成影片节奏变缓慢，紧张度下降，必然会造成观众观影体验下降，进而影响口碑和后续收益。

当然，由于是免费网播，避免了票房达不到预期的困境，这一点和率先选择免费网播的《冏妈》倒有点异曲同工。

《大赢家》最大的败笔出现在行长进入银行以开除全体员工要挟严谨，结束演习。而在之前严谨应该已经想好了后面脱身的后续计划，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点认输？在保住自己甚至是全部门的工作和个人尊严之间做一个两难选择，是个不错的点，如果更紧扣主题将情节向前推进的话，当然应该选择尊严。在这个选择面前，不仅是被连累即将失去工作的同事们，甚至连于海娇这个暗桩都会变成严谨的敌人，冲突最大化完全可以期待。让同事们一直和严谨对立下去，而且对立越来越深，好过强行将同事们都扭转成认同严谨。这个转折点在日本版电影里的处理是类似的，但也是强度不足。在同样的转折点部分，韩国版的电影处理得相当好，入戏渐深到开始失控的“劫匪”，出现了失常的脱离了演习设定的过激举动，甚至手中的枪都走火了，逼迫在银行外的警察不得不同意按“劫匪”的要求安排，将整个戏顺利带向高潮部分。这也证明了同样是翻拍片，还是有可能弥补原版的不足，将影片做得更好的。

纵观全片，《大赢家》这次翻拍可以说是合格的，但是因为影片技术上的原因，未能在政策限制之下削减戏份，弱化外部压力，改变人物设定之后，重新深入挖掘人物关系中的矛盾冲突，将戏剧冲突进一步强化，而是选择拉长段落，填充无效的外部喜剧段落的方法来完成电影，不能不说是个不大不小的遗憾。

作者  影视剧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