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雯琪
内容摘要:现代汉语中的程度副词“很”常常用在状语位置,表示程度增加,但同时也有大量在补语位置的用法,形成“X得很”结构。在语言的历时发展演变中,从先秦时期“很”开始使用,到现在通用的“X得很”的形成,“很”经历了两次语法化过程。在地域的分布上,“X得很”结构从江淮一带逐步扩散,在普通话推广政策的影响下,扩散至全国各地进而产生了广泛的应用,形成了各具方言特色的表达。而现在“X得很”的使用也不仅仅可以表示程度,还蕴含着说话人的强烈的主观情绪,具有独特的语用效果。
关键词:很 X得很 历时发展 语法化 语用效果
在汉语中,“很”常常用来表示程度的高低,如“很好”“很忙”;邢福义(1997)指出“很+名词”可以用来突出事物的属性,建立在特定文化素养的基础上,表达因人而异的特异感受,如“很淑女”“很现代”“很林黛玉”等等。这些用法中的副词“很”都是用在中心语之前的状语位置上。然而“很”还可以用在中心语后面的补语位置上,如“好得很”“忙得很”“淑女得很”等等,形成“X得很”结构。“X得很”除了具备特殊的句法位置之外,还会产生额外的语用功能,如“您不喜欢听真话?好得很!行啊!您自管嚷吧!好得很!”(《难处的人》契诃夫)这里“好得很”并不仅仅是在表示程度高,更像是在讲反话,能够带来独特的语用效果。
那么,“X得很”中的“很”是怎么来的呢?“X得很”这个结构又是怎么形成、怎么发展的呢?为什么会产生独特的语用效果,又能产生什么样的语用效果呢?我们不妨先用历时发展的眼光,来观察在生活中有着高出镜率的“很”。
先秦两汉时期,《说文解字》中对“很”解释为“不听从也;一曰行难也。一曰盭也”。如“今王将很天而伐齐。”(《國语》)“猛如虎,很如羊,贪如狼,强不可使者,皆斩之。”(《史记·项羽本纪》)“很刚之民不讼,怠惰之民不游。”(《商君书》)这三个例句中的“很”分别理解为不听从、不顺从;倔强不肯前行;执拗、偏执。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很”除了继续使用《说文解字》中的意义之外,还具备了“凶狠”的意义,如“夷裔暴很,内外侮弃。”(《全刘宋文》)
但到目前为止,“很”既没有发展出在状语位置的用法,也没有发展出在补语位置的用法。直至元代,这两种用法才开始萌芽。
元代的“很”不再使用先秦两汉时期的意义,“不听从也;一曰行难也。一曰盭也”这几个义项都不再使用。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发展出的“凶狠”义通行,同时也具备了两种新的用法:状语位置的程度副词用法;补语位置的形容词用法。前者如“那几个守户闲官老秀才,他每都很利害,把老夫监押的去游街。”(《元刊》)后者如“呸!害酒痨也不这等的很。”(《全元曲》)在前一例中,状语位置的“很”是受该时期蒙古语的影响,通过语言接触而产生的,也就是现在我们使用的“很X”的直接来源。在后一例中,句末的“很”词性为形容词,虽然也表示程度高,但还是具备实在意义的,并没有虚化成程度副词。我们认为可以将这里的“很”看成是处在从形容词到程度副词之间的一种过渡状态,而这种过渡状态的特点有以下三点:在句末;词性为形容词;表示程度增加。这恰恰也反映出在语法化的过程中,从实词到虚词的虚化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一个逐渐过渡的过程。
由于元代在句末的“很”只是一种过渡状态,仅凭一己之力还不足以促成“X得很”格式的形成,明代程度补语的大规模出现为“X得很”的形成提供了直接的语言环境。明代的程度补语表现丰富,如“把宋御史喜欢的要不的。”(《金瓶梅》)“几次把月娘喜欢的没入脚处。”(《金瓶梅》)“他这等热得很,你这糕粉,自何而来?”(《西游记》)中的“要不的”“没入脚处”“很”都是在句末位置作补语,表示程度的增加。所以,明代程度补语的大量出现为“X得很”的形成起到助推作用,原本在句末表示程度增加的形容词性的“很”,不再具备形容词词性的特征,因句中有其他实词的存在,或是形容词,抑或是动词,所以“很”便进一步虚化,顺理成章地发展为补语位置的程度副词。
由此,在元代过渡状态的“很”和明代程度补语大规模出现的双重力量驱使下,“很”完成了从形容词到程度副词的虚化,“X得很”格式基本成型。
以上,从历时的角度,梳理了“很”的发展过程,明确了“X得很”中“很”的来源以及促使“X得很”形成的双重力量。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从地域分布的角度,观察“X得很”的扩散情况。
由于“X得很”从明代开始有了比较普遍的应用,那么,通过对该时期语料观察,发现“X得很”基本成型最初是体现在江苏、山东、安徽一带的文学作品中,在《西游记》《醒世姻缘传》《隋唐演义》《儒林外史》《红楼梦》中都有丰富的表达,如“伊秀才道:‘我浪得很!可怎么处?”(《醒世姻缘传》)“宝钗笑问他:‘这天还冷的很,你怎么倒全换了夹的?”(《红楼梦》)其中,十六世纪成书的《西游记》算是最早的较集中的体现,如“行者笑道:‘这家子远得很哩!。”十九、二十世纪,“X得很”格式扩展至北京地区,《儿女英雄传》《济公全传》《七侠五义》中“X得很”的应用,都是在北京话中的体现,如“众渔人果然齐心努力,办事容易得很。”(《七侠五义》)。现在,“X得很”并不仅仅集中在从江浙到北京一带,而是呈现出全国范围的扩散。不过在不同方言中也有不同的使用习惯,以“好得很”为例,湖北地区虽然也说“好得很”,但是在语音上和现代汉语普通话有很大的差别;徐州地区说“好很了”;山西、福建等地区则说“好很”,从而形成了别具一格的方言特色。
因此我们推断,“X得很”形成的源头在十六世纪的江苏地区,之后向山东、安徽等周边地区扩散。随着人员的流动性逐渐增强,区域间的往来交流更加便利,十九世纪,“X得很”格式继续向北扩散至京津一带,以至于慢慢成为北京地区的一种表达习惯。进入新时期,需要进行普通话的推广与普及工作,而普通话的方言基础就是北京方言,所以在普通话推广工作的影响下,“X得很”这一用法便产生了全国范围的扩散。又根据各地人们不同的方言使用习惯,在普通话的学习过程中,“X得很”也形成了各具特色的方言表达形式。
“X得很”不光在方言中有丰富的体现,在普通话口语中的使用也变得更加灵活。在本文起始部分还提到“X得很”发展到现在,具备了特殊的语用效果,下面将对“X得很”的语用效果展开简要分析。
在实际的言语交流中,根据说话人的主观情绪和会话背景的不同,可以产生不同的表义效果和语用效果。如“最近确实忙得很,”是对客观事实的陈述;“她这样幫助我,我感激得很!”则蕴含着说话人浓厚的主观情绪,其中“很”的音强也更重一些。“X得很”所蕴含的的主观情绪表达,一般来说是符合字面意义的,如使用具备积极字面意义的“好得很”,来表达积极的、正面的情绪;使用具备消极字面意义的“坏得很”,来表达消极的、负面的情绪。但是,根据会话背景的不同,“X得很”还可以用积极的字面意义进行负面的主观评价,“哼,打游戏,你这志向真是远大得很!”“远大得很”本身是具有积极的、正面的意义,但是结合具体的会话背景,我们能够感受到说话人不满的语气和对听话人的负面评价。这种情况一般在特定的会话背景中才会体现出来,即话语在不同的会话背景下会有不同的含义,从而造成不用的语用效果。
如此,“X得很”具备了较强的语气,带有了强烈的主观色彩,而其中的“很”似乎也正在慢慢从程度副词转向语气副词。
总的来看,“X得很”中的“很”发展到现在,经历了两次虚化。第一次虚化为:在元代“很”过渡态的出现和明代程度补语出现环境的双重驱使下,完成了从形容词到程度副词的虚化。第二次虚化则是受言者主观情绪和会话背景的影响,使“很”带有了强烈的主观色彩,具备了特殊的语用功能,呈现出从程度副词向语气副词继续发展的倾向。如此,才形成我们现在日常生活中常用的丰富的“X得很”结构。
其实,对于“X得很”这类在生活中看似简单的用法,我们或许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是习惯使然,是约定俗成的。但是,试着去观察习以为常的语言现象在历史长河中的发展情况,往往也能得到意外的惊喜,这也正是语言的魅力所在。
参考文献
[1][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3.
[2]邢福义.汉语语法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
[3]邢福义,汪国胜.现代汉语[M].湖北: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
[4]邢福义.“很淑女”之类说法语言文化背景的思考[J].语言研究,1997年第2期.
[5]聂志平.关于“X得很”中“很”的性质[J].中国语文,2005年第1期.
[6]汤传扬.程度补语“紧”“很”的历史与现状[J].汉语学报,2017年第2期.
[7]王国栓,宁彦红.试探副词“很”和语法格式“A得很”的来源[J].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1期.
[8]王静.“很”的语法化过程[J].淮阴师范学院学报。2003第4期.
[9]史有为.“好极了”“好得很”之谜[J].汉语学习,1994第6期.
[10]张谊生.论与汉语副词相关的虚化机制[J].中国语文,2000年第1期.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