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梓汶
内容摘要:儒释道是中国自古以来最受推崇的三家学说,其中许多的价值观影响着世世代代的国人,但若只打造“圣”的理念却会与民众的现实生活脱节。因此,儒释道三家经典中,皆有做出对“圣”与“凡”的平衡,让“圣”者亲近“凡”者,“圣境”贴合“凡境”,以此利于大众接纳、遵循,从而发扬本门学说,擦拭更多弟子、信徒心中的明镜。本文将从儒释道三家的典籍入手,举例说明“圣”“凡”平衡的体现,并尝试探究这种现象的成因。
关键词:儒释道 圣 凡 平衡
中国出类拔萃的儒释道三家,纷纷传达着对理想人格、社会、境界的期盼,人们对于圣王、圣境的追求从未停止过。而三教中既构造了“圣”的概念,必然还要面对身处的“凡”的世界,如何平衡现实生活中“圣”与“凡”的落差,成为三教经典中必须解答的问题。
一.“圣”与“凡”的定义
儒释道三教经典中的“圣”与“凡”囊括的意义大致分为圣人与凡人,圣境与凡境两种含义。这里的圣和凡并不具有抬高或贬低的倾向,仅仅将三教经典中描绘的社会情态相区别,分为理想与现实的两部分。
“圣”指的是各学派中塑造出来的拥有最高道德或最大善心之人,譬如圣人、圣王、社稷主、佛和菩萨等,也指它们所描绘的至圣之境,例如无住无待之境、大同世界、极乐世界等。“凡”同样相对应分为两部分,一是道德、善心不够圆满,需要圣者教化的凡人,另一种是凡境,即充满烦恼疾苦、留有欲望的世俗境界。
“圣”是“凡”所渴望达到的境界,但“凡”若要实现向“圣”的飞跃,必然充斥着艰辛磨砺。为了让普通民众相信,并热情不减地向圣人、圣境靠近,各门学派也往往会在著作中向凡者递出橄榄枝,拉近“圣”与“凡”的距离,力争在现实世界中保持“圣”与“凡”的平衡。
圣人欲“处上”,则必先“处下”,在中国传统的礼制文化中,“让”而非“争”才是正道,“圣”要让善于“凡”。
二.经典中“圣”与“凡”的平衡
(一)儒教的“圣”“凡”相亲
儒教的中心内核是伦理观,其塑造的至高境界,不过是德行至善、民风极纯的和谐社会而已,其推崇的圣人也还是血肉之躯,甚至依然参与政治,成为领袖。所以说,儒教中的“圣”与“凡”关系是最为相亲的。
1.传统儒学中的平衡
传统儒学大致指代孔孟儒学流派,所构造的“圣境”,是一个社会太平安稳,统治者德行兼备,人民温饱无忧的世俗环境。春秋战国时期战火纷飞、诸侯争霸,此时去构造一个讲礼义、有条理的社会“不合时宜”,也是不被统治者所接纳的。
为了平衡这种圣境与凡境的落差,《礼记 礼运》篇就提出了将大同社会公有化的设想,但又设置了低门槛的参与方式——天下为公,意思是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圣洁社会就是民众生产生活的本来形式,只要人人参与、各司其职,大家就能共同打造安乐祥和的社会。孔子也将统治者的特权撤销,重归尧舜尚贤制度,这实际上也是给了士人一个台阶:求取官职不需出身高贵,修好己身,就能被“选贤举能”。现在再回头来看,人人尽好本分,大同不就有机会实现了吗?
为了拉近圣人和凡人的距离,孔子同样要求圣人要时时“处下”:子路拯救了溺水者,接受对方一头牛作为答谢,见义勇为收受利益,却得到了孔子的赞扬,并说鲁国人以后都会勇于搭救落水者了;子贡赎回了沦为奴隶的鲁国人,拒绝国家的补偿,大义凛然的做法却被孔子批评,并说接受补贴并不会有损德行,若不接受,鲁国人以后都不再勇于救人了。
孔子对于救人应当收下应分的报酬表示肯定,这实际上是在平衡圣人与普通人的德行。贤者应当放弃成就自己美名的机会,以能得到报酬鼓励世人多做好事,实际上是促进了更大的善的发扬,收下被救者的报答,实际上也减轻了被救者的道德负担。圣人应当损自己道德的有余来补民众道德的不足,秉持非自我昭彰的态度,让善于民,就和绿叶衬托鲜花一样高洁。
2.心学中的平衡
心学是儒学在明清时期的再一次发展,《阳明传习录》中平衡“圣”与“凡”的意向则重在圣人和普通人的贴近。“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1王阳明在讨论朱熹用“新民”是否妥当时,认为应当写“亲民”而非“新民”。他解释说“新民”有一种疏离之感,仿佛将民视为一个物品,要如何修整一样,“亲民”则是又教育又养育的意思,像对待子女一样与民亲厚。从这里可以看出王阳明拉近圣凡距离的态度。
阳明另外一个平衡圣凡的主张,便是著名的“人欲与天理合一”。理学中天理若存,是要灭人欲的,但经过心学的诠释,天理能与平凡的人欲相结合,人欲的普遍性、合理性被正名,这种“圣”与“凡”零距离的结合,直接便促成了明朝轰轰烈烈的人性解放潮流。
(二)佛教的“凡”可成“圣”
佛教是中国自古以来极有生命力的宗教,从印度而来的教义历经古人的实践,演绎出更加多彩的释义。佛教为了贴近众生,同样有许多平衡“圣”与“凡”的事例、佛法。
1.《坛经》中的平衡
《坛经》的主人公六祖慧能,其本人就是一个圣凡平衡的完美例子。慧能原本只是五祖门下的小弟子,大字不识一个,却在听闻神秀所作的偈子后,立即对出“菩提本无树,明净亦非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2的纯净天然之句,闻说《金刚经》也立即顿悟,遂得传真法,成为六祖。
这样传奇的经历相信对许多信徒是极大的鼓励,禅宗讲顿悟,一旦顿悟了佛法,不用苦行化斋、苦读经书,就可以立即成佛。这实际上是告诉众生,一朝飞升是有可能的,以此启发世人多去“明”自己的心性,不要拘泥于物质形式上的修行。“一念吾若平,即众生自佛,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自若無佛心,向何处求佛。”3人人心中都有佛种,常常明心见性,见性则能成佛。这同样几乎将“圣”和“凡”距离拉近为零,引导人们关注本心,保存着能够得道成佛的期待。
2.《维摩诘经》中的平衡
维摩诘和六祖慧能一样,也是佛教中另一个圣凡结合的实体。维摩诘是当地富户,娶妻生子、受人服侍,但是他却是个“在家菩萨”,出入酒肆青楼,但自性清净,反而去教化众生。这传递出了一种观念:在凡俗中任何一人都可以是菩萨,关键只在一个人能不能体天下之至善,普渡众生。“直心是道场”4,直心便是每个人修行的净土,不一定在圣洁、干净之处打坐才是修行,凡人在心中明朗、存善,便是至高的修行。
另外,一切音无非佛音,一切法无非佛法,“一切烦恼皆是佛种”5,人们无需专门唱念梵音,更无需任何形式化的苦修,在污浊凡俗的世间若能圆满解决一切烦恼,就是成佛最高的磨砺。这是对“凡”的一种抬高、对在凡间活着的人的褒扬,凡人真正地过好凡间的生活,那他就是圣人。
在第五品中,写维摩诘因为众生的痴、欲而生了大病:“以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众生得不病者,则我病灭。”6菩萨对待凡人,就像父母对亲生子女一样关切,圣凡之间的关系是十分亲密的。同时,普渡众生的菩萨与其他神仙尊者不同,只有菩萨是留在凡间渡人的,他们先渡了众生,最后才渡自己,“众生不渡,誓不成佛”的精神境界更是“圣”为“凡”服务、为“凡”而存在的体现,“圣”者因为有了需要被教化、引渡的“凡”者才有了存在的意义。
同时,经书中还为众人描绘了众香佛国、庵罗树园等变化万千、让人神往的佛家净土,甚至能招别的世界的人前来观赏、化缘,这种绚丽的描绘实际上也是平衡圣境与凡境的一种,它让凡人看了绚烂的描绘后心生对圣境的向往,以此相信佛教所说的极乐的存在,从而努力去改变自己生活的凡俗世界、发本心之善。
(三)道家的“圣”“凡”同体
道家是儒释道中最玄妙的一派,多运用神话般的视角,将道义悬于“圣”与“凡”之间。它拥有宏大的宇宙观,在“凡”中发现“圣”,亦有“圣”“凡”一体的人物和境界。
1.《道德經》中的平衡
《道德经》中20余章提到了“圣王”、“社稷主”等概念,这门领袖之学要处理的,是圣人和普通人之间的关系,圣人和凡人应是兴衰的共同体。
“上善若水。”7“太上,下知有之。”8“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9这三句都是在讲圣王统治的概念,圣王拥有至善便像水一样化育万物,他的统治应当完全顺应万物自然,做到“无为”,在这种统治下,民感觉不到统治者的存在,认为好的生活都是自由发展的结果。这便是老子提倡的“圣王”、“圣治”的状态,其平衡就体现在一切对“圣”的评价都得依照“凡”的反映来呈现,圣王是为了普通人的生活自然美好而存在的,不是为了彰显自己功绩而存在。
“不尚贤,使民不争。”10老子主张的无为甚至倡导让平民不要知道圣贤为何物,他们便也不会起争荣誉的贪念之心。他主张不区分对立,让民保持“无”的心理状态,便是对他们最好的供养。此处“圣”和“凡”的平衡体现在“圣”概念的消失,既然没有了圣,便没有所谓低等级的“凡”,平等均质。
和佛教中的菩萨心一样,老子也提倡圣人关切民众。“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11和“圣人皆孩之。”12两句,圣人同样地把百姓当作孩子一般看待,既教育他们,又以德供养他们。父母对孩子是无所求的,因此此处表现出了“圣”对“凡”单方面的付出、关切。
圣人更是要具有自我承担意识,替民众承担祸患的。“是以圣人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13圣人必须有为民众自我牺牲的意识,能承受整个国家的灾祸,才能谓之圣而伟大。此处的圣王不是坐享荣华的统治者,他是所有民众的庇护者,是替百姓受苦受难的领袖。
2.《庄子》中的平衡
《庄子》以描绘无凭无待的境界著称,尽显格局之广、体量之大,它通过传说、传闻一般的素材将其期望的“圣”的境界融入到民众的现实生活中,传递出自由、自然的思想以指导君主的治理和民众的生活。
书中大量匪夷所思的事例,实际上都是“圣”与“凡”平衡的一个个体现。《齐物论》中听风的南郭子綦、梦蝶的庄周,实际上都是追求自然、与万物化为一体的代表,从外形上看他们是常人,但思想上他们已经进入了“圣”的境界。《养生主》中那个十几年没有磨过刀、解牛行云流水的庖丁,他职业低贱,是再普通不过的人,但其对“无”“关键”的领悟早已超脱凡俗,达到了游刃有余的境界。《德充符》中有大量身体残缺之人,他们在外形上甚至比普通人更加有缺憾,但其德行、品性却充实而圣洁。
庄子正是通过这种方式,将“圣”与“凡”在同一个个体身上呈现,将这两项看似对立、矛盾的东西以和谐的状态呈现给世人看,从而向世人传递一种人人皆可超脱,都可以德行充沛,都能在自己本分中做到极致的信息。
三.“圣”“凡”平衡现象的成因
(一)传教手段
从客观上来讲,成立一个学派、教派,其目标自然是希望本门教义能发扬光大,拥有更多的弟子、信徒,儒释道三家也同样如此,而平衡“圣”与“凡”就是助它们传播的方法之一。
过于遥远的圣境和过于崇高的圣人,会令民众产生畏惧感和疏离感,怀疑自己终其一生都不能达成,影响民众的信心,因此,各家的圣人都得“下凡”,与民众亲近、为民众分担灾祸苦恼,圣人的治理也以顺应自然为主。经典中描写的圣境,也必须是民众所能理解、观看或想象得出来的,以此让群众相信、传播。
当然,像道家的领袖之学,其受众更多是统治者,而此时他们向统治者传递的“圣”与“凡”平衡观念,则是引导他们无为而治,像水流一样化育万物,既不大费力气的同时又成为百姓拥戴的庇护者,这样的理念在一国需要休养生息时也会尤其被重视。
一门学说想鼓励人践行,必得先让人相信。就如同西方宗教改革的先驱马丁路德所提出的“因信称义”一条,便很精准地抓住了宗教信仰的重要前提——“信”,但凡有着虔诚的人,都可以自己解读《圣经》,自己就能让自己得到救赎,这样的新观念自然大受追捧。
(二)大众诉求
在民众接纳了学说之后,如何向“圣”的境界去努力则是他们关心的下一个问题。要求得到一些切实可行的历练途径也是民众的诉求,而各家通过将通往“圣”的道路“凡”化,便能让每个人在日常生活中便能修行:王阳明会给出人欲就是天理的豪言,维摩诘会说度过生活中的苦难就是成佛的历练,庄子则用庖丁的故事告诉民众在本职工作中游刃有余便是令君主都崇拜的事情。
这种“凡道”通“圣境”的提倡不是偶然现象,而是劳动群众内心真正的诉求,更是各家各派的智者们对社会现实和真正的至圣境界的深刻认识,最神圣的境界,是在最普通、最本职的事情中做到极致的境界。
结语:古今中外,能够从古至今一直流传的经典,一定阐释着人类本质的事理。而儒释道之所以能成为中国最重要的三家,其传递的价值观及刻画的“圣”一定是最为普适的,其探讨研究的问题也一定是人类所共有、直击人性的,具有真理性的高度。
每个人初生时,心灵最纯洁无暇,也是最为接近“圣”的,这种自由、天然、无欲的状态在后天受到了污浊的蒙蔽。各学派引导众人向“圣”的过程,实际上就是将人们最本真的心性重新“明”起来的过程,与其说三家将“圣”与“凡”平衡,倒不如说圣凡本是一体,“圣”本源于“凡”,“凡”也将归于“圣”。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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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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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