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建明
(广东医科大学外国语学院,广东 东莞 523808)
中华文化“走出去”是国家重大战略,为此相关机构有组织、大规模地推出了一系列的重要举措,如上世纪的《中国文学》、“熊猫丛书”系列、“大中华文库”以及本世纪初的“中国图书对外推广计划”“中国文化著作翻译出版工程”“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中华学术外译项目”等等。尽管付出了巨大努力,但“中国文化在‘走出去’的历史进程中,一直以来都是步履蹒跚”,[1]10实际效果并不太理想。很多学者对此进行了深刻反思,从题材选择、译者模式、出版发行、受众意识、翻译策略、文化传播规律、译入译出的差异等不同层面分析原因,建言献策,但从多模态视角对中华文化“走出去”的探讨尚不多见。众所周知,在人类进化过程中,多模态是渗透于人类生活方方面面的内在特征。[2]1随着现代媒介技术的不断发展,运用多种模态符号构建文本、传递信息已日渐成为社会交际的主要形式。就学理层面而言,多模态同样也能适用于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和传播。这对中国文化“走出去”具有很大启发,给我们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路。东西文化差异巨大,单纯的语言文字常常捉襟见肘,难以将内涵丰富、含蓄深刻的中国文化展现给异域受众,而多模态正可凭借其多样性的表意手段以及不同符号资源的组合优势,跨越东西方思维、语言和文化的障碍,成为一种理想的文化传播模式。事实上,诉诸人类多种感官的多模态文本为跨国、跨语言和跨文化的交流行为提供了更广泛的意义共享空间,为来自不同国度、使用不同语言、拥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提供了更丰富的互动符号和交流工具。[3]97
中国文化博大精深,但具有原发性、综合性的核心文化观念、彰显中国文化鲜明特征的是“孝”。[4]33中国文化之所以生生不息、绵延流长,历千年而不断,可以说“孝”这一道德文化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占据着重要地位,对文化传承和社会生活具有深远的影响,谈论中国文化,必然绕不开“孝”。本文拟从儒家文化核心思想之一的“孝”文化出发,从多模态的视角对其外译进行探讨。
多模态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和改变了文本的意义生成与表达方式。若要从多模态的视角探讨中国文化“走出去”,我们首先应对多模态符号特征、表意机制、意义构建等基本理论问题有所了解。
模态,即符号之形态,[5]29主要包括视觉、听觉、触觉、嗅觉以及味觉五种类型。一般而言,当文本中使用了其中两种或以上的模态时即为多模态文本。然而,如果文本虽然只涉及一种模态,但包含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符号系统(如连环画)时亦被视为多模态文本。[6]83严格意义上讲,当同一符号内部在视觉特征上呈现某种变化以传递特定意义时,如某个单词在字体、字号、大小写、正斜体、粗体与常规体、颜色或书写编排等方面表现出不同的物理形态,这也属于一种多模态。限于篇幅,本文主要从狭义视角探究视觉模态下语言和图像两种异质符号组成的文本形式。
从符号学的角度来看,语言和图像显然具有不同的符号属性,呈现不同的组织结构(organization),而模态符号的意义构建能力很大程度上与其组织结构有关。作为人类理性思维的产物,语言符号具有最为严密的形式结构和复杂系统,文本通过语法而粘连,描述人类的各种经验。在所有模态类型中,语言符号具备最强大的意义构建能力和最明确的意义所指。符号的意义构建能力越强,其传递信息的能力也就越强,越能传递复杂、抽象的信息,[7]109这一能力使语言文字凌驾于任何其他模态符号之上。相比之下,图像只是在一定程度上被组织起来,用于体现某种可观察的、不同于语言的结构模式。作为一种独立的、具备叙事潜力的视觉模态,图像或许具有类似语言符号那样的形式机制,如Kress & van Leeuwen[8]曾仿效语言形式机制提出了“视觉语法”概念,但它并不具备语言文字那样的复杂结构。尽管图像也能够建立某种详尽有效的叙事结构来描述一些可视行为动作,实现韩礼德的概念、人际和语篇三种元功能,然而这种“视觉叙事”(visual narratives)模式通常只能表现指示意义,描绘客观具体事物,而不太适合描述诸如心理认知过程等其他类型的意义,因此意义构建能力相对较弱。此外,由于缺乏语法规定性,在由符号所触发的意义解释稳定性方面,语言文字的理解通常相对具体而明确,而图像则有可能会导致比较宽泛的潜在解释,[9]52容易造成多元解读。但图像符号的优点显然也不言而喻。它通常具有形象性和直观性,可以直接调动、触发人们的感性经验和情感共鸣。很多情形下,语言文字难以描述的意义,图像往往可以轻松传递。
作为不同的表意系统,语言和图像具有不同的组织结构和意义构建能力,它们以不同的方式描述事物、构建意义,都有各自最为适用的交际场合,或在同一交际过程中发挥着不同的作用,但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具有自身的表意局限性。因此,究竟哪一种符号模态得到应用,需要看在特定语境下哪一个更适合描述交际情景,与所指建立最合适的关系,并且最容易吸引受众的注意力。符号本身的内在潜质与局限决定语言和图像对于实现类似的语义关系有着各自相对独特的方式和符号效用,[10]3没有哪一种模态在所有的交际情形中可以单独满足人类交流的所有需求,展示人类交际行为活动的全貌。交际者应根据不同符号系统的特点和社会文化中的功能来选择合适的符号及其组合,形成适合语境和交际目的的多模态文本,[11]740充分发挥不同符号资源的表意优势和代码贡献,在信息形成方面互动合作,从而实现良好的交际效果。
多模态文本中,尽管语言和图像之间并无严格规定的组合规则,但二者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能够识别的联系,以便引导读者解读文本、发掘意图。这种联系不是根据语法规则,而是基于人类普遍具备的一种基本能力——认知关联。作为多模态文本的“粘合剂”,认知关联是多模态的普遍原则,它协调并统辖所有符号模态,为诸模态的组合互动搭建心理通道。读者必须基于关联思维,寻找模态之间的逻辑互动关系,建立和完善文本语义表征。通常情况下,不同模态符号之间表现为互补、并列、从属、独立或矛盾等关系,它们彼此结合,发挥着意义补充、消歧降熵或语义强化等功能。只有明确了语义表征,读者才能完整地识读明示义,并借助文本语境和社会文化语境等解读文本,探求语境含义(contextual implication)或推理意义(inferential meaning),即文本的隐含义,从而掌握信息发送者的真正意图。
模态本身会产生意义,而模态之间的相互作用也会产生意义。[12]14不同模态的功能性组合不但可以使符号资源协作互动、优势互补,共建文本整体意义,最终产生“1+1>2”的效果,同时还可强化文本意图之表现力,便于读者的接受和理解。
中国人历来注重孝道,许多古代典籍对此早有记载。《尔雅》指出“善事父母为孝”,《说文解字》解释为“孝,善事父母者。从老省、从子,子承老也”,《孝经》表述则更为细致:“孝之事,亲也,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五者备矣,然后能事亲。”从字的形体来看,甲骨文中的“孝”字显示为上面是一个腰弯背弓、手拄拐杖的老者,下面则是双手举起、作跪拜服侍状的孩子,即由“老”字的上半部分和“子”组合而成,是一个会意字。《诗经》有云“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由于父母对子女有恩,所以子女长大后要回报这份恩情。传统文化强调“孝道至上”,曾子说“夫孝者,天下之大经也”,《孝经•开宗明义章》提出“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作为儒家思想的基础与核心,“孝”被认为是中国传统道德的根本、中华民族的文化命脉。有学者甚至指出,中国传统文化本质上可称为“孝的文化”,[13]307中国社会是以“孝”文化为基础而建立起来的。[14]509几千年的中华文明史已经使“孝道”思想凝练为一个文化模因而代代传承,产生了诸如“晨昏定省”“冬温夏清”“出必告,反必面”“父母在,不远游”等许多行为规范和文化定型。
在当今中华文化“走出去”的国家战略背景下,如何将这一意蕴丰富且宏大深邃的孝道文化译介给西方受众意义重大。倘若仅以语言文字的一贯模式进行跨文化的“转换复制”,对处于文化鸿沟彼端的西方受众来说则似乎显得有点空泛和虚化,给人以抽象空洞、干巴巴说教的感觉,理解起来也颇为不易。因此,译者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将这一抽象的文化概念具化为某种既紧贴现实生活、符合人类普遍认知又能激起情感共鸣、引人深思的表现形式。多模态文本正可凭借其图文集合、优势互补的表意能力成为跨越文化沟壑的有效手段。
本文从百度中选用多模态文本“医院就诊”(见图1)为蓝本,是因为它既反映了中国当下的社会现状,又隐含了中国传统的孝道文化,同时也因结构简单而易于被不同文化背景的受众所理解和认同。
图1 医院就诊 (中)
该文本包括图像和语言两种视觉模态符号,其中图像涉及三个人物:医生、老者和年轻人。文字有两处,一是医生手中诊单上的“处方笺 当归 每周二次”,另一处是老者手中检查单上的“孤独症”。显而易见,这是医院就诊常见的一种情景:医生给患者开出处方,患者老态龙钟坐于桌前,佝偻着身体几乎趴在桌子上,旁边站立的年轻人估计是老者的儿子。初看这个文本,常规的理解是老人家患了“孤独症”,由儿子陪同去医院就诊,医生开出药方,要求老者每周两次服用一种名为“当归”的药物。姑且暂不探究“当归”能否治愈老年孤独的医学原理,通常情况下,读者会不假思索地将此情景视为一个普通病例,而这似乎也是文本所呈现的应有之义(明示义)。然而,令人感到疑惑的是,站立一旁的年轻人——打着领带,夹着公文包,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样——为何会低头羞赧,表现出很愧疚的神态呢?如果我们将人物图像与文字部分结合起来稍作思考就会意识到,文本所要传递的意义显然绝非如“患病—开药”这般浅显简单。因此若要探明文本的真正意图,译者必须要弄清楚其中的文字说明,即如何理解医生开出的药物“当归”。
根据《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当归”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直根肥大,可入药。作为一种常见的中医药材,《本草纲目》还记载道:“古人娶妻为嗣续也,当归调血,为女人要药,有思夫之意,故有‘当归’之名”。因此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当归”被赋予了一种特殊寓意,并且随着时代发展,由最初的“妻子盼望夫君早点归家”之意逐渐泛化为广义上的“应当回家”。其结果便是,中华文化语境下的“当归”已成为双关语,具有双重含义。该例中,结合文本情景语境——医生手中的处方“当归”、老者手中的“孤独症”以及年轻人面红耳赤、羞愧低头的神情——译者可以意识到,此处“当归”可能并非指词语本义——医用药材,而应在关联解读的基础上,取其“应当回家”之文化寓意。作者言在此而意在彼,(通过医生)实际上传递这样的信息:此病并非老人家的身体原因所致,而是由于长期缺乏亲情关爱,故而在精神上变得孤独抑郁。因此文本的隐含意义是:医生含蓄地建议老者的儿子应当“常回家看看”。如果将该文本置于宏大的社会文化语境下,它所要阐发的意义可能会更为深刻。当今社会许多年轻人由于工作需要,不得不常年远离故乡而无法陪伴父母左右,导致“空巢老人”这一普遍社会现象,这恰恰与“父母在、不远游”“养其亲、顺其意”等“孝”文化古训是相违背的。综合模态信息与各种语境,文本的真实意图是呼吁全社会关注“老年孤独”这一问题,劝导和鼓励子女应该常回家看望年迈的父母,多点时间陪伴在他们身边,多尽一点“孝”心。
该文本中,图像和文字意义的不确定性(年轻人脸红惭愧状的原因与“当归”的双重语义)正是依托对方而得以消歧,二者之间体现为互补关系。它们通过互动协作、彼此降熵,一起构建文本的整体意义。文本解读是为了文本翻译,如何将不同模态符号及其相互间关系完整投射到目的语文本中,使目的语读者也能识别出隐藏的文本意图,这恰恰是多模态翻译的难点所在。
理论上,任何翻译都应实现语际解释相似性,即目标文本与原文本应该显示相似的语义表征,在多模态情形下则体现为目标文本应在译入语社会文化语境下再现原文本中的图像和语言关系,这样目的语读者方能透过文本的明示意义,通过相似的认知处理,获得预期的隐含意义,从而领悟文本实际意图。该例中,原文本的图像和文字两种符号模态互相补充、互为依存,因此在目标文中亦应如此。然而,由于“当归”所负载的文化信息在英语文化中并不存在,对中国读者来说辨识度很高的语义双关现象在西方读者看来可能无法理解,因而也是翻译的难点所在。为了实现文本的语际解释相似性,译者应努力设法使“当归”的译名在目标文本中同样呈现双重语境和双层含义。也就是说,译词最好为药物名——或者至少与医学相关——以顺应文本情景语境,同时还应暗含文本意欲传递的信息,即“回家看父母、孝顺父母或爱父母”之潜在意图。
爱父母是人类的基本情感,西方文化中亦是如此,如《圣经·旧约》“十诫”中的第五条诫命就是“当孝敬父母”(Honor your father and your mother)。然而,由于作为西方文化的源头——基督教所宣扬的“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基本教义,西方社会更为注重个体的“平等、独立和自由”,孩子与父母之间自然也不例外,其文化传统并不要求子女必须绝对顺从双亲的意志。这一观念导致西方人对“孝”有着不同的理解和行为方式,其“子孝”并非中国文化所注重的“抑己、谦顺、奉养”,而是更多地强调由于父母给自己带来了生命因而对父母要有“爱和感恩”之心。从严格意义上来讲,西方文化中并无中国“孝”这一对等概念及其丰富的文化意蕴。史密斯在他所著的《中国人的性格》一书中对此曾深为感慨:讨论中国人的特征,不能不涉及“孝”,而论述中国的孝是很不容易的事,这个词在中国与我们所习惯的任何事物都不相同,以至英语不能对它进行准确的翻译。[15]然而究其本质,孝是人类对生命传承的报偿,因而也是人的一种本性使然。[16]97孝亲即是爱亲,孝就是对父母的爱,对父母恩情的回报。这一点东方文化中也有类似的观点,例如鲁迅先生就曾提出子女应该变报恩为“爱”。
孝的本质就是爱,这对翻译有所启发,即我们可以用“爱”这一全人类共有的情感词对中国文化专项名词“孝”进行阐释、转换和变通,而无需机械地把儒家思维强行带进西方文化。基于西方受众的文化背景和接受习惯,文本中的“当归”可试译为“lovage”(拉维纪草,一种独活草)一词,理由如下。根据维基百科,lovage的叶子可作药草,具有药用功效,这一属性与“当归”一样,因此首先贴合了文本语境。从形态上看,我们可以将“lovage”一词人为拆分成“lov-age”两部分,使其字面上接近“关爱老人”之意,从而顺应文本的隐含意图。译者将西方读者较为陌生的文化意象“当归”转译为“拉维纪草”,可以最大程度地促使“孝”道思想的跨文化转换与理解,尽量弥补传播过程中的文化亏损。然而问题是,如何使西方受众在看到目标文本后,产生与中国读者相似的认知解读和推理过程,即先识别其药材义,在发现此路不通、此解不妥的情况下,根据文本语境和社会文化语境推导出另一层含义,最终获得相似的心理感受、情感诉求和文化共鸣,这就需要译者采取积极的补偿性策略,对文本做一些技术上的处理与改造。为此目的,译者应在译入语环境中努力寻找或创建能够调动和激发接受者产生与源语读者相同或相似联想的各种语言手段,[17]63引导他们关注文本要素之间以及文本整体与意图之间的关联。该文本中,在图像模态整体不变的前提下(图像的直观形象性和文化共通性有助于源语文化元素的保留与传递),我们可以根据西方漫画传统,将“lovage”一词的字母大写加粗,并且将“LOV”和“AGE”设置为不同的颜色,通过编辑处理使同一单词呈现出多模态性,产生两种意义解读,即译语受众在发现基本意义(药草)无法解释年轻人低头羞赧的情形下,基于认知关联转向求解于单词拆解成两个部分后产生的另外一个意义(关爱老人),从而挖掘出文本的真正意图,如图2所示。
图2 医院就诊(英)
译者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和创造性,利用英语自身特点和现有资源,“在充分理解源语所隐含的有关社会、文化背景等方面信息的前提下,用目的语中最切近而又最自然的对等语词将这些信息完整地表达出来。”[18]91然而,由于英汉语言编码机制和东西方文化的差异,“lovage”与“当归”在文化意象方面可能无法达到形神兼备,故译者不得不“暂时舍弃或搁置原文本中那些具有较大可译性限度的特征在译文中的体现,在译文中用另一种特征将其要表达的语意、感情色彩和风格效果予以补偿”。[19]78译者去形存意,通过迂回变译实现意义再生,力求将原文本的解读过程和交际意图传递给目的语文化读者,实现原文本和目标语文本之间最大程度的解释相似性。
正如公益广告《老爸的谎言》结尾处文字旁白所描述的那样,“别爱的太迟,多回家看看”,原语/目标文本遵循了东西方的文化共核“爱”——子女应该爱父母。因此,究其根本,这种变通并未偏离文本要传递的真实意图。
近现代以来,包括“孝”文化在内的中华文化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引起了西方世界的关注,但是否被国外受众真正理解和接受却值得深思。东西文化沟壑巨大,“孝”的内涵、侧重点以及表现形式也有所不同,但作为源于血缘关系的基本人性之一,“爱父母”是超越文化差异的普遍存在,是人类共同遵守的道德准则。这种共通性和普适性为中国“孝”文化跨文化传播、赋予孝道思想普世价值提供了可能,而多模态就是这样一种有效的传播载体。译者将中国“孝”文化的精髓内核显化为不同文化族群都易于理解与接受的多模态文本形式,避免单一文字传播所带来的那种索然无味的直白式介绍与刻板宣传。本文仅从狭义多模态的视角探讨中国文化外译,事实上,运用更多模态参与文本构建,例如影视作品、纪录片、文化商演等,将会进一步调用和激发人类更多的感知通道和符号表述,取得更加有效的传播效果,这是今后中华文化“走出去”理论研究和实践之路的重点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