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多杰
闽人种茶当种田,轻车而载盈万千。
我来竞入茶世界,意颇狎视心迫然。
道人作色夸茶好,瓷壶袖出弹丸小。
一杯啜尽一杯添,笑杀饮人如饮鸟。
云此茶种石缝生,金蕾珠蘖殊其名。
雨淋日炙俱不到,几茎仙草含虚清。
采之有时焙有诀,烹之有方饮有节。
譬如曲蘖本寻常,化人之酒不轻设。
我震其名愈加意,细咽欲寻味外味。
杯中己竭香未消,舌上徐尝甘果至。
叹息人间至味存,但教卤莽便失真。
卢仝七碗笼头吃,不是茶中解事人。
——[清]袁枚《试茶》
茶诗,与乌龙茶相关的非常少。不是乌龙茶不值得写,只是它出现的时间不对。中国茶诗的高峰,在唐宋两代。中国乌龙的出现,在明清之际。
有的人,生不逢时。乌龙茶,生不逢诗。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清代袁枚的《试茶》就显得尤为珍贵。《试茶》,是一首与乌龙茶相关的精彩茶诗。
说起此诗的作者袁枚,我很早就知道。大约是大学一年级,我在图书馆翻到一部《续古文观止》。里面收录一篇袁枚的《后出师表辨》,文采飞扬,记忆颇为深刻。因此我便认为,袁枚是位文人。后来又陆续看了他的《随园诗话》《小仓山房尺牍》及《子不语》等书。于是我又知道,袁枚还是位诗人。但让他闻名于世的,并非上述著作,而是那部饮食文化类的文集《随园食单》。至此时方知,袁枚终究是一位馋人。
请注意,嘴馋和能吃,可是两码事。能吃,指饭量大,那终究是饥饿所致。嘴馋,是欲望足,那才是爱好吃喝、享受吃喝、钻研吃喝的动力。当然,这世界上还没有一种职业叫“馋人”。
袁枚是浙江杭州人,于乾隆四年(1739)中进士,选庶吉士。曾外放到江苏溧水、江浦、沭阳、江宁等地任知县,官声颇佳。归根到底,袁枚的本职工作是官员。但这份工作不适合他的性格加馋人的本质。于是,在乾隆十四年(1749),袁枚辞官归隐,居住于南京小仓山随园。自此,他专心做了一名“吃货”,并写就一部饮食文化的经典著作《随园食单》。既有实践,又有理论,袁枚算得上是一位美食家了。
值得注意的是,《随园食单》绝不是一本简简单单的菜谱。作者袁枚不仅记录了当时饮食烹调的技法,更阐明了饮食之道。袁枚试图通过这本书,培养饮食者对于饮食文化的正确态度与良好的价值取向。例如,他对饮食生活中追求排场、奢侈浪费的不良现象提出了尖锐的批评。如戒耳餐,“耳餐者,务名之谓也”。又戒目食,“目食者,贪多之谓也”。再如他倡导务实的饮食态度,希望“饮食之道,不可随众,尤不可务名”。
饮是喝,食是吃。饮、食二字不分家,吃、喝二事也相通。袁枚倡导的这些饮食观念,又何尝不适用于我们如今的饮茶生活呢?2016年,我曾开设过一门《跟着古诗学品茶》的课程。其实若有时间,大可再策划一门《跟着袁枚学喝茶》的课程。用《随园食单》中的饮食原则,来启迪如今爱茶人的茶事三观,也一定是件有趣的事情。当然,这是后话。我们还是先对这位饮食家的茶诗仔细拆解一番吧。
这首《试茶》,名字简单,但重点在一个“试”字上。我们可以译为“尝试”或“试探”,总有一种对于未知领域探索的感觉。按说袁枚这样的美食家,对于好茶自然也是阅历无数。有什么样的茶,还值得他去一试呢?这首茶诗中没有明说。但我们在《随园食单·茶酒单》“武夷茶”条目下,发现了这样一段文字:“然丙午秋,余游武夷到曼亭峰、天游寺诸处。僧道争以茶献。杯小如胡桃,壶小如香橼,每斛无一两。上口不忍遽咽,先嗅其香,再试其味,徐徐咀嚼而体贴之。果然清芬扑鼻,舌有余甘,一杯之后,再试一二杯,令人释躁平矜,怡情悦性。”
将这段文字与此茶诗对比,可以看出叙述的是同一件事。所以我们可将《随园食单》“武夷茶”条目,当作《试茶》的序言来看待。由此可知,值得让袁枚一试的正是福建乌龙茶。
现在普遍认为,乌龙茶的起源是明末清初。但乌龙的问世,不等于已经流行。或者说,从问世到流行,还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应该讲,在清代早期,乌龙茶还是个稀罕物。清乾隆元年(1736),安溪的王士让刚刚发现了铁观音,并在乾隆六年(1741)通过礼部侍郎方苞敬献给了皇上。直到乾隆以后,乌龙茶才慢慢步入舞台中央,被上流阶层所认知、尝试,最终接受。
经多见广的袁枚中进士是在乾隆四年(1739),所以对于乌龙茶,也是一头雾水。于是乎,他要試茶。试茶的结果如何?我们来读诗。
这是首长诗,前后共二十四句,可分为六个章节。
诗人这一次试乌龙茶,不是在茶室精舍,而是到了原产地——福建茶区。袁枚是浙江人,后来主要在江苏为官。辞官后定居南京,还是没离开江浙。因此,他一入福建,就被这里与众不同的茶区风光吸引了。东张西望,处处新鲜。
福建茶区,讲究“八山一水一分田”。山地不适合种粮,倒适合茶树生长。江浙一带,种茶是种田外的副业。而在福建,很多茶农将种茶、制茶、售茶当主业。
袁枚一进福建,就被浓浓的茶区气氛所萦绕。因此他才说,自己哪里是来福建,分明是进了一个“茶世界”呀!所谓“心迪然”,可以解释为心情舒爽,怡然自得。
我们有时候到茶区旅游,觉得人家的茶真好喝。可是买回来冲泡,怎么也不是味儿。其实不见得,很可能是缺少了外出旅行时那份“迪然”的心境。饮茶时的心情,是茶、水、器之外的第四个要素。
不光是茶区风光不同,闽人饮茶也与江浙大不相同。“弹丸小”的茶壶,竟然能从道人袖子里掏出来。这可与袁枚印象中的“大号紫砂壶”风格迥异。“小杯啜”的饮法更是奇怪,喝了一杯再添一杯。与袁枚习惯的“盖碗大口喝”截然不同。
“太新鲜了,世界上竟然有人这样喝茶。”袁枚不禁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道人问。
“这哪里是人喝茶?分明是鸟饮水嘛!”袁枚说。
诸位请看,虽然袁枚见多识广,但这时并不理解乌龙茶的精髓。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工夫泡茶刚进北京时,我身边很多人也是如此。习惯了用大号搪瓷缸子喝茶,看着茶楼服务员端上来的小茶盅,都面面相觑。我就曾亲耳听到有两个人拿着工夫茶的茶具聊天:“二哥,这是茶杯吗?”“兄弟,我看著怎么像邻居张大爷的鸟食罐啊!”你看,这便是现代版的“笑杀饮人如饮鸟”。
先讲的是生长环境与众不同。这里的茶不种在田间地头,而是长在“石缝里”。又因暗合《茶经》所讲“阳崖阴林”的黄金法则,因此才能做到“雨淋日炙俱不到”。
您乍一看都差不多,其实“金蕾”“珠蘖”品种各有不同。每一种都不差,皆是“虚清仙草”呢。道人·番话,讲明白了闽中茶好的原因。一言以蔽之,占尽天时与地利。
但仅有天时、地利,还不能称为一款好茶。还需什么呢?答:还需“人和”。何为“人和”?答:工艺。这便有了第四章节。
“采之有时焙有诀”,对应着《茶经》里“采不时造不精”一句。采茶,不是以“细嫩”为标准。越嫩越好,往往是噱头罢了。采茶,应该以“恰当”为标准。老嫩适中,方为内行的尺度。当然,采下来的茶,还要配合着匠心的制作,这自不用提了。
“烹之有方饮有节”,对应着《茶经》里“茶有九难”一段。如今很多人拿到乌龙茶,也按照对待绿茶或花茶的技法冲泡品饮,那自然是难解其中之味。不同的食材,有不同的烹调方法。不同的茶类,也有不同的冲泡方式。没有包打天下的泡茶器,也没有百试不爽的泡茶法。
冲泡恰当,品饮适宜。既不豪饮,也不滥饮。采之有时焙有诀,烹之有方饮有节。两句共十四个字,可作为习茶人挑茶、泡茶、品茶时的口诀。
道人从天时、地利、人和三个维度,向袁枚介绍着乌龙茶的不同之处。袁先生听得入神,倒觉得自己刚才“饮鸟”之词粗鄙浅薄了。
于是乎,端杯再饮,要“细咽欲寻味外味”。何为“味外味”?茶在口中,尝的便是“味”。茶已下肚,还能感受到的,便是“味外味”了。味外味,不是香也不是甜,不是苦也不是涩,而是乌龙茶的韵。
接下来“杯中已竭香未消,舌上徐尝甘果至”两句,写的正是乌龙茶的韵味。正如袁枚诗中所言,杯子空了但香气仍在。这不正是迷倒众人的“杯底香”吗?口中的茶汤已咽下肚子,可“甘果”滋味却突然出现在空空如也的口腔里。这不正是奇妙无比的“回甘”吗?
既有绿茶之鲜,又有红茶之醇。既无绿茶之苦,又无红茶之涩。比之红茶、绿茶,更多添三分韵味。这便是乌龙茶之美了。
唐代卢仝,写了一首《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世人俗称《七碗歌》。一口气来了七大碗,那是对待绿茶的办法,诸位切莫学他。若是咕咚咕咚地大口喝乌龙,那便“不是茶中解事人”了。当然,这不是对于卢仝的苛责,而是用自开玩笑的口吻道出了品饮乌龙茶的真谛。
乌龙茶与绿茶截然不同,就是要小壶小杯细细品味才可以。饮人像饮鸟,这可怎么办?为了一杯好茶!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那么怎样才能真正做到“茶中解事人”呢?袁枚告诫我们,不要“卤莽”。
自诩见多识广的袁枚,在这次喝茶时便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在他的茶三观中,茶是江南新嫩绿茶,器是浮梁细瓷盖碗。所以当道人“瓷壶袖出弹丸小”时,袁枚不禁“笑杀饮人如饮鸟”了。只有真正尝到那小壶浓泡的饱满茶汤时,袁枚方才“叹息人间至味存”,感慨自己“但教卤莽便失真”呀。
日常生活中,我们经常遇到一些“只喝某某茶”的人。例如,我只喝古树冰岛,我只喝母树大红袍,我只喝五十年以上的老茶……这些所谓的爱茶人,都是犯了鲁莽的错误。中国茶产区广阔,中国茶种类繁多,中国茶文化十分深厚,岂能一言以蔽之呢!先入为主,自以为是,又怎么能体会到不同风味茶汤的魅力呢?
美丽的风景一直都在,只是我们缺少发现它的眼光。美味的茶汤一直都在,只是我们缺少品味它的心态。掌握积累茶学知识,当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拥有一份接纳与欣赏茶汤的平常心。
叹息人间至味存,但教鲁莽便失真。欲知花乳清泠味,须是眠云跂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