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茜
明代以来江南社会经济面貌的变化,在地域聚落空间上的一个显征,是大规模商业市镇的发育生长。据相关研究统计,从正德、万历年间以迄清代乾隆时代,江南市镇的数量平均增长一、二倍以上,许多市镇达到空前的繁荣。①刘石吉:《明清时代江南市镇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 年,第157 页。数量繁多的市镇,学界常常依据不同的标准,做出许多类型划分,以方便更深入研究。最常见的分类如棉业市镇、丝业市镇、米粮市镇、盐业市镇,或手工业市镇、消费型市镇、商品流通型市镇和交通枢纽型市镇等。这些类型划分,基本以行业、商品贸易等经济因素为区分的指标,符合这一时空下市镇的经济属性。
与此同时,也存在另一种与纯经济因素关系不那么密切的类型归纳,即特定人群活动下出现的市镇。傅衣凌概括为“巨姓大族为满足其本身经济的需要而创立的市镇”,并举例有常熟县杨尖市、奚浦市、徐家市、唐市、何家市、归家市等,嘉定县罗店镇、娄塘镇、方泰镇等,以及南汇县张江栅镇、横沔镇,太仓州璜泾市,等等。②傅衣凌:《明清时代江南市镇经济的分析》,《历史教学》1964 年第5 期。姜兆成、吴仁安、陈忠平等学者也有相似的归纳。③参见蒋兆成:《明清时期杭嘉湖地区乡镇经济试探》,《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1986 年第1 期;吴仁安:《明清上海地区城镇的勃兴及其盛衰存废变迁》,《中国经济史研究》1992 年第3 期;陈忠平:《太湖流域市镇名称形成、演变的特点及其规律》,《南京师大学报》1985 年3 期。这些市镇的发育过程与特定家族的经营动向存在某种联系,还常常有家族姓氏的冠名,即如明末崇祯年间《常熟县志》中所言:“邑之东,唐市、李市、何市、归市、东徐市,张市(即双浜市)、吴市,各有主姓焉。”④崇祯《常熟县志》卷一《疆域·市镇》,民国五年抄本,第7a 页。
细查这类市镇的形成过程,具有一定的规律性,即:在明代中叶江南三角洲棉业发展的基础上,以个别家族为主导,致力于小区域内土地的修整与拓垦,同时投身商业贸易与市场基础建设,招聚人群,共同促进了地区开发。尽管这些家族的“创市”角色存在一定程度上的夸大,但他们的作用仍是不能忽视的。⑤参见杨茜:《从村落到市镇——明代江南地方社会“主姓创市”现象再探讨》,《江南社会历史评论》第10 期,商务印书馆,2017 年,第125—143 页。为研究指称的方便,本文将这类家族统称为“主姓”家族,相应的市镇当然就是“主姓市”或“主姓镇”。①管见所及,最早在研究中使用“主姓”一词和表达“主姓”创市意涵的是谢湜的文章《十五至十六世纪江南粮长的动向与高乡市镇的兴起——以太仓璜泾赵市为例》(《历史研究》2008 年第5 期)。从市镇的发展来看,“主姓”市或镇多在明代中叶前后形成,构成了一定的规模数量,且主要分布在江南三角洲的“高乡”区域,与这一时期三角洲拓垦的趋势相吻合。②范毅军:《传统市镇与区域发展:明清太湖以东地区为例,1551—1861》,台北联经出版社,2005 年,第9 页。在有良好后续发展的“主姓”市镇中,最初的“主姓”家族不外乎两个结局:一是不久之后即衰落,退出历史舞台;③如太仓璜泾市的赵氏家族(参见上述谢湜的文章),和江阴长泾市的夏氏家族(参见杨茜:《明代中后期江南社会变迁与市镇权势更迭——以江阴县长泾市为中心》,《上海师范大学学报》2017 年第2 期)。二是在较长时期内依旧可以占据市镇权力结构的主导地位,并进一步扩张。后者是本文关心的主题,目前的研究中,这一层面的讨论尚不充分。因此,下文聚焦常熟县的“主姓”市镇,分析在市镇形成之后,“主姓”家族的后续发展状态,以及与市镇、区域社会之间的关系。
常熟县地处太湖东北,北临长江,境内盐铁塘呈西北-东南方向穿过,整体地势北高南低,南部湖荡集中。明代,县境中存在20 余个“主姓”市镇。④相关统计参见杨茜:《从村落到市镇——明代江南地方社会“主姓创市”现象再探讨》,《江南社会历史评论》第10 期,第129—130 页。其中有三组市镇分别共享同一个“主姓”家族,即钱氏主导下的奚浦市、鹿苑市和田庄市,归氏主导下的归家市、归家城,以及徐氏主导下的老徐市、新徐市(见表1)。从地理位置上看,7 个市镇分布在县境东部及北部的长江沿岸,属于太湖流域的蝶缘高地,即“高乡”地区。⑤太湖流域的发育过程和地形分布,可参见张修桂:《太湖演变的历史过程》,《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9 年第1 期。
这些祖居与次生市镇,前后继起,一方面彰显了商品经济在这一时期的迅速发展,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地域的开发进程。最直接的促进因素是“主姓”家族的析产、迁居活动。分别说明如下。
新徐市,处于距离老徐市不远的西南方向,临贵泾。此地在唐代已称长箔(亳)村。宋代建炎年间,村附近置有烽火墩,称长亳墩。元末,据称有曾任行省参政的董逃溪隐逸在村中。董氏建楼置宅于村旁,久而久之,这一带便被叫做董家浜,简称董浜。后来,一度改名为陈家墅。明万历年间,徐昌祚从老徐市迁居到此地设产经营,人烟集聚,商业发展,成为小型基层市场,逐渐被称为新徐市。⑥万历《常熟县私志》卷一《叙县·市镇》,《华东稀见方志文献》第1 辑第10 卷,学苑出版社,2010 年,第35—36 页;《董浜镇志》,方志出版社,2001 年,第86 页。昌祚是老徐市中创市的代表人物徐栻的长孙。上述一系列更名的过程,反映了这一小地域逐步开发的历程,而祖父经营老徐市的经验,以及丰厚的财力和渐趋鼎盛的家族权势,使得徐昌祚在董浜的开发相对顺利。据县志载,新徐市在明代还曾有城墙拱卫。⑦雍正《昭文县志》卷二《市镇》,《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第19 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 年,第211 页。
表1 明代常熟县拥有相同“主姓”的市镇
常熟县西北方、面向长江的奚浦流域,是海虞钱氏最初在常熟的聚居地,因而奚浦市也在钱氏三市中最早形成,时间在正统年间。这时主要的经营者是海虞钱氏的第17 世——钱镛、钱珍兄弟。⑧海虞钱氏尊吴越王钱镠为第1 世。后来兄弟二人析产分家,钱镛选择了向西迁移,在同样海陆交接的三丈浦一带定居经营。这里相传为吴王夫差的豢鹿处,所以称鹿苑。⑨光绪《常昭合志稿》卷五《市镇志》,《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第22 册,第50 页。三丈浦与奚浦相距并不远,地理环境亦相类,经过几代人的拓垦,到嘉靖、万历年间逐渐贸易繁荣,市场大兴,称鹿苑市。族人也随之分支,称奚浦支和禄园支。田庄市,亦在奚浦流域,位置更偏上游,原本是钱氏家族所设的收取田租之庄,到嘉靖年间又有钱氏族人在此地建义井、置宅舍,后慢慢人群集聚,商业贸易增长。①杨希澯:《恬庄小识》,广陵书社2007 年,第2、13、53 页。
徐、钱两族,在子孙析居时,基本仍在祖居地附近选择新的定居点,而归氏家族的新、旧两市却相隔甚远,一东一西。较晚出现的归家城市(或称归家堡市)在常熟县城西北约18 里的九淛塘北岸,地方志载其兴建之由来为:“明嘉靖中居民归雷筑堡备倭,故名。”②民国《重修常昭合志》卷二《疆域志·市镇》,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 年,第30 页。
归氏祖居的归家市,地处常熟县东境边缘,形成于约弘治、正德年间,创市的主要人物为归椿。归雷是归椿的长子。归家市与九淛归家城不仅距离遥远,且中间还隔着县城。归雷为什么会到距祖居地如此遥远的地方筑堡、经营,仅仅是因为官府的抗倭需要吗?其实,归雷向祖居地外发展的意图由来已久,绝对不是一时之意。在抗倭筑堡之前,他早已在九淛占地开发。
最初,归雷跟随父亲在归家市垦殖,积累下丰富的土地治理经验。随着家族开垦的推进,归雷逐渐感觉到归家市周围“里多豪,未易拓也”。③归令望纂修:《归氏世谱》卷六《鸿胪归君暨配郁孺人墓表》(王世贞撰),清光绪十四年刻本,第34b 页。事实也确实如此,在弘治到嘉靖初的这段时期内,归家市附近还有老徐市、东张市等市镇日渐兴起,高乡地域的拓殖步入密集阶段。归雷应是意识到了当地资源环境的压力,于是把目光投向县境内的其他地域。
嘉靖十六年(1537),县城西面虞山脚下尚湖岸边的一片低洼水田被归雷占有。这片水田,在尚湖西北,因堤防崩坏,田遭弃置。归雷出巨资,借修堤的机会,将水田占为己业。归有光专门有记:
虞山之下,有浸曰尚湖。水势湍激,岸善崩。湖堧之人,不能为田,往往弃以走。有司岁责其赋于余氓。而赵段圩当湖西北,尤洼下,被患最剧。宋、元时故有堤,废已久。前令兰君尝与筑之。弘治间,复沦于大水。嘉靖丁酉,予宗人雷占为己业,倾赀为堤。堤成,填淤之土,尽为衍沃。④归有光:《震川先生集》卷十六《常熟县赵段圩堤记》,周本淳点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年,第408 页。
此后,归雷继续寻找扩大家业的基地。嘉靖二十五年(1546),他向北越过虞山,在九淛塘边的感潮荒地大加治理。几年后,其子归谟回忆道:
自嘉靖二十五年我父始有九淛之地。时海潮为患,河湮水涸,荆棘布野,而居民寡酬与,数里无三四举火之家,有之亦不备矣,屡与蛇畜为伍云耳。土荒无所供赋。虽官司亦岁病械系之烦也。吾父为之,力开浚以办经理,察远近以创民居,宽财惠以肆招徕。⑤归令望纂修:《归氏世谱》卷七《归氏新桥记》(归谟撰),第84a 页。归雷在父亲和家族财力的支持下,修整了九淛塘北岸的农田水利:“大出镪募贫人,授以畚锸,俾广诸渠,多为陂池,引渠而潴之水以备旱。”他自己也冒风霜雨露亲临督促。历经三年,终于大获丰收,人群慕名而来,九淛之地渐渐有了烟火相望之气。⑥归令望纂修:《归氏世谱》卷六《鸿胪归君暨配郁孺人墓表》(王世贞撰),第34b 页。
嘉靖三十三年(1554)前后,倭寇骚扰不断,县令王鈇积极防备。⑦徐复祚:《花当阁丛谈》卷八《倭寇纪略》,《丛书集成新编》第85 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1 年,第609 页;李诩:《戒庵老人漫笔》卷四《常熟倭变》,魏连科点校,中华书局,1982 年,第129 页。九淛之地在县城外围,也许是县令王鈇命令已在九淛经营数年的归雷筑堡以拱卫县城,也有可能是归雷主动向县令请缨筑堡抗倭,从而借此获得官府对自己经营九淛之地的认可。最终,在官府的许可下,九淛之堡筑成,其规制“高如县城,东西有门,南有水门”。⑧归令望纂修:《归氏世谱》卷七《址里》,第80a 页。并且,此堡竟然真的在抗倭中发挥了一次作用:
公乃大起土浚濠,身自操板筑,其间伐薪治埏埴,周垣悉甃以甓,共若干丈。当成而寇适大至,公树栅其冲,内并力治楼橹,而外绥辑流民,用以为城守。计料丁壮与米若干,老弱与若干。数日远近辐凑,悉遣授兵登陴。贼候者望见崇墉屹然,又属与大城势相应援甚壮,竟宵遁。⑨赵用贤:《松石斋集》卷十四《归鸿胪传》,《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41 册,北京出版社,1997 年,第208 页。
归雷之子归谟,接替父亲成为此后主导九淛区域发展的人。归谟继续招募人力,开沟设渠、规制生产:“视地形稍潴下处,决纵横渠各一,其傍为小渠数支,用资畜泄。”一番整治之下,九淛的农田种植渐有起色,岁获每亩约达一斛以上。伴随着居民日多,房舍密集,商货出于其中,遂发展成为一商业聚落,“百里之内,往往视为都聚焉”,俗称归家城或归家堡。①赵用贤:《松石斋集》卷十四《归鸿胪传》,《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41 册,第209 页。
此后,归雷及子孙主要生活在九淛归家城,为了与留在归家市的二弟归霆相区分,按地理方位分别称归墅西支和归墅东支。归家城也称归家堡,归家市又称归家墅。
自基层市场初创开始,不仅这一地域的商业经济进入快速发展的阶段,“主姓”家族也相伴随地向上攀登。除了继续垦殖土地与经营市场外,文化转型、仕途准备、敦亲睦族和人际关系铺展等层面,也进入了家族建设的视野,从而把家族发展推向多元化。
归氏自归椿开始,家业大起。归椿育有三子,即长子归雷,次子归霆,幼子归电。其中,幼子归电成年之后析产迁离常熟,至长洲县生活,与常熟族人往来日渐淡薄。(见表2)
表2 归氏世系表
长子归雷,字震卿,因喜好弹琴,取号素琴,生于成化二十三年(1487)。据称,归雷长相伟岸,礼度彬彬,性格精明又颇为仗义,在治家理政方面既有才干又能用心,所谓“内外百责浩穰,君竭力以供其需”。归雷尤其擅长土地的经营,从古代治田方法中总结经验,能以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利益:“以便宜具田器,耕获菑畲得息恒倍”。这一点在后来他治理尚湖水田和开发九淛荒地的成功中,也能够证实。归雷还精通于计算之学,嘉靖十六年(1538),常熟县均田则,县内土地“腴瘠高下错综靡一”,县令遂指派既是乡间大地主又精于计算的归雷参与田则均平。可以说,归雷在土地开垦、农业经营方面,极有作为,被称赞“以田农拓业”。②归令望纂修:《归氏世谱》卷六《素琴归君墓志铭》(陆一凤撰),第16a—b 页。
次子归霆,字鸣卿,号南庄,生于弘治三年(1490)。归霆继承父亲的产业,在归家市生活。他兴趣广泛,读书杂览,诸如“古今名物、制度沿革、世代废兴与夫技艺之书、积贮之理”,都十分熟悉。归家丁粮充足,常常被县中摊派各类户徭和力役,父亲应接不暇,作为归家市的继承人,归霆顺理成章地承接起归氏应役的责任。并且,归霆还担任过粮长,为完成税粮的催征和运解,他“宁为代输而无公逋”,因此偶有赔累。与兄长归雷相比,归霆更加注重商业贸易,他“创市肆,而与民贸易”,同时主持规范市场交易,“戒之勿欺”。农作物生产中,“训民树艺”,广种经济作物。因此,归家市经过归椿一代的垦殖,应当在归霆时才真正有更多商业经济的发展。嘉靖三十三年(1554),倭寇来扰,县令王鈇组织筑城,归雷、归霆兄弟捐巨资,供筑常熟县城南关城墙若干雉。同时,归霆着意培养子弟读书,他训诫子孙曰:“书卷农桑两件忙,须先教子;钱粮徭役一般事,及早办官”。①归令望纂修:《归氏世谱》卷六《处士南庄公暨继配陆孺人合葬墓志铭》(盛赉汝撰)、《南庄公暨继配陆孺人行略》(归谟撰),第21a—22a 页、第24a—b 页。由上可见,归霆在扩大家业的同时,已经开始注意与官府保持良好的关系。
归雷只有一子,名谟,字民宪,号百泉,生于正德五年(1510)。归谟自小聪慧,少年时一心读书,弱冠即入县学,后进入国子监,但一直没有在科举仕途上有更进一步的成就。父亲去世后,归谟旋即专心治生。归氏到归谟这一代,已经有了较好的文化基础,王世贞评价他“善尺牍小诗,尤善绘事,花鸟种种生色”。归谟同样重视子弟的教育,专门设家塾,教授族中贫困的孩子。显然,归氏家族经过约两代人的物质积累后,在这一时期逐渐向“文”转型,据称“自是子孙彬彬向文学矣”。这对于家族的联姻圈、交游圈向地域中世家、望族拓展,将发挥重要作用。隆庆初,归谟捐得一个鸿胪序班的小官,约两年便辞官归里,族人多尊称他为鸿胪公。②赵用贤:《松石斋集》卷十四《归鸿胪传》,《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41 册,第207—209 页;归令望纂修:《归氏世谱》卷六《鸿胪归君暨配郁孺人墓表》(王世贞撰),第35a 页。
归谟有四子,在家境平稳的环境下,继续着科考入仕的努力。长子学颜从医,谋得一个尚医太仆的小官。三子道传,捐赀入国子监;四子学周,以恩贡入国子监。总而言之,归氏这时仍然没有真正的科举突破,以致道传曾慨然投笔曰:“是命也夫?命也夫!”尽管科举不售,归氏这时的家族建设却获得一次规范化的发展。道传回到家乡后,为家族立宗约:“凡我诸父昆弟,将袯襫力田是务,无扞文网以劳长吏。岁所收粟,自输赋外,宗人实共有之。”这一举措为家族的持续发展提供了物质保障。同时,道传也刻意维护姻亲关系:“即食必祝曹、陆家姑举火,日月输奉布粟有常。当是时,诸宗子姓、若母氏诸郁,无不人人自以叔子哺我。岁时伏腊,为具牛酒,往复三党姻娅间,于是三党姻娅无不人人以叔子为家人。”对待家族的佃户,道传也十分友善,向他们许诺:“若等生无以为娶若嫁,有则以告,告则助羞。若等死无以为殓若葬,有则以告,告则助赗。”道传的种种作为,遍及家族内外,为归氏的进一步发展营造了良好的环境氛围。他还在九淛修园林,名曰“十亩之间”,附庸文人风雅。③归令望纂修:《归氏世谱》卷六《太学生宗鲁归君墓志铭》(赵用贤撰),第45a—46b 页。
归霆则有两子。长子名谏,谏生学孔,后绝嗣。次子名训,字民式,号廉泉,生于正德六年(1511),卒于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幼时,归训与归谟一起,被父辈们精心栽培读书,期望能在科考上有突破,将家族带入更高的发展层次,可惜二人都没能实现这个理想。归训壮年去世,只留下一子,名学思,年仅16岁。也就是说,归霆一支的家业全部落在少年失怙的归学思身上。所幸学思性情坚韧,励精图治,力保了家业不失。这一时期,归家仍然在土地拓殖上不断努力。县内沮洳乡有约10 顷荒地,自归霆占有之后,因污莱严重,一直没有垦殖,学思继承后,着力治理,“行水规之,沟其田四之一,袤其围五之一,而谓差得强半倍矣,无几何亩入一钟,而其地遂几与蠏螺等”。在人丁凋落的不利情境下,学思的努力经营,不仅没有使几代人积累的家业废坠,反而“倍于其初”。与归训为挚友的徐栻目睹这一切,不禁感慨“吾友不亡矣”。④归令望纂修:《归氏世谱》卷六《逸士见廉归公墓志铭》(袁年撰)、《见廉兄行略》(归学周撰),第49a页、第51b页、第52b页。
学思有六子,第四子讳德明,德明生起先。归起先乃崇祯十年(1637)举人、十六年进士。至此,归氏终于实现家族几代人的仕途梦想。归起先入仕后为家族墓地重置了祭田:“赎墓旁田二十余亩,每岁输国课外,供春扫秋祭费。”⑤归令望纂修:《归氏世谱》卷七《宗祠碑阴》(归寅亮撰),第15a 页。因为起先的入仕,归墅东支自德明一代起,迁居常熟县城,在东城门置产生活。不过归氏家族真正将重心从市镇转移至县城,要到康熙六十年(1721)在县城建宗祠之后。⑥归令望纂修:《归氏世谱》卷七《重修宗祠碑记》(归康麐撰),第18a 页。
庞大的钱氏家族,在取得市镇开发主导权后,便十分注重敦亲睦族,以增强家族的凝聚力和地域声望。
继奚浦市开创两代人之后,海虞钱氏的族谱,由第19 世的钱洪开始修撰。但尚未完成,钱洪便去世,其子钱泰以父志为业,“于暇日谨录先世家谱图序,及先伯稽勳公诰命,与夫所藏名公钜卿诗文汇而成”。其时为成化十六年(1480)。①钱岱:《海虞钱氏家乘》卷一《累世修谱序》,上海图书馆藏明万历刻本,第9b—10a 页。初修族谱,这一版“止收遗文而略宗裔”。②钱岱:《海虞钱氏家乘》卷一《累世修谱序》,第23b 页,第12a 页。
嘉靖年间,第21 世钱椿年,第一次续修族谱。这时,他的儿子钱学已经于正德十一年(1516)考中举人出仕,孙子钱兑刚刚于嘉靖十年(1531)再中乡试。看着家业大起的钱椿年,自觉晚年无忧,于是专心“取宗裔及累世文字叙次而谱之,以续竹深公(即钱洪)之绪”。③钱岱:《海虞钱氏家乘》卷五《列传一·友兰公椿年》,第66b 页。这时海虞钱氏的族人已经达到700余人,族谱开始真正重视“宗裔”。④钱岱:《海虞钱氏家乘》卷一《累世修谱序》,第23b 页,第12a 页。
嘉靖末,第22 世钱体仁在儿子顺时高中进士后,再一次汇纂族谱。⑤钱岱:《海虞钱氏家乘》卷六《列传二·虚菴公体仁》,第1b 页。之后,便是第25 世钱岱所修的万历二十九年(1601)版的《海虞钱氏家乘》。⑥这是管见所及流传至今最早的海虞钱氏家谱。钱岱乃隆庆五年(1571)的进士,致仕归田后致力于族谱的编撰。他“汇访故老,翻阅卷册”,“集诸宗人家藏旧谱,凡若干帙缄以见遗再加翻阅”。⑦钱岱:《海虞钱氏家乘》“谱叙乞言附”。而钱岱的此次修谱,最大的贡献在追溯家族起源和早期历史两方面,从而构建起新的家族历史叙述。其一,“旧谱断自武肃始,而今由武肃以上至让公为江东之祖,由让公以上至少典为始出之祖,大都本文僖公庆裔图而推委溯源,至详且晰”。其二,“千一公之世为宋开庆间人,而订其扈跸南渡之讹”。⑧钱岱:《海虞钱氏家乘》“世谱续编序”。钱岱在家乘凡例中对这两点均做了进一步说明。关于第一点:
海虞谱初纂于柳溪竹深公,次友兰,次虚菴公。凡四纂矣,而皆断自武肃始。及岱稽武肃大宗谱、文僖庆系谱,则咸肇自少典。夫祖武肃而逸武肃之所祖,可乎?况当时创谱必有考据,为子若孙者,一旦违背先旨弁髦,而废置志,非理也。今谱追少典,爰及孚公、冲公、让公,以迄英显,一仍武肃之旧。⑨钱岱:《海虞钱氏家乘》“修谱凡例”,第1a 页,第2a 页,第3a 页。
这意味着,经过追溯,海虞钱氏祖先得到重新的厘定:“尊少典为生民之祖,彭祖为始封之祖,孚公为受姓之祖,让公为居浙之祖,武肃为开国之祖,千一为海虞之祖,而通九府君镛为禄园支祖,通十府君珍为奚浦支祖。”⑩钱岱:《海虞钱氏家乘》“修谱凡例”,第1a 页,第2a 页,第3a 页。
关于第二点,千一公为海虞始祖一直是没有争议的,但其身世情况在钱岱的考订下,有了更清晰的认定:
公讳元孙,字亨父,通州公有子六人,公居长,次思孙、宪孙、奕孙、文孙、诒孙。……通州公自台来守州,余子留台,独公从焉。会父没于官,虏骑充斥道路,沮澁不能还浙,乃渡江相常熟之奚浦居焉,是为海虞之始祖。……台之人竟不知公去向矣,故今浙谱止载宪孙等五子之名,而无公名。而海虞之谱,亦不载有五子之名,殊为缺典,万历丙申始得浙本参合焉。⑪钱岱:《海虞钱氏家乘》卷五《列传一·千一公》,第51a 页。
万历二十二年(1594),钱岱亲赴浙江绍兴,参考绍兴钱氏的族谱加以校订,最终确定上述千一公迁常熟的始末,并写入家乘中。⑫钱岱:《海虞钱氏家乘》“谱叙乞言附”。由此,钱氏与那个时期的众多士人家族一样,将自己与“遥遥华胄”连接了起来,构建出辉煌的远世世系。
体例上,钱岱也一改此前族谱仅有世谱和列传的方式,着意摹仿郡县志中记载人物和艺文等内容的编纂体例:
今谱仿郡邑志体,先之以累世锡命曰恩纶考,其于列传外,有德行、文学可以分门者款,而列之曰忠孝考、曰节义考、曰文学考、曰科目考、封爵考、仕宦考、戚畹考。列祖鸿笔、后人名篇、有关世风者,录之曰文苑内集考,历代名公赠遗曰文苑外集考,鹤归之表曰茔阡考,春秋飨祀之所曰祠庙考。⑬钱岱:《海虞钱氏家乘》“修谱凡例”,第1a 页,第2a 页,第3a 页。
钱岱特意强调,此举“非以夸前侈后也,家之谱即郡邑之志,其体裁自应尔尔”。事实上,传统时代的地方社会中,被“郡邑之志”记载,对个人和家族都一种极大的荣耀。想方设法使家族中有更多的人被收录进县志中,是扩大家族影响和抬升家族地位的重要方式之一。钱岱此举,意图明显,即“为今后县志编纂对本族人物进行‘采撷’提供了方便”。⑭张爱华:《清代县志与族谱编纂中的官民互动——以安徽泾县样本为中心》,《清史研究》2015 年第3 期。
综观钱氏家族在明代的四次修谱,尽管钱氏后人均把家族谱牒的最初版本追溯至成化年间,但如前所述,钱洪、钱泰父子所纂的“家乘”是“止收遗文而略宗裔”,这种不以世系为重点、甚至可能根本没有世系内容的家族文献,很难被视作真正意义上的谱牒。此后嘉靖年间钱椿年所续修的“重宗裔”的家乘,才应该是海虞钱氏家谱的真正开端。
从时间节点上看,钱椿年和钱体仁先后续修家乘时,家中都有子弟考中举人或进士,再接下来钱岱编纂家乘,更是在自己科举入仕之后。钱椿年在逢子孙连中乡试、家声大起时,除了续纂家乘,还于家族历史上“首修先人祠墓,置圭田,立茔规,井井有法”。①钱岱:《海虞钱氏家乘》卷五《列传一·友兰公椿年》,第66a 页。
井上彻在讨论“宗族的形成”问题时,发现了乡绅主动建立宗族组织的普遍性,并认为这是出于对官僚身份“非世袭和均等继承”所产生的危机反应,即乡绅希望用宗族建设的方式保障科举功名在子弟中的持续,进而维持宗族的社会地位。同时,十五六世纪商品经济的背景下,投资于手工业、商业和农业的乡绅,获得了巨额财富,有能力设置家族公有财产、聚合族人。②参见井上彻:《宗族的形成与构造》,《西南民族学院学报》1990 年第3 期。有从事商业贸易活动背景的海虞钱氏,在正德、嘉靖年间,开始获得科举突破,各项宗族建设活动也正是从这一时期逐渐展开。除上述编纂族谱、规范祠墓外,相关活动还有不少。
如,嘉靖末、万历初,禄园支钱洽、钱邵父子,创立家族义田,共2000 亩,用以救济无力承担赋役的宗人。③不过,截止到明末,未再见到族人捐献义田的记载。嘉靖年间,第23 世的钱籍进士及第,钱氏从此迈入仕宦之家。钱籍于是建祠祭祀高祖以上的祖先。他借常熟县西的一所道观之地,建堂五楹,绘钱氏五位先祖的画像于其中供奉,命名为“五王祠”。万历三年(1575),由钱岱的父亲主持,祠中供奉的“五王”更换为与海虞钱氏关系更为紧密的祖先,其中包括海虞始祖千一公,从而可以“追海虞所自出”“所自始”。二十九年,钱岱所撰家谱即将完成,又将若干族老增入五王祠中,更名为“世恩祠”,并且安排奚浦、禄园族人祭扫活动相间而举,禄园祭于春、奚浦祭于秋。④钱岱:《海虞钱氏家乘》卷六《祠庙考》,第34b—35a 页。
五王祠建立之前,两支族人的祭祀活动一般分别进行,五王祠设立之后,世恩祠成为奚浦、禄园后裔共同祭祀先祖、敦亲睦族的场所。钱岱还要求“子孙世世遵行之,毋废毋忽”,如此才有机会“称世家矣”。可见他对家族绵延的渴望与努力。的确,嘉靖到万历间,钱氏两支中,科第兴盛,实有向世代仕宦之族发展的势头。五王祠,或者说世恩祠,建于县城,也显示了钱氏意欲从偏于县域西北一隅的滨海贫瘠之地,向地域政治、文化中心转移的目的。
在祖居市镇的一代,科举功名或仕宦经历,在“主姓”家族中并不普遍。钱氏兄弟、归椿都是布衣,徐栻中进士也晚于老徐市的形成。但嘉靖朝之后,家族科第普遍兴盛起来,诸多族人子弟纷纷通过科举入仕。
徐氏家族中,徐栻考中嘉靖二十六年(1547)进士;万历十九年(1591),其从孙待聘亦进士及第。⑤管一德:《皇明常熟文献志》卷五《科第志下》,《华东稀见方志文献》第1 辑第9 卷,学苑出版社,2010 年,第296—297 页。此外,徐栻的长孙昌祚由恩荫而历官刑部郎中。⑥管一德:《皇明常熟文献志》卷九《本官得赠志》,《华东稀见方志文献》第1 辑第9 卷,第340 页。徐栻的子侄辈如尚德、懋德,均以监生获授低级官职。⑦管一德:《皇明常熟文献志》卷九《恩纶志》,《华东稀见方志文献》第1 辑第9 卷,第338 页。
归氏分为东、西两支之后,开始努力走向科举宦途。除上文所及外,西支绍庆、绍隆分别是万历十九年(1591)和三十七年(1609)的举人。绍隆在天启、崇祯年间升迁至云南按察司副使。⑧康熙《常熟县志》卷十一《选举表》,《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第21 册,第248、251 页。东支中继归起先及第后,其子允肃,入清之后中康熙十八年(1679)状元。⑨康熙《常熟县志》卷十八《邑人》,《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第21 册,第444 页。尽管宗族分为两支,但仍联系紧密。如前所及,西支的归谟和东支的归训在少年读书时,被父伯们寄予厚望,被期待“能亢吾宗者”。⑩归镛、归衡等:《归氏世谱》卷六《附监生廉泉归君暨配季孺人合葬墓志铭》,第39b 页。可以看出,约正德之后,归氏族人已将读书做官作为支撑家族发达的重要途径。
钱氏家族中,禄园支科名尤其兴盛:钱籍中嘉靖十一年(1532)进士,这是海虞钱氏进入明朝之后,进士登科的开始。随后,钱泮中嘉靖十四年(1535)进士,30 年后为抵抗倭寇而殉难于常熟;钱庶是嘉靖二十九年(1550)进士,官行人司行人;钱岱为隆庆五年(1571)进士,曾任湖广道监察御史,其子时俊,是万历三十二年(1604)进士。①钱谦益:《牧斋晚年家乘文·族谱后录下篇》,《牧斋杂著》上,(清)钱曾笺注,钱仲联标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年,第159、162、173、177、180—181 页。此外,钱达道、钱裔肃分别是万历元年(1573)和万历四十三年(1615)的举人。②康熙《常熟县志》卷十一《选举表》,《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第21 册,第246、251 页。
奚浦支中,钱汝明考中正德十一年(1516)举人,做过乌程县令。其孙仲贞,为嘉靖十年(1531)举人,曾任顺天府推官、潮州同知。钱顺时、顺德两兄弟分别中嘉靖三十八年(1559)、四十四年(1565)进士。③钱谦益:《牧斋晚年家乘文·族谱后录上篇》,《牧斋杂著》上,第142、159、162 页。万历三十八年(1610),钱谦益高中探花。
经过创市一代的筚路蓝缕,后世子孙继续开拓,并各有所侧重,农业与商业并行,在达到一定财富积累后,逐渐注重文化建设,敦促子弟读书科考,佐以编修家谱、建祠堂、立族规以寻找家族认同,为后续发展打下基础。这一时期,“主姓”家族与常熟县及周围地区的名门望族建立起姻亲关系,各“主姓”之间也常有通婚。
钱氏第20 世族人中,钱颐娶了同邑大乡宦吴讷的侄女,④钱岱:《海虞钱氏家乘》卷五《列传一·晋斋公颐》,第62a 页。钱泰则与无锡县望族华氏通好。⑤钱谦益:《牧斋晚年家乘文·族谱后录上篇》,《牧斋杂著》上,第146—147 页。官至山东按察司副使的第23 世钱顺德,为儿子娶了徐栻的重孙女,可谓门当户对。⑥赵士春:《保闲堂集》卷二十二《令甫钱君改葬墓表》,《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3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742 页。徐栻与嘉靖二十三年(1544)的探花瞿景淳“生同乡、长同业、同立朝为臣,复联姻同世好”,徐栻的一个女儿嫁给了瞿景淳的长子。⑦徐栻:《仕学集》卷四《少冢宰昆湖瞿公六十序》,静嘉堂文库藏万历三年序刻本,第6a 页。徐栻与嘉靖年间的大学士、常熟人严讷也关系密切,曾“叨籍门下”,复有联姻。⑧徐栻:《仕学集》卷六《严母吕太夫人行状》,第6a 页。徐栻唯一的儿子尚德,娶了归椿的曾孙女,尚德的女儿又嫁入归家,亲上加亲。⑨归镛、归衡等:《归氏世谱》卷六《附监生廉泉归君暨配季孺人合葬墓志铭》(徐栻撰),第39b 页。尚德的次子复祚娶了嘉靖间举人、苏州戏曲家张燕翼的女儿为妻。⑩王雷波:《徐复祚戏曲研究》,苏州大学2008 年硕士学位论文,第4 页。归谟的妻子姓郁,郁氏又是王世贞的外祖父家,归谟对王世贞执晚辈礼,二人“齿不甚远”,“时相过从”。⑪归令望纂修:《归氏世谱》卷六《鸿胪归君暨配郁孺人墓表》(王世贞撰),第34a 页。常熟另一大乡绅、礼部侍郎赵用贤的次女则嫁给了归学思的长子。⑫归镛、归衡等:《归氏世谱》卷六《逸士见廉归公墓志铭》(赵用贤撰),第49b 页。这类构成网络的姻亲和交游关系,是士绅阶层资源、势力的组合叠加,各家族在密切的精英关系下,互为奥援,能够强化和扩大各自的实力与地方影响力。
万历年间,钱氏号称“半于虞也”。⑬钱岱:《海虞钱氏家乘》“题钱氏世谱后”。一则笔记小说中,描绘了钱岱为父亲置办丧事的场面:
治丧分三处,皆设公神位。凡各省同僚、近好则郡中承天寺,县中绅衿则慧日寺,乡间则三党姻戚。间有籍在各省仍来吊于郡县、亲至鹿苑者(公所住镇名),皆门下士也。郡中治丧,则在郡乡先达主之(王娄东亦与焉)。在县则瞿、孙、陆三宦主之。乡则三日而毕,县则五日,郡中则几及半月,盖远方道里不齐故也。数日辐辏骈集,司丧者几应接不暇。⑭佚名:《笔梦叙》,《笔记小说大观》第5 编第6 册,台北新兴书局,1983 年,第3236—3237 页。
为父亲举行丧礼时,钱岱刚致仕不久。父亲的治丧之处从苏州府到常熟县城,再及鹿苑镇,不仅规模庞大,而且祭奠者身份尊贵、数量众多,足见钱氏在当地社会中的影响力。⑮《笔梦叙》记载了诸多钱岱的轶闻事迹,但所录亦有不实,如《笔梦叙》言张居正寄文悼念钱父,但据家谱,钱父卒于万历十四年,此时张居正早已去世。尽管有不实之处,钱岱及家族在常熟地方社会中的势力和影响,当与文中描绘相差不远。
中年便归乡的钱岱,精神与身体正值壮盛,于是“斥其精神才术,从事于田园声妓,以耗壮心”,每日“奕棊饮酒,谈笑大噱”,如是度过了40 多年余生。⑯钱谦益:《牧斋晚年家乘文·族谱后录下篇》,《牧斋杂著》上,第179—180 页。钱岱所豢养的家班,女戏出众,还有名角沈娘娘,在晚明江南剧坛占有一席之地。①参见吴泫萤:《明清家班女乐研究》,硕士学位论文,安徽大学,2014 年。同样喜好戏曲,并有所成就的,是老徐市的徐家。徐栻的孙子徐复祚,乃晚明著名的戏曲家,不仅有杂剧、传奇如《一文钱》《红梨花》《宵光剑》《投梭记》等传世,其杂文随笔《花当阁丛谈》中还有篇目专门探讨曲论。②参见王雷波:《徐复祚戏曲研究》,硕士学位论文,苏州大学,2008 年。徐复祚的堂侄锡允,“家蓄优童,亲自按乐句指授”,有“活捉偶、划龙船、走马跳猴诸绝”,精妙绝伦,当时的县令总结有“常熟四美”,徐家戏得占其一。③刘本沛:《虞书》,丁祖荫辑:《虞阳说苑》乙编,于浩编:《明清史料丛书续编》第17 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9 年,第530页;王应奎:《柳南随笔》卷二,王彬、严英俊点校,中华书局,1983 年,第24 页。
显而易见,各“主姓”家族经过财富的积累、家业的扩张,以及人际网络的经营、文化的追求和仕途的努力,综合实力大幅提升,不仅在市镇中继续占据权力结构的核心,还成为更大地域社会中的“精英”阶层。
“主姓”家族在积极建设和发展的同时,困境与挑战也屡屡出现。尤其引人注目的是相近区域中不同家族间的矛盾,以及家族族人的内讧。它们不仅阻碍家族自身的发展,还反映并影响了地域社会的历史进程。
钱氏的家谱中常可以看到族人被“诬”的记载。如第22 世钱校,即“尝为雠家所中,被逮,榜笞惨毒,见者股栗”。④钱岱:《海虞钱氏家乘》卷五《列传一·慕节公校》,第78b—79a 页。第23 世、钱泮的弟弟钱洽,也曾被“里中少年”诬告,但告状之人很快得病而死,便没有了下文。⑤钱岱:《海虞钱氏家乘》卷六《列传二·爱溪公洽》,第11b 页。
嘉靖年间,钱岱的祖父钱昇,因为支持县令捕盗,得罪了豪宗,而遭诬陷:
嘉靖中,濒江之里盗窃发而依豪宗为城社,里中噤莫敢谁何。邑大夫孟公白之当道,请诘盗而以属公。公抗言曰:“治盗易耳,奈盗主何?”孟公曰:“主为谁?”公曰:“不意今者近出巨族。”孟公始难之,既而张目向公曰:“子不庇奸而我何容纵冠。”公于是廉盗之主使、羽翼,及出入往来,悉籍记之以上孟公。孟公披籍索盗,盗无脱者,而豪卒腐心于公,思有以中公矣。会奸民负租者,公往征之,而与其子溺,会豪曰:“此足以死公也。”遂以诬公。⑥钱岱:《海虞钱氏家乘》卷六《列传二·西湖府君》,第17a 页,第19a 页。
不久,钱昇的季弟钱庶,中嘉靖二十五年(1546)举人,遂为兄长“倾身求解”。也许因为刚刚考中,且举人的资格尚不够强大,钱庶并没有将兄长解救出来。四年后,钱庶考中进士,力图再次斡旋鸣冤,但钱昇忽然去世。⑦钱岱:《海虞钱氏家乘》卷六《列传二·西湖府君》,第17a 页,第19a 页。
这些“诬陷”的记载,均出自钱氏一方的记录,另一方的资料如今已难以获得。姑且搁置“诬陷”的真实性到底如何,这些记载已提示了一个事实,即,在明代中叶之后的地方社会中,相近区域社会中不同家族之间常常存在各种矛盾与冲突。中岛乐章曾研究过明代徽州地区茗洲吴氏宗族遭遇的诉讼纠纷,其中发现吴氏与其他家族的纠纷频繁起来是在16世纪以后,嘉靖年间尤为显著。中岛认为“明代后期乡村秩序的全盘性混乱之中,宗族间的对立,恐怕也因而日趋深刻化了吧”。⑧中岛乐章:《围绕明代徽州一宗族的纠纷与同族统合》,《江淮论坛》2000 年第2、3 期。
除了成化、弘治以降整体社会风气的变化和秩序的混乱,江南三角洲开发的历史进程,应当也影响了钱氏的生存环境。如前所述,相关研究已经指出,15 世纪中叶之后,江南三角洲的开发重心向高乡转移,人口也有向这一区域迁徙的趋势。虽然有蓬勃发展的棉业经济的基础,但集中的开发情势下,环境资源、生活空间的争夺当是不可避免的。如第22 世、禄园支钱祀,意图从祖居的奚浦市迁至不远处的横塘河生活,却引发居住在横塘一带的大族的不满和抵御,令钱祀不得不强行开垦:
横塘诸豪禁诸疆,以不得相籍,力以持公(指钱祀)。公暮夜抵诸父兄所,语之故,期旦会横塘。明日耦耕千人,耰耝棘钁千具,牛百头,一朝而原隰释释。豪乃咋舌罢去。尽管借助父兄的力量,很快完成了土地占有与垦殖,但横塘的大族没有善罢甘休,他们合谋不支持钱祀的粮长工作,双方一度械斗:
公(指钱祀)为田赋长,豪相约不输一钱。公乃悉召会诸父兄,襜衣大帽,乘怒马,人持银铛,收捕诸不偿国赋者。豪闻之,亦集里中暴子弟以御我。我数行数止,豪不支日醵饮费,意小懈,公袭而驰之,缚渠魁六人诣郡县。六人向公叩头,约请输为众先,愿勿系送郡县吏。公乃罢,遣之。余豪尽戢输恐后。①钱岱:《海虞钱氏家乘》卷五《列传一·横溪公》,第76a 页。
生活在横塘的大族极力排斥新迁入的家族力量,很大可能便是出于维护自身生存空间的目的。所幸钱氏人丁、财力雄厚,才最终帮助钱祀站稳脚跟。
在常熟县另外一个“主姓”市镇何家市中,何氏家族也在明末遭遇了其他家族的冲击。何氏最兴盛的时期为何钫、何矿兄弟中举入仕的嘉靖、万历年间。此后,子弟科名不继,家族呈衰落之态。至何矿的孙辈,男子中只有何君立一人。但他却性格骄纵,少习举业未有成。何家市中此时有杨氏家族崛起,家资日渐雄厚,已经与何家不相上下。“一山难容二虎”,两大家族互相“不悦”。杨氏家族中一名役夫因故死去,这名役夫恰好曾经是何家的奴仆,这一渊源被有心人利用,制造谣言,故意刺激何君立。何君立果然一激即起,“集人娖队执械往”,抢砸了杨家。杨氏诉诸官府,何君立最终“不胜,走四千里”。②吴卓信:《桂村小志》不分卷《何慈公小传》,《常熟乡镇旧志集成》,广陵书社,2007 年,第532 页。
区域间的家族矛盾,有不同的导火线和表现形式,其中的原因自然多样复杂。这一时期三角洲高乡地域的密集开发背景,不应被忽视。濑川昌久有研究指出,宗族间的对立或纠纷,毋宁说是起因于开发已经得到一定程度进展的地区、围绕有限资源展开的社会性竞争的激化。③参考濑川昌久:《中国人の村落と宗族:香港新界農村の社会人類学的研究》,弘文堂,1991 年,第214—217 页。
家族成员之间的内讧,是家族与市镇发展中的另一重挑战,有时消耗性极大。钱氏家族中,第21世的元祯,年轻时与长兄元禄发生矛盾。元禄听信谗言,举刀要手刃元祯。元祯逃匿至亲戚处,元禄找寻不得,竟然派家奴“持斧执炬”到弟弟家“攻射门墙,砍破器物,尽毁其薪木”。④钱谦益:《牧斋晚年家乘文·族谱后录上篇》,《牧斋杂著》上,第152 页。第22世的钱表,同样跟兄长不和,被“里中儿间于兄”,导致“谪田辽左”,历经19年,在其子考中进士之后才得以返回常熟。⑤钱岱:《海虞钱氏家乘》卷六《列传二·慎余公表》,第4b—5a 页。家族内讧最为严重和戏剧性的,当属徐氏家族中徐昌祚、徐鼎祚兄弟。这一家族悲剧还被徐复祚写进自己的戏曲中,更平添了知名度。学界对此事的来龙去脉已有基本的梳理。⑥参见徐朔方:《徐复祚年谱》,载氏著《晚明曲家年谱》第1 卷,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 年,第321—345 页。事情经过大致如下:
老徐市“市主”徐栻的女儿嫁入同邑望族瞿氏,但因行为不检,被瞿家所休,返回徐家。此后瞿徐氏在母家别院而居,且颇有私财。徐栻之子尚德共生六子,其中开创新徐市的昌祚和复祚为妾周氏所生,而最幼的鼎祚,为继室安氏所生。兄弟之间因嫡庶之分、正妾之别早有嫌隙。⑦徐复祚:《家儿私语·亡妣周宜人状》,《丛书集成续编》史部第29 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8 年,第163 页。万历十九年(1591),昌祚夫妇贪图被休姑母瞿徐氏的财产,以媒约相骗,制造姑母私奔的假象,并残忍地命人将姑母沉河淹死。至万历三十八年,徐家析分家产。最幼的鼎祚为争夺家产,“借口于杀姑,又罗致十二大罪”,向官府揭发昌祚的罪行。同年八月,昌祚被逮入狱。鼎祚又派人到狱中行刺,导致昌祚最后自刎。复祚为替同母兄报仇,“有书讦鼎祚,刻送通邑”,希图用舆论的力量和因果报应的说辞反讦。鼎祚则不胜压力,精神恍惚,于万历四十二年(1614)亦死。⑧徐复祚:《家儿私语·亡兄刑部河南清吏司郎中暨敕封亡嫂王氏宜人行略》,《丛书集成续编》史部第29 册,第164 页;钱希言:《狯园》卷七《徐氏兄弟冤报》,《续修四库全书》第1267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644 页。
徐家的这一桩兄弟相煎,给家族声誉带来十分负面的影响。民国年间昆山藏书家赵诒琛在刊刻徐复祚的《家儿私语》时,仍然微词于徐氏家族:“复祚之兄弟,其行如此。当时之戚族亦凶人多,而善人少。成人之恶,唯恐不力。……此三子者,实为无德行之人耳。”⑨徐复祚:《家儿私语》后跋,《丛书集成续编》史部第29 册,第167 页。万历末年徐昌祚死在狱中后,徐姓家人也逐渐搬离新徐市,到清代前期,连“徐”姓也被从市中抹去,更多的时候以旧有的“董浜”为名,称董浜新市。⑩雍正《昭文县志》卷二《市镇》,《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第19 册,第211 页。
家族问题是区域史研究的重要课题,对江南家族的研究,是探究江南社会、经济、文化以及地方政治的重要入口。①参见徐茂明:《明清江南家族史研究之回顾与展望》,王家范主编:《明清江南史研究三十年:1978—2008》,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369—406 页。太行革命根据地史总编委会编:《太行革命根据地史料丛书之五:土地问题》,第27 页。上文关注的常熟县徐氏、钱氏和归氏三个“主姓”家族,创市是祖辈的功业,如何维持家族的发展、坚守家族在市镇中的地位,则充满更大的挑战。这三个家族经过一代代人的努力,尤其是族人科举的成功,很幸运地实现了向精英阶层的转型,从而将创市带来的“主姓”地位维持了较长一段时间。次生市镇的出现,显然与家族实力增强并寻求扩张的欲望密切相关。
纵观三个家族在晚明时代的发展变动,与江南地区其他家族的经营轨迹既有共性又有差异。尤其值得关注的,是他们与特定时空下的区域发展的关系更加紧密:家族扩张下出现的次生市镇,同时是相应区域开发加速的表现;家族面临的困境与挑战,亦与地域的开发进程有关,而像徐昌祚死后,市镇的再次更名,则是家族对区域社会的另一重影响。有明一代,“主姓”家族由于与相应市镇之间存在特殊的联系,故而家族与区域之间的互动与影响更为敏感,从而可以成为探究这一时期区域社会历史进程的重要视角。
将观察时段拉长,进入清代,上述的七个市镇,因为自然和人文环境的影响,市况发展各有起伏,而三个家族的际遇也不尽相同,包括市镇兴衰在内的区域发展,与巨姓大族的关系,又将呈现出不同的态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