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艳荣
有个失踪案,到现在已经十多年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齐凡宇翻看这个失踪案卷宗,失踪人叫杨德,失踪时23岁,1991年报的案,报案人是杨德的母亲,这么多年,家人再没到公安局询问过。卷宗里没有杨德的照片,卷宗写着,因为家里没有他的照片。
案卷记录很详细,报案人杨德母亲自述:我儿子杨德三年没回家过年,我寻思,他是丢了,就来公安局报案了。显然,这个母亲对这个儿子有点漠然。儿子失踪三年母亲才来报案,三年啊,如果是他杀,凶手做足了逃逸和隐藏的功课。
报案人杨德母亲自述:杨德出来打工,是我把他撵出来的。他赌博,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赌光了。他偷家里的钱,无论放哪儿他都能找到。家里五个孩子,他是老二,我实在受不了他赌博了。你问我为啥把他撵出家门,他把他爸的腿打折了,因为他爸也赌博,他不想让他爸赌,省下钱来,他去赌。家里两个赌鬼,这日子怎么过?
一
一连下了几天雪,沈阳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白茫茫的。齐凡宇开着警车缓慢地行驶在大街上,沈阳人是喜欢下雪的,说一下雪,沈阳就变成盛京了。多文艺范儿啊!
这话齐凡宇还是从钟晶萦那儿听来的,那也是个下雪天,在怀远门,那雪可不像今天下得这样暴躁,那雪下得温柔、纏绵。以至于,每到下雪的时候,望着飘飞的雪花,齐凡宇就想起钟晶萦的眼睛。那天在怀远门,他俩并肩走在飘雪的路上。沈阳故宫的琉璃瓦也落满了雪花,那情景,真就变回了盛京皇城。齐凡宇那天看钟晶萦的脸,她的睫毛落上了雪,大眼睛扑闪着,那睫毛上的雪掉落了,又落满了。齐凡宇真有种冲动,他想低头,去吻那睫毛。那是1988年,那年他俩都高中毕业了,都没考上大学,但都有了自己的人生方向。齐凡宇已经报名参军了,钟晶萦准备到五爱街跟母亲去搞服装批发,她母亲属于沈阳第一批下海经商的人,也叫个体户。那天,他俩都很高兴,尽管没迈人大学的门槛,但都有了人生第一步的目标。
雪是那么美,那么飘逸,如同80年代的爱情。齐凡宇和钟晶萦,原本喜欢对方,却从没表白。也许根本还没分清喜欢和爱情的混淆和界限,就是青春的萌动吧。是的,太年轻了,高中生,也就十八九岁,齐凡宇比钟晶萦大一两岁,他和钟晶萦在班里比别的同学走得近了些,还总被老师点名提醒。钟晶萦对他有好感,这点他还是能感觉出来的,尽管是高中生,但他已经是青年了,对男女那点微妙的感情还是能分辨得出的。但他心里明白,他配不上钟晶萦,从各方面都不配。先从家庭说吧,他家住在铁西工业区的平房里,也可以说是贫民窟吧。父母都在拖拉机厂当工人,目前厂子里人心浮动,没有任何征兆和原因的,说是要减员下岗。钟晶萦家庭优越。如果说他俩相互爱着对方,为时太早,只不过喜欢吧。这已经不得了了,高中生,属于老师家长眼里的早恋。可那正是青春懵懂期和青春叛逆期,难免有感情的萌动。齐凡宇能总结得这样透彻,说明他正经受着这样的萌动,他是喜欢和钟晶萦在一起的,她时常会带给他各种好吃的小饼干,有的饼干他从没见过。还有更主要的,齐凡宇学习也不好,他是注定考不上大学的,就是能考上大学,估计家里也供不起。如果父母下岗了,他就更上不起大学了。因为他已经预见,如果工厂有下岗的,父母是逃不掉的,他们就是车间里的普通工人,普通得就像从没来过这个世界上。他从小长大,从没见有谁给他家送过礼,也没见他家给谁送过礼。
高三的时候,齐凡宇已经想好了,他要参军去,这是他唯一的出路。钟晶萦若隐若现地对他好,他心里明镜似的。没办法,老天爷给的,父母长相不出众,但他拣着父母的优点长:一米八几的个头儿,高鼻梁,大眼睛,眼窝很深,牙齿洁白,一对小虎牙,笑起来是可爱的坏笑。钟晶萦就是看上齐凡宇的俊朗,喜欢一个人,眼缘很重要。
那个下雪的怀远门,1988年。钟晶萦比上高中时漂亮了许多,她穿了条牛仔喇叭裤,脚穿一双红色半高跟皮鞋,白色高领羊毛衫,外穿一件带毛领、带帽子的红色呢子大衣。她还画了淡妆,眼波美丽透着调皮。齐凡宇和钟晶萦打一把伞,挨得很近,齐凡宇竟闻到了春天里桃花的淡香,那是来自钟晶萦的香气。而齐凡宇相比钟晶萦穿得过于寒酸,还是上高中时那件掉色的军大衣,但绝不影响他的高大帅气。
大地铺上了洁白的雪,极目远眺,满眼的银白,那么旷远。钟晶萦不时仰头看着齐凡宇,掩饰不住那份喜爱,她有意无意地碰下齐凡宇的胳膊和手。钟晶萦异想天开地,一把把雨伞抛进雪花中,那伞在空中翻了两圈,滚在雪地中。齐凡宇刚想去追伞,钟晶萦笑着拉住他,别捡,让它随着雪花飘飞吧。
钟晶萦就这样,随性,率真,突发奇想。齐凡宇觉得挺好的伞不要了,怪可惜的。他想起了妈妈的伞,用了很多年了,伞面破个洞,她找了同样颜色的布缝补上了。钟晶萦不要的这把伞比妈妈的那把伞可漂亮新鲜多了。这就是差距,物质和精神上的差距。钟晶萦背着手,她像是对齐凡宇说,也像是对天空说,我喜欢下雪,一下雪,沈阳就变成盛京了。
这是齐凡宇在现实生活中听到的最有诗意的话,这话就像雪花落在了他心里,融化了,如春水荡漾,也许今后无论走多远都不会忘记那份诗意。齐凡宇和钟晶萦走在怀远门的这条街上,仿佛回到了古远的从前,整条街只有他们两个,谁会顶风冒雪地出来闲逛呢?哈,只有恋人才会有这样的雅兴,要不咋说风花雪月呢!他们走到了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地方,钟晶萦抚摸着拴马桩说,你说过去的格格和王爷们,下雪的时候也会出来赏雪吧,就像我们俩,在这条街上不期而遇,或擦肩而过。
齐凡宇说,你太爱幻想了,你可以是格格,可惜,我不是王爷,而且,我的父母面临下岗。齐凡宇故意这样说,因为钟晶萦要的浪漫他给不了。
钟晶萦笑了,说,那好吧,说点现实的。你非得去参军吗?齐凡宇说一定要去参军,这是我唯一的出路。钟晶萦表情轻松地说,没有那么严重吧,你可以和我一起去五爱街,搞服装批发。其实,我家真就缺少这么个可靠的人,你可以在广州给我们发货啊。齐凡宇说,谢谢你的好意,但我是男人,要靠自己的努力奋斗来改变命运。齐凡宇说这话,可不是喊口号,唱高调,细想,刚出校门,说话还带着学生腔。钟晶萦心里是欢喜的,说明齐凡宇有上进心,但她还是想留下他,愿意以后的日子,有齐凡宇的相伴。钟晶萦想了下说,齐凡宇,你就不想成为优秀的商人,或者企业家?我家就我这么一个女儿,我可不是能做大事业的人。你要是帮我们该有多好啊,下海经商吧。
齐凡宇也仰头望天,有点天真地說,将来我还要当警察。听了这话,钟晶萦“扑哧”笑了,她想起上小学的时候,理想比天大,一个个的,我要当科学家,我要当宇宙飞行员,就差说我要当总统了。现在想想可笑不?那么,面前的这个老同学齐凡宇说,他要当警察,听着那么遥远和缥缈。钟晶萦还是强忍着笑,轻描淡写地说,好吧,祝你当警察梦想成真。
齐凡宇一本正经地说,真的,你不信啊,这是我的理想。
钟晶萦捂着嘴,偷笑。齐凡宇挥下手,不在乎的样子,看你,这有什么好笑的,我又没说当科学家,当宇宙飞行员。
哈哈,你也说过这样的理想啊!钟晶萦笑弯了腰。
齐凡宇说,小时候咱不都这么喊豪言壮语嘛!
齐凡宇跺跺脚上的雪,说太冷了,咱们回吧。钟晶萦张开双臂,在雪地里转着圈说,再待会儿,我不冷,多浪漫啊!
齐凡宇真有点着急,明天要出发去部队了,他想去理个发。他把要去理发的事告诉了钟晶萦,让她先回,他去理发。
钟晶萦说,那急什么呀,出了怀远门,那一溜街上,有多家美发店。咱先去吃饭,然后再去理发。
齐凡宇看下手表说,这才三点,吃哪门子饭,晚上不吃了?直接理发去。
别呀,你听我的,就算我给你饯行了。钟晶萦拉着齐凡宇就走。
齐凡宇来的时候,把自行车放在怀远门外了。这会儿,自行车发挥作用了。他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骑着自行车,钟晶萦坐在后车座,她用双手牢牢地抱住了齐凡宇的腰。她心里莫名地荡漾起诗一般的涟漪,醉人心扉。这道最美的风景,封存在钟晶萦的大脑,根深蒂固,无论身处何方,时间飞逝,都无法忘怀。
已经到中街了,都看见宝发园饭店的幌子了,这是钟晶萦点名要来的饭店。齐凡宇紧蹬了几下自行车,前轮打滑,连人带自行车跌进了雪里,接着,从雪堆里飞出一串笑声。
到了饭店门口,齐凡宇却犹豫着不想进饭店,他突然很难为情,因为他兜里只有5元钱。显然不够请钟晶萦下馆子的,囊中羞涩。钟晶萦看出了他的心思,拉着他进饭店,说,你啥都不用管,我说了,请你。齐凡宇侧头看着她说,我是男的,应该我请。钟晶萦笑着说,还挺讲究,那你就欠着吧。等你有能耐了,别忘了我。齐凡宇真诚地说,那当然了。
宝发园在沈阳属于老字号,店面不大,有传说中的四绝菜,熘肝尖、熘腰花、煎丸子、熘黄菜,也就是大葱炒笨鸡蛋。尽管都是家常菜,但风味独特。齐凡宇从没吃过,像他这样的家庭,能吃饱就不错了,还下馆子。他心里真不是滋味,他是不愿意花钟晶萦的钱的,宁可不吃宝发园的名菜。可他太了解钟晶萦的性格了,任性,我行我素,她说要请吃饭,不让她请,就是驳她面子。况且,他就要去参军了,不想惹她不高兴,这也是她的一片心。这么想着,齐凡宇也就心安理得了,放心大胆地吃。
钟晶萦把宝发园饭馆里那四道名菜都点了,钟晶萦还要了一瓶老龙口白酒,齐凡宇挡都没挡住,因为齐凡宇从来就没喝过酒。一个刚高中毕业的学生,喝什么酒啊。钟晶萦说,没事,反正咱现在也不是学生了,喝点酒怕啥?再说,无酒不成席。齐凡宇想,也是哈,不喝点酒,那不白瞎这桌菜了,也对不起宝发园这么大馆子啊!齐凡宇干脆利落,拧开酒瓶盖,先给钟晶萦斟满,又给自己斟满。他看着满杯的酒,能有二两吧,真不知道咋喝。他说,今天真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生平第一次喝酒,还是你和我。
钟晶萦端起酒杯,那就为第一次喝酒干杯。
他们碰了杯,喝了一大口。齐凡宇使劲咽下去,稍微停顿了会儿,又猛烈地咳嗽了起来。钟晶萦递给他一杯水,已经笑出了眼泪。齐凡宇接过水杯,把一整杯水都喝光了,又吃了些菜,这才稍微好些。他的眼睛也有眼泪了,是辣的。齐凡宇觉得那些菜,真是美味,吃到胃里,那样的暖,酒也不那么辣了。他又举起了酒杯说,刚才是你敬我,这杯我敬你,钟晶萦,谢谢你看得起我,对我好,今天第一次喝酒,还第一次进这个大饭店。他喜欢这样连姓地叫她,还像上学的时候,同学们都是连名带姓地叫。
钟晶萦先喝了口酒,又说,你刚才话没说完,我对你好,那你呢?
齐凡宇低头,没说话,却涨红了脸,也许是喝酒脸红。
哎哟,脸还红了,不好意思了呗。钟晶萦歪头看他,故意调侃他。
什么呀,谁喝酒不脸红啊。齐凡宇此刻心里明镜似的,他不想说后面的那句,说了也许就是承诺,他无法预知未来,他也给不了钟晶萦未来。他即使去当兵了,也不是率领千军万马的将军,而是一名战士。他们还是同学关系的好,留着那份青涩吧。
喝得微醺,但没喝高。四盘菜都吃光了,还吃了碗大米饭。齐凡宇觉得跟过年似的,过年都没这儿吃得好。一想到爸妈就要下岗了,齐凡宇愁得像飘着的一块乌云,随时能下雨。钟晶萦永远是班里穿得最漂亮的女生,也是最早在班里化妆的女生,还有穿高跟鞋。上课间操的时候,值班老师要检查奇装异服,她就属于奇装异服那伙的。操场是沙子铺的,看见检查老师过来了,她就使劲把高跟鞋后跟往沙子里踩。齐凡宇就站在她左边,间隔有一臂长。他用余光看见钟晶萦脸上有汗,在太阳光下,亮晶晶的。天啊,她的头发,烫了。刘海儿弯弯的,两个辫梢也打着螺旋卷,扎着藕荷色的蝴蝶结。当然,挨赳,她是免不了了。诸如这样的爱美的事件,层出不穷,但她就是爱美,没办法。
她依然很美,画了淡妆,眉毛弯弯的,像是在甜甜地微笑。
二
上午就接到钟晶萦电话了,说她从国外回到沈阳了,约他在老地方宝发园见。齐凡宇没有急着去宝发园和钟晶萦会面,而是绕个弯,去了怀远门。他还是怀念怀远门的雪啊。他把车停在了怀远门外,步行走到故宫,屋脊上都披上了洁白的雪,情景依旧,而物是人非了。他到现在没结婚,可是他不是为了等钟晶萦,他们当年也没私订终身,也没海誓山盟。这些年,齐凡宇压根也没有她的消息,她已经在他的世界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到底是不是为了等她,他自己也说不清。当接到钟晶萦的电话那一刻,心一颤,如在梦里。
转业回沈阳当警察,齐凡宇去她家找过,已经搬家了。他想,如果钟晶萦想找他,好找,跟她说过,他转业要当警察。
齐凡宇走到沈阳故宫边上,漫天飞雪。齐凡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天,他和钟晶萦就是走到故宫边上折返的。他们先去了宝发园吃了那四道名菜,那味道,至今回味无穷。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去过宝发园。他后来不是吃不起,而是想把那味道独一无二地留在记忆深处,储存起来。那天,他们在宝发园酒足饭饱后,有个小小的争执,钟晶萦说,先去看场电影,齐凡宇说,先去理发。钟晶萦还管饭店服务员要了针线,把掉的大衣扣子缝上。她那件红色的呢子大衣,真是好看,扣子也好看,扣子不大,也是红色的,塑料的,嵌进了金点,有些闪光。所以,在怀远门的时候了,掉进了雪里,一眼就找见了。钟晶萦在雪地上展开双臂转圈,喊着,好浪漫啊!齐凡宇看见一颗红色的纽扣掉在雪地上,很显眼,他捡起来的,是钟晶萦红色大衣上的纽扣。
还是拗不过钟晶萦,齐凡宇也没想拗她,他早就知道钟晶萦的脾气,她想办的事,谁也拦不住。齐凡宇总结的是,说到底,有钱人家的女儿,大多任性。也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他就不和她一般见识,那就依她先看电影。齐凡宇尽管不会浪漫,但他的浪漫藏在点点滴滴的细碎之中,藏在平凡的生活之中。在钟晶萦的执拗中,他就适时收手,让着她。他露出淡淡无奈的笑,那样子就是,好,你赢了。而钟晶萦也总是在这淡淡无奈的笑中满足了小公主的虚荣心,愈加骄傲和娇羞。她会背着手,手指在后背搅在一起,身子前倾,咧着嘴甜甜地笑,眨着毛茸茸的大眼睛说,这还差不多。眉毛上挑,俏皮得像个天真的孩子。
她喜欢背着手,身子前倾,像鸟儿展翅要飞的样子。眼睛笑眯眯的,抿着嘴。也许是她的习惯动作,高兴时这样,痛苦时也这样。
别看钟晶萦和齐凡宇年龄相仿,但在齐凡宇眼里,她的心智,怎么着也比他小五六岁。钟晶萦做错事的表情,他都了如指掌。那表情天真得有些幼稚,比如在学校的时候,她只要对着齐凡宇伸舌头,他就知道,又办错事了,或者,挨老师赳了。挨赳也多半为他,总问他题,有事没事总找他说话。再就是,烫发,穿时髦的衣服。
那天,他们从宝发园出来,去了红旗电影院。钟晶萦买的电影票,齐凡宇没钱。买的是二楼,钟晶萦也没征求他的意见。进了电影院,他们踩着木质的楼梯,向二楼走去。红旗电影院,总共两层楼。楼梯踩上去,咯吱咯吱响。二楼没有几个观众,且都是成对的年轻人。倒是很清静,不像一楼,人乌泱乌泱的。齐凡宇想,钟晶萦大概是对红旗电影院环境很了解,那就说明,她经常来看电影。看电影对齐凡宇来说,也是件奢侈的事,看电影需要买票的,他妈妈是绝对不会给他电影票钱的。每天早晨,天刚亮,妈妈就起床,捅开炉子,做早餐。同时,还要把中午饭做出来。两个饭盒,铝制的,已经发黑,坑洼不平。妈妈把米饭铺在下面,炒菜放在一边,或者放在米饭上面。妈妈和爸爸每人拿着一个饭盒去上班,中午就在工厂吃了,条件好的工厂,把工人们的饭盒放在锅里熥熥,能吃口热乎饭。条件有限的工厂,就那么凉着吃。一张电影票,也许就是一顿饭钱,怎么可以浪费掉。他生在这样的家庭,本身也知道节俭,从不额外要求。他学生时代,所有的奢侈,都来自钟晶萦,让他见识了富裕人家孩子的生活。这样,他更加努力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他没考上大学,那他就决定去当兵,在他心里,仿佛这样就有无限发展的空间。而钟晶萦的理想,简单多了,她就想快点高中毕业,再也不挨老师批评了。如果不是爸爸妈妈逼迫她念完高中,她早就不念了,整天挨老师批评,她认为自己没有错。齐凡宇没有这些好吃的,她有,她吃不了,为什么不可以给齐凡宇啊?还有,我就是愿意和齐凡宇在一起,我们就是同学情谊,讨论数学题,讨论写作文,有什么错?不都说男女平等嘛,为什么男同学和女同学就不能在一起学习?偏见。她时刻想挣脱束缚,放飞自己。
有什么新电影,基本都在红旗电影院上映,那天他们看的是《庐山恋》,男女主人公拥抱,钟晶萦用手遮住了眼睛,不好意思看。齐凡宇也把眼睛移开,低垂着眼帘。还是钟晶萦碰了他一下,意思,那羞羞的一段过去了,现在可以看了。钟晶萦有意无意地头靠在他的肩头,齐凡宇挺直了腰板,没躲。因为电影院的幽暗,还因为二楼人稀疏,他们第一次有了亲密的接触,拉手和搭肩头。
电影散后,他们是手拉手走出电影院的,自行车锁在电影院门口,但已经不能骑了。雪已经没过腿肚子了。齐凡宇只能推着自行车走,推着都吃力,钟晶萦还要坐在后车座上。这时候已经是晚上6点了,雪还在下。满大街都放着同一首歌,沈阳啊沈阳啊我的故乡,马路上灯火辉煌……甜美的女高音,飘在这雪夜中。歌声和华灯交相辉映,再也没有别的歌声能表现齐凡宇的心声了,此刻,他是那样爱沈阳。钟晶萦坐在自行车后座,趴在前座上,腿还悠荡着,跟着歌声哼唱:
社会主义的高楼大厦,
耸立在古老的沈阳,
那是我常年居住的地方,
自力更生重建家鄉。
齐凡宇吃力地推着自行车,但他一点也不觉得累。他一边撒磨着街边的美发店,现在已经不叫理发店了,都改成了某某美发店。可能是下雪的缘故,美发店都关门了,以往美发店都很晚才打烊。终于有个美发店亮着灯,叫风尚美发店。他俩走得可够远的了,到了太原街。钟晶萦继续趴在车座上,悠荡着双腿,哼唱着沈阳啊……她早忘了,齐凡宇要理发的事,早忘了,齐凡宇理发好去当兵的事,她早已沉浸在无边的快乐和幸福中。齐凡宇学着公交车售票员说,乘客同志们,风尚美发店到了。
啊,美发店,哦,对了,你要理发。钟晶萦如梦初醒,跳下自行车。她看着齐凡宇,疑惑地问,哦,你是要去参军了吗?
对呀,我自己都感到兴奋。齐凡宇信心百倍地说。
钟晶萦挽留着说,我还是愿意你留下来,留在沈阳,和我在五爱街做服装生意。我们将来不会缺钱的,可能比你当兵要强。
齐凡宇说,不用劝我的,我们这么年轻,我还是要出去闯荡。
三
齐凡宇把自行车扔进雪堆里,自行车倾斜在雪里,雪深,根本倒不下去。他们推门进到美发店,屋里人真多。别的美发店都关门了,出来美发的人就集中到风尚美发店喽。好不容易排到齐凡宇,一个女孩儿先给他洗头,理发的是个男孩儿。嗯,这个店不小,光美发师就有三四个,还有一些小工。这时候,钟晶萦坐着的地方,离齐凡宇有段距离了。齐凡宇依稀听到有个男的说话,声音好听,有磁性,听着年龄很轻,他说,哎,那小姑娘,你烫个头发吧,现在都时兴爆炸式,你的发型已经落伍了,你长得那么好看。钟晶萦现在的发型还是上学时烫的,辫梢烫了卷,头帘烫了微卷,这学校都不让,她只是保守地烫烫。她本来就热衷于烫发,最怕人家说她落伍。落伍就是老土的象征,她那么美丽的姑娘,怎么可以落在时代的后面。那个美发师拿着画报,走到她跟前说,你看,就是这个发型,漂亮不,太适合你了。钟晶萦架不住三句赞美,那句“你长得那么好看”起了决定性作用。钟晶萦兴高采烈,好,就烫爆炸式,她又叮怼美发师,你能保证烫得跟画报上的模特一样好看?
那个男美发师信心十足地说,只要是我烫的,一定保证,但就是有点小贵。钟晶萦不屑地说,只要你能烫好,钱不成问题。男美发师说,一定会很漂亮。美发店里的音响也在放,沈阳啊,沈阳啊,我的故乡……震耳欲聋,再加上说话声,真是声声入耳。嘈杂得,齐凡宇只听到钟晶萦要烫发,往下的啥也没听清。钟晶萦烫发倒不怕,他是怕烫发时间长,耽误他回家。他是着急回家,明天就要离家去部队了,他还没怎么和家里人谈这件事呢,父母倒是不反对,但怎么也得说声吧。
小工手脚麻利,钟晶萦已经洗完头发了。因为烫发要比理发挣得多,算是个大活儿,小工大工都围着钟晶萦转。钟晶萦又找到存在感了,恨不能整个美发店都围着她转才好呢,她付得起钱。给钟晶萦烫发的美发师,留着长发,额头上的头发还染了几绺红褐色,瞅着是挺时尚的。他的脸像女孩儿似的白皙,眼睛大,略长,单眼皮,很漂亮。眉骨略高,眼窝深,眼波总像藏着不可名状的忧郁,耐人寻味。他嘴甜,健谈。他不知道钟晶萦的名字,就说,那小姑娘。三言两语,就把钟晶萦的心说活了,同意烫发,还要用韩国进口的高价烫发药水。说不伤头发,不伤皮肤。这个价钱,已经是超出了本店的最高价,属于天价了,当然,美发师的提成也高。而钟晶萦只要美,她又特别热衷于烫发,在她眼里,只要烫出来漂亮,钱不是事。她母亲在五爱街搞服装批发,从广州进货,几乎每天不到中午,店里的服装就抢空了。八九十年代,任何奇迹都会发生,那是个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年代。
齐凡宇已经理完发了,他急着要走。早上和母亲约好了,母亲说她今天上白班,晚上下班后给他包饺子吃。母亲今天又是倒班的时间,工厂是三班倒。母亲下午5点下班后,半夜11点还要上夜班。齐凡宇晚上跟钟晶萦在宝发园吃的饭,又去看电影。母亲包完餃子,看他不回来,还不定多么着急。主要的是他要去参军了,更应该多跟母亲在一起。他本想理完发就回家,赶在她上夜班前,和她见个面,也让她放心。现在,钟晶萦又烫上发了,这要是等她烫完,母亲估计已经去上夜班的路上了。他走到钟晶萦的身后,前面的镜子映出钟晶萦的脸。美发师戴着口罩,只露两只眼睛,正给她上发卷。齐凡宇对着镜子中的钟晶萦说,我先回家告诉我妈一声,要不她担心,然后我回来接你。
钟晶萦说,不用了,你一去一回,太晚了,我打车回家。
齐凡宇说,就这雪天,估计也打不到车。
美发店里的店长说,没事,我们这么多人呢,等她的头发烫完了,我们就都下班了,送她,放心吧。也许有人正顺路呢。没有顺路的,我安排人送她。
钟晶萦听了,更来劲了,你快走吧,要不你在这儿,我还着急,让他们送我。
给她上卷的那个美发师,一直没说话,忙着上卷,美发师竟抬头看了眼齐凡宇,很快又低头卷发。最先映人齐凡宇眼帘的,是那双眼睛。也因为他戴着口罩,只露眼睛,很抢。齐凡宇的注意力就集中在这双眼睛上。一个男人的眼睛,长得那样好看,明澈,带着忧郁的神色,眼窝有点深。
齐凡宇着急回家,明天他就要去部队了,怎么着都得先回一趟家。
钟晶萦还一个劲地撵他走,说,你在这儿我都不落忍,赶紧回家。
齐凡宇边走边说,我回家后,立马回来接你。
钟晶萦说,你可别费那腿了,大雪天的,不等你回来,我都到家了。明天我去送你。
再说什么,齐凡宇已经听不到了,他已经冲进了风雪中,雪下得小了,路上也压出道眼。他骑着自行车,在道眼里一滑一哧溜地骑着。
店长临下班,对给钟晶萦烫发的美发师说,杨德,等烫完,你送顾客回家。杨德欣然接受,还开玩笑说,愿意效劳。钟晶萦烫的爆炸式头型很潮,估计整个沈阳城也没几个。当然,她也很满意,洋气得像个小洋人。她直夸美发师杨德手艺高,杨德也就二十三四岁,谦虚地笑,还说你能经常到我们店里美发,就是对我最大的夸奖。
那天晚上,烫完发,钟晶萦和杨德一起走出了美发店。杨德锁门,拉下卷帘门。钟晶萦说,不用送了,我打个出租车就行。杨德说,那不行,店长交给我的任务,一定要完成。再说,这么晚了,打车也不安全。
还挺及时,来个出租车,因为下雪,出租车要多加钱。杨德说,别打车了,没多远,走过去吧。钟晶萦说,那可远着呢,打车快,天太冷。杨德表现得彬彬有礼,他先给钟晶萦打开后车门,让钟晶萦先上车,他才到前面副驾驶座上坐下。这个动作,给钟晶萦留下的印象很深,没有人对她这样做过。只是在电影里看到过,大多是给老板啊,身份显赫的人这样做。出租车开到钟晶萦家楼下,这是中街附近的小区。钟晶萦刚要把车钱付了,杨德表现大方地说,你别管了,我来付,一会儿我还要继续坐,回我住的地方,我先送你上楼。钟晶萦说,不用送了,我就住三楼,抬腿就到,那就谢谢你了,改天我请你吃饭。说改天请吃饭,那都是客气话,但就随便的一句话,让钟晶萦和美发师有了深交。
齐凡宇回家,正赶上母亲还没去上夜班,母亲看他回来,也没责怪他,就是说,饺子可好吃了,可给你爸爸解馋了。还在锅里给你焐着呢,你去尝尝。在雪里跋涉了半天,宝发园的四道名菜早就消化得不见踪影了,真就饿了,齐凡宇掀开锅,又吃了一碗饺子。
齐凡宇先送母亲上夜班,然后他都没回家,直接去了钟晶萦家,他不放心,看她到家了吗。齐凡宇和同学们来过钟晶萦家,知道钟晶萦家住址。他上楼敲门,这都快半夜12点了,他犹豫了下,还是敲门了。是钟晶萦的妈妈开的门,他说,婶,钟晶萦回来了吗?钟晶萦的妈妈很热情,说回来了,快进屋。他说,回来就好,那我就不进屋了。
钟晶萦穿着睡衣跑到客厅,拉齐凡宇进屋,指着自己的头发问,好看吧?齐凡宇连说好看,有点应付的样子。他说他要赶紧回去,东西啥的,都没收拾呢。钟晶萦对她妈妈说,咱家那么多红富士苹果,快给我同学拿点,明天路上吃。那时候都是国光苹果,红富士苹果又脆又甜,都当金贵水果。给他拎了一网兜,齐凡宇说不拿了,钟晶萦妈妈硬塞进他手里。齐凡宇拎上网兜,说谢谢婶,转身跑下楼。
沈阳的雪夜,干净、纯美,也嘎嘎冷,哈气成霜。脚下的雪,踩得咯吱响。齐凡宇很享受这有节奏的响声,有种心旷神怡的舒畅,还有意气风发的情怀。他索性在雪地里打个滚儿,忘了手里还拎着苹果。他站起来,先拍打苹果上的雪,把苹果放进棉袄里,这样拎到家,就变成冻苹果了。他拿出一个大苹果,大口地吃起来,脆、甜、凉,过瘾,爽!他有一嗓子没一嗓子地唱,沈阳啊沈阳啊,我的故乡……那夜,他只有21岁,一个爱做梦的年龄。多年以后,他是那样怀念那个夜晚,犹如白雪覆盖的童话世界。他也由那个白雪童话世界的夜晚,变成了另外一个所谓的大人,把天真和懵懂丢在了这个雪夜。明天他就要奔赴部队,奔赴社会,忽然间,他觉得自己成长了。那晚红富士苹果的脆甜,留在舌尖,多年回味无穷。
第二天,天气晴朗,但不耽误冷。沈阳的冬天有一种冷,叫晴朗的冷,阳光明媚而寒冷彻骨。沈阳火车站,人头攒动,新兵们穿着不带领章、帽徽的军装,胸前戴着大红花,三五一群地站在月台上。送新兵的亲属们,他们交谈着,叮咛着,争分夺秒,好像把平时的语言都集中到这一刻倾诉。亲人们有哽咽的,有掉眼泪的,有紧紧拥抱的。齐凡宇的母亲特意请假来送他,父亲还在工厂上班,正在下岗减员的当口,还是少请假。母亲只是嘱咐他到部队好好表现,将来别像他们似的,在工厂,像机器一样不停地旋转。唉,就是这种旋转,也快停摆了,马上就要下岗了,已经开会下过动员毛毛雨了,让大伙做好思想准备。齐凡宇母亲说这话,就是让齐凡宇心里要有数,别指望父母,指望不上,凡事自己努力吧。齐凡宇像所有新兵一样,此刻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那仿佛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当然对母亲的唠叨不屑一顾,表面不住点头,说记住了,实则敷衍。
齐凡宇心不在焉地向远处张望,心里焦急,到底还来不来了。嗨,他终于在人群中看见了钟晶萦,是的,她昨天说来送他的,这不,来了。穿的还是那件红色的呢子大衣,惹人瞩目。那排樱桃般的红色塑料扣子,齐刷刷地系着,整齐,利索。她围了条白色毛围脖,衬托得脸色愈加红润白凈。她化了妆,涂了粉色的口红。她那烫了辫梢的两条辫子,一夜之间,变成满头卷的爆炸式。确实比过去洋气和漂亮了,在整个月台,她像一面旗帜,迎风招展。特别是那些新兵,眼神都向这边投来。她就这样,我行我素,在万众瞩目中高傲地向齐凡宇走来。走近齐凡宇,根本没看齐凡宇母亲,她站在齐凡宇面前,深情而又欣赏地看着齐凡宇,说,真精神,真酷,真帅!猝不及防地,她张开双臂,拥抱了齐凡宇。拥抱的同时,把五百元钱塞进他的军装兜里。齐凡宇母亲看见了,一沓子钱,她估量着数字。她只给儿子拿了50元钱。钟晶萦在齐凡宇的耳边说,我爱你!齐凡宇愣怔住了,伴随着心惊肉跳和面红耳赤,因为,每张脸望向同一个方向,眼光投向他俩。齐凡宇的母亲甚觉尴尬,无地自容,像是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齐凡宇还没从刚才的惊愕中缓过神来,钟晶萦又说一句悄悄话,我爸说,你能考上军校就更好了。
心跳加速,齐凡宇能听到心怦怦跳的声音。齐凡宇精神饱满,充满了无限的憧憬,眼睛嘹望着不知名的方向,那里仿佛有他奋斗的目标。齐凡宇母亲咳嗽了声,剜了他一眼。他才如梦初醒,轻轻推开钟晶萦,说人家都看着呢。又跟了句,我妈在这儿呢。
钟晶萦脸色绯红,对齐凡宇的母亲说,阿姨好!对齐凡宇摆摆手小声说,我先回了。然后,转身走进人群中。她往齐凡宇兜里塞的不光是钱,还有一张二寸彩色照片,是她的玉照,跟在学校一模一样,烫着刘海儿,烫着辫梢,扎着两只蝴蝶结。两条辫子不长,刚搭在肩上。齐凡宇的母亲看钟晶萦走了,他拍了下儿子,又瞅瞅四周说,告诉你啊,咱这个家庭,可养不起这样的女人。齐凡宇的母亲见过钟晶萦,上学的时候去过她家,那时候瞅着这孩子还顺眼,现在这是啥玩意儿啊,一脑袋卷。
什么女人啊,齐凡宇反驳母亲,她是我同学,来送我。
我知道,齐凡宇的母亲指着他的兜说,拿出来,看给你多少钱,别拿那么多,丢了。
这就是穷人家的母亲,齐凡宇听了很羞愧,母亲还把他看成小男孩儿,他已经参军了。永远是这样,小时候兜里装了几毛钱,母亲也要追问,钱怎么没有了?怎么花的?末了来一句,你个败家子,让你省着点花。
请问母亲大人,您不败家,怎么没把家过成富家。那您给孩子钱不是花的吗?难道是看着的?这话,齐凡宇总想脱口而出,但到现在他也没说出口,他是孝顺的穷人家的孩子,懂事、勤俭是最基本的美德。但现在,母亲让她把兜里的钱拿出来,他已经猜到了母亲想干什么,母亲认为已经给你拿盘缠钱了,这钱就应该归她保管。齐凡宇捂着兜说,这是我同学给我的,您不能要。我已经21岁了,我已经是军人了。他在告诉母亲,他的翅膀已经硬了,请她老人家放心好了,不要事无巨细都管。他手放进兜里,已经摸到了那张照片。
回忆像脱缰的野马,越跑越远。齐凡宇想,时光飞逝,我和钟晶萦快十年没见面了,哦,不对,确切地说,我们中问见过一次,仅仅一次。想到那一次,他的脸在这冬季的大雪天,火烧火燎的烫。那是个冬天的夜晚,他俩在大营外的雪窝子里……他不想再想了,大脑像有个潜在的拦截器,回忆到这儿自动拦截。
天完全黑了,已经6点半了,约好6点的,不知怎么的,齐凡宇却迟迟不愿意去宝发园,是打怵,还是不知如何见钟晶萦。可能时间太久了,在实际生活中他们已经陌生了,唯有记忆永恒而亲切。今天下午出完现场,他有意没在单位加班,去另一个案子嫌疑人家了解情况,完事后,来见刚从国外回来的钟晶萦。
齐凡宇把警车停在离宝发园挺远的地方,他步行走到宝发园,到底出于什么目的,他自己都不知道。钟晶萦坐在他们十年前的那个位置,这家饭店真有年代感,跟十年前一模一样,怎不让人怀旧。齐凡宇恍惚看见了十年前的钟晶萦,烫着辫梢,刘海儿也烫着微卷,两条辫子搭在肩头。但她现在的神态多了稳重和沉寂。她穿的是棕色呢子大衣,有毛领。看齐凡宇进屋了,站了起来,微笑着看着他。还是水汪汪的眼睛,比以前瘦了,出了尖下颏儿,愈加美丽了。他对她那件红色呢子大衣记忆犹新,特别是那一排樱桃般红色带着金星的塑料纽扣,整齐地扣着,更显得她的腰身苗条。所以,今天一样,先看她大衣上的扣子,但大衣上没有扣子,腰间的宽腰带系着蝴蝶结。
两个久别重逢的人,相望了片刻,同时张开双臂拥抱对方。
还是要的那四样菜,还是一瓶老龙口。齐凡宇吃了一口菜,久违的味道,唤醒了味蕾,他差点没掉眼泪。一个沈阳人,只来过一次宝发园,算这次两次。吃口菜,馋得想哭。两个人同时端起酒杯,啥也别说了,都在酒里。这时候,钟晶萦扶着额头,哭了。齐凡宇动了动身子,他想站起来,他想走到她的身边,揽着她的肩膀,还是拉她的手?他觉得都不对。他犹豫了片刻,索性站起来。他再坐着,把自己置身事外,那太不仗义了,不像沈阳的男爷们儿。他走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肩膀,不住地拍着她。她的肩膀很瘦小,都是骨头。钟晶萦随势抱住了他的腰,哭得更伤心了。一会儿,平静了。齐凡宇又坐回自己的位置,他们似乎疏远了。
想起刚才钟晶萦瘦小的肩头,他直觉,这个女人没人疼,过得不好。他问个很俗套的问题,你结婚了吧?用这个“吧”字,比用“吗”字圆滑多了,“吧”既是肯定,又是询问,也是关心。
钟晶萦回答得很干脆,没有想的过程。她说,我结婚了,但又离了。
哦,那么有孩子了吧?
有个男孩儿。她停顿片刻,今年七岁了。
长得像你吗?
钟晶萦抬头看他,没有回答。
齐凡宇突然意识到,怎么像是审讯?职业口气。职业习惯,不知不觉中流露到生活中,太讨厌了。他要缓解气氛,开个玩笑说,哈,你咋不问问我,看起来,你不关心我。
果然,钟晶萦眉开眼笑,她说,是啊,你结婚了吗?太太做什么工作的?孩子几岁了?请回答。
哈哈,齐凡宇爽朗地笑。幸亏饭店没有几个人,下雪的缘故吧。齐凡宇说,你这三个问题,我一句话就搞定,我还没结婚。他说得很高调,语气明朗。什么意思,你没结婚是炫耀,至少在钟晶萦面前。还是发出某种信号,不明确,迷茫,怎么像欲擒故纵那种感觉。齐凡宇在心里骂自己,怎么这样,挺不是东西的。年轮带走青春的同时,也带走了最干净最纯真的那片云吗?怎么把自己说得老态龙钟了似的,他依然很年轻。
而钟晶萦眼里放出了光,明亮的,閃闪的,还略带羞涩。看到钟晶萦这种眼神,齐凡宇愈加惭愧,面对钟晶萦明亮的眼神,他在心里问自己,你除和她是同学关系,你还能给她什么,如果她要和你结婚,你能毫不犹豫地答应吗?未必。他又在心里自嘲,想哪儿去了,离题万里,自作多情了。
要命的是齐凡宇又说了句,你自小就那么潮,当年,你的时尚快引爆半个沈阳城了。别人不敢穿的、不敢戴的,你都敢。你的思维和行动,引领时代新潮流,如万花筒般,目不暇接。
钟晶萦苦笑了下,冒出一句,别人不敢干的,我也干了。
对,下海经商。你家在五爱街做得可是风生水起啊。我都羡慕,可惜我没有经商的脑瓜啊。我妈总说,咱家世代工人。所以,我认为,我妈禁锢了我的发展,要不我也会成为成功的商人。
在警察和商人中现在让你选择呢?钟晶萦问。
那我还是选择警察。
钟晶萦赞许地点点头。
本来那个话题已经绕过去了,但他们沉默的时候多,不像学生时代,叽叽喳喳,总有说不完的话。齐凡宇就没话找乐说,哎,说你什么都敢干,一点没冤枉你,那年你烫的那个爆炸式,你就顶着那么一脑袋卷,去沈阳火车站送我。我妈都吓了一跳。
别提爆炸式。这声喊叫,突兀而尖利。她是压低声音,如同压抑后的爆发,格外有力量。
着实镇住了齐凡宇,愣怔了片刻,齐凡宇缓和着说,嗨,你怎么还是那个脾气,任性,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了解你的,那叫率真,不了解你的,可是受不了哈。搁现在,爆炸式那算什么呀,想烫什么样就烫什么样,看你,还不准提了。
从今以后,别跟我提爆炸式。钟晶萦已经哭得稀里哗啦了,然后,她抽泣着,又轻缓地说,她在国外如何想沈阳,如何想他,如何孤独。
齐凡宇心说,想我,这么多年一封信也没有啊。就说我换了地址,可我家没换地址啊。
钟晶萦哭得简直止无法抑制,她抓起包,冲出门去。齐凡宇跟着也冲出门,她已经拦住了一辆出租车,上车走了。齐凡宇摇头,这女人的心思真是海底针,捉摸不透,以前她是任性,轻易不哭,傻乎乎笑的时候多,异想天开、憧憬未来的时候多。她是那种天真到傻甜的人。
齐凡宇自己蔫蔫地返回饭店,坐在刚才的位置,靠在椅背上,陷入深深的思绪,而思绪又如一团麻,理不出头绪。他真不知道从哪儿开始想起,他都不明白,今天见钟晶萦的意义何在。他从没和她爱得死去活来,或牵肠挂肚、缠绵悱恻。但作为男人,他想为她负责,可是她却像是在逃避他。唉,说不清。
那是他当兵的第二年冬天,钟晶萦突然来找他,连封信都没有。当通信员说,有个女的找他,给他造一愣,心想,我跟驻地任何女人都没联系过呀,谁会找我,弄错了吧。通信员说,是你的同学,从沈阳来的,人还在军营大门外呢。他一听就知道是她,只有她能干出突然袭击的事来。他连忙和连长请示,连长问男同学女同学?他说女同学。连长说,赶紧让她回去,你们这些生帮子,总也见不到女人,冷不丁见个长头发,能绷住吗?以免后患,立刻让你女同学走人。齐凡宇太了解钟晶萦了,她不可能走的,不让她进来,她还不定闹出啥意想不到的事情。齐凡宇就低声下气地求连长,说她同学从沈阳来,太晚了,也没回去的车了,一个女孩儿,这么晚了回去,路上出点什么事,谁负责啊,还不得我负责,人家是来找我的。到时候,不光我一个人负责,还得牵扯到连长呢,是您非得撵她走的。
连长是个山东人,他操着一口山东口音,说着东北话,你们东北兵最操蛋,油嘴滑舌的,贼拉能扯犊子,但挺招人稀罕。我告诉你啊,别给我整出事,快去接人吧。
齐凡宇千恩万谢,一再保证,指定妥妥的。
当齐凡宇在军营外面见到钟晶萦时,正看见她抱着膀,跺着脚,向营区里张望,显然已经不耐烦了。见到齐凡宇,她既高兴又焦灼,她说,齐凡宇,你咋才来呀,冻死我了,快点,咱俩找个吃饭的地方,我也饿了。
齐凡宇绷着脸说,钟晶萦,我明确告诉你,现在你不进军营,你就进不去了。
他看到钟晶萦的爆炸式已经变成了大波浪,染成了棕色。见多不怪,她梳什么样的发型都是正常的。他把她领到部队招待所,刚进屋,还没站稳脚跟,她就上来搂住了齐凡宇的脖子,齐凡宇立马推开她,四处看看,其实屋里就他们俩。连长的警告在齐凡宇耳边嗡嗡作响,威慑无边。齐凡宇严肃地说,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图谋不轨。
钟晶萦“扑哧”笑了,说看你那样,谁图谋不轨了。她从提包里拎出一大包好吃的,有火腿肠、不老林糖,还有几条石林烟。这可都是部队紧缺而又盛行货啊,太奢侈了。到时候,跟战友们分享。齐凡宇看下手表,进屋有20分钟,他说要回连队训练,晚饭的时候,来给她送饭。钟晶萦让他把东西拎上,又塞给他一千元钱。齐凡宇当然不要了,他说有津贴。再说,总花女人的钱,那还叫男人嘛。来参军时给他的五百元钱,他至今未花,因为都是不错号的新票,他留着,当个纪念吧。他不敢跟她说,说了那她会感动得加倍给钱,还要攒嘎嘎新的钱给。钟晶萦瞪齐凡宇一眼,说你不要是吧,那行,我顺着窗户扔出去,看有人捡不。说着就要往窗外扔,齐凡宇拦住了她,说我要。齐凡宇不怕别的,连长说了别出乱子,扔钱、捡钱当然是乱子了。出了乱子,还想混不,下次还能请假吗?
晚上给钟晶萦送饭就快6点了,齐凡宇要自己先吃完。他请了一个小时的假。他端着一个盘子一个碗。盘子里是酸大头菜炒粉条,里面放点荤油,盘子边上放点咸菜,碗里是大米饭。钟晶萦可把他盼来了,说早就饿了。钟晶萦迫不及待地吃了一口酸菜,咧着嘴说,太难吃了,一股哈喇味。里面荤油可能是时间长了。再说也太凉了,这大冬天的,吃了胃疼。
那咋办?齐凡宇说,你带的那些好吃的都分给战友们了。
我就想吃口热乎饭,咱又不是没钱,怎么就这么难呢?钟晶萦埋怨说。
齐凡宇不是不想出去,他是有难处,他说,不敢出去啊,让纠察逮着了,就完了。穿着军装,更不能出去了。说这话,他还真活动心眼了,这个后悔呀,穿便装来就好了。钟晶萦默然地笑了,她从提包里拿出一件男款黑色羽绒服,和一条单裤。递给他说,看看你喜欢吗,我想是你喜欢的款式,在服装上,相信我的眼光,这款羽绒服,是今年最流行的男款,快穿上试试。
不由分说,钟晶萦已经张开衣服,帮着齐凡宇穿。齐凡宇只好脱掉外面的作训服,穿上羽绒服。从颜色、从款式、从保暖度上,无可挑剔。他当然相信钟晶萦的眼光,她就是做服装生意的,她亲自去广州订货。这件羽绒服的完美,堵住了齐凡宇的推辞,哪怕是象征性的推辞。
刚才说到齐凡宇还真活动心眼了,是的,说是不准随便出军营,但是有空可钻啊。他们几个新兵蛋子干过,都是十八九岁、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白天训练强度大,到了晚上饿得难受。这个军营坐落在海城的一个偏远郊区,营区服务社到了下午五点就关门,且东西又贵又糙,能不去买就不买。营区大墙外面,应运而生几个小店,都是活动板房,建造简易,但不影响经营和火爆。他曾跳过大墙,买过吃的。然后,秒闪而回。班长曾发现了他的诡计,瞪个眼珠刚想发作,一个火腿肠堵住了他的嘴。两人心照不宣,相视而笑,不就是买个吃的嘛,何必小题大做,都是正当年的小伙子,训练又艰苦,到晚上就饿。齐凡宇想到了这个情景,于是便有了活动心眼。但有一点,让他心生疑惑,他隐约感觉到,他需要什么,比如便装,钟晶萦指定能变出什么,似提前安排好,或早有预谋。哈哈,齐凡宇在心里嘲笑自己两声,吃着人家的,穿着人家的,还怀疑着人家,不讲究啊。
钟晶萦又眼巴巴望着他,说,我饿呀,咱走啊!
齐凡宇横下一条心,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要行动,就快,就请假一个小时,事不宜迟。他拉起钟晶萦,走,我领你吃饭去。他穿着钟晶萦给他买的羽绒服,钟晶萦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口罩,走出招待所,奔进冬天的黑夜里。冬天,下午5点就开始黑了,东北的冬夜来得格外早。天下雪了,还挺大,脚下一哧一滑的,触景生情,齐凡宇想起了他俩在怀远门踏雪的情景。
钟晶萦挽住了齐凡宇的胳膊,齐凡宇甩开她的胳膊,没说话,也知道他的意思,这是军营。他们走到西面的院墙,这里是连队的一片猪厩,墙外面是大地,只有一個孤零零的活动板房矗立在风雪中,从小窗户闪着微弱的灯光。齐凡宇指着墙外的灯光说,看见没,那就是小店,能煮面条,有炒菜。他先把钟晶萦举上墙头,他自己一跃跳上墙头,再跳到墙那边。他张开双臂,压低声音说,来,跳,我接着你。齐凡宇没想到,钟晶萦跳得那么快,他还没准备好,可能是害怕吧,她跳了下去,但没跳进齐凡宇的怀抱里,而是跳进了护墙的沟里,是滚进去的。齐凡宇小声地惊呼一声,也滚进沟里。沟里雪又厚又深,他惊恐地喊,钟晶萦,钟晶萦!
雪夜一片寂静,齐凡宇滚爬在雪窝子里,寻找钟晶萦,终于抓住了钟晶萦的手。他想抱起她,可是,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地抱住了他,是那样有力量,他都怀疑,这是一个女孩儿的臂膀吗?钟晶萦嘴里呼出的热气已经喷到了他的脸上,鼻子和鼻子已经碰到了一起。他怎么抱住了钟晶萦,鼻子怎么贴到了一起,真是奇怪,这个动作是怎么完成的。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钟晶萦吻住了他嘴,这是他的初吻,血液膨胀,胸腔和肚子都失火了,熊熊燃烧,那热度,他觉得,融化了雪。四周的雪包裹着他们,像个雪屋,寒星在辽远的天际闪烁,只有风裹挟着雪花呼啸,雪刮在他们脸上,很快融化,他们的热情誓要把所有的雪融化。现在齐凡宇已经驾驭不了自己了,身体已经不是他的,他把身体借给了情欲,借给了叫钟晶萦的热情洋溢的女孩儿。他从小的同学,如果没有钟晶萦的接济,他想,他的学生时代会很惨淡,更会黯淡无光。每当吃着钟晶萦给他的巧克力、大白兔奶糖、香甜的饼干,幸福快乐得无边无际。那是他学生时代最美好的记忆,真是甜味能让人幸福。所以,他们太熟悉彼此了,包括彼此的身体和情感,比如这突如其来的拥吻都不感到惊讶和陌生,而是水到渠成和必然结果。那么,钟晶萦穿的那个长到脚腕的羽绒服也是提前准备好的吗?齐凡宇感到无比的羞愧,他反驳自己,人怎能这么恶毒地把浪漫、巧合说成预谋。那天,钟晶萦穿了件长到脚腕的羽绒服,散开的羽绒服正好包裹了他们的身体。在这风雪夜,在这雪窝子里,在这温暖的长羽绒服里,齐凡宇完成了一个男人人生的第一次。纯粹、坦荡、清冽,他觉得他们的爱情像这雪花般洁白,他没有后悔和沮丧,也没要求钟晶萦为他保密,钟晶萦无论提出怎样的要求,他都义无反顾,尽管是钟晶萦主动的。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过后,他紧紧拥抱住钟晶萦,在她的耳边轻声说,我爱你!而钟晶萦已泪流满面,也贴在他耳朵上说,明天我就回沈阳,一切都如常,记住,别怕。齐凡宇此刻还是亢奋的,无暇顾及钟晶萦说什么,他原本就欠钟晶萦的,她原本就是他高高在上的公主。他关切地说,走,去小店,让老板娘给你下碗热面条。钟晶萦反而不去了,她说,你去买点吃的,回招待所。齐凡宇只好先把钟晶萦送回招待所,自己又潜回墙外的小店,做了一晚热面条,卧两个鸡蛋。他连那个盛面的大汤碗一块儿买了。多年以后,钟晶萦回味,这是她吃过的最美味的一碗热面条卧鸡蛋。她双手捧着那个大海碗,喝完了最后一滴汤,碗差点扣在她脸上。
第二天早上,齐凡宇到招待所给钟晶萦送早餐,她已经走了,连张字条都没留下。齐凡宇怅然若失,朦朦胧胧的,如在梦里走了一遭。从此,他有秘密了,他和钟晶萦的秘密,并要保守这个秘密。也是从此以后,他们失去了联系。齐凡宇休假的时候去找钟晶萦了,她家搬了,后来听说,她出国了。齐凡宇想,这是钱挣多了。齐凡宇从来没想过,为什么钟晶萦不辞而别?因为,只有钟晶萦能做出想走就走的举动,他也就见怪不怪了。
听说钟晶萦出国了,齐凡宇倒是舒口气,如释重负,好赖有她的消息了。日子就这样缓慢地流淌着,齐凡宇后来转业回到沈阳,安排到公安局。钟晶萦似乎消失在了他的生活当中,偶尔想起,心像有个小石头子硌了下的疼。
外面音响的歌声,从门的缝隙飘进齐凡宇的耳朵,是港台流行歌曲。
往事不要再提,
人生已多风雨……
歌声打断了齐凡宇的回忆,他觉得脸上有冰凉的东西在流淌,是泪,他哭了。他和钟晶萦第一次在这儿吃饭,那时候唱的是,沈阳啊我的故乡。哈,歌声在变迁,时代在变迁,人也在变迁。
杨德失踪案,由齐凡宇负责,队长催促他几次了。杨德的哥这段时间也跑得紧,因为他的母亲已经去世,这是他母亲临死唯一放不下的事。人性就是这么复杂,活着的时候,惧怕他儿子回家,恨不能永远失踪下去。人之将死,又良心发现,给活着的人留下个尾声,让活着的人去完成她的心愿,以此平衡她愧疚的心。齐凡宇曾去过杨德在辽阳农村的老家,见到了他哥,了解杨德失踪前在沈阳哪里住,在哪里打工。杨德哥说,具体他也不清楚,听说在太原街一个美发店打工,已经做到了美发师。其实,杨德心灵手巧,学什么都快,但就没长性,游手好闲,又赌博成性。所以,在得知他失踪后,他母亲曾阻止家人去找。既盼着他回来,又惧怕他回来。
太原街也大变样了,十年前的美发店已经不复存在,即使在,也几度变换了人选。这次最大的收获就是知道杨德在太原街美发店打过工。齐凡宇突然想到,那个大雪夜,他和钟晶萦到过太原街风尚美发店,为什么他记住了那个美发店的名字,那天雪大,其他美发店关门早,只有这家门灯亮着,显得风尚两个字亮得格外刺眼。齐凡宇在太原街地毯式排查美发店,没有人认识叫杨德的美发师,时间太长了。他找到那个风尚美发店的地方,已经在经营体育用品了。了解到,体育用品店在接手的时候,是开花店的。他在体育用品店里转了几圈,回味、寻觅着当年给钟晶萦美发的那个位置,还有,他自己在哪把椅子上坐着,理完发,他从钟晶萦的身后经过,那个美发师,一直在低头忙碌着,往头发上抹药水,美发师戴着口罩。齐凡宇无意中看了眼美发师,他的眼睛,哦,大而长,深眼窝,有神韵。当时他还在心里愤愤不平,一个大男人,长这样一双漂亮眼睛,太过分了。他是戴着口罩,但也能看出他的鼻梁很高。头发浓密,带卷,不知道是自来卷,还是烫的,染着几缕颜色。好看,前卫,没有几个人敢这么染。
一个服务员问齐凡宇,想买什么?齐凡宇如梦初醒,他也奇怪自己,在这个体育用品店里那样细密地回忆另一个美发师,他甚至还暗暗地问自己,那天晚上是这个美发师送钟晶萦回家的吗?多半是,因为是他给钟晶萦美发,当然是最后一个走。那么他是争取而又积极地送钟晶萦,还是钟晶萦要求他送的?这也许是句废话,钟晶萦那么漂亮,哪个小伙子不愿意送她。他只记得,那天晚上,他敲开钟晶萦家门时,记得钟晶萦说,嗨,来回那么老远,你还来看我干啥,他们送我回来的,说是顺路。想到这儿,齐凡宇嘲笑自己,你要找的是叫杨德的美发师,不是风尚美发店里给钟晶萦美发的美发师。大概是自己又想起了钟晶萦的缘故,是的,从军营那次匆匆一别,他们再也没见面,不,应该说,失去联系,杳无音信。齐凡宇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钟晶萦要和他失去联系。他时常想起大营外那个雪窝子,心里既冷又暖。就因为那夜的雪窝子,他再也忘不了钟晶萦了,以前他没有这种忧伤的恋情,他也知道钟晶萦对他好,但他没有那么强烈,他只是像所有的青春期的男孩儿那样恋爱,终身大事不在他的思考范围,简单、纯粹,恋爱着恋爱,悲伤着悲伤。他想飞,飞得越高越远越好。可是,那个雪窝子,雪窝子里的钟晶縈和他……每每想起,便像浪花般翻涌起来。
一个人在宝发园饭店杂七杂八地想了这么多,都把自己想哭了,他都不知道,今天见到钟晶萦是亲近了还是疏远了。五味杂陈、酸甜苦辣,说不上什么感觉。他都没来得及问她,是常住,还是探亲。他甚至愿她永远都不要回来,让他也永远思念她、猜测她和各种想象。这很奇怪,一个他心心念念的人,却愿她只在梦里。
四
寻找杨德,齐凡宇和他的搭档小华已经寻找了两个多月了。目前的线索是,失踪前在太原街一个美发店是美发师。
从宝发园饭店齐凡宇和钟晶萦吃饭后,钟晶萦没再联系齐凡宇,已经有一周的时间了。齐凡宇也忙,除了寻找杨德,当前发生的一些案子他们也要随时出现场,参与办理。周六他给钟晶萦打电话,约她吃个饭,她拒绝了,说有事。钟晶萦家搬到了北陵大街,钟晶萦这次回来,齐凡宇才知道的。傍晚的时候,齐凡宇买了礼品,去北陵大街看钟晶萦的父母。他敲门,是钟晶萦母亲开的。他差点没认出来,她母亲顶多60岁吧,满头白发,老得不成样子。好像还有失忆症,一会儿问他是谁,齐凡宇刚解释完,过不了一会儿再问,你是谁?齐凡宇问她钟晶萦呢?她说出去玩儿了,又说出国了,又说快放学了。齐凡宇问,我叔呢?也就是问钟晶萦的父亲呢。钟晶萦母亲神秘地说,上天堂了,可享福了。齐凡宇心里一阵悲凉,放下礼品,嘱咐几句,仔细把门带上,走出了小区。齐凡宇无限感慨,人生啊,真是世事无常,十年前,号称的女强人,已经变成了失忆且言语无常的老人。齐凡宇望了眼灰蒙蒙的天空,冬天就这样,总是随时下雪的样子。
齐凡宇单身,所以,周六周日他也愿意在公安局待着,不愿意回铁西的家,是因为母亲总催促他处对象,还总提钟晶萦,说她不管了,你愿意找那个钟晶萦也行,人家也结婚了吧,你呀,干啥都不赶趟。他刚到单位,门卫就告诉他,小华给他打电话了,说让他去太原街,他在牛庄馅饼店等他。小华是外地分来的大学生,单身,周六周日只要齐凡宇不回家,就和他黏在一起。齐凡宇到的时候,小华已经点了四个牛肉馅饼和两碗羊汤。齐凡宇真饿了,他吃了两个香喷喷的牛肉馅饼,喝了一碗热乎乎的羊汤。在这寒冷的冬天,喷香、微辣、飘着香菜味的热羊汤下肚,他一阵阵感到生活的厚爱和幸福。华灯初上,他和小华坐在靠窗户的餐桌旁,窗户玻璃渐次地结了冰凌花,窗户的对面就是那个体育用品店。小华说他今天又在太原街排查了一遍,凡是美发店,他都调查了,没有认识杨德的,咱俩不要在太原街瞎耽误工夫了,要破案,首先突破自己思想的桎梏,要不这案子一辈子也破不了。
首先突破自己思想的桎梏,这句话敲击着齐凡宇的神经。齐凡宇突然说,不,还有个美发店我们没彻查,就是对面的体育用品店。
小华愣了会儿,随即心领神会,小华和齐凡宇同时伸出右手击掌,小华说,师傅高瞻远瞩。第二天,小华就查清了1988年持有这个体育用品店门市房房主的名字,这就好查户主本人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体育用品店就是她开的。中间她把门市房卖了,去了深圳,才回来。这个体育用品店才开了两年,现在她属于租房。
见到这个当年开风尚美发店的店主,齐凡宇还是惊讶了,因为户主不一定就是当年开店的人,但这个户主就是当年开店的人,那时候,她也就二十几岁,就已经有自己的房产了。当年就是她说的,你走吧,没事,烫完,我们有人送她。小华有其他事,齐凡宇一个人询问的体育用品店店主。他认识店主,但店主已经不认识他了。当时烫发、理发的人多,她当然不记得他了。齐凡宇不是很正式的询问,过分的正式,会引起被询问人的警觉,适得其反。地点就在体育店里一问办公室。
齐凡宇问,1988年,你店里有个叫杨德的美发师吗?
店主反应灵敏地说,哦?有。
你确定叫杨德?
我确定。
男的?女的?
男的。
在你店里做什么?
美发。
齐凡宇这样问,是避免诱导回答。齐凡宇问到这儿,确认杨德在她店里,他的心立刻突突地跳,像他是被询问的人。他重新振作精神,集中精力问,你随便说啊,谈谈当年杨德在你店里的所有,日常的,越细越好。
店主回忆着。
杨德在我店里干了能有两年吧,杨德手艺挺高,但不敬业。迟到早退,有时一天见不到人影,到后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赌博,还经常出入酒店找那里的服务女孩儿。所以,他交往的女朋友都是些社会人,他人长得帅,又会打扮,一般都不用他花钱,多半是女孩儿供他花钱。但他所谓的爱情,往往是无疾而终。没有哪个女孩儿前期投入,得不到回报,还一味地进行到底。当他没有钱花了,就到美发店里来工作。我之所以还留用他,是有一些顾客总是找他做头发,他不在宁可等着。他还有个特点,嘴甜,哄说得顾客做店里最贵的发型。推销的那些什么韩国进口烫发水,跟普通发水效果无二,当然,店里赚得多,那他提成也多。店里韩国烫发水,几乎都是他推销出去的。突然有一天,他再也不来了,但我认为很正常,就他那性格,早晚是要离开我的店的。
齐凡宇问,哪个顾客与杨德走得比较近?你还有印象吗?
店主想了会儿,思索着说,跟他走得近的顾客很多,少妇比较多,中年妇女也有,还有他交往的那些酒店里的女人。也看不出跟哪个走得更近。他这人认钱不认人,不用担心他会对他认识的人打折,店里都给美发师有打折的权利,他从来不用。
这回齐凡宇诱导着问,你再好好想想,给你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经常找他美发的。你不用急着回答。
店主眼睛看着窗外,这是在体育用品店的后屋,在自己店里,店主也比较放松。她回过头来,仿佛在黑暗中发现了光明似的,对了,是有这么个女的。应该说是女孩儿,很青春,看着很单纯,从穿戴和美发付款的状态看,很有钱。她和杨德,像在谈恋爱,又不像。店主摇头,我认为不可能,他俩从表面看一个天鹅一个癞蛤蟆,不在一个天平上,而且,每次烫发,女孩儿都是交的全款,没用他打折。
齐凡宇问,那你怎么看他们不像?
因为那个女孩儿,每次来都是做头发,从没看过有亲热的动作。杨德倒是甜言蜜语的,有时做头发有意无意地碰她的脸,那个女孩儿都制止了他。店主又咝哈着说,杨德再也不来店里以后的一星期里,那个女孩儿来找過杨德两次,那两次都不像要美发,神情焦虑,最后一次是问杨德租住的地方,因为他们已经很熟悉,我就告诉了她。从那以后,这两个人再也没来过我的店。
齐凡宇从钱夹里拿出钟晶萦的照片,就是他当兵走的那天钟晶萦送他的彩色二寸照片。他拿给店主看,问是这个女孩儿吗?
店主惊呼,对,对,就是她。
那么,你还记得这个女孩儿一个大雪夜到你店里烫发,那时候刚时兴爆炸式,是杨德给她烫的吗?是杨德送她回家的吗?齐凡宇急赤白脸地问,显得暴躁,极不沉着。那是哪一年?
店主像大白天见到鬼似的,你,你,你咋知道?
齐凡宇避重就轻地答,别忘了我是警察。他显然撒谎了。
店主回答,是杨德烫的,是杨德送的。店主想了想,那大概是,是1988年。
齐凡宇有目的地问,杨德租住的地方离中街近吗?店主说,杨德租的地方离太原街不远的南市场的光明小区。齐凡宇咯噔一下,在心里打个问号,当时钟晶萦说美发师顺路送她,就住在附近。太原街和南市场,是在一条路线上,但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顺路,杨德要从太原街送钟晶萦到中街,太原街下一站就是南市场,那他送钟晶萦到中街后,还要返回来,这就不叫顺路,显然杨德撒谎了,他说住在附近是找个理由送钟晶萦,那时他就有意接近钟晶萦了?钟晶萦没有必要撒谎,我想,她第一次做头发不会对这个美发师有什么企图。
齐凡宇走出了体育用品店,到这儿,他都恨死自己了。他已经放弃这个体育用品店了,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来吃这个牛庄馅饼。找到杨德了,也找到了从前的钟晶萦,这两个人怎么会联系在一起。齐凡宇想到这儿,心突然抽搐的疼,疼得喘不上气。无法不和钟晶萦联系在一起啊,杨德的母亲在他失踪三年后报案的,而钟晶萦是报案前出国的,也是和我失去联系的时间。是巧合,还是必然?如果真和她有关,她为什么现在回国,怎敢回国?他又问自己,如果自己不认识钟晶萦,还会把她和杨德联系起来吗?是的,作为一名优秀的警察,无论以何种身份出现,都不能放过与案子有关的任何蛛丝马迹。既然把这个案子交给他了,他就要全身心地做出最大努力,破案,给失踪人、给社会一个交代和答案。齐凡宇马不停蹄,一番周折,找到了当年杨德在南市场光明小区租住的房子,这是个六楼,也是顶楼,50平方米,旧楼。
幸亏房东自己住着,齐凡宇亮出警察证,义正词严地说,请您协助调查个失踪人员,您是在这儿谈呢,还是跟我去公安局里谈?房东一连声地说,在这儿谈。齐凡宇那意思就是如果你好好配合,我们就在这儿谈,不然就换个地方谈。无论谈什么情况,谁愿意去公安局那地方谈?齐凡宇跟房东提杨德,房东想了半天,因为她的房子前几年一直出租,租的人多而杂。齐凡宇提示她,杨德是美发师。在公安局的案卷里,没有照片,如果有照片就省事多了。一提到美发师,房主像打了鸡血似的,啊了声,说是他呀。一年里这小子,也没给我几个月的房租,要也没有,白瞎那手艺了,没正事,赌博。他屋里有烫发的药水,这小子也会想招,给我烫发,就顶房租了。我寻思啊,那些烫发水也是他从店里顺来的,他哪有钱买呀。
齐凡宇问杨德是一个人住吗?房东寻思着说,是他一个人住……片刻,房东又说,我来找他要房租,倒是碰到过有个姑娘来找他。齐凡宇问,长得什么样?碰到过几次?房东说,就见到一次,我也不怎么来。姑娘长什么样我没看清,这么多年也忘了,大晃,长得挺好看,穿个红呢子大衣,我记住了那个大毛领,可漂亮了。齐凡宇一直站着询问,房东坐着,他自己倒像个被询问的人。听到穿个红色呢子大衣,他脚后跟像是踩着了棉花,趔趄了下。他大吼一声,你确定看清楚了?这声吼,连他自己都吓一跳,他莫名地发火,简直失去作为人民警察应有的沉着和素质。
房东从椅子上弹跳起来,颤抖着声音说,大衣我看清楚了,脸我没看清楚。
只觉得血从头流到脚后跟,轰地,血流空了,齐凡宇从头到脚透心凉,和外面的北风飘雪一样冰冷。他的手由于冰冷而僵硬,他笨拙地從钱夹里拿出那张二寸彩色照片,这张照片一直带在身边,就放在钱夹透明塑料皮里面。这是钟晶萦的照片,就是他当兵那天在沈阳火车站钟晶萦放进他衣服兜里的那张。这些年,他从来没给别人看过,这是他自己的事,放在心的地方,不易触碰的最柔软的地方,时不时地温暖他的心,也是他最甜蜜的秘密,可以说,年少的秘密。现在,他拿出来,举着给房东看。房东刚想接在手里看,齐凡宇躲开她的手,像雪白的衣服怕别人触碰似的。房东收回手,眼睛追着照片看,房东那专注的神态,令齐凡宇莫名的反感。房东看了半天说,好像是。
啥叫好像,是,还是不是?齐凡宇不耐烦而又严厉地问。
多半不是。房东改口了,抬头看齐凡宇,表情怯懦,知道自己又说错了,多半不是,又是模棱两可。
齐凡宇迅速收起照片,放进钱包里。刚放进里怀兜。房主盯着他的里怀兜,表情认真、确定地说,不是,那个女孩儿烫着爆炸头,不梳辫子。
听到“爆炸头”这句话,齐凡宇觉得自己像被爆破的大楼,齐刷刷地轰然坍塌。他连句交代,连句谢谢也没说,转身离开,脚步之快,像逃离一个有瘟疫的人。他冲进大街,漫无目的,但脚步如飞。他从南市场,走到青年大街。又下雪了,这个冬天雪下得太勤了。他的脚步依然飞快,是灵魂带着他的肉体在暴走。大雪纷纷扬扬,迷失了他的方向。我的天!他暗自惊呼,他又走到怀远门。走到这儿,他放慢了脚步,雪花依然在灰蒙蒙的天空飘飞。他坐在街边的长椅上,对面就是故宫翘起的屋脊。不觉间,他眼前浮现了穿红色呢子大衣的女孩子,青春,靓丽。大衣领上的毛领,簇拥着她冻红的笑脸。她旋转着,欢笑着,一颗红色的塑料纽扣从大衣上飘落,落在了白色的雪上。红色,白色,鲜明,强烈,他弯腰,捡起那颗红色纽扣……
齐凡宇理顺自己的思绪,镇静、思考、推理。他太了解钟晶萦了,单纯而任性,热情而孤独,喜欢浪漫,又渴望脚踏实地。对爱情执拗、至高无上的同时,也喜欢随意采撷路边的野花。她就是这样的女孩儿,想飞的时候,立刻长出一双翅膀,想落地的时候,立刻有个温暖而绿莹莹的草地迎接她。她真的爱上美发师了吗?未必,一场游戏、一场梦罢了。
五
试想钟晶萦与杨德。
那是1988年冬天的深夜,大雪。在太原街的风尚美发店,杨德正在给钟晶萦烫发,带着白色口罩,只露一双俊美的眼睛,深邃,忧郁。杨德的头发也烫了卷,浓密,染了几缕色彩,俏皮、潮流。偏偏钟晶萦也爱美,更爱美发。杨德烫了卷、染了色的头发,很潮,深深地吸引了她的眼球。钟晶萦从对面的镜子里看着杨德,一双女人般修长的手,摆弄着她的长发,抹烫发药水,垫上烫发纸,卷杠,娴熟、利索。整个人,又帅又酷,第一面,有印象,有好感。这时候,坐在另一边理发的齐凡宇,已经理完发,撤掉脖子上的围布,打扫干净,看看镜子中的自己,很精神,自己很满意,他站起,又想起来,母亲还等着他回家,出来时就说好了,晚上包饺子。这都什么时候了,他已经吃完晚饭了,饺子母亲是白包了。但他必须赶紧回家,再晚了,母亲该上夜班了。所以,齐凡宇有事,必须先走。
机会就这样悄悄地提供给了杨德,从杨德推荐昂贵的烫发,钟晶萦为了美,不假思索地爽快回答,行,就烫这个发型。杨德便乘虚而人了,他已经断定,这是个有钱的女人,而他正缺钱。他心里暗想,为什么她的钱不是我的,她拥有钱有什么用呢,无非也就是美几次发。他从第一次见面就实施行动了,他有法宝,甜言蜜语。他一边给她卷着发,一边说,你看,你长得这样美丽,就是头发梳得土气,给你的美丽会减分的。以后,你就到这儿来美发,我给你烫最流行的发型,保证你走在大街上有百分之百的回头率。我会给你打折的,我有这个权利,这个权利只留给你。钟晶萦从小不占别人的便宜,她说,打折就不必了,你们烫发也不容易,只要给我的头发烫漂亮了就行。杨德信心十足地说,那没问题。
等烫完爆炸式头型,杨德对钟晶萦说,顺路,正好送她。其实,杨德租住的房子根本不在中街,他说顺路是撒谎了,是为了进一步接近钟晶萦,并讨好钟晶萦。而钟晶萦却浑然不觉,真以为他租的房子就在中街附近。后来,他们有了进一步交往,才知道杨德租的房子离她家较远,在南市场。也没引起钟晶萦的疑心,认为这是善意的谎言,主动送她回家没什么错。再后来,钟晶萦又找杨德做了几次头发,一次比一次漂亮。一来二去,他们就走得近了些。但钟晶萦给他规定,不准他去五爱街的批发市场找她,不准让她家知道和他交往,在美发店和任何其他地方,他们就是顾客和美发师的关系。钟晶萦自然知道他们地位的悬殊,无论经济还是社会地位,他俩都不在一个天平上,中国婚姻讲究门当户对。提到婚姻扯远了,既然隐瞒,就不想和他走得太近。
几天过去了,钟晶萦等着杨德邀请她去新兌的美发店开业庆典,她都想好了,要订几个大花篮,新鲜地摆在门口两边。但她一直没接到邀请电话,他不是说都看好了,就等着钱兑了吗?她去了风尚美发店找杨德,因为她不知道新兑店的具体地方,只知道在南市场。钟晶萦装作来风尚美发店烫发,不经意地问,哎,杨德呢?有个小工忙着给客人洗头发,一边说你就别等他,找别的美发师吧,他已经八九天没来了。他不做了吗?小工说,看样子够呛,以前还隔三岔五地来,这都多少天没来了。小工已经给那个客人洗完头了,客人坐到了椅子上,等着美发师理头发。钟晶萦跟这个小工说,那你先给我洗发吧。小工给钟晶萦洗发,钟晶萦轻描淡写地问,杨德前段时间不是去北京深造了吗,咋还隔三岔五地来上班呢?小工洗发的手停顿了下,说,没听说过啥深造。这个人挺神的,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唉,谁叫人家手艺高,店长也就对他网开一面。我倒是按部就班,不也就是个小工嘛,人比人还得活着。这个小工小声发牢骚。
什么都不用问了,钟晶萦梦醒时分,骗子,杨德就是个骗子。小工给她擦干头发,用风筒吹干。钟晶萦交了钱,没顾得说句谢谢就冲出了美发店。
事情到这儿,应该结束了,但前提是,钟晶萦无论金钱还是感情的付出,都认了。六七万元,对钟晶萦的生意来说,不至于伤筋动骨,但凭钟晶萦的性格,你可以明要,她可以心甘情愿地给,但骗,那是对她聪明才智的极大侮辱。
雪停了,冬日的阳光照在雪花上格外耀眼。齐凡宇猛然间愿这个杨德失踪案,能够逆袭,并逆袭他的推理和想象,彻底推翻他,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版本。这只是他的美好愿望,他已经预料到了,失踪案实则是命案,只是死者仍然石沉大海罢了。毋庸置疑,命案的罪魁祸首源于那六七万元借款。那么,谁最先痛下杀手?齐凡宇的脚已经冻麻了,他站起来,在原地跺着脚,他不想让自己的思绪断线。就像一个做梦的人,中问醒了,再接着睡,那个梦还能接上。
错就错在,钟晶萦以为能要回钱,或当面问了明白,为什么?也就是说,钟晶萦高估了杨德的人格。
钟晶萦去了杨德租住的地方,家里没人。她找遍了南市场的美发店,根本没人听说过有个叫杨德的人要兑店。钟晶萦任性了,就不信找不到你,除非你消失在沈阳。这一天,她一共去了杨德住处三趟,最后一次在小区遇见正回来的杨德。只见他两眼布满血丝,看都不看钟晶萦一眼,微低着头往前走。钟晶萦喊住了他,稍停了会儿,他继续往前走,一句话不说。杨德就像个引路人,引导着钟晶萦走到他租住的六楼。
进屋后,他们俩都站着,钟晶萦开门见山,也不想废话,直接说,你借的几千块钱就不算了,一万,加两万,再加五万,一共八万,把八万还我,现在就还。
杨德不屑而又鄙夷地笑了笑,你怎么这样呢,现在没有,我已经兑店了。事先我跟你说过了,如果你不同意可以不借我,既然借我了,就归我支配了,怎么这么不懂规矩。
钟晶萦的嗓音有些提高,南市场所有的美发店我都去过了,没有你兑的店。你在撒谎。
笑话,我非得在南市场吗?杨德一改往日的恭维和谦逊,他的口气是在嘲弄钟晶萦愚蠢。
钟晶萦已经不知从何说起,千言万语又哑口无言。她只想大喊,方能释放心中的闷气。这时有敲门声,杨德开门,只开一条缝,但外面的人又把门挤开点,要挤进门,被杨德挡在了门外。外面的人从门缝本能地向屋里扫了眼,看见屋里,侧面站了个女人,最先映人眼帘的是那头漂亮的爆炸头型,穿着红色呢子大衣,毛领的毛又厚又长。至于脸,她没看清。她也不是来欣赏美人的,她是来要房租的。
外面人说,赶紧给我房租,否则搬走,你都三个月没给房租了。
阿姨,你太不讲理了,不是说好了吗?给你烫发就顶房租。
那也不够啊,你再给我两个月的房租吧。
杨德为了哄房东尽快离开,就敷衍着说,好的,阿姨,十天之内房租一块儿给你。
你说话算数啊。
放心吧。
房东走了,杨德“咣”地关上门。危险正无声无息地从暗处向钟晶萦袭来,但钟晶萦却浑然不觉,因为她看惯了杨德以往可爱甚至有点懦弱的面容,这些可爱和懦弱还残留在她的脑际,她忽略了人性的背面。
钟晶萦无情地揭开谜底,杨德,别伪装了,也别撒谎了,你指定没兑店。把钱拿出来,至少,把那五万元先还给我。
杨德冷冷地问,你必须要吗?他还看了眼严严实实关上的防盗门,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少废话,拿不到钱我不会走的。钟晶萦瞪他一眼,坚定地说。
杨德冷笑了两声,但掩饰不住无处躲藏的神色,他尴尬地站在钟晶萦面前,嘴唇抽搐,他竭力镇静自己。他说,我跟你说实话吧,钱我都赌博输掉了,你要命一条,要钱没有。你赶紧作决定,我已经一天一夜没睡觉了,我要睡觉。你到底是要命还是要钱?
判若两人,钟晶萦完全蒙了,杨德以前那好看的眉眼,已经变成可恶的嘴脸。她痛恨自己,看走眼。她怎么可以任由这样人逍遥,必须对他说不。她决绝地说,我要钱。
杨德脑海里迅速闪过一幅画面,小时候,他父亲暴打他,长大了他暴打他父亲。骨子里蕴藏的暴力引擎,一触即发,他跳起来,一拳打在钟晶萦的左太阳穴的位置,都没用第二拳,钟晶萦应声倒地……
等钟晶萦醒来的时候,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她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她迅速穿上衣服。杨德衣衫不整地坐在椅子上,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醒来。他轻描淡写地说,我给你拍了裸照,存在我的相机里。如果你听话,我不会拿到照相馆去洗。哦,我不能拿到照相馆洗,那样发现你裸体的同时,也就发现我了。我要自己在家里洗出来,很简单的。我有一双巧手,洗相不在话下。
钟晶萦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哭天抢地。但她又高估了杨德,一个嗜赌如命的赌徒,怎么会花钱买文艺范儿的照相机呢,买了相机还要买胶卷,对一个穷得只剩下赌博的人,这是多么奢侈的事啊。
还没等钟晶萦说话,杨德饿狼捕食般掐住了钟晶萦的脖子,你人都是我的了,赶快给我拿钱,我再要五万,让我去翻本。钟晶萦直觉眼珠子已经掉出了眼眶,喉咙堵住无法呼吸。她拼劲全身力气,断续着说,放开我,你才能拿到钱。
到这儿,杨德才长智慧,对呀,放长线钓大鱼,这就是我的活期存折啊。他不禁心里暗喜,放开掐脖子的手。心有余悸啊,差点把人掐死,那就人财两空了。唉,一上来赌瘾,就失去理智了。
当杨德说出,你人都是我的了,钟晶萦已经翻江倒海地恶心了,她从心里冒出,我要你以死偿还。凡事都要讲规矩的,游戏也要讲究游戏规则。你要钱,就讲钱上的规则。用卑鄙下流的手段去冒犯女人,只能是自寻死路。逼到这份儿上,钟晶萦是能舍弃金钱的,但有些事是用金钱买不来的。因为钟晶萦天生的任性到执拗。用金钱都买不来的东西,只能让他用命来偿还。
杨德以为完全掌握了钟晶萦,他得寸进尺,要钟晶萦现在就给他回家拿钱。钟晶萦到这会儿心里是没谱的,她只是用缓兵之策,说今天不行,我手里已经没钱了,如果从我母亲那儿拿,会引起她的疑心。对这种穷凶极恶的人,钟晶萦学会了好言相劝,等待时机。
到这儿,注定杨德死定了。但怎么死的,钟晶萦用的什么时机?当然,绝不是在杨德的出租屋里。
六
头疼得厉害,齐凡宇的眼睛被雪的白光刺得也痛。齐凡宇从小在沈阳长大,什么时候也没感觉到雪刺眼睛,今天倒娇气了。他不想再推理了,大脑的储存好像已经枯竭,其表现就是头疼。他是这样认为的。提到推理这个既矫情又高深莫测的词,他不禁“扑哧”笑了,还推理,你会吗?不管杨德咋死的,死是一定的了。十年了,也该浮出水面了。但他不想再想了,有时候,要留白,像水墨画,一张白色宣纸,晕染得密不透风,反而凝重得令人窒息。有留白的水墨画,留白处,宛如画在水中游走而鲜活。
齐凡宇感觉冷,也饿了,索性再到太原街的牛庄馅饼店,吃了三张牛肉馅饼,一碗羊汤。他吃相粗鲁,满头大汗。吃饱了,他仰靠在椅子上,狠狠地骂了句,杨德你该死。
周六,本该休息,但队里总加班。齐凡宇跟刑侦队长打声招呼,说这个周六他有事,不加班了。队长半开玩笑地说按理是不给假的,你那个失踪案还在那儿吊着呢,没一点进展,除非你去搞对象,给你假。队里像他这样三十二三岁还没结婚的,真不多。齐凡宇一本正经地说,我就是去搞对象啊,约女朋友去棋盘山滑雪。队长笑着说,真的假的,给假,给假。
初中的时候,齐凡宇和钟晶萦总来棋盘山滑雪,上高中相对来得少了,放寒假还是照样来,因为钟晶萦是市里的滑雪运动员,有时参加滑雪比赛。钟晶萦不怎么学习,所以也就不分初中、高中,无论什么时期,学习对她都是一样稀松平常。
从转业回到沈阳,齐凡宇就没滑过雪,没那闲心。他像一下就长大了,没那么大玩心了。以前也是陪钟晶萦滑雪,捎带着,他也就滑得像模像样了。
这次约了钟晶萦到棋盘山滑雪,她爽快地答应了。齐凡宇还借了小华的数码照相机,他要把所有的烦恼抛向脑后,尽情地滑雪,和钟晶萦重温往日的滑雪英姿。关于杨德,齐凡宇有很多线索问钟晶萦,他完全可以抓住这次滑雪机会,巧妙地询问,还让钟晶萦毫无觉察和防备。但他不想那么做,具体原因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难道他是怕棋盘山的雪沾染上污秽之色?
穿上滑雪板,两个人都显得生疏。钟晶萦摔了几跤,齐凡宇拉她,也跟着摔倒了。两个人滚在一起,笑在一起。看得出,钟晶萦这几年也没滑雪。按她的性格不会啊,她是最有情趣、最会玩的女孩儿,而且滑雪是她最爱的体育活动。当年滑雪,在沈阳她是拿过名次的。有次比赛,她获得第一名。那在雪地里飞驰的英姿,还是齐凡宇抢拍下来的,也是借了别人的相机,柯达胶卷是钟晶萦自己买的,洗照片的钱也是钟晶萦出的。她选了一张雪板溅飞雪花的,放大,那样子,她像从雪山里冲出来的。她穿的是红白黑相间的滑雪服。这张照片洗成了24寸,挂在她家客厅的墙上。齐凡宇也引以为豪,因为是他拍照的,当然,钟晶萦表扬了他。今天也不例外,他是配角,负责给钟晶萦拍照。果然,钟晶萦做了几个热身动作,摔了几跤后,又恢复了当年的英气,又成了滑雪场上的一道亮丽的风景。齐凡宇也变回了阳光灿烂的少年,在雪地上滑翔。齐凡宇在这滑雪道上仿佛往回活了,活回了少年的无忧无虑。
在钟晶縈失去联系的这些年,齐凡宇心里堵着很多问题,有很多不解之谜要问钟晶萦。比如说吧,那年冬天去部队找我到底为什么,又为什么不辞而别,继而失踪。还有,我们在墙外雪窝子里办的事,就我俩感情而言,是应该发生,也是不应该发生的,为什么你从来不提,最起码当时应该向我提出希望或要求,抑或担心。还有,你穿的那个长及脚踝的羽绒服,敞开了铺在雪地上,正好包裹住我俩的身体,也是事先有准备的。这所有的疑问,等见到钟晶萦本人,已化为乌有,不存在,根本也不想问了,问,已经失去了本身的意义。人都在你面前了,还要问为什么吗?
齐凡宇和钟晶萦这次滑雪,谈论最多的是初中和高中的趣事,钟晶萦如何挨老师赳,她的高跟鞋踩进学校操场的沙子里,挨老师批评时可怜巴巴的小眼神,给齐凡宇拿的什么巧克力和糖果。初中的时候,一放暑假就到稻田地捕蜻蜓,捉蝴蝶。棋盘山这边的稻田地,他们也来,要骑很长时间的自行车。他们回忆着,谈论着,重温往日的快乐。
玩累了,也玩够了。他俩脱下滑雪板,换上自己的棉靴。钟晶萦自然地挽着齐凡宇的胳膊,找个滑雪场边上的小饭馆,要了两盘小菜,两碗馄饨。钟晶萦撒上香菜末,淋上辣椒油,碗里还漂着小虾皮。她连汤带水地吃了口,说,还是家乡的饭菜可口啊!
齐凡宇用小勺上两个馄饨放进她的碗里说,那就别回去了,沈阳这么多人,不都活得挺好嘛。
钟晶萦叹口气说,时代的大潮把我推到那儿了,还是回去吧。
馄饨碗里的热气升腾着,朦胧了钟晶萦的脸,她说,齐凡宇,有一天你想去国外了,我在那儿等你。
我不能去,一是我有工作,二呢,爸妈在沈阳,我爸妈连铁西都不想出。所以,我不能远游。
孝顺。钟晶萦说。
说到孝顺了,齐凡宇问,这次你母亲不和你出国吗?
我妈不想去,我妈说,我爸的魂总跟着她,怕我爸找不到她。钟晶萦说起了家常,她从小是不愿意和齐凡宇唠家常的,这次例外,跟齐凡宇唠上家常了。她说,我爸是脑出血死的,这个病都是着急上火得的,那是我出国的第二年,他那时也就五十出头,他请求我妈妈不要救他,一个想死的人是救不活的。我想,他是想我想死的。
齐凡宇说,你母亲好像有失忆症。
是的,时好时坏。钟晶萦愁眉不展地说,她又牵着嘴角笑了下说,不说这些闹心的事了,今天是我俩的聚会,难得,只说我们俩的事。
那你什么时候回国外,我送你。齐凡宇真心实意地说。
过了元旦吧,具体时间,到时候我再告诉你。
沉默了会儿,钟晶萦眼睛里泛着亮光说,你知道我回来的真正目的吗?我想让你带我去海城,去那个营房大墙外的雪窝子,我想再看看。
她终于提到这事了,齐凡宇激动地心说,她没有忘记,我也是再也走不出那个雪窝子。无边的忧伤向齐凡宇袭来,他真变成了多愁善感的少年。他望着钟晶萦,深情地望着,欲语凝噎,他颤抖着声音说,雪窝子怎么能留这么多年呢?
留下了,在我的心里,跟着我漂洋过海。
齐凡宇伸手握住了钟晶萦的手,钟晶萦捧起齐凡宇的手,贴在脸上,低声哭泣。齐凡宇走到她的那边,轻轻地把她拥在怀里,她就那么坐着,环抱住齐凡宇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身上……都静止了,只有心在剧烈地跳动。
他们吃完饭,走出饭店。天真冷,呼出的哈气,迅速在眉毛、头帘结成了霜。说笑着,不觉间走到了棋盘山边的那片稻田地。远望开阔辽远,均匀地铺上了厚厚的白雪,偶尔风吹过,更显得寂寥、单调无声。宁静致远,用这个词形容这片寂静的雪野再恰当不过。齐凡宇说过,他们是来回忆的。他们都不知道怎么走到这儿来了,这片被雪覆盖的稻田地勾起了齐凡宇的回忆。那是秋天,十月一放假,对,是上初三。他俩骑着自行车来的,钟晶萦还拿了蛋糕、饼干和水,放在车筐里。骑到这儿都给他俩累完了,他俩到这来野营了。十月份,水稻已经成熟了,在地里黄着呢,还没开镰。这时候的大地是丰盈、饱满和富饶的。他俩把自行车扔在山上,拎着干粮和水,向山脚下的稻田地跑去。金黄色的稻田地,一望无际。在稻田地的偏中间,有条深水渠,上面铺着水泥预制板,每块水泥预制板,宽有半米,长有一米半。收水稻的时候,拖拉机和地排车都能从上面过。他俩把盛着干粮和水的书包放在预制板上,就到稻田地里去疯跑了。水稻已经饱满,等着收割,稻田地里被秋风吹得也干酥了,他俩在稻田地里的垄台上跑。齐凡宇用纸叠的照相机,那时候,学校的学生都会用纸叠照相机、叠船、叠飞机、叠千纸鹤,有的败家孩子,把一整本作业本都撕了叠这些玩意儿。齐凡宇就用这叠的照相机假装给钟晶萦拍照,钟晶萦也摆着各种姿势,微笑着,对着齐凡宇的镜头。后来齐凡宇照烦了,他用两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一反一正,叠加成镜头,从这个长方形的框里看钟晶萦,真像在镜头里。比刚才可好多了。疯够了,他俩就坐在那水渠的预制板上,吃饼干。
现在大雪覆盖了这片稻田地,但那年秋天的情景历历在目,秋高气爽,金色的稻浪,稻田地里奔跑的少年少女。齐凡宇兴高采烈、意犹未尽,对身边的钟晶萦提议,时间还早,咱俩到稻田地里走走吧。钟晶萦随口说,好啊,雪太滑了,你扶着我啊。齐凡宇拉着钟晶萦的手,向山脚下走去。刚走几步,钟晶萦“哎呀”一声,蹲在地上,说崴脚了。她试着站了几次,没站起来。她一脸愧疚地看着齐凡宇,并苦笑了下。她的脸色也特别差,煞白的。齐凡宇的心啊,骤然间疼得没法,都是他瞎提议,雪那么深,上什么稻田地啊,害得钟晶萦崴脚了。他突然抱住钟晶萦,两个人搂抱着,坐在了雪地上。钟晶萦趴在他怀里,像个小姑娘似的嘤嘤地哭,又一抹眼泪说,来,背我走,回家。
齐凡宇背起钟晶萦,向着家的方向走去。雪深的地方,没膝盖,齐凡宇拉不开步,摔倒,钟晶萦也摔进雪堆里,咯咯笑。齐凡宇心想,这才是我的钟晶萦,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路滑的地方,齐凡宇脚下打滑,步子迈大,又摔倒,背上的钟晶萦也摔出去一米多远,摔得龇牙咧嘴,还是咯咯笑,像小时候。齐凡宇问摔疼没?钟晶萦笑得喘不上气地说,不疼,一点也不疼。钟晶萦说你扶着我,我自己走吧。齐凡宇不说话,又把她背在背上,继续走。
七
从棋盘山回来,齐凡宇把自己投进拼命的工作中,他积极参加其他案子,出现场,查犯罪嫌疑人。但他不汇报杨德这个失踪悬案进展,其他案子一样亟待处理和破案,队长问,他就回答,正在查着,放心吧,队长,哪个案子我都不敢怠慢。他并对队长打个胜利的手势。无论齐凡宇办哪个案子,他的大脑何曾停止过思考杨德失踪案,他真想大脑停止运转,别像個小说家似的想人非非、不着边际,虚构得跟真事一样。他讨厌自己超强的想象力,他要努力做个果断而勇敢的警察。
齐凡宇现在思考钟晶萦在棋盘山说的一句话,她父亲死的时候,禁止她的母亲救他。为什么?她父亲还那么年轻,还没到退休的年龄。他为什么拒绝生,而求死。因为死人永远守口如瓶,闭上眼睛的同时,永久地闭上了嘴。他一定知道女儿钟晶萦的秘密,杀了人。钟晶萦也是第一个告诉父亲的,她是父亲的独生女,如果可以,做父亲的可以用命换女儿的生命。当这位遵纪守法的父亲得知女儿杀人了,他来不及责怪女儿糊涂,只有营救。这时候,他感谢妻子,关键时刻,这个家有钱。他早有这个打算,让女儿出国留学。所以,他的妻子和女儿早些时间已经办了出国护照。他是个谨慎的父亲,给妻子和女儿办护照是为了先出国旅行,考察想要留学的学校,也是等资金再雄厚些,再送女儿出国留学。这些还没来得及实现,突发事件发生了。但有护照,这就好办了,只要有钱,找个自费留学的地方还是不难的。办完出国留学烦琐的手续,他也没告诉妻子。等女儿出国后,他的神经依然没有放松,这些事,也都是瞒着妻子办的,没人跟他分担忧愁和焦虑,他一个人扛着。卖掉原来的楼房,重新买了楼。妻子整天忙碌在五爱市场,等到下了市场回到家,才知道,搬家了。到这儿应该喘口气了吧,但不行,焦虑、烦躁、忧心、空寂一股脑儿向他袭来,折磨着他,一刻都不停歇。他那颗心已经承载不住几多忧愁,他甚至想,他和妻子才是女儿安全的最大威胁,他恶毒地盼望着妻子死掉,或者他自己死掉。一个人整天整夜地这样煎熬,死是必然的。钟晶萦出国的第二年,他得了脑出血,他口齿不清地嘱咐妻子,想要再见到女儿,从此失忆。把五爱街的服装店关掉,从此做个失忆的老人。妻子也是聪明人,她无须多问。失忆,有人问起她的丈夫和女儿,她模糊,不记得了,省去了多少烦琐。妻子隐约地感到蹊跷,女儿出国一系列的事,她都不知情,只在五爱街卖她的服装,直到有一天女儿出国了,家搬了,她心里隐隐地觉得,出大事了。她是挣钱的耙子,但丈夫是这个家的定盘星,所以,凡是丈夫的决定,她是绝对不反驳的。丈夫临终嘱咐妻子,不要找,女儿出国留学了。唯一的知情者,父亲,死了。如果有能力,丈夫真想把妻子带走,那样,女儿在国外无牵无挂,永远都不用回来。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他最应该带走的是齐凡宇,人生啊多么戏剧啊!
那么杨德是怎么被谋杀的?绕来绕去,又绕到这个主题了。明明是失踪案,首先要找到人。齐凡宇你为什么总是和谋杀联系在一起,他痛恨自己画蛇添足。
从棋盘山回来齐凡宇有两个想法,一个想法,他要向钟晶萦求婚,这个想法确切地说,是在棋盘山背着钟晶萦的时候突发的,触景生情。第二个想法,杨德是他杀,谋杀者是钟晶萦。他认为自己此刻的心智不矛盾,一码归一码。他爱钟晶萦。
齐凡宇把在棋盘山拍摄的照片洗出来,他选了几张满意的,其他的都删除掉了,最后连满意的也要删除,因为这是借小华的照相机。小华的相机还是挺先进的,是数码相机。
这是中街的商业城,里面有喝咖啡的地方,他们坐在一个靠墙的位置,相对而望。
一摞照片放在钟晶萦的面前,钟晶萦拿着照片欣赏着,照片中的自己很漂亮,英姿飒爽。太阳照在雪上,那样光芒万丈,衬托得人也那么阳光明媚。她说,给我照年轻了。
齐凡宇说,你本来就年轻嘛。
那你看我还美吗?钟晶萦抬头看着齐凡宇,面颊红润,甜蜜地微笑着。
此时钟晶萦的神态,和送齐凡宇那张二寸照片一模一样。齐凡宇激动万分又腼腆羞怯地抓住了钟晶萦的手,语无伦次地说,你看啊,钟晶萦,这样啊,我们应该结婚了。
钟晶萦捂住了嘴,她的神情是惊喜,她眨着那双水汪汪的眼睛,莞尔一笑说,你这算求婚吗?
今天算是求婚预演吧,我会买了钻戒,再向你正式求婚。
太晚了。钟晶萦淡淡地说,看不出悲伤还是冷淡。
那你结婚了?离婚了?
钟晶萦点头,又摇头。
齐凡宇单手托着腮,看着钟晶萦,深情、伤感。
钟晶萦无限柔情、轻轻地低语,我一生只爱你。
他们刚才的对话很跳。关于爱情和婚姻,齐凡宇已经不知怎么说了,求婚不答应,还爱我。是啊,在国外生活过的人,他们对爱情和婚姻有不同的见解和看法,爱情和婚姻是平行线,但却期待着有焦点,他们认为,爱情的平行线一定会出现焦点,这时婚姻才出现,就在这焦点上。
首先声明一点,齐凡宇真心爱着钟晶萦,和她交往,绝不是为了杨德的失踪案。但是在这里,的确所有的平行线都奇迹般的出现焦点了,没办法。他的职责和使命就是破案,为了早日大白于天下,还是那句话,他不会放过与案子有关的任何蛛丝马迹。否则,他不配做警察。他拥有了爱情,无法拥有婚姻,但他求婚了。第一个想法他已经办完了。现在进行第二个想法。他表面轻松自如,而他的心却拧成了疙瘩,密不透风。齐凡宇长长舒口气说,我例行调查,你认识杨德吗?那个美发师,他失踪了,到现在已经十年了。我接手了这个失踪案。
钟晶萦同样轻松自如,认识,只是找他做了几次头发而已。
就这些吗?
你还要听哪些?
这样吧,我替你说。齐凡宇把他调查的风尚美发店店主,和杨德租房的住地,以及见到了女房东,加之他的分析推理,有理有据地都说了。齐凡宇说,你杀人的事只告诉了你父亲,你脱身最好的办法就是出国。出国对你的家庭来说,易如反掌,因为有雄厚的家底做后盾。你临出国求你父亲一件事,到部队最后看我一次。我们大墙外的雪窝子里的事,我认为是你蓄意策划的,可以说是你诱惑了我,是为了完成你的心愿。因为你是那样爱着我,因为你认为出国后,也许永远都不能回来了。而且,我严重怀疑,你穿的那个长及脚踝的羽绒服,都是你事先有所准备的。
齐凡宇说完了,两眼直视着钟晶萦,看她有何反应,察言观色。钟晶萦笑了,象征性地给他鼓掌,讥讽地说,你不应该是警察,应该是有着丰富想象力的小说家。
齐凡宇听了这句话,心里立刻泄气了,钟晶萦说的怎么跟他想的一样,自己真不应该像个小说家,你是警察啊。
钟晶萦慢条斯理地说,但是,你做了警察,就要以法律為准绳,以事实为根据。她笑了两声,如果你是小说家,会是个优秀的小说家。不要以为你我熟悉了,你就可以信口开河,也一样为你说出的话负责。你不觉得你很卑鄙吗?为了你的功绩,以爱情的名义,故意接近我,还要和我结婚?可能吗?你也是骗子,我鄙视你。钟晶萦愤怒地起身,离去。
齐凡宇哑口无言。
如果有可能,齐凡宇真想让钟晶萦放下尘浮,踏上征途。可是他是警察,他不会放弃,他会追查到底。都说祸从口出,刚才钟晶萦说,你也是骗子。那么加上他谁还是骗子呢?杨德。
八
越到年底,犯罪率越高。各种抢劫、偷盗、贩毒,好像一股脑儿集中在严冬。这一天,齐凡宇和小华跟踪一个毒贩至中街商业城,正上自动扶梯,上到扶梯口,在众多的人群里,齐凡宇一眼睛看见钟晶萦了,恰巧钟晶萦要下楼梯。因为有任务在身,齐凡宇想避而不见,但他看见钟晶萦手里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他示意小华盯紧毒贩,小华心领神会,站在离化妆品专柜不远的黄金饰品专柜,毒贩正在化妆品专柜假装看化妆品。
钟晶萦也许看见了齐凡宇,她低着头,拉着孩子急忙下楼,刚要踏上下楼的自动扶梯,齐凡宇正好从扶梯上来,他拉住了钟晶萦,笑着问,这孩子……好可爱。齐凡宇没有时间婉转、迂回着问。他意思是这孩子是谁的?
钟晶萦也不隐瞒他,对孩子说,叫叔叔。
男孩儿仰脸看着齐凡宇,喊了声,叔叔好!一听就是在国外长大的孩子,汉语说得生硬又可爱。就这一抬头,一仰脸,男孩儿那双眼睛摄住了齐凡宇的心,他的心像被子弹精准击中,心咯噔骤停。孩子那双好看的眼睛略带忧伤,当然,孩子还不懂忧伤,与生俱来的神态,是无法抹去的。
齐凡宇试探着问,这是你的孩子?
钟晶萦只是不置可否地抿嘴笑笑,说,哦,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有个男孩儿吗?
齐凡宇说,是的,你说过,孩子有七八岁了。
钟晶萦眼神躲闪着,牵强地笑下说,我要带孩子看电影,时间快来不及了,抱歉,失陪!她便匆匆踏上下楼的扶梯。
男孩儿站在扶梯上,竟回头,向齐凡宇打个胜利的手势。忽然间,他觉得孩子的手势动作那样像小时候的自己。他骂自己简直是胡思乱想。
那天,齐凡宇和小华二人端掉了一个贩毒团伙。队里给他俩请功,材料已经报到局里,年底他俩是先进工作者是没问题了。但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眼前时不时闪现男孩儿那双好看且略带忧伤的眼睛。困扰着他,到底困扰他什么呢?说不清,搅和得他心烦意乱。
一天在食堂吃饭,小华端着饭碗坐到齐凡宇的桌边,坐下吃饭,用胳膊碰了下齐凡宇,嘻嘻笑着说,跟你对象去棋盘山了,对象挺好看啊。
你咋知道呢?再说,那是对象吗?别瞎猜。
我咋知道?我那数码相机里有照片,你没删干净。我给你留着呢,你还要不要了?不要我就删了。
齐凡宇闷闷不乐,吃完饭,跟小华一同到了宿舍。小华拿出相机,找出那张照片让齐凡宇看。
这张照片是齐凡宇在棋盘山抢拍的,也就是在钟晶萦不注意的情况下拍的,自然、漂亮。照的是侧身。钟晶萦穿着黑色羽绒服,披肩的长发,随风飘着,侧脸看着远方。齐凡宇从镜头端详着这张照片,钟晶萦是越来越有气质了,他没发现,钟晶萦侧脸是这样迷人,要不小华咋说漂亮呢。突然,他看见了她身后的稻田地。在照片里看不出是稻田地,白茫茫的覆盖着雪。不能说是突然看见,而是端详照片中的人时已经看见了,而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然间,猝不及防,一些镜头在大脑闪现。下山去那片稻田地,恰巧,突然,真是突然钟晶萦的脚崴了?齐凡宇仿佛从镜头里又看见了男孩儿那好看略带忧伤的眼睛,钟晶萦的儿子。霍然,大脑影像闪回,大雪夜太原街风尚美发店,他当兵的前一夜,男美发师戴着口罩,给钟晶萦上发卷,不经意的一瞥,齐凡宇看见了美发师戴着口罩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好看而略带忧伤。
阴差阳错啊,还是怦然心动,齐凡宇放下相机,喊着小华,拿上战备铁锹。小华知道有情况了,跟着走。开着警车,向着棋盘山方向开去。每次小华开车,这次齐凡宇自己开车,他眉头紧锁,车开得飞快。
这片稻田地开阔,无边无际。冬日的太阳灿烂起来光芒万丈,雪地金光闪烁,如无数的碎砖在太阳下闪光。齐凡宇和小华走在那排水泥预制板上,风吹得预制板上的雪有的地方少,有的地方多,有的地方露出了预制板的本色。预制板之间的缝隙不均,有宽,有窄。小华拿着战备小铁锹正一块一块撬起水泥预制板。小华撬累了,齐凡宇接着撬。小华沿着水泥预制板走,太阳热烈地照耀着他,也照耀着雪,雪花反光,刺得小华眼睛有点疼,他忘记戴墨镜了。有一道光,从水泥预制板的缝隙折射出来,光之强烈,晃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嘟囔,这冬天的太阳更毒辣,能把缝隙里的雪照得闪光。又觉得奇怪,地面上的雪都没这么强烈的光,那缝隙里是什么样的雪呢?他干脆趴在缝隙上往里看,反倒什么也看不见了,因为他的身子和头遮住的太阳光。齐凡宇喊小华,快点过来,你来撬,我歇会儿。小华没应声,齐凡宇停下,看小华,看他正半蹲坐,趴在预制板上看。齐凡宇喊,喂,小华,你看什么呢?小华说这缝里的雪闪光,闪得老厉害了。齐凡宇拿着铁锹走过来,嘟囔着,你一天净整没用的,啥都好奇。你用波棱盖想想,预制板盖着,那水渠里怎么能落进雪,就是落进点雪,也没外面的多呀。
小华不跟齐凡宇争辩,一把拿过齐凡宇手里的战备铁锹,撬开闪光地方的水泥预制板。
大惊失色,一排雪白的牙齿努力地拱出泥土,静静地躺在水渠里,仿佛等待了千年。都说人的牙齿像钻石那么坚硬,坚硬就是不朽,是钻石就要闪光。人的眼睛看到牙齿之后,才看到人头骨,骷髅,有一半埋在土里。
法医和相关人员陆续都到现场了,进行挖掘和法医鉴定。
现场初步鉴定,他杀,头盖骨有个钝器击打的洞,从形状看,像石头击打的。从水渠里还找到一个长半米,直径有3厘米的铁棒。铁棒上不可能有指纹,有指纹的话风吹日晒、水流冲刷的,早就没了。再说,思维正常、稍微有点智商的凶手,不会在铁棒上留下指纹。
从现场回去的时候,小华说这个凶手指定是个男性,如果是个女人,即使能用石头把人砸死,但撬不动水泥预制板。齐凡宇说未必,你没听说嘛,给我个杠杆,能把地球撬动,有铁棒啊。
这个水渠里的死者到底是谁,那是法医的事了。鉴定报告没出来,齐凡宇已经猜到是谁了,用猜这个词不太严谨,应该说推断。
还原杀人现场。当然又是齐凡宇的试想。
在杨德的租住的房子里,杨德原形毕露,打晕了钟晶萦,并强暴了她。扬言给她拍了裸照,不服从他的继续勒索,就把照片洗出,发放出去。为了再勒索五万元钱,差点掐死钟晶萦。
事先讲好的,到棋盘山一手交货,一手拿钱。货是照片和胶卷,钱是五万元。钟晶萦和杨德为什么到棋盘山呢?他们约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那天,正好钟晶萦到棋盘山参加滑雪比赛。因为杨德拿钱心切,一天也不想等,可以说狗急跳墙。杨德也是怕夜长梦多,钱拿到手才是硬道理。
在棋盘山滑雪比赛的喧嚣中,有多少时光能留给钟晶萦和杨德独处呢?避开所有人的眼睛。用石头砸死一个人,只需片刻。有,像钟晶萦和杨德那天在棋盘山。上午滑雪比赛,钟晶萦成绩不佳。下午三点,钟晶萦和杨德出现在山后的稻田地,整个棋盘山,由上午的喧哗,归于午后的寂靜。为了避开人,钟晶萦提议去山边的那片稻田地。杨德同意了。杨德是做贼心虚的心理,也不愿意让人看见。他们走进稻田地,都是雪。钟晶萦挽着杨德的胳膊,走到稻田地水渠水泥预制板那儿。开始的时候,他们像热恋的人,依偎着坐在雪地上。钟晶萦侧眼看着杨德,他抱着双膝,他那双好看而忧郁的眼睛,看着远方。钟晶萦的情陷进了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此刻打消了杀他的念头,心想,如果他把照片和胶卷给我,我就把存折给他,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杨德开门见山地问钱带来了吗?钟晶萦说拿来了,胶卷呢?杨德说拿来了,在我兜里。钟晶萦说你先把胶卷给我。杨德说那不行,我得先看见钱。钟晶萦说钱都存在存折上了,我说到做到,差不了你的。杨德说你拿出存折让我看下,就把胶卷给你,存折密码是多少?钟晶萦说没有密码。她拿出工商银行的纸质存折,打开,上面赫然写着五万的阿拉伯数字。杨德伸手就抢,钟晶萦的手躲开,揣进包里。杨德没有胶卷,如果有他立马给她。他又不能说,我骗你,没拍裸照。那样钟晶萦怎么会乖乖给他钱。他硬撑着,坚持说你先把存折给我。把名誉看得比命还重要的钟晶萦,拿不到胶卷怎么会给他存折。存折上的钱是真的,做不了假,他拿走就能取出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