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声

2020-08-29 13:40毕华勇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0年8期
关键词:县长古城书记

毕华勇

政府院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上访的人,刚从市上调任古城的县长秦怀德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了。

办公室主任简单地给他汇报了些上访的情况后,秦怀德出乎意料地决定自己下楼去接见这些上访者。

办公室主任有些吃惊,他懂得按常规来说,领导们十分讨厌或者惧怕直接与上访者见面,更何况这是一起集体上访事件。整整一个村子,几百号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七嘴八舌的又没人出面主事,反映的问题一下子理不清。信访局、陈家镇、公检法都派人来做沟通工作,群众不认账,直喊要见县长,政府院子显得混乱不堪,不少部门的人从办公楼窗户里探出头,看这阵势都不知出了甚事。对于这样的场面,秦怀德当然也是第一次碰到。在未当县长之前,他在市委机关从干事到副处长一干就是20年,青春的岁月都耗在跟市领导鞍前马后、熬夜写材料上。从市里下基层当县长,算是提拔,只不过当了县长确实对基层不熟悉,别人发现他当县长两个多月了,除了开会,好像政府工作没一点动静。秦怀德也觉得副职们除了汇报分管工作外,也没人就本县发展给他提过思路建议,各部门大小领导们一个个拿着报告要钱,都哭诉着说日子不好过,这样一来,他根本没时间静下来想问题。本来打算在基层走走,调研熟悉一下情况,可每到一处,都是陈年旧账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烂事。因为是国家贫困县,财政收人实在可怜,手里拿不出钱,要解决这么多问题就显得捉襟见肘。另外,他还清楚,每一任领导来了之后,不光是老百姓观望,干部也同样观望,看你本事大小,工作铺排得合不合理,强度上不上得去,等等。这既是期待,也是考验。没来之前,他做了充足的功课。然而,他下乡跑也好,走单位调研也罢,问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目的又是什么,都疑惑着大家。同秦怀德事前做功课一样,古城的干部群众听说秦怀德来当县长时,不少人就开始研究他,每个人的目的不同,有的细到他的娘婆母也家,祖宗三辈都弄得一清二楚。于是,在某一些圈里甚至更广泛些,秦县长一上任大家似乎都了如指掌。特别是在政界混了多少年的老油条,他们接触过一任又一任的县长,无论哪个县长怎么工作,他们都会配合得天衣无缝、如鱼得水。基层干部中有不少这样的“万精油”。县长也是人,何况都是这样走过来的。有些事,心知肚明,无论你当初有多大抱负,如何设计自己的远大前程,但在一个地方工作几年,要留下好口碑还真的要费九牛二虎的力气才行。

在办公室主任眼里,新来的县长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更准确地说是不老到没经验。机关里下来的人不是天真就是感情用事,平日来一两个上访的要是别人就躲魔鬼似的,何况今天来了这么多的人。县长一出面,就像象棋里卒过河一样直接与老将见面,顶死了,没有任何的回旋余地。正犯嘀咕,秦怀德好像准备就绪,自己有些迫不及待地走出办公室站在楼道里。办公室主任有些慌了,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问:“县长,这么多人,要不要叫几个代表?”

听到这话,秦怀德看了一眼主任,意思很明白,自己心里有准备,不就是群体上访吗?在市里,他偶尔也见过各县来的老百姓扯着横幅,堵在市委门口喊冤,有关部门一边安抚,一边打电话叫各县谁家的人谁家负责领回去处理,不然要问责,有时也打上书记市长的幌子,告诉县里说书记市长十分恼火,发脾气了,也明确批示,上访的问题属地管理,安抚不好老百姓,解决不了问题,县里的书记县长小则检查,大则处分或就地免职。这话下来,各县立刻派人去市里领人,只要劝说回来,别把事情闹大了,回到縣里逐步解决。眼下,群众是冲着县政府来的,也就是冲着他一县之长来的,他躲而不见,影响恐怕更恶劣,全县干部群众怎么看,肯定说自己无能。在决定见上访群众之前,他也想过,万一谈不妥,群众一窝上,乱哄哄地控制不了局面,自己岂不是更狼狈,更失面子丢人?但这种想法立刻被他否定了。人民的县长怕见人民,不敢面对,只想自个儿尊严脸面,这以后遇到更多更复杂的问题怎么办?秦怀德再也没多细想,他觉得人心都是肉长的,群众有诉求一定也有理由,他一县之长,堂堂正正地见一下群众听听他们的诉求,证明他心里亮堂,没摆县长的架子,即使受点委屈或羞辱也算不了什么,只要能解决问题,把群众情绪理顺,对于以后的工作有一百个好处。秦怀德鼓励自己,怕什么呢?

办公室主任看出来了县长的态度,他开初有些恐慌不安的心绪立刻镇定下来。为防万一,不出乱子,他仍然拨通了公安局局长的手机,公安局局长回话说立刻派警力过来。主任仍然不放心,尽管他更愿意往好的地方想,他不相信更不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差错。要知道,县长才来两个月,第一回出征就打了铧,他这主任就不称职。办公室主任做了好几年镇长、党委书记,十多年的局长,已经做了几年的政府办公室主任,经历也算丰富多彩,几任的县委书记、县长,还有不停变换的副职,用他的话说都领教过。无论为人还是工作水平,他佩服谁认可谁心里跟明镜似的,按照正常的逻辑来看,再有几年就要离岗了,在科级这个位置上算是干到头了,唯一的希望便是年底换届时能不能上一格到人大或政协当个副职,这要看天意,也看自己的造化,如果没有这个念想、奔头,他这个岁数跑前跑后伺候人实在不合适了,况且来的领导年龄越来越小,他除了操这份心还得协调关系。在平时,他做人做事不外露,十分谨慎,就像一头老黄牛那样,任劳任怨。政府各部门的头头都羡慕不已,说他大本事人,不知谋下一宝让谁也猜不透,估计领导给他承诺了什么。所谓工作能力强,无非是善于察言观色,讨好各个领导,怎么做到的谁也没法学。平日里看似大大咧咧一个人,伺候领导的细致之处别人无法相比,好几任办公室主任能力无法放在一个水平线上和他相比。有时领导们捉弄他,无论谁耍花招他都明白装糊涂,不会揭穿,在这个位置上,他不敢有半点差错,也不得不多留几个心眼,无论什么情况都要保护好自己,叫领导满意。即便如此,他都不能肯定,领导究竟满不满意,究竟是如何看待自己的?他心里没数。因为县政府的事太杂太多了,稍微不留心,就会给别人留下把柄。

秦怀德执意要亲自去接见上访群众,许多头头脑脑半天愣在那里。政府楼上显得有些气氛紧张。秘书们打电话的,上楼下楼叫人的,平日里来县政府上访的只有三三两两,信访局找有关部门来解释政策,理顺情绪也就算完事了。即使有几个长年累月的缠访户,大家谁也没放在心上。如今的形势,群众想上访便上访,有时真是无理取闹,大家都习以为常。眼下,几百号人拥在县政府院内,影响了所有单位正常办公不说,连大门口都堵得水泄不通,就像赶集遇会一样。吵闹声此起彼伏,任凭信访局的人苦口婆心劝说解释都无济于事,上访群众口口声声要见县长,好像其他人说了一律不算数,只有一县之长才能给他们做主。这样的阵势,办公室的所有人就像面临大敌一样,真不知如何应对。好在秦怀德主动出战,大家既松口气又担心,秦县长能行吗?

秦怀德在市委机关工作的所有底细早被有心人摸得一清二楚了。他伺候过几任市委书记,一直没有重用,偏偏新来了个书记不到半年就派他来古城县任职。有人说,省委组织部有个常务副部长和秦怀德是大学同学,于是,秦怀德当县长也是順理成章的事,那个副部长和市委书记又在一起工作过,交情也好,用下边的话说就是哥们儿。后来又说,秦怀德的妻家很有背景,妻哥妻妹都混迹商界,在省城里呼风唤雨,省上有脸面的人物都是他们的座上宾。还有人说,秦怀德在中央党校时认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这美女在高层方方面面有一片天地,办这点小事,不费吹灰之力,秦怀德飞黄腾达的日子还在后头呢,要不然,他下来两个月,不动声色,沉着冷静,遇事也不推诿,硬朗着呢。

这么多的讯息一传十,十传百,全城老百姓都晓得了,就是在古城县僻远的村子里人事圪堵上的老汉们说起新来的县长也是头头是道。说归说,古城县的人精怪着呢,他们将信将疑地看着秦怀德怎么干,光说不练不是好把式。众人心里都揣着一本小九九,无论你来头多大,背景多扛硬,做好工作干几件事百姓才会认可。至于别的,好像跟古城县老百姓没有半毛钱关系。

无论古城的人怎样猜测,秦怀德就是上任没烧三把火,也没急着大刀阔斧地进行所谓的改革。作为县里的第二把手,他拿捏得住自己的分寸,也清楚如何当好角色,摆正自己的位置。县委那边书记资历老,在基层一步一步干起来,自然工作老到经验又丰富。再说那几个常委,除了两个是本地人以外,其他的都是从乡镇起家的,什么事没经历过,也就是说人家都是大风大浪中脱颖而出的,个个老到精明。这样的班子搭配,秦怀德给自己定了许多规矩,谦虚学习是第一要务。官是组织给的,事是自己干出来的。平日里无论谁找他,总能看到他一副笑盈盈的样子。就连普通干部都说,这个县长没架子,平易近人。也有人说此人笑里藏刀,说不准日后找起茬来,十头牛也把他拉不回去……

秦怀德走下楼来,办公室主任早就安排好公安局、信访局、办公室一班人左右拥着。院子里上访的群众一见这阵势,自然没有开始的那份嚣张,人群四周站满了公检法人员,仿佛这种严阵以待的架势只要县长一声令下,逮几个领头的人不在话下。人群里有人开始嘀咕,心里多少犯怵。

秦怀德稍微平稳下来,他大声说:“乡亲们,我是秦怀德,是组织上派到咱们古城县当县长的,两个月了,走走串串,也没干什么事。我很庆幸,来古城工作也是一种缘分。”说到这里,秦怀德搓了搓手,继续说:“我不一定和每一个村子每一个人熟识,但我争取做到走遍咱们古城县每一个村,只要时间允许,我会跟大家交心,成为朋友,你们的事,当然就是我的事,解决不了,你可以骂我,让我滚蛋,这要有个前提,有甚事,无论大事还是小事,咱得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当县长是荣誉,也有一份责任,不靠你们,不听你们的话,不解决实际问题,那就有问题,那就成了‘囊饭胎。所以,吵架也好,上访也好,必须按规矩来,如果一有问题,全县几十万人都来县政府吵闹或者起哄,你们说,能解决问题吗?”

空气像凝固了一样,政府院子里一下子很静。

“秦县长,你说得一套一套的,理还是个理,可我们来上访,不是无缘无故的,你说痛快话,我们村的事怎么处理?”突然,人群里有一个人,打破了瞬间的沉静。

接着,有人附和,似乎开初的紧张空气又弥漫过来了。所有人绷着脸,齐刷刷的目光聚焦到秦怀德身上。秦怀德显然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他依旧微笑着,脑子里飞快地闪现着各种各样即将突发的场面,他要控制好局面,必须要在群众情绪稳定下充分表明自己的态度,面对什么样的复杂事,作为一县之长,都无退路,想平息这件事,他的一举一动至关重要。其实,对于这个村的情况,他也略知一二,遗憾的是调研的时候没来得及深入这个村去,没想到就酿成了这样规模大的上访事件。

事前镇上、信访等有关部门没一个人向他汇报过这个村的任何情况。秦怀德此刻回想起来多少有些不舒服,甚至愤怒。有关部门如此信息闭塞,或者说信息根本就不畅通,有关领导没有丝毫的政治敏锐性,群众有意见有积怨没有消灭在萌芽之中,这是严重的失职。眼下,秦怀德顾不了想这么多。他知道古城县从改革开放以来,如此大规模的上访还属罕见。他是县长,还不急于表态,没有调查便没有发言权,何况其他领导有什么意见看法也没有征求。还有,县委书记是一把手,人家对此事是什么态度,他都得掂量掂量。

想到此,秦怀德觉得有些心虚了。他心跳加剧,看着黑压压的人群感到沉重的压力使自己连呼吸都困难了。办公室主任一直看县长的表情变化,这时他凑过来悄声说:“要不要叫主管副县长解释一下?”

秦怀德稍转头瞪了一眼,这目光十分严厉,看来他做好了视死如归的决心。无论结果怎样,他秦怀德绝不会当缩头乌龟的。

秦怀德尽快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张口准备说话,喉咙口很干很涩,没有发出声来。他咽了口唾沫,脸上依旧挂着微笑,说:“只要有道理,只要大家相信,无论什么事,即使天塌下来,由我秦怀德顶着。如果大家诉求是合理的,是出于公心的,政府会给大家一个公道,该谁承担责任,该谁坐牢,绝不含糊,可话又说回来,要是有人故意煽风点火,制造混乱,我也保证,绝不会让这种兴风作浪的人有好日子过。”

下面有人拍手鼓掌,开初稀稀拉拉,稍一会儿,喝彩和掌声分不清哪个压倒哪个。

“秦县长,信你的话,只要有个说法。”有人喊着:“走了,散了。”只一会儿,政府大院恢复了正常,只有公检法干警呆若木鸡地站着。有关部门领导一个个长出着气凑过来,等待秦怀德发话。

“散了吧,大家辛苦了。”秦怀德觉得有些疲惫。

秦怀德上楼的时候,回头对办公室主任说:“立马通知开会。”

“现在吗?”办公室主任知道时间不早了。

“还用问吗?”

办公室主任眨了眨眼睛,马上反应过来:“参加会议的人……”

没等办公室主任问完,秦怀德便打断了他的话:“政府各副县长、公检法领导、信访局,还有刚才这个陈家镇的领导。”

“要不要给县委先通个气?”办公室主任小心翼翼地问。

“完了我汇报,群众是来政府上访的。”秦怀德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室主任走进楼道里,好半天就那么愣着,他觉得这个秦县长还真有些特别,这样做事风格还是头一回见,以往的领导都是谨慎行事,能推的尽量推,生怕沾到自己身上。秦怀德不一样,不怕事,还雷厉风行。办公室主任自己有些困惑不解地摇了摇头,他不敢马虎,立刻给分管政秘的副主任布置会议的事情。

“有好几个副县长不在嘛。”副主任一脸的迷茫。

“你看这阵势,除了在外的全通知。”办公室主任毫不犹豫地说。

“有下乡的通知不?”政秘副主任拿笔记。

“通知,往回赶。”办公室主任这才点了一支烟。

“甚内容?”政秘副主任继续问。

“秦县长的会,内容开会才晓得。”办公室主任进一步叮咛:“谁不来,让他给秦县长请假。”

快到中午时分,秋阳火辣辣地照在街上,人们躲避着,生怕这光线刺疼自己的皮肉。

在县政府二楼会议室,应到的有关人员早已找好了自己的位置。两位副县长是从乡下匆匆赶来的,他们有些莫名其妙地问,到底甚事,这么急。许多人摇头,个个面面相觑。会议室是刚装修过的,尽管空调开足马力吹著,但那股装修的味道还是刺人鼻子。通讯员给各位倒来茶水,大家都说今年的庄稼长得好,上面很重视古城县,无论农村还是县城会有一个新的变化。说话间,秦怀德走了进来,他习惯性地朝众人点点头,然后坐下来问办公室主任:“都到了吗?”

“到了。”办公室主任环视了一圈后十分肯定地回答。

“陈家镇书记呢?”秦怀德问。

立刻有人站起来说:“我们书记到市里去了,镇长刚接上访群众回去正开会,我是镇上的副书记。”

“都忙呀,不至于现在手忙脚乱,以后叫正职开会,不能顶会。”秦怀德一脸的严肃,众人心里开始打鼓,心想,这县长看来真的要发威了。

按惯例县长决定开会事先有个提议,烦琐的程序办公室早就准备好的。而今天,秦怀德一句话,会议说开始就开始了,没有主持人,没有条条框框,参会人员觉得秦怀德开头便给众人来了一个下马威。眼看要到饭点了,众人感到秦县长丝毫没有散会的样子,都大眼瞪小眼看着秦怀德。有几个人平时养成了习惯,耐不住性子开始交头接耳。平常没人计较,而此时秦怀德火了:“那两个拉话的,上来讲!大家看看这会风,顶会的,拉话的,成何体统,平日开会就这样吗?什么坏毛病,四六三七,这工作态度,会有个好结果?”会场一下子凝固似的,静悄悄的,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秦怀德继续说:“有一些部门领导占着位子不干活儿,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一个好人做到底,县上这么多工作都堆到那儿,就是没人做。说起来一套一套,原因找得很多,从来不检查自己,从来找不出自己的毛病,今天的群体上访事件,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你那个乡镇,有些部门,还有我们领导,谁主动做过工作?这里面有没有鬼八怪?大家心里清楚。下面,我强调一下,政府成立工作组立即去调查,研究解决这个问题,有关部门主动积极配合,谁误了事谁担责任,必须严肃处理。另外,有关土地问题、补偿问题,我们有甚不公不平的要改正。这里有没有干部违法乱纪的行为,我们请纪检部门查。办公室立即起草成立领导小组的事,明天或后天进驻陈家镇陈家山,大家不要对老百姓的事置若罔闻,要真出了事,那就是天大的事。”

接着,主管的副县长开始表态,发改、土地、农业、工业、陈家镇都表态。秦怀德看了一下表说:“不早了,散会。”

众人松了一口气,走出会议室的时候有人悄悄地说,没想到这县长还挺霸道,本来这样的会要县委那边统筹安排,政府县长就这样拍板定案了,这不是乱了规矩。有个本地的副县长听见了说,小子们不要乱猜乱说,如果跟你嘻嘻哈哈拍肩称兄道弟,翻脸了更可怕。

秦怀德接见上访群众的表态,还有一言堂的开会很快在古城县传开了,社会上热衷于政治的人不断放大秦怀德的所作所为,大家继续延伸议论这个人有来头,而且不怕事,霸道。甚至有人说他不把县委书记放在眼里,到年底肯定是县委书记的料。老县委书记来古城县8年了,年龄比秦怀德大10岁,政治上老谋深算,8年里古城县没出什么大乱子,县长都已经换了3个。有人猜老书记临近退居二线了,也省得管这么多事,更何况是群众集体上访。他也希望秦怀德早些灭火,不然会殃及自己。陈家镇书记、镇长都是老书记提拔的,有什么闪失,老书记能脱得了干系?

最着危的便是陈家镇书记马随岁了。他是担心陈家山在修高速路时征地拆迁的事,尽管工作都做完了,路也修通了,可陈家山的人背地里一直在鼓捣,他们认为补偿不到位,而且村干部和镇上相互勾结,许多好处都让个别人侵占了。比如修公路时穿山洞运出来的石头,比如盐碱地与耕地一样的补偿款,村里硬生少了几十万,还比如县里安排的各类项目,老百姓眼睁睁地看着都是外来人承包,村里人连跟工的角色也没有……诸如此类的事,提起来就是一串串。更令人气愤的是好处都让村干部得了,他们还作威作福,有些狐假虎威的样子,村子里只要谁议论说起这些事,村干部便口出狂言:“老子通天着哩,不服气告去。”

这情况马随岁了如指掌,只是陈家山是县里树的一个点子,村主任陈二果人又扛硬,十年的村长,官道上是老皮,根本不把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放在眼里。因为这人心门宽,头脑好使用,县里头头脑脑、方方面面人熟,所以,谁也没把陈家山的事当回事,日积月累,还是出事了。在这之前,马随岁给县里打过招呼,也提醒过陈二果,工作注意方式方法,不要和村里人弄得太僵了,陈二果不以为然地说:“咱怕甚?他们还翻了天?”

谁头上轮上这事,吃不了就兜着走。马随岁心里清楚,觉得真要出事了。于是,他和镇长商量,赶紧到政府探讨个风声。

办公室主任对马随岁印象不错,过去他在乡上当书记的时候,马随岁是副职,后来他极力推荐过。对马随岁说的事情,无论是真是假,办公室主任都从不含糊。看着马随岁一脸的忧虑,办公室主任说这事为什么不早点反映,那个陈二果要识时务赶紧主动退了,这一摊子的事绕来绕去就是干部乱作为胡作为的问题,更严重的是侵占和挪用集体资金的问题,当今的形势,即使搬出谁来都无济于事。办公室主任表情很平静,语音里却有一丝异常,显然有些恼火,但还是十分关照地说:“或许县委那边分量重,对这事另有看法,无论怎样,你不要爱面子,给书记敞开了说,汇报时不能避重就轻,哪怕挨批挨骂,甚至下不了台,都不要怕,政府这边铁心了,弄不出名堂不会就此罢休的。”

人常说当办公室主任要腿勤嘴甜,看风使舵,即使工作上不顺利,也不得有半点怨言,何况,在县长身边,除了谨慎外,还得左右逢源,关键时刻要有个立场。办公室主任自己知道,这个“万精油”角色不好当。

各种小道消息与传闻成了古城人关心的事情,以前没人注意这些事情是因为大家日子过得紧巴,没时问也没闲工夫说这些不沾边的事。如今古城不停地变化,农村也跟着变,国家对贫困县的支持力度越大,大家都眼巴巴地瞅着盯着一笔笔款项的去处,不少领导干部也就动了心思,人们吃饱穿暖后不再说几句风凉话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是对各级政府每个干部的能力水平以及整个地区的发展开始评头论足。这种参与程度是空前的。村里的“人事圪堵”,县城的“人事滩”总是聚集着一帮人,各种身份,不同诉求,各种角色,不同意见,他们似乎一天不说这个地方的人和事,夜晚就睡不着一样。政府部门上班的人群更是如此,省里动人了,市里动人了,谁上谁走谁下,似乎了如指掌,这种近乎生活一部分的内容,常常是桌上或闲时重要的一道大菜,人人都津津乐道。

经办公室主任指点,马随岁没敢有半点懈怠,立刻从政府大院走出直奔县委。以前来县委找某个部门或领导汇报他心里是有底的,现在他没有平日那种底气。说实话,陈家山成了这种情况他也是始料未及的,本来他想派一个副职去做做工作,平息一下便可了事,哪知一批一批的镇上干部去了,连个群众会都开不起,要不就是来十几个人乱吵一顿,根本理不出个三二一。现在他明白了这问题的严重性,赶紧灭火是当务之急,这个秦县长看起来不是省油灯。马随岁一边让镇人大主任、纪检书记、包片副镇长进村,一边马不停蹄地给领导汇报,讨个口风,看能否尽快解决问题。本来县委书记对马随岁的工作能力还是赞赏的,当初力排众议,主张把人口多、面积大、有山地川地、靠着无定河、自然条件数一数二的陈家镇交给马随岁。之所以大家都看好陈家镇,因为都盯着那一马平川,外面的许多企业有意向来古城投资,大都看准了陈家山那片川地,供水、交通都方便。然而,想要从农民手中把土地征到手,也是上上下下最头疼的事。县委书记派了马随岁到陈家镇,是看准他人年轻智商又高,对他交代的事情,无论难办或容易,马随岁都从不含糊。马随岁原本在乡里当过副职,后调回团委工作,可以说农村工作还基本熟悉。起初任这个大镇的书记,许多人还为他捏把汗。他来到镇上两年多了,还真没辜负县委书记的期盼,一年内把几个软弱涣散的村班子整顿后重新建立,还有几个老大难的村子,好几年没有班子,他照样建起来开始运作。这一举动便得到了大家一致认可。现在,马随岁顾不了显摆自己的光辉业绩了,后悔自己早应该到村上去,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即使处理不了问题也不至于现在这样被动。以往的工作他交代下去,副职们办妥了觉得省心,要有困难,他不去找哪个领导,自己亲自到现场,软硬兼施,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陈家山在镇政府眼皮底下,有个风吹草动他十分清楚。就是遇集天,“人事摊”上那帮人说三道四也能掌握些情况,这回他还真有些大意了。陈家山书记刚选起来,人老实巴交不像其他村干部腿勤嘴软,村主任陈二果家族大,人又强势,任村主任十多年了,陈家山的事基本他说了算,书记也就成了摆设。马随岁也知道这里面水深着呢。陈二果县里市上找人找得天昏地暗,甚至跑到省城里活动,项目呀资金呀朋友弟兄纠缠不清,不要说在陈家镇,就是整个古城县也是数一数二的“能人”,鉴于这种关系,马随岁也就没多在意陈家山会出现什么情况。陈二果曾拍着胸脯给他保证,陈家山不会有问题,出了问题十个十个扇耳光他脸都不红。马随岁想到这儿,心里不免有些恼火,他自言自语地骂道:“狗日的。”

县委书记见马随岁进来,少了平日的温存,没头没脑地开始批评,这让马随岁仅有的一点信心也没有了。最后,书记用十分严厉的口气说:“你已经失职了,人家秦县长来了多久?你还让不让人家工作?陈家山这么一闹,县上那个招商项目还落不落地?陈二果也太不像话了,一手遮天,横行霸道,还像个共产党员吗?”

马随岁一头雾水,他听出话的分量轻重。这事情看来不那么简单了。

没等马随岁反应过来,县委书记有些烦躁地说:“你们这些人就不能让我省些心,当初你去陈家镇,众人有说辞,现在可好,最大的问题就在你这里了。一会儿我们开常委会,你立马回去先给我弄明白,陈家山到底哪儿出了问题。”马随岁一直表示歉意,称事情突然,他失职。当初还抱着侥幸心理,这才明白自己白跑了。书记不像平时那样体恤下级了。

既然这么严重,马随岁匆匆离开县委,直奔陈家山去了。

县委常委会从下午一直开到晚上,中间在县委机关灶上草草吃了碗面,大家挨着表态发言,说这次陈家山上访问题严重性不容忽视,每个领导都作了客观全面的分析,居然没有一个说出真正的原因,一时间会议气氛显得紧张而尴尬。秦怀德本来想多听大家的意见,以弥补自己刚来不久的缺失,具体情况不掌握,也就不好表态。大家明白,这种场合不宜多说,也不能说得太明、太细,最终还得看一把手拍案定夺。这种气氛中,你看我,我看你,有的干脆假装看文件,有两个烟瘾大的早就忍不住了,干脆起身离座到外面吸烟去了。有人咳嗽、有人喝水,似乎陈家山的问题和自己毫无相干。这样尴尬的场面,县委書记还是头一回见,他环视了一下会场,目光在每一个人身上扫过,当落在县长秦怀德身上后,立即闪躲开来,说:“秦县长是什么看法?”

本来秦怀德正思考着自己如何表态,被书记一问,自己倒觉得有些被动了。他没有参加过这样令人窒息的会,好在思想上还有准备,说:“首先我要检讨,陈家山的事有些突然,我掌握的情况又不多,当时自己只想平息一下现场状况,没有多考虑,所以就直接面见了上访群众,而且在没有和县委统一口径的前提下表了态,这说明本人还是基层工作经验不足,把事情看得过于简单。还有,没有给县委汇报之前,政府那边以政府的层面成立工作组,这也不妥……”

县委书记摆手打断秦怀德的话,说:“秦县长就不要检讨了,这事你做得很好么,敢担当,敢负责,我是支持的。成立工作组也是好事,咱们是齐心协力解决问题,只要陈家山事件平息了,不影响大局,我们大家又何乐而不为呢!”

大家却听出了书记话里有话,他把众人说的事情改为事件。这问题复杂了,所有人脑子里的弦开始绷紧了。

秦怀德听了,心里不是滋味。他知道书记在古城县这些年呼风唤雨,如鱼得水。从县委副书记一下子就坐到了县委书记的位置上,省了在政府当县长出力不讨好的角色。秦怀德也知道,他的前任就是和书记磨合得不好,或者说配合得不默契被调离了。本来,他到古城县就有压力,过去以为自己无论为人处世,还是官场跑堂都还能应付,更何况他来时便有一番宏大设想,只要没私心,全力以赴为古城县的发展尽心尽责,即使没有雁过留声,也不要老百姓怨声载道,或者骂名四起……太天真了!他想着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关于陈家山的事,我还得表个态,作为县委副书记,政府县长,我一定以身作则,敢于碰硬碰真把被动的局面扭转过来,不过,要服从县委统一部署安排,和大家一道,为古城县的发展,劲往一处使,力往一起出。”秦怀德觉得自己有些激动,说起话来激情澎湃。

书记翻开厚厚的笔记本,他不慌不忙地喝了口水,这种沉着冷静的动作,让大家觉得老帅出马的阵势。书记放下水杯,慢慢悠悠地说,是啊,我来古城县时间不短了,大大小小的事也遇过,但大家知道,如此人数之多的上访事件还是头一回。书记稍停顿了一下,声音提高了说,丢人呀,同志们,平时干什么吃了?陈家山的上访又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这矛盾好久了,我们的干部没发现?说到此,书记用手拍着桌子,显然有些恼怒。大家印象中书记不轻易激动,也不高嗓门讲话,平时常用眼光扫视大家,有一种威严,或质疑,大家都躲避他的眼光,不敢和他对视。在古城县,书记的一举一动,各种会议讲话的内容语调都是不一样的,常常既有新鲜感,又有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神秘感,你永远也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会议室灯通亮,外面似乎刮起了风,窗子外已是一片星光灿烂。

书记一口气说了很多,从干部作风、领导能力、干群关系、社会矛盾等,到古城县的长处短处、前途与发展,讲得在座的人云里来雾里去,大家不知书记最后的钟音往哪儿落,只有哑然无声地认真听着。

书记说,县上必须成立工作组,由县委统一抽调干部,一定要能力强站位高的干部,由秦县长担任组长,各部门各单位积极配合工作组,目标,陈家山。凡涉及任何问题,这次一定要利索解决,不留尾巴,不留死角。同志们,我赞成秦县长的工作作风,雷厉风行,不拖泥带水,要是谁在这里面有问题,紧盯不放,不处理人光讲人情是不行的。

书记算是定了调。很明显,秦怀德让县政府成立的工作组自然而然便作废了。书记询问大家有没有别的意见想法,众人都摇头,会也就散了。

第二天一大早,秦怀德下楼去院子里散步,好几个局长已站在院子里说笑,见秦怀德过来,大家都打招呼问早,秦怀德顺便应声着继续往前走,没想到发改委主任嬉皮笑脸地走过来说市里要报明年重点项目计划,限时当日,他们列了十几个项目,请秦县长过目签字。

秦怀德觉得这个主任不开眼见,有些烦人,大清早,还没到上班工作时间,这种拦到院子说事,简直是不可理喻。然而,他又不好拒绝,局长毕竟是说工作的事,何况市里要得急,在某种程度上,基层工作也就没有个准确的上下班时间,怎样方便大家以约成的方式解决问题,因此对这种汇报方式也不足为奇。秦怀德接过那一沓资料,边看边往楼上办公室走。他说,你们呀,真会钻空子。

一看几个局长都找县长有事,办公室主任赶忙让其余的人在他办公室等候。秦怀德临开门进去的时候回头对办公室主任说:一会儿吃早餐后去陈家镇。

办公室主任应承着。他一边招呼几位局长坐下开始泡茶,一边打手机叫秘书通知司机,电视台记者在政府院内集合下乡。大家都是熟人,走到一起互相开始用古城县特有的语言方式开玩笑,爆笑料,说段子,相互挖苦一阵,大家说得正热烈,不知谁问了一句,陈家山的事是不是很大?

没人再言传了,都看着办公室主任。办公室主任说:“把各自的事做好,管那么多闲事。”

说话的当儿,发改委主任从秦怀德办公室走出来,众人争先恐后地准备找县长汇报工作,还没等排好队,秦怀德从办公室走出来,他发现大家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于是主动说要下乡去了,有事改天吧。

大家觉得秦县长脸色有些难看,灰溜溜的,大概陈家山的事真让他闹心了。

秦怀德还真没想到陈家山的事这么难缠,里面丝丝瓤瓤根本无法理清,群众上访的时候,一个个义愤填膺,好像无所顾忌豁出去了一样,而工作组进驻村子后,大家像避瘟疫一样,一个个躲躲闪闪。秦怀德总感觉到这情况要比想象的复杂。于是,他干脆晚上不回县城了,吩咐马随岁给自己捣腾出一孔窑洞,一副解决不了问题誓死不归的架势。马随岁当时还以为秦县长只是说说而已,他清楚,这么些年来,别说是县长,就是部门领导没一个人为了解决问题住在乡下的,陈家镇离古城这么近,汽车一溜烟跑回去也不耽搁甚事。下午吃过饭,秦怀德说顺便在镇子上溜达,马随岁试探地问:“秦县长真不回城里了?其实也大可不必,我们会尽力把这事弄好的。”

“出了事才想弄好?早前吃干饭去了?我住下,没妨碍吧。”秦懷德神情严肃。马随岁立刻赔着笑脸说:“秦县长就是我们的主心骨,住下来再好不过了,只是镇上住的条件有些差。”

“一样,大家不都住着吗?”秦怀德不以为然的样子叫马随岁打了个寒战。

马随岁立即吩咐一个副职去县城弄一套全新的被褥来,包括洗漱用品,该想到的全想到了,而且抽机会悄悄地给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打了个电话,办公室主任也吃了一惊,他给马随岁回话叮嘱道:“千万别出差错,这次县长来真格的了。”

秦怀德几个人已走在镇子的街道上,下午饭后,两旁的门市、小商店前三三两两蹲着的,坐着的,站着的人很多,这大都是陈家山的村民,有人看见秦怀德,便指指点点,悄声说着话,许多村民去政府上访过,认得秦怀德。秦怀德微笑着不停地点点头,算是和大家打招呼。这当儿,马随岁急急忙忙赶来,喘着气说:“秦县长,镇子不大,走完了晚上是不是喝点酒解解乏?”

“还喝酒?你马书记肚量真大呀!”秦怀德算是拒绝。

“不是,陳家山的村主任陈二果说他做东,想和您拉拉话,汇报一下村里的情况。那不,前面就是村委会。”马随岁用手指着前面一栋灰喷喷的建筑说。

秦怀德停下来说:“这大概是镇里最气派的村委会吧?”

众人不明白秦县长问话的意思,就连平时反应快的马随岁也觉得一头雾水。

“这就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典型。陈家山没有这几万亩水地,恐怕也盖不起这样的村委会。”秦怀德说完便回头了。

“秦县长,不去村委会了?”马随岁小心翼翼地问。

“你说呢?”秦怀德边走边说,“老百姓盯着呢,我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他们都记着哩。那个陈二果我知道,非同凡响,市人大代表、劳动模范、红花村掌门人,我就不登门拜访了。有事,叫他来工作组找我。”

“嗯。”马随岁觉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他想,陈家山的事真还不知是甚结果呢。

秦怀德没住两天,走访了陈家山大半个村子,每到一户,先说家长里短,然后直奔主题,许多人都含糊其词,躲闪着绕弯子不说一句实情,有几个倒是敢仗义执言,说起话来情绪激昂,甚至把村干部镇干部祖宗三代恨不得刨出来说事,这样方才能解恨的样子。秦怀德问有甚证据证明有些干部贪污、多吃多占、挪用公款、欺侮百姓,等等。这些人都说:你们查呀!

秦怀德心里有了数,既然自己是工作组长,又是一县之长,该做主时还得做主。于是,他打电话叫审计、纪检有关人员,把陈家山的账务仔细地查一遍,看究竟有没有什么猫腻的地方。可账还没开始查,县委那边来电话说老书记指示,陈家山的事关乎全县招商引资环境,动静不要搞得太大了。至于个别干部有问题,逐个落实处理,只要做好群众工作,不上访、平息事态、不扩大就算做工作了。秦怀德一听火冒三丈,他脱口骂道:“狗屁逻辑,什么是恰到好处?招商引资一个企业两年都开不了工,这样的营商环境下去死路一条。”

身旁的人没作声,但是,他们都听到秦县长真的发火了。窑洞里另外两个人,马随岁和办公室主任,他们处在不同位置,各有心思,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是不是先撂一下,回去和书记碰碰头再说?”办公室主任是一大早来让秦怀德在几个文件上签字的,他明白这事弄不好会引火烧身,因为陈家山的事就是陈二果的事,陈二果的事就是县里市里某些领导的事。群众想扳倒陈二果,可以说目标是一致的,可到了关键时刻,都缩头缩尾不敢露头。他们是观望,看风向,谁都清楚,陈二果背后的力量无比强大。

马随岁干咳两声,他同意办公室主任的意见,期待秦怀德把这事缓一缓。

“你们的意思我这个县长是来做做样子就行了?”秦怀德怒气未消,“能交代得了吗?陈家山老百姓再上访,问我个一二三,我怎么说?”

“县委那边的意思我们也要听,不然,事情会更复杂。”办公室主任鼓起勇气说。

“我当组长也是县委安排的呀,有甚复杂的,稀泥抹光墙,陈家山的问题能解决好,全县就平安无事了。”秦怀德眉头依然皱着说,“县委那边我汇报。”

说话间,秦怀德一行走到陈家山川口的一个土山包上。山包不高,长满了杂草,站在山包上,一眼望到陈家山最值钱的地方——陈家山川地。这是陈家山人祖祖辈辈生存依赖的川地。在最困难的日子里,整个黄土高原十年九旱没有收成,陈家山靠着无定河之水,庄稼一茬又一茬让这里的老百姓少了些挨饿,他们没有像后山老套的人们“走西口”,也没有“走南路”。他们守着这块川水地,怀抱着希望……到了现在,城镇化的进程,社会大格局的变化,人们渐渐放弃了对土地的依赖,就像陈家山这样的川水地,到处长满了杂草。一条铁路直着过去,一条高速路紧跟着铺了过来,陈家山人从这种变化中尝到了甜头。拆迁、征地、补偿,陈家山人过上了另一种生活。眼下古城发展商业,发展工业,大家眼睛齐刷刷地都瞅着这块土地。然而,矛盾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前年招商的项目只圈了一道围墙,还没正式开工,几乎是男女老少都去阻工,商家急得上蹿下跳,一个劲地找政府协商,上届政府不知派了多少个工作组,问题就是解决不了。这情况,秦怀德越想越感到压力很重,无论他心里多么强势,干事说一不二,而站在这个烂摊子当中,他知道弄不好自己会惹得一身臊不说,整个仕途都会搭进去。

一整夜,秦怀德没合眼,他翻阅大堆从前工作组的记录材料,看着看着觉得光这堆材料就把他给绕进去了,好像自己站在泥潭上,稍动一下,脚和腿就慢慢往里陷。上届政府不是没想法子,看起来也用过许多妙招,可为什么就不灵呢?秦怀德陷入了深思,此时他才觉得就算是块豆腐也吃不下去,要咽到肚子里消化更难。

秦怀德一大早洗漱完,刚迈出门,有个人笑嘻嘻地走过来和他打招呼。秦怀德觉得此人似曾相识,一时想不起来。打招呼的人边递香烟边自我介绍说:“秦县长不记得了,你在市委那会儿,咱们一块儿喝过酒呢。”

秦怀德没接烟。他使劲调动自己的记忆神经,对面这个人怎没一点儿印象。

“陈二果,陈家山村主任。前年开市人代会,有天下午和赵副市长一块儿,记得不了?”

一听陈二果的名字,秦怀德不知为什么从心底里泛起一股厌恶感。这些日子“陈二果”这三个字不止一次进入他耳朵,然后停留在脑子里。一个村子的村主任,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秦怀德暗暗地说自己是否有些敏感了。他咳嗽一下,似乎真的想起那个丰盛的酒宴了,赵副市长喝醉了,面红耳赤地和陈二果勾肩搭背,声嘶力竭地对众人说:“二果是个好同志,是个好兄弟,今后有事你们都要帮忙。”

秦怀德知道“你们”里面也包括自己。赵副市长如今成了赵副书记,在市里也是有两把刷子的人,有次跟赵副书记一块下乡,赵副书记还特意拍拍秦怀德肩膀说,做官做人都一样,要有资源、人脉圈子,不然一人一张网,你捅不对的话,倒把自个儿“网”住了。

秦怀德突然感到一种恐惧。他想,自己千里走单骑,说不定救不了火倒让自己葬身火海了。

“大名鼎鼎,这么早,有事?”秦怀德说。

陳二果还是笑着:“也有也没有,本来早就该拜访秦县长的。您看,村里人一闹腾,弄得大家都不安生。”

秦怀德并不相信陈二果的话,但出于礼貌,他问:“这是为什么呢?”

“说起这事,真头疼,反正我有责任,没有做好工作。秦县长,我保证,以后不会有人再去政府闹腾了。”陈二果不时地看着秦怀德,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手里一直拿着那根烟,也不点,好像有些不自然,就连表情秦怀德也觉得别扭。

“陈家山的事,你肯定有责任。完了,我会找你好好拉的。”秦怀德觉得这样站在政府院子里谈工作有些怪异。

陈二果十分有趣,他点着头诚恳地说:“是的,是的,秦县长随叫随到。”

看着陈二果的背影,秦怀德突然想起了那句老话,人不可貌相。陈二果看起来老实巴交,除了穿戴有些整洁外,没有半点迹象看出他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呀。

秦怀德觉得这个陈二果怎么也和陈家山的变化联系不上。作为大镇,陈家山不光在古城名气很大,在全市拿出来比,陈家山也充满神秘和诱惑力。陈家山的农民收入高,居住条件好,况且离县城这么近,交通便利,整个镇上一条街可谓生意兴隆。两上两下的小楼房,门前的店铺,每家每户都有生意,陈家山的人走路都是歪斜斜走,一股牛劲。有人说陈家山人请客不在镇上小饭馆请,而是骑上摩托一溜烟进城,海吃二喝,彰显的就是气派。古城不少人看好陈家山半山腰的烂窑洞,城里有钱的发烧老板们,争先恐后地置办,陈家山一下子红得发紫,人人脸上的表情都带着傲慢,对所有事都不屑一顾,甚至是蔑视的。

秦怀德感到这一切不正常,但又发现不了任何蛛丝马迹说明这里不正常。这样一个特殊的村子,古城富得流油的村子,怎么会集体上访呢?秦怀德怎么也弄不明白,几百号的人来到县政府群情激愤,慷慨陈词。这下倒好,他来了,要解决问题了,群众避而不见,甚至没一个出来说问题的,这样的态度转变,令他百思不解。他还发现,有一些人的眼神是审视的,怀疑的,一副看着办的样子,好像他这个县长欠了他们人情似的。秦怀德心里没底了。

早饭后,秦怀德召开工作小组会,所有成员一个接一个汇报工作进展情况,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最后他让马随岁说说情况。马随岁依旧那么柔和地笑了笑,说话的声音充满了谦虚,他不时地用眼睛瞟着县长的表情变化,生怕说错了话。他开始十分慎重而且小心翼翼地“介绍”这些天来零零星星有关陈家山的情况。马随岁说根据以往掌握的和现在了解的,陈家山的主要问题是川水地的征用有些偏差。

秦怀德认真听着,不停地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他对马随岁说的征地似乎很感兴趣,插话问出了什么偏差,是政府的事还是企业的事,我们干部究竟有没有参与其中,有没有个别人从中作梗,等等。马随岁被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脑门儿出了冷汗,他不知如何应答。众人大眼瞪小眼齐刷刷地看着他,最后确信他讲不出来个渠渠道道,秦怀德说了声“这样工作能解决问题吗?”脸上的表情相当失望。

秦怀德其实内心十分懊丧,觉得工作组的工作好像无成效,他很不乐意大家这样偃旗息鼓,也不想自己一言堂,更不能独断专行。但他知道无法扭转,也不好过早下定论。他来之前,满怀信心,总以为有问题有矛盾很快便解决了。当他看完前几个工作组还有政府的有关材料后,有些泄气。这里面太多的问题,前面的领导都打退堂鼓了,自己不明不白表了态,而且又是县委常委会让自己带队解决问题。他想,老书记在考验自己的能力,要不就是把这咬人的虱子往自己身上放。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没人说话,甚至出气都放慢了,大家把目光不约而同投到秦怀德脸上。有人始终低垂着头,在笔记本上乱画。秦怀德也不说话,他脑海里出现各种各样的镜头,每个场景都有一些模糊的人影,他看不清面孔,但似乎又很熟悉。时间就这么稳稳地走着,整个会议室弥漫着一种阴森森的恐怖,每个人都心惊肉跳似的。要解决陈家山的问题,要对老百姓有个交代,这肯定要牵扯一些人,而这些人是市里的,县里的,还是在座的?方方面面有扯不清的关系,没人理得清楚。秦怀德感到唯有自己一个人在大海里,举目远望无船无人,有些绝望。

这样的会秦怀德意识到开不开一个样,他宣布散会的时候众人似乎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会议室坐久了,空气有些稀薄,或者有些变味,好在烟瘾重的没敢当秦怀德的面抽。一说散会,大家争先恐后就像逃离一场灾难似的,一哄而散。秦怀德想着自己的确陷进了泥潭。首先自己不该亲自出马,眼看着这帮人一二呀,呀二一没个肯出力负责的,这种工作作风令他无比厌恶。这阵子他感到自己被别人当枪使了,但又想回来,自己是否多疑了,遇到这号事,政府的一把手,无论如何不能逃避,要面对就必须有信心,他的多疑毫无理由。有这种想法他内心开始羞愧、自责。

政府办主任打来电话通知秦怀德,晚上县委召开常委扩大会议,至于内容,办公室主任不大清楚。秦怀德当时就想,自己这阵子与县委书记沟通得太少了。

秦怀德听完书记召开常委会的目的后,明白这会就是针对陈家山开的。书记并没有让秦怀德汇报工作的情况,他说陈家山的事已经影响到县上的声誉。从前大家都瞒着、包着,有小病的时候不治,现在病大了难治。省市转下来的告状信有一大堆,群众说县上处理不好陈家山的事,他们会更大规模去上访,要到省里、北京。同志们,形势严峻啊!

县委书记在古城县就是个不倒翁,他已经把两任县长换了。他喝了一口水,说,我在古城县这么久了,还是头一回遇到此类事情,我们搞改革开放、招商引资,目的是甚,还不是让古城县富起来。可是,看看我们的环境,看看我们的干部队伍,这种状态能把工作搞上去吗?我们的干部就是怕惹事,千方百计保着自己的乌纱帽,有的还费尽心机想往上爬,调换单位,捞点油水,这像话吗?

外面的天漆黑一片,从窗口望去,远处的一座高楼灯光闪耀,偶尔传来一声火车的鸣笛声。

县委会议室里,空气猛然紧张起来。书记继续说,当个官官遛个弯弯。我们的干部怕吃苦,指手画脚,基层工作一塌糊涂,有些人就是盯着看有没有好处,吃拿卡要什么脏毛病都有。就是那些市管所的,不吃碗羊杂碎觉得自己一天没混出名堂。书记稍停顿了一下,环视了一周后,说,陈家山地理位置好,可以说寸土寸金,多少人打主意,我们去年引进的企业迟迟开不了工。当然,政府许多措施没跟上,我也有责任。现在,秦县长来了,也下去了,我们要拧成一股绳,彻底解决陈家山问题,让企业顺利开工建设,让老百姓安心生活。纪检、司法、公安部门,还有审计,天天请示什么?秦县长的指示就是我的意见。明天,迅速进入陈家山,不要讲条件,更不要拖泥带水,有问题的不管是干部还是群众,只要触犯了法律,该抓的抓,该判的判,违规违纪的够哪条就处理,决不能心慈手软,同志们呀,这局面扭转不过来,我们无法向上面交代,也无法给古城30万人民交代。

秦怀德县长一声不吭地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表情始終冷冷地凝固着。他知道自己决定的事只停留在口头上了,各部门的那些头头脑脑个个是鬼精灵,更像妖怪似的。他们的一言一行都看风使舵。公检法、审计等部门进驻陈家山,是他提出来的,几天没动静,原来是县委书记没放话。

会议开得没有结果,只好散了。

秦怀德回到办公室,觉得身心疲惫,睡又睡不着。他见办公室主任房间灯还亮着,便走进去问古城有没有一个僻静的地方,他想喝点茶放松一下。

办公室主任立马应称着打电话联系,很快一辆四环的轿车停在楼下。秦怀德当县长几个月,难得这么爽快出去。办公室主任有些欣喜若狂。他问县长再叫不叫人,叫谁合适?秦怀德回头一笑,说,你说呢,我没圈子,谁都行吧。

办公室主任觉得县长轻松这么一说,他倒紧张起来。县长不是傻瓜,下来几个月,多多少少嗅到了什么。在古城县,圈子很多,就连办公室主任也不清楚自己游弋在哪个圈子里。

汽车行驶了一段,在一个小巷里,办公室主任说到了。秦怀德开玩笑地说,是不是把我引到黑猫旅社了。办公室主任十分尴尬,他不明白县长这话的意思,有些诚惶诚恐地解释道:“一个朋友家,与政治无关。”

秦怀德临时这么一决定,有些突然,办公室主任有些手忙脚乱。凭他多年的经验,他还是偷偷地给几个要害部门的局长、镇上书记打了电话,其中有马随岁。他这么想,人嘛,见面三分礼,这黑天半夜只有自己一个人陪县长,显得人气不够。这个朋友是生意人,一时半会儿插不上嘴,不叫几个人,场子混不起来,也就不会有气氛。这是他办公室主任应该做的事,他得尽力。朋友毕竟是道上混的人,也见过世面,先是泡上好的茶,然后毕恭毕敬地问秦怀德,要不要来点酒。

秦怀德参观了这个僻静小巷里的房子后,觉得主人都是经过精心设计和布置的,他不想问主人是干哪行的,但他明白主人实力相当。办公室主任也不敢表态,这样的夜,这样的环境,秦怀德品着茶,没说话。

主人从另一间房子里取来一瓶茅台,酒瓶一拧开,一股回味无穷的酒味弥漫在整个房间里。秦怀德明白这酒不仅货真价实,而且是老酒,这味道真的久违了。

一会儿,有人敲门,不知甚时间办公室主任把电话早就打出去了,饭馆小伙计提来一大堆菜。

秦怀德说:“这复杂了吧。”

办公室主任嘴唇一抿,说:“一点儿也不复杂,难得县长有闲空,我这朋友要尽地主之谊。”

“也是,秦县长来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呀!”主人接着说,“酒已经倒在酒盅里了。”

秦怀德也不客套了,一切顺其自然吧。然而,一喝上,这方向盘就不由他把握了,何时走,何时停,进入了古城人喝酒特有的议程。怎样开头,怎样结尾,客随主便。大家也没了矜持,没了官腔。灯光下,一派喜气洋洋、其乐融融的景象。

办公室主任这才发现秦县长好酒量。他喝酒的姿势,十分优雅,酒盅到嘴边轻轻地一抿底朝天了。马随岁半路中来的,他小心翼翼地倒酒、端酒,眼含敬意。秦怀德有些奇怪了,问:“怎么,鸿门宴?人越来越多了。”这种问话十分淡然,不是喝高了,也不是漠视,多少有些疑惑,更多像是幽默。

马随岁有些为难,还是办公室主任解围说:“迟来的,喝三杯再敬酒。”

马随岁十分干脆,一口气喝了三杯,说:“秦县长叫我喝多少也得喝,喝酒看人品,就说一个真诚。”

办公室主任笑了:“豪言壮语开始了,拿稳些。”

秦怀德也有些酒意了,他给马随岁倒了一个豪华杯说:“马书记,凭你这话,我今破例了,咱甚话也不讲了,关于陈家山,我们恐怕要动真格了。”

秦怀德先一口就干了一大杯,这让马随岁稍犹豫了一下,他觉得没退路了,一仰脖子干了。这举动,让一旁的办公室主任有些目瞪口呆。他晓得,马随岁豁出去了,真的舍命陪君子了,平日里他耍贼溜滑,根本不可能如此干脆喝酒。

秦怀德的眼神依旧包含深情的淡然。他继续倒酒,一边表明他的意图,说:“大家共同来一下,人生么,甚事也有。感谢大家的支持,我欠大家一顿酒。”

马随岁酒劲开始了,他非常激动,每听一句,他一个劲儿地叫好。办公室主任戳了他一下,示意停止喊叫。

秦怀德看不出来醉,他站起来,抱了抱拳头要走了。本来办公室主任借此准备和县长拉拉话,机会难得。可是,看他的样子,完全没有跟大家拉话的样子,那么,关于陈家山的问题,还有自己在年底换届能不能提一格的问题,也就没办法说个究竟了。

秦怀德睡得很死,大概是酒的作用,没有再思考那些乱七八糟让他烦心的事,他醒来也是手机吵醒的。

秦怀德打开一看,是老婆打的,他“嗯”了一声,还觉得头有点儿大,眼皮有点儿重,老婆在那端变成了一台讲话机了。她说一晚上打了十次,无人接;还说自己心里多着急多担心,打办公室主任手机也关着;还说没回家多久了,也不问问老婆孩子怎样。老婆一连串的问题和埋怨,甚至是指责,没容得他有开口的机会,一直是她一个人在讲。他坐起来,觉得肠胃在体内互相撕咬,他没吭一声,开始反思,突然觉得和老婆孩子疏远了,这让他内疚。

紧接着便传来几声敲门声,秦怀德不知是应承老婆还是应承外面敲门的人。他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走出卧室到门口打开一看是陈二果。

秦怀德本能地迟疑了一下,他丝毫没有让陈二果进门的意思。陈二果干笑了一声,有些不自然地说:“秦县长早,有点儿打扰了。”

“有事吗?”秦怀德这才让开来说,“陈书记,连个天明觉都不让人睡。”

进来之后,陈二果转了一圈,看看书架,又看看墙壁上的一幅书法作品,十分好奇地说:“秦县长是个文化人么!”

秦怀德想,这个陈二果搞什么名堂,大清早的让自己不安生,但他还是哈哈大笑:“都是人家前任留下的,我还没顾上换呢。看来,陈书记平时爱读书呀。”

“读个屁,不瞒你说,初中凑合的将毕业。”陈二果掏出烟递过来。

秦怀德没接,他示意陈二果坐下来。

陈二果有些不好意思地把烟装进口袋里,他坐下来,依旧笑着,说:“陈家山的事给县长添麻烦了。”

“你有新想法?”

“不成熟。”

“你是名人,关键时刻自己要扛起责任来。”

“我?是的,一定得扛。”

“群众风言风语,大概你也听到了吧?陈书记,基层工作不是简单地靠义气,更不能靠家族势力,一定要有原则。”

“那是,不过,有些群众就是瞎折腾。”

秦怀德话题一转说:“陈书记,你先坐,我洗漱一下,你也太早了。”

陈二果忙点头,见秦怀德走进洗漱间,他在沙发上坐不住了。见此机会,急忙从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规规正正地放在办公桌中央,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秦怀德洗漱完走出来,不见了陈二果,心里开始疑惑,觉得此人太没礼貌且对人不尊重,竟然连一声招呼也不打,这种不辞而别的行为,让秦怀德顿生闷气。不知是事前听多了有关陈二果的种种劣迹,还是自己有偏见,反正,秦怀德总感到此人有些瞒天过海,来路不正,他的意图不明确,是不是有试探的味道。

通讯员推开门说早点好了,生闷气使秦怀德没了食欲。他回到桌前准备看一下今天的安排,这是他工作的方式,每天的日程头一天晚上记到记事本内,以便自己第二天不误事。当他要翻记事本的一瞬间,突然发现桌子中央的那个信封。

秦怀德不由得心一惊,甚至感到自己打了个冷战。信封没封口,里面倒出来一张银行卡。

秦怀德顿时明白了陈二果为甚不打招呼走了。他像受了侮辱一样,有些发疯甚至发狂地把信封摔在桌面上,脑门心都开始冒汗。他自言自语地骂着:“狗日的,把老子往泥潭里拽。”他没想到陈二果竟是如此下流之徒,竟如此明目张胆贿赂自己,可见背后有多大阴谋。他以前一直认为,人大都是善良的,所谓小人是特定环境下的产物。现在,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天真,在改变这个看法的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处境相当危险。一个巨大的陷阱就在前面,迈一步,就是粉身碎骨。也许,不迈这一步,也会身败名裂。这种毫无征兆而且无形的东西,秦怀德觉得自己被糟蹋了一回。

秦怀德这时情绪有些失控,他一个人自言自语地骂着,甚至咬牙切齿。他想,如果陈二果在面前的话,有一种冲动会让他扇陈二果几个耳光,无论陈二果是什么身份。一个农民脱胎换骨后的可怕可恨之处,竟然是全方位的,从他身上,秦怀德更能感受到什么叫随波逐流,什么叫拉拢腐蚀。陈二果的这一招,既阴险又毒辣,他身上有一种污浊味,特别呛人,让人窒息,叫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愤怒感。

投石问路,落井下石,秦怀德脑子里很乱,但很快闪过几个成语出来。他清楚陈二果是在试探。不用细考虑,陈二果就是一个十足的痞子。以他对陈二果的观察,穿着打扮,包括语气谈吐,和老实巴交的农民没有明显区别,但从眼睛里,还是能看到十二分的狡猾,跟别的农村干部不一样,陈二果更复杂些。他身上混杂着土气和睿气,既有见过世面的派头,又有农村人的憨厚、粗俗,但平日里又表现出那种傲慢和夸张,没有人猜测出他释放出的信号哪个靠谱。

秦怀德断定陈家山有事,这个陈二果也脱不了干系。可眼下这个银行卡怎么办?秦怀德思想激烈地斗争着。他开头便想把卡直接交纪检部门,但又一转念,不行,那就直接等于把陈二果给控制了。人嘛,有时候难免犯糊涂,要给他个改错的机会。秦怀德还想让办公室主任把卡给陈二果退回去,待陈家山的事弄清楚,究竟陈二果的责任有多大再说,这样想又觉得不妥,那就等于把陈二果的行径告知天下。然而,这种下流无耻的行为,实在让秦怀德气得喘不过气来,已经给他造成了伤害,而且是人格上的侮辱。无论如何,陈二果的形象在他脑海里开始萎缩了。

秦怀德纠结一大早,肚子已经被怒气撑满了。他最后决定还是把办公室主任找来。看着县长的脸色,办公室主任有些不知所措。秦怀德把银行卡丢到办公桌的另一边,那卡滑一下差点掉到地上。办公室主任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满脑子的雾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秦怀德手机响了好几次,不依不饶的。秦怀德连看也不看一眼,指着那个卡说:“太不像话了,这叫什么?明目张胆行贿吗?我成什么了?是狮子呀,张开血盆大口就吃人?这是一个基层干部,模范,就是这样表现?你说,我是直接找检察院呢,还是放在全县干部大会上说,简直污蔑人。不,是羞辱!”

办公室主任冒出了一身冷汗。他不明白縣长在发谁的火?

秦怀德的话没有停下来,话锋一转,对办公室主任说:“对于这样的人,不处理怎么能行?我们的风气,招商环境能好起来吗?”

说到后来,他有些激动,有些气急败坏。每讲一句,都会说:“我工作这么些年头,还头一回见这号人。”

办公室主任似乎明白了大半,可也不敢问,他对县长还是了解太少。

秦怀德坐下来,稍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对不住,我有些失态是不?”

“没有。”办公室主任赶忙给秦怀德泡了杯茶。

手机这时候又响了,秦怀德这才拿过来一看,是老婆的,他问:“有事?”

老婆在手机那头说:“你有事吧?”

秦怀德看一眼办公室主任,说:“是有点儿事,你怎么晓得?”

“多少时不回来,人家传说你那边上访的一拨又一拨,你可要小心。”

“知道了,没事先挂了。”

秦怀德挂了手机,指着那张银行卡,似笑非笑地说:“这还真摊上事了,是陈家山陈二果。”

陕北进入冬季,飘来一场不大的雪,当地人叫凉风格潦雪,人们都畏缩着身子在街上明显加快了步子。

市上换届领导小组开了动员会,立马考察小组奔赴各县。干部中间又沸腾了一阵,他们猜这次换届老书记一定走,秦怀德才来半年多,书记的位子坐稳了。然而,谁也没猜中,老书记回市里了,秦怀德去另一个小的县里当了一把手。

秦怀德临走时,办公室主任和几个局长书记为他送行,开始还有说有笑,只一会儿便沉闷起来,大家谁也不说话。

“对不住,我没把古城的事弄好,让大家失望了。”秦怀德声音虽轻,大家都听出了分量。办公室主任说:“提拔了呀,不像我,明年就离岗了。”听了这话,秦怀德感到自己身体有股热流突然涌上来,他觉得两眼一热,差点儿掉出泪来。

马随岁从人群里挤过来,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秦县长,你是个好人,不然,我也跟着陈二果毁了,虽然背了处分,那是应该的。”

秦怀德没回答,他摆了摆手,算是告别了。钻进车的那一刻,他突然很想喝酒,一定要高度的。

他想先回家,然后去报到。

责任编辑:崔家妹

美术插图:邢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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