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向东的奔跑

2020-08-29 13:40苟子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0年8期
关键词:向东师父

苟子

春天的太阳是温暖的,一旦偏西,搁置在了西边那团黑蓊蓊的山顶上,整个安子沟都会黯然失色,阴冷起来。坐在那包青石头上放牛的老头儿谢新岳,连连打了两个喷嚏,一挂鼻涕吊在了鼻尖上,他欠身站了起来,一捏鼻子,随手就把那黏乎乎的脏东西甩在了柏树丫上,手在地上蹭了两下,就去撵牛绳子。

肥实的水牛还在埋头啃草,不想走,故意将头转向另一边,将尾巴甩了过来。谢新岳侧身撵了两步,弯腰就把牛绳捡到了手上。这时,一颗铮亮的陨石从西边遥远的苍穹画了一条长长的弧线,不偏不倚直直地掉进了安子沟底。

谢新岳看得真真切切,一张皱巴巴的脸,异常惊愕。第一反应就是落祸阳了,并且还是掉在了安子沟的沟中间——整条沟就幺女儿谢梅、何向东及自己三个人,真他妈不晓得啥子祸事要发生在哪个人的身上!

谢新岳牵着牛绳,背着一背篼冒了尖的牛草,五味杂陈地往家走。偏房的烟囱冒着烟,谢梅在剁牛皮菜,大黄狗见到自己就奔到跟前一个劲地摇尾巴——家里一切都是好好的,什么都没变。只是不见担粪做秧母田的何向东。谢梅说,向东哥去沟口接他的儿子了。

何向东去年才与去广州打工十二年的老婆办了离婚手续。儿子十三岁的时候,初中没毕业就投奔母亲去了广州——离婚时,何向东拼命要儿子,儿子何茜却不愿意跟他,甚至连面都不愿意见。今天,突然回来了,着实让谢新岳感到意外。但,他很快就从说不清的忧虑中抬起头来,对谢梅说,你煮一块腊肉、两节香肠,请他父子二人过来吃夜饭。

谢梅虽断文识字不得行,但最起码的人情世故还是懂得的。她回答老爸说,他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就跟他说了今晚一起吃饭。他说他儿子这几年在外头混得有点不好,不想他今后牵扯到我们,等他调教得差不多了再说。

夜饭是面条,里面还埋的有半肥半瘦的腊肉。谢新岳吃完了,也不管谢梅洗碗喂猪一大堆活路,烫完脚就上床了。

夜深人静,鸟都知趣地安歇了,唯有月光存心要与谢新岳老汉作梗,从屋顶那片发了黄的亮瓦上钻进来,搅得他满腹的心事,翻来覆去睡不着。

人一辈子,从出生那天起,岁月就在催你老。只是年轻的时候不觉得,过了五十不觉就到了七十。说容易,是因为自己没有太大的磨难,尽管自己只有两个女没有儿,老婆子前两年走了,但也比何向东他妈老汉儿好一两口子苦一辈子,没熬出头,不到六十都走了。

何向东的老汉儿是跟我谢新岳耍泥巴长大的老庚,又是同拜的一个师傅学手艺,还是同一年讨的婆娘,同一年生的娃儿。何向东的老汉儿生的是个儿,自己生的是个女,心里自然就稀罕师兄这个儿,不管是在院子边,还是在生产队的保管室开会,一见到光溜溜的何向东就要嘟起嘴,在屁股蛋上那块又黑又大的胎记上使劲吹,吹得“嘟嘟”地响。何向东自小就特别机灵,就是读书不得行,初中一畢业,他老汉儿自己不教他木匠手艺,非要他跟我学。要不是师兄笑嘻嘻地说,你不是想要个儿嘛,我就把他送给你噻,我肯定是不会收他的。这个家伙机灵,不到半年就把打眼刨平等基本功学到家了。对人也好,农忙时节抢种抢收,自己家没干完把我们家的先干了。我谢新岳真正把他何向东当儿子看,是一次我吆牛耙田,脚下打滑一下栽倒在田里,耙钉把脚钉了很深一个眼还不出血,狗日个何向东怕生了锈的细菌把我感染成破伤风,硬是用嘴把里面的血水吸了出来。再好的儿也是人家的,我谢新岳不糊涂,要想变成自己的怎么可能嘛!自然,只有把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隐藏在了心底。直到去年,他与外出打工十几年不归的婆娘离了婚,这个念头又冒了出来。幺女谢梅娇小又老实,一晃都过三十了,好的人户不好放,太孬的又不敢嫁,何向东忠厚不奸猾,大她十六七岁也没啥。因此,为了把生米做成熟饭,自己就借故去厦门大女儿那里耍了一个月,回来还真见实效了——两个人如胶似漆的亲热劲不说,谢梅有事没事都吐清口水。正当自己想喊他们两个去县城把证办了的这个节骨眼上,他那不争气的儿子居然回来了。

一晚上,最让谢新岳揪心的是落祸阳的事情。真要出啥事,落在我泥巴都垒颈项上的谢新岳身上好了,千万别祸害到何向东和谢梅啊!天快亮了,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见了一个样子非常模糊的人,沿着安子沟拼命地奔跑——像何向东又不像何向东,他跟着撵了好长一段路,既想看清这样亡命奔跑的人是哪个,又想问明白他为啥要这样不要命地跑,可就是追不上,急得他嗓子都喊哑了……醒过来,自己全身都是汗,谢梅还在使劲地推自己:爸,做噩梦了唦,快点起来吃饭。

夜有多漫长,只有彻夜难眠的人才知道。何向东每翻一次身,床都要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尖利得像匕首,声声扎在心窝上。

怎么想也想不通,自己牵盼了八年才回来的儿子,在沟口一见,个头比自己还高,本以为会热泪盈眶地牵下手,甚至相拥一下,结果他阴森惨白的一张脸,拉得比驴脸还长,更别指望喊一声爸。一进屋,就忙慌慌地去给他煮了一碗荷包蛋,结果是刨了一口,全倒掉了,蜷在刚跟他铺好的床上耍手机,吃他自己背回来的零食。

这也罢了,等到第二天自己天不见亮出去担水灌了秧田回来,人不见了,立柜被翻得乱七八糟,自己的身份证、银行存折也不见了,里头的十三万块钱,是自己辛苦大半辈子的血汗钱哪!

去派出所报警,去银行挂失?这些仅仅是一个念头,就被三天没见到自己的师父加准老丈人登门打消了。谢新岳并没有把落祸阳的事说出来,而是宽慰何向东,说,你还不晓得他把这钱拿去干啥了,着干急有啥用,万一他是拿去做生意了呢?退万步说,他真把钱拿去打了水漂,也没啥,权当上辈子欠他的。

中午,谢梅躺在他怀里,宽慰他说,我这两天发呕吐清口水,怕是你又要多一个娃儿喊你老汉儿了,老大不争气,把我们的老二好好培养成才就是。何向东听到这句话,心里感到了莫大的宽慰,眼含热泪地将舌尖挺进了小师妹樱桃般的小嘴,翻江倒海地卷起了阵阵春潮,也不顾没有关门,抱起来就走进了里间的睡屋。

接下来的一个月,何向东在谢氏父女的宽慰下,对何茜拿去的十三万努力往好的方面去想——由气愤焦虑转变成了期待,真希望他把十三万拿去投资做生意了。因此,睡得较为安稳,每天挑水灌秧田担粪淋菜——该干啥干啥,日子照旧过。

第一个倒春寒来临的那个晚上,西北风刮得呼啦呼啦不停地响,安子沟坍塌没有人住的房子上的篾笆遮被吹落满地翻滚——何茜回来了。

何茜那张惨白的脸还是那样惨白,只是一头卷曲的黄毛变成了一头卷曲的蓝毛,见到何向东不冷不热地喊了一声老汉儿。何向东的心微微震颤了一下,一股热泪涌了上来,但他抑制住了,期待他下一步有更亲近的表现,顺便也好问一下那十三万的去向。

何向东一边刷锅一边问坐在床边耍手机的何茜,想吃面条还是想吃稀饭,我好给你煮。何茜的回答是,你煮你的,我吃我自己带的。何向东一听这话,心里刚沸腾的热点就像被扎破了的自行车轮胎,急剧地冰凉了下来,拿刷把洗锅的手旋在锅中,犹豫了好一阵子才放下来,把洗锅水端起来倒掉,煮了一碗面条放了一坨猪油,自己吃了。

又是一个失眠之夜。屋外呼啦呼啦的干风刮得一浪比一浪更猛,好像不把房顶掀起来就誓不罢休。不晓得晚上煮的面条是猪油放多了还是盐放多了,何向东口干得想喝水。翻爬起来,脚刚趿进鞋,就隔着堂屋听到何茜好像也没睡,房间里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何向东自己也没搞清楚心里是咋想的,就蹑手蹑脚地踱过堂屋将左眼紧贴门缝,看到何茜的手哆哆嗦嗦地摁出一串火苗在锡箔纸下燎,一丝青烟伴随一股异香一串出来,就扔掉打火机拿起一根吸管吸起来,那样子特贪婪,就像饥饿的婴儿吸母亲的奶,一丝一缕都没浪费,全进了他鹰钩般的鼻孔。

妈呀,他这是在搞啥子?一种不祥的预感迅速遍及全身——该不会是吸毒吧!虽然何向东有生以来没眼睁睁见过,但从电视、报纸等传媒的科普宣传中也略知一二。于是,用手轻轻一推门,居然没闩,开了。

当何向东麻起一副脸站在何茜床前时,何茜非但没惊慌,还满脸笑意地问道:“老汉儿,你怎么还没睡?”又拿出一包跟头痛粉大小差不多、颜色要白一点的白粉,说,这是我们生产出的第一批药品,效果好得很。

“我看就不是啥子药,是毒品!”何向东也不晓得自己怎么会来上这么一句,说完心里一阵发凉。何茜非但没恼,反而笑了,说:“老汉儿,你只说对了一半,吃多了肯定有毒,我们做出来主要是制药和做食品添加剂。”何向东的脑袋顿时就大了好几倍,声音也大了好几倍,迫不及待地问道:“我那十三万块钱,是不是你拿去打水漂了?”

何茜还是笑着答道:“不是打水漂,是投资。”何向东的声音又加大了好几倍,几乎是愤怒地问道:“我不管你是做啥子,我只希望你快点给我还回来!”

何茜敛回了笑脸,说:“你声音小点好不好,生怕别人听不见哈?实话告诉你,我们现在的投资只够建厂房和买设备,还差买原材料的钱。我晓得你还有十三万,能不能借给我,保证在半年之内连本带息还你。”

“不可能!”何向东回答得斩钉截铁,气咻咻地摔门出去撒了一泡尿,回到自己的床上眼睁睁地挺到天明。

当血淋淋的斧头从何向东手里甩出之后,就悠然地飞进了猪圈屋,在猪圈屋的上空旋了一个很好看的圈,才诡异地掉进粪坑里,然后“咚”的一声,了无声息。

狗日的,刚才不是恶得很嘛,怎么就开不起腔了呀!哼,想跟我斗——你娃还嫩了点!

一分钟前还咆哮如雷的何茜,居然就这么歪躺在床上,乖乖地投降了?何向东万分不信。直到一汪血从床里边浸了出来,才吓得他立马扯亮灯,看到两个眼珠子睁得像牛卵子那么大。何向东心慌意乱地将手伸到他鼻子前一试,居然没有了任何气息。你个狗日的,不是恶霸得很吗?上回偷走了我十三万,是老子大意了,这回还要我这十三万,不给你就翻箱倒柜到处找,找到了还要拿起刀子比起问我为啥要换密码,甚至还敢骂我:×你妈!你娃硬是厉害得很也,怎么连老子一斧头都遭不住!

何向东,这个在方圆十里出了名的木匠,刚才拥有的那种胜利感一下子就没了。一步跨出门槛,在地坝里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本该是鸟儿啁啾,山鸣谷应的季节,屋子死寂,院坝死寂,村子死寂,连对面书房嘴嘴师父家的大黄狗也没叫一声。于是,何向东就放开嗓子,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把短命杂种给杀了!”

山鸣谷应,远处终于传来了我杀人了,我把我短命杂种杀死了的回响。回应的声音悠远绵长,来自三个不同的方向。何向东以为自己这么一喊,很快就有人来。可是,没人来。他真是晕糊涂了,整个安子沟,就只有他和师父、师妹三个人。完全有可能是他们父女俩在沟上头做啥子去了,没听到。

從早晨到太阳明晃晃从竹林缝钻进来,少说也有一个小时了。何向东烦躁的心境突地愤怒了起来:老子就不相信没有人来!上嘴皮咬着下嘴皮,狠狠地拨通了110的电话。

电话还是那个嗲声嗲气的女人接的,她说,听声音你是安子沟的何向东吧?你都给我们打了两次虚假报警电话了,第一次说你儿要杀你,我们赶来啥事都没得,第二次说你儿吸毒贩毒还要杀你,我们赶来啥都没有找到,今天你是第三次打报警电话了,如果你真把儿杀了,我们欢迎你主动来派出所自首,如果你精神出了问题,就把钱准备好,快点去精神病院做个全面检查。

何向东一听更是火冒三丈,歇斯底里地吼道,老子就是癫了!“呼”的一声将老鸭壳“诺基亚”手机随手一扔,砸中了竹林深处的一个蜂子窝。一团蜂子“嗡嗡”地盘旋在了他的头顶。他一下子感觉天要塌了,这东西一个两个他不害怕,可这一大群涌来,吓得他头发直立,不知如何是好。用火烧是绝对不可能的,没把蜂子烧跑,自己恐怕早被烧焦了!用水淹倒是个好办法,但他不敢有大幅度的动作,只敢用眼四处逡巡——锅里是昨晚堆着没有洗的碗,干巴巴的没有一滴水,水缸里也是干的。小心翼翼地来到堰塘边,非但没有水,全是干裂之后那种纵横交错又极不规则的龟纹。

何向东心里非常清楚,自去年立冬过后,差不多半年了,老天就没舍得下过一滴雨。坡上地里的麦苗才尺多高就开始抽穗扬花了,坡脚下干田里的油菜不足半人高就侏儒般的开花结籽了。院子边古井里的水,也巴掌深,扯不起来了,勉强够得到煮饭,喂牲畜灌秧田必须到五百米远的踏水桥河里去挑。

我×他个妈!杀人抵命,横竖都是个死,何不来个痛快的?可是,去年喷洒秧苗的甲胺磷剩下那点,全给师妹了,哪晓得有今天啊!

他心一横,决定去方圆十里唯一能淹得死人的踏水桥跳河。一转身就飞奔了起来……他顾不得额头和脸火辣辣的痛,顾不得痛的密度无限递增,看到了自己倒映在地上奔跑的脑壳,滚圆得像个皮球。

因为心慌,呼吸急促,手脚酸软,他奔跑的速度开始慢了下来。他感觉到自己跑不到踏水桥就可能要死,好想报应不要来得这么快,怎么也得多给点时间,一小时不行,半小时也可以!容他把这辈子自己搞了些啥子名堂想个明白,到了阎王爷那里,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渐渐地,他感觉到自己还不是行尸走肉,大脑还有那么点意识,眼前的村庄还是他熟悉的三个湾合成一条沟的样子,错落叠加的田野还是他所熟悉的田野,只是由于长期没有人耕种,到处是杂草丛生,多数从院子里到坡顶上的羊肠小路已无踪迹。

他还感觉得到自己不顾一切亡命奔跑的样子,是这辈子最狼狈最丑陋的样子,心里就像装满了各式各样昆虫或茅厕漫爬的蛆,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无论怎么使劲就是吐不出来。

他好想停下来歇一下,可他觉得自己的屁股后面有一只穷凶极恶的豹或猛虎在紧迫不放。他见坎就跳,见坡就冲,奔跑的每一步都给不上力,踩在地上都是绵软的,弹跳不起来。

“汪、汪、汪、汪——”当何向东拼着命顺沟而下,朝踏水桥方向累得脚耙手软,上气接不上下气的时候,竹林对面书房嘴嘴师父家阶沿上拴着的大黄狗,就气势汹汹地蹦跳着咬了起来。他一下子从蒙的状态中惊醒过来——自己明明是顺沟而下奔踏水桥去的,怎么就把方向搞反了,跑到师父他们这儿来了?更奇怪的是,这条大黄狗非但不摇头摆尾地亲昵他,还要把自己当贼那样想挣断链子向他扑来。

他好想捡一根棍子飞过去,手臂却轻飘飘的没有力气。他侧了一下身,闪进了偏房的牛圈屋,却一个趔趄歪倒在了爬满苍蝇的牛粪坑里。腥臊味腥辣味,就毫不客气地从鼻孔耳洞,钻进了他的胸腔肺腑里。他的手爪在空中虚抓了好几下,才从牛粪坑里爬了上来,呜呜哇哇乱吐了一通,直到呕吐出一团血丝,心里憋闷的难受劲才舒缓了些。

不冷不热的太阳光支离破碎地从竹篱笆缝穴穿透进来,射在侧卧身边的这头高大肥硕、对自己没有丝毫敌意的水牯牛身上,更庆幸满身的牛屎泥浆把满脑壳的蜂子撵走了。唯有大黄狗万分可恶,仍一声紧接一声地狂叫不停。

何向东抬眼见大黄狗被铁链子拴着,就想从后门进去找水洗澡,那扇低矮的门正好“吱呀”一声开了,刚想喊师妹。谢梅一眼看到他,就像见到了鬼,惊慌失措地将手里端着的一盆洗锅水,劈头盖脸泼了过来,迅速一百八十度转身,扭动着圆溜溜的屁股,一路大呼小叫地奔左边竹林那条小路跑了。

何向东的心底没有绝望冰冷,一心只想找水洗澡。

水缸里有半缸子水,灶台上的大铝锅还在冒热烟,何向东的心底热了一下,眼角也滚出了两颗热泪。于是,急不可耐地兑好半桶热水,提到猪圈后面的厕所里,用水瓢舀起,从头到脚一遍一遍地冲洗……当然,墙洞里放着的一块粉红色的香皂对他没有丝毫的暗示,他也没有客气,抓过来就在脑袋颈脖浑身上下抹了个遍……一桶水用完,灶上大铝锅里的水又热了,当他将浑身上下的每一角落又清洗了一遍,才发现自己没有干净的衣裤。

前面的门就在这时候“嘎”的一声开了。何向东晓得是师父谢新岳和师妹回来了,但不晓得他爷俩是一人拿扁担一人拿锄头氣势汹汹进来的。

“幺妹,怎么不见人了?贼人是不是偷了点东西就跑了?”

“爸,我亲眼见他进了屋的,多半是躲到屋里哪个角落里藏起来了!”

“唰”,黑黢黢屋子里那颗昏黄的灯泡被扯亮了,同时被扯亮的还有师父声如洪钟的喊声,“贼娃子——快给老子出来——不然,老子给派出所打电话报警了!”

何向东立马回复:“师父别大惊小怪的,是我——何向东。”可他的嗓门儿干涩,喉咙打不了转,声音没有按大脑指令发出来。他紧接着听到的是师父吩咐师妹的话,赶紧把灯关了,贼娃子藏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小心他使用暗器先把我们整倒了。

“咔嚓”,屋里又恢复了原有的阴暗。

“师父、幺妹,你们两爷子别大惊小怪的,是我何向东,请帮我找一身干净的衣服。”这回的声音倒是发出来了,但特别的嘶哑,与鸭子的叫声差不多。

何向东屏住呼吸,侧耳感觉到师父师妹没有听I董他的话,更没去帮助找衣服,而是手里都拿着家伙蹑手蹑脚地经过灶屋,一步一步紧贴厕所而来,顿感危险在即,迅速掀开低矮的门帘,夺后门而逃。

谢新岳谢梅父女俩奔至房前,真真切切看到了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从跟前飞跑过去,脑壳肿得像瓢,脸上青一块紫一团,肿得像蛤蟆那样七丑八怪。谢梅却惊疑未定地跟老爸说,我看屁股上那块又黑又大的胎记,有点像何向东。

何向东一路奔逃。这回却没有跑反方向,飞快地跑到了踏水桥,看到了浑浊杂乱的水草,并没有一头扎下去自杀,而是看到了胯下的阳物高高扬起,羞得他脸红脖子粗,顺手将一块蛇皮口袋捡起,捆在了腰杆上。

何向东突然感到自己好饿,前胸贴后背的那种饿,好想喝口水吃根红苕,没有熟的生的也行。可是,这季节红苕珍贵得很,没有蛇皮袋子那么贱,俯拾即是。

有困难找警察。他也不知道赶场经常见到的这句俗语,怎么突然就从又肿又痛的脑壳里冒了出来。可是,根据自己前两次找警察的经验判断,找地方派出所的警察不靠谱,今天打电话,那个女娃子一点都不相信自己,还喊我自己去自首。要得,老子这就去!在没有判刑枪毙前,得把自己温饱问题解决了。

太阳还是那样不冷不热,把何向东的影子浓缩到了面筛那么大一团。何向东光溜溜地裹着一根蛇皮袋子在大马路上奔跑了五六里,居然没有碰见一个熟人,让他很庆幸。只是在他奔跑的时候,蛇皮袋子掉了五六次,严重影响到了他奔跑的速度。他晓得,距双河镇派出所还有两里多不到三里,此刻的他确实奔跑不起来了,腿脚酸软,眼冒金星,浑身乏力。于是,他就近找了个大石包坐下,不晓得是个啥东西从背后岩坎上滚落下来,在他脚边倏然停住了,瞪眼细看,居然是个柚子。他心急眼热,猫腰捡的速度跟用手剥皮的速度一样快,吃完吃干净,不到一刻钟。当然,他贪吃的样子非常难看,甚至吃最后一口的时候还被呛到了,干咳两声的时候,感觉到自己有了继续前行的力气。

一辆警车“嘀呜嘀呜”地从后面疾驰而来,毫不顾及何向东的感受,铺天盖地扬了他一身土。龟儿子,老子×你妈!他扯开嗓子刚一骂完就后悔了,飞驰而过的就是警车啊,警车里面坐的不就是自己所要找的警察吗?于是,又飞奔起来,边跑边喊:警车等等我,我要跟你们自首……但声音在心底还是没有发出,发出来的是两声“啊嘁啊嘁”的喷嚏。

拐了一个大弯,何向东看到了那个一点都没变的提灌站,再往前走就是一个椿树葱郁的大院子,一条黑狗从里面蹿出来,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往河边去了。

这一路,他就觉得奇怪,以往赶场路上会碰到很多熟人不停地打招呼,今天却静得出奇。但当他抬眼远望,就看到了双河镇派出所的大马路上,密密麻麻围了好多人。

出大事了?肯定是出大事了!

何向东抬脚小跑,也记不清蛇皮袋掉了好多次,很快就到了派出所跟前。他刚想问旁边的那个老太婆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人们就“呼啦”地往外涌,警车“嘀呜嘀呜”地从里面不紧不慢地驱赶着人群出了大门,回去了。正在何向东一头雾水的时刻,他身边的好几个人惊炸炸地高喊起来:“打癫子——打癫子!”等他明白大呼小叫是针对自己的时候,已有好几个拳头砸在了他的身上。于是,他不得不死死地护着蛇皮袋子,边跑边埋怨自己脑子进了水——衣服裤子家里有的是,为啥不先回去换上才出来。

从这里回到安子沟找衣服穿,有两条路,一条是刚才来的路,绕踏水桥十七八里的水泥路,才修还不到一年,到双河镇赶场或办事骑电瓶车,都走这条路;一条是不足十里的近路,走七八里土路翻一个垭口就到了,他前三四十年不论是读书,还是赶场,都是走这条路。

何向东选择的就是走近路。但他满脑壳满脸火辣辣的痛并没因汗水浸湿消停过,哪怕是一小会儿,光着的脚板时不时被石子硌一下,也会不要命的痛。好在那些个人撵他几步,见他跑了也就没有再猛打穷追了。当他快要过完那片椿树葱郁的大院子,拐弯走小路的时候,一条花裤衩一件洗得快发白的蓝色涤卡中山衣服,飘飘摇摇地挂在路边横拉起的铁丝上,两颗热泪就顺势掉了出来,但他还是小心地抬眼左右瞄了两眼,见没有人,扯下这两样衣服,顺坡路跑到一个没人的沙凼里,一边穿一边在心里念,我这不是偷哈,就今天穿一天,明后天就拿来还。

顺着弯来拐去的坡路往上走,何向东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样子滑稽得像个小丑。一个柚子又悠然地滚到他的脚跟前,顿然感到肚子又饿了,这回他吃得不像先那么急,但还是打了两个响嗝。

太阳偏西不再那么晃眼,何向东眼前挂满果实的柚子树,成片成排地在满是荒草蒿秆的地里高出一截。眼前的路上,先是三三两两,后是密密麻麻,成堆地散发出腐烂的霉味。这对于他来说,当是见怪不怪——除了他们安子沟,方圆十乡八里,几乎到处都是。这时候,他满脑壳的痛似乎好了点,心里就一个劲地想尽快到家,把那个狗日的找个合适的地方埋了。

何向东越往前走,原本就窄的小路,就被疯长的丝茅草遮蔽得严严实实,找不到下脚的地方,稍不注意一脚踩虚了,就有可能摔到坡脚底下去。何向东不怕摔,怕的是踩到蛇,怕的是山草丛中的毛针子。稍踌躇了一下,还是选择了回头走大路。

离家越来越近,何向东的脚步越来越慢,心里越来越紧张——早上那愤怒的一幕在脑海里回放起来,他后悔自己忽视了师父三个月前说落祸阳的事,为啥就不能像以往那样一忍再忍,更恨那龟儿子不服软。

大堂屋门是开着的,灶屋的门也是开着的。这跟他早上慌里慌张离开时没什么两样。他直接进了堂屋,跨到左边自己的睡房,翻找出了内衣内裤、秋衣秋裤,再出堂屋门经阶沿到灶房,把大铁锅洗刷干净,再把水缸里巴掌深的水舀到锅里烧热,把顺手扯别人的涤卡衣服和花裤衩脱下来,小心翼翼地搭在猪圈上,站在猪圈里把身上的尘土冲洗干净。穿好衣服,锅里他留的那一口水也开了,他就舀到一个老旧的小碗里凉着,再从自己睡的那个屋里翻找出散列通、阿莫西宁胶囊等,攥了一大把,拍进嘴里抿一口水咽下去,呛出来了柚子味。

风吹竹动,屋里的光影黑暗了起来。何向东呼地从旧得发黑的板凳上站起来,跨进了右边紧靠灶屋的门,扯亮了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死人不见了,床上地下干干净净的。

出事了,出大事了!何向东开始惊慌起来。他要是活了,肯定要找自己拼命!惊慌之中,何向东把脚伸进泥渍渍的解放牌胶鞋里,想出门就近找一找。

安子沟蜿蜒崎岖的山形和丰茂的植被,在川中丘陵地帶极不多见。何向东跨出门站在茂密的竹林边上下嘹望。这里地处沟中间,一条路向沟上,一条路向沟下,往上是左右两个椅子弯,往下是呈S形的沟谷。

一团黑云涌到了头顶,天更暗了。何向东没有时间再犹豫,他要以最快的速度到达安子沟的制高点——两个椅子弯交叉凸出的书房嘴嘴去观望。

书房嘴嘴,是大集体时代生产队长吹哨子出工收工、安排农活儿的地方,放开喉咙喊话,家家户户都能听见。何向东极力睁圆肿胀的眼睛,由远及近,由近及远,来回地搜寻,看到了左右两个椅子弯,除了师傅家的房子安然无恙,其他五家人的空房子年久失修,垮塌得只剩几根石柱头岿然不动地立着,看到了沟下一里多长,两边的十几家人的房子东倒西歪,要垮又不垮,就是没有看到他期望的那个人影晃动。

“汪、汪、汪——”何向东侧身回头,是师父家的大黄狗在朝着坡背后烂泥沟的方向叫。村长何阳手扬一根木棍子,直直地朝大黄狗撵去,师父谢新岳从屋里跑出来吼了一声,大黄狗才趴在院坝边不吭声了。

接下来,就不晓得何阳在师父谢新岳家说些啥子,两人站在院坝中间,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说得很攒劲,就是听不清。

按辈分何阳跟何向东是本家兄弟,可他当上村长才两年,就变成了个让村民们鄙夷讨厌的村官了。前两年到处圈地,与人合伙种百亩花椒树,搞大型养猪场养羊基地,等把上面的扶持项目款骗到手,又搞别的花样。前几天,他碰到何向东说,某个副县长看上了安子沟地形和丰茂的植被,要把整个沟的水田全部租赁下来,修鱼塘,他没同意。修鱼塘跟种花椒树不一样——种花椒树,一旦不种了,拔了就可以种粮食;修鱼塘,是把整个沟的良田深挖五米,一旦不养鱼就会彻底废弃,再想还原种稻谷,所有的农事,以及水的灌溉和排放,就成了天大的问题。今天肯定又是找师父说这事。

大黄狗又将脑袋抬了起来,左右观望,发现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何向东,就蹦到院坝边狂吠起来。何向东像往常那样扬起右手打了个响指,大黄狗就左右撂了几下尾巴,原地坐下不吭声了。

何向东也许是想打听一下他们看到自己家那个龟儿子没有,也许是想搞清楚他们两人到底是在说什么事,就慢悠悠地挨了过去。

“谢木匠谢表叔,不要你栽秧打谷,就跟退耕还林款一样,每年会提前把稻子补偿款打到你银行卡上,为啥非要跟市长县长过不去?跟你明说,只要安子沟十五家人同意签字了,你与何向东两家人是挡不住的。”

这些话,何向东听得真真切切,满腔的怒火一上来,就把要打探儿子下落的事忘到了一边,几步冲上去,一把揪住何阳的衣领使劲一搡,何阳一个趔趄就摔在了地上。

何阳一看见何向东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一骨碌翻爬起来,就仓皇地跑了。唯有他师父谢木匠看到他的这个样子没有惊慌,只是冷冷地问道;“你是哪个?到这儿来做啥子?”

何向东满脸的委屈:“师父,我是何向东啊!”

“你是贺通?”由于何向东的声音嘶哑,满脸的青紫肿胀,说话的样子扭曲,谢新岳听起来就不是何向东了,一脸的茫然。

这时候,矮小瘦弱的谢梅甩着长辫子从灶屋里跑出来了,急呼呼地指着何向东对谢新岳说:“爸,他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出,他就是向东嘛!”边说边扒下何向东的裤子,喊老汉儿看那块黢黑的胎记。

何向东的眼一热,泪水就从肿眯眯的眼角滚了出来。

谢新岳相信了他是何向东,示意他到堂屋坐下,也没多问,就去里屋端出一个药盒,扳了四颗阿莫西宁胶囊,一颗散列通,递何向东手上,要他吃下去。何向东摆摆手,说,刚吃了。

谢梅端出来一盆热水,把何向东喊到院坝边的洗槽上,令其低下头,一边浇水一边抹肥皂,又彻彻底底地把何向东的脸和脑壳洗了一遍。之后,何向东就随谢梅进灶屋,一个洗锅一个烧火煮夜饭,等把牛皮菜叶挂面端到桌子上,天已经全黑了。

何向东边吃面条就边把自己失手砍了孽障的前因后果说了,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却是一个谜。无论何向东怎样急切地望着师父和师妹,他们爷俩都说不晓得,没看见。

在昏黄的灯光下,师父说,管球得他是跑了还是死了,就将话题转开,你师妹都两个月没来那个了,应该是有了,等过两天你身上的肿消了,就带她去镇上的医院检查一下。

晚上的月光和着呱呱呱的青蛙声,奏出了一片安详和宁静,似乎安子沟白天的躁动与惊恐什么都没发生。师父没有让何向东回家去,怕他胡思乱想睡不着,就跟自己挤一架床。上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下半夜睡着了又被噩梦惊醒,梦里的情景,是何茜这孽障拿着菜刀一路狂奔地追杀他,边追边喊,把命还给我。

何向东一夜没睡好,眼圈还是黑的,脸上的浮肿明显消了,但青一块紫一块的,还是让人毛骨悚然。

跟以往每天的早晨一样,谢新岳一睁开眼,就一骨碌翻爬起来,牵着牛背起背篼,不声不响地上坡去了。何向东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茅房,蹲个十来分钟,就挑起粪桶到踏水桥挑水灌秧田。往天挑水,闷着一股子劲,十来挑水一个多小时就可以搞定,但今天不行。一是他总感觉心里闷闷的堵得慌,二是脚底生不起来风,昨天光脚踩在硬石子上,被顶伤的部位,偶尔被顶到一下,会要命的痛。刚挑到第四挑,他就感觉体力难支,幸好谢梅喊吃早饭的声音从书房嘴嘴传来,他就像落水的人抓到了船舷似的撂下了粪桶。

早饭有时白米干饭,有时是红苕稀饭,下饭的都是泡咸菜。何向东一进谢家门槛,干干两大碗红苕稀饭堆得冒尖,架着筷子摆在那张黑黢黢的比自己年龄还要大的八仙桌上了。何向东“呼呼呼”的狠劲,真有点像狼吞虎咽,三大碗灌下去,胀鼓鼓的肚子又给他滋生出了使不完的力气。

何向东一边空桶出沟,一边用双眼在安子沟的上上下下搜寻,心里始终都没放下那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孽障。当他挑完最后一挑的时候,看见村长何阳带来了四个人,扛着测绘仪器,背着黄皮箱进沟来了。他们操作的样子,何向东前两年在修沟外头的水泥路时见过,那是测绘修路数据的测绘仪,今天他们到沟里测绘,肯定是修鱼塘开始动真格的了。

何向东不但心里添堵发慌,脑袋还痒痒的发直。他没多想,就朝着那个穿T恤衫、牛仔裤,戴遮阳帽,正猫腰测绘的年轻人走去,伸手就把架子上的测绘仪抓在了手上。那年轻人急赤白脸地扑上来想夺回去,脚底一滑摔倒在了田坎上,嘴皮磕破满嘴都是血。

何阳从另一条田坎跑过来,一见何向东的样子,仍是怕得很,不敢靠近,就摸出手机给镇上派出所打了电话。何向东怎么都没想到,派出所这些人真是神速,师父师妹听到争吵声从坡上赶到,一帮子人开着桑塔纳警车也大呼小叫地到了。

派出所所长陈高辉跟何阳是同学,居然也没认出何向东。当何阳指着何向东跟陈高辉介绍事情的经过时,谢新岳手持一把锄头挡在了何向东的前面,语气铿锵地说,他是我未过门的女婿,这件事跟他无关,你们想做啥子冲我来!

陈高辉在刚进乡政府还是八大员的时候,到安子沟收猪仔税,就被谢新岳用扁担撂倒水田里过。这事尽管过去二十多年了,谢新岳也老了,陈高辉后来当上了警察受过特训,擒拿过不少罪犯,但今天一见他这气势,心里还是犯怵,没有贸然近前,脸上立马堆出笑来,语气异常柔和,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谢老头谢大爷,都几大十岁了,火气杠杠的,还是那么大?有啥事,我们可以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商量嘛。”

“陈公安陈所长,你们是官是牛蹄子,我们是小老百姓是蚂蚁,你们轻轻一脚都会把我们踩死。你说,你们这是在跟我们商量吗?我们就像你们手里的柿子,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陈高辉仍是满脸堆笑,说:“你看你尽说些打锤滋事的话,你女婿把杨技术员打伤了,我们还没有喊你们弄到医院去看,你总得让条路,让我们把他弄到医院去治疗才对吧。”

谢新岳斜眼一看,这个杨技术员右边嘴角血肉模糊有三指宽一团,半边脸上都沾着泥,样子着实令人痛惜,就示意何向东后退两步,让出一截路来。陈高辉侧身一挥手,他手下的三个人就跑过去把杨技术员搀扶着上了警车。陈高辉啥话也没有说,卻别有意味地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也跟警车走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何向东和谢新岳在桌子上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事情不可能就这么轻松地过去了,必须预防他们下一步更武断的情况发生。

谢新岳还说,我膝盖红肿,关节炎复发了,怕是要下雨,很可能是暴雨,我担心土坎田坎遭冲断,下午我们一个负责沟左边,一个负责沟右边,把裂缝夯实,把排洪缺口挖通。

安子沟两家人三个人再加一头牛一条狗,这样的光景差不多有十年了。整条沟两百多亩土,近七八十亩田,要让他们三个人勤耕细作都种完,是不可能的。坡高路陡的就彻底撂荒,三台土四台土种懒庄稼,种芝麻、花生、黄豆,不用施什么肥料,到季节只管收就是。一二台土地厚土肥离房子近,他们种小麦和玉米,干田里,收了菜籽栽秧子。要是一年没有特别大的自然灾害的话,也有个三五万的收人。如果把沟里的田全部搞成了鱼塘,他们的收成和收入将损失一大半。

暴雨是在第三天晚上开始下的,倾盆的大雨,一天一夜没消停,不但把马溪河灌满了,把踏水桥淹没了,还把何向东家后面的土坎冲垮,泥和石头蜂拥而下,将他那三间一偏的石柱头瓦屋轰然推倒,掩埋了大半。

安子沟山体多处滑坡,树木东倒西歪倒在地面。好在谢新岳有预见,防备工作做得扎实,一二台土里的麦穗和干田里的油菜籽,有少数匍匐倒地,因早过花粉期,收成不受影响,秧田里的秧苗虽然被淹得只剩丁点毛尖在外面,毕竟时间短,天晴两天也就回黄转绿了。

但何向东心中的焦虑,还是被师父看得真真切切,说,你与谢梅差的就是结婚证,等空闲了,你们两个拿身份证去县里领了就是。我们是真正的一家人,你也不要见外。房子垮了,就安安心心在我们这里住,等到下半年,我把这些年积攒的钱都给你,你想修一个啥样的房子就修个啥样的房子。

何向东望了一眼师父,泪水就涌出了眼角,没说话,连点了两个头。

天刚放亮,布谷鸟就放开嗓子一声比一声清脆地叫起了豌豆八哥。因地里被大水泡涨了陷人,进不得土,他们就计划翻整冬水田。

何向东和谢新岳吃了早饭就下田架牛,一个赶犁,一个铲田边糊田边。赶牛的在腰上捆了个笆笼,时常捉到的是鲫鱼、黄鳝,运气超好,也会逮到乌鱼。

一上午,太阳金子般的照在安子沟,一点都不热,他们不仅把一亩二分田耕完了,鲫鱼、黄鳝、螺、半壳,差不多把笆笼装满了,就是没有逮到乌鱼。

中午何向东回到屋,就把黄鳝逮出来放进木盆里养起来,等凑上十斤八斤就去赶场卖;将鲫鱼的甲和鱼肚剖开清理干净,剁细后加葱姜蒜,再磕两个鸡蛋,拌上适量芡粉,煮出来一大锅鲫鱼丸子来,特别是那翠绿的芹菜在鱼汤里散发出的那股香味,鲜美极了。

一放下碗筷,何向东就抬屁股要进牛圈屋撵牛,被谢新岳制止了。他说,你坐下歇会儿,也让牛歇会儿,多吃点草。何向东不好意思地看了师父一眼,笑着说道,要得,我去割背嫩草回来,给它黑夜加餐。

看到何向东背背篼敦实健硕的身影转过屋角,谢新岳再次肯定把幺女谢梅的终身托付给他,自己没有做错。他的人生经验是:不怕生错命,就怕得坏病——当农民,不可怕,怕的是贪生怕死,好吃懒做。

谢新岳弯腰,把刚抽到半截的烟在地上捻熄,顺手就捡起了阶沿上刚编了一半的背篼掀起篾条来。

谢梅打小就是个勤快人,洗碗喂猪,这一系列做完了,就来到院坝边的洗槽前搓洗衣服。

这几天大黄狗没有拴,吃饱了就任它到处跑,时常把野鸡野兔追得满山跑。这时候,也不知道是啥人从沟底来了,它在书房嘴嘴那边一路跟着往家里咬来。声音一声比一声凶猛,坡那边都听得到。

谢新岳正想放下手里的活计出去看看,一抬头,一前一后三个穿警服的脑袋就从书房嘴嘴冒了上来。走在前面那个矮胖矮胖的中年男子是陈高辉,后两个一老一少不认识。

谢木匠对谢梅说:“他们问啥,都说不晓得。”

大黄狗一路追撵到院坝,紧紧靠近谢新岳身边,跃跃欲试的狂吠劲儿一刻也没减弱。不敢说真把三个警察吓到了——他们迟迟疑疑,还是等到谢新岳把大黄狗喝住蹲坐在阶沿上不动了,才走进院坝来的。

谢梅埋着头,专心致志搓洗她的衣服。谢新岳目不斜视地舞弄着手里的篾条。派出所所长陈高辉倒是啥都没介意,堆出满脸的笑意递上一支中华烟,谢老头,我看你一辈子都在忙,歇一哈,抽支烟。

谢新岳是方圆十里的精明人,为人做事不糊涂知进退。顺手接过烟没点燃,夹在了耳朵上,用手指了指阶沿上的两个板凳。陈高辉就知趣地端了过来,他们仨就依次在两个板凳上坐了下来。

陈高辉仍是满脸堆笑地指着黑沉沉的中年警察跟谢新岳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县公安局的李副局长。”又指着瘦高个三十来岁的警察说:“这是市公安局的刘警官。他们两位是来找何向东的。刚才我们去他家了,房子垮了,人也不晓得去哪儿了。就来问问你。”

“下暴雨前一天,我还看到何向东在担水兑茅厕,不晓得他今天去哪儿了!”谢木匠仍旧手脚娴熟地舞弄着手里的篾条,又说,“我担心他会不会被埋在屋里了。”

“谢老头,我不是批评你,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哦!”陈高辉收住笑脸,异常严肃地说,“一个村子,就你们两家人,他家房屋垮了又不见人,你该给我们打个电话报告一声噻!”

“我×你个先人板板!你以为你是个好人啦?你除了欺负老百姓,给我们做了哪件好事?遇到房子垮了人死了这些天灾人祸的事,我们不自认倒霉,还跟你报喜啊?”谢新岳见对方口气不对,立马翻脸就骂,“今天已是暴雨后的第四天了,要不是市上县上的领导有其他的事找来,你会自觉下来查看灾情?你、你、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谢新岳的脸板得比说出的话更难看,但他下逐客令的方式也不过分,只是把手里正编织的背篼抱起来气愤愤地砸了一下。

“谢大爷谢老人家,你别急嘛,有话好好说嘛。”县公安局黑沉沉的李副局长立马抬屁股,满脸堆笑地递上一支中华烟,“来,点燃,把氣消了才好说话。”谢新岳真没客气,接了。

“我跟你说实话,何向东的儿子何茜,一个星期前在市城区西山公园涉嫌抢劫强奸杀人,还涉嫌制毒贩毒,我们已在全国通缉,初步锁定他就窝藏在双河镇范围内。如果何向东回来了,请他及时跟我们联系,规劝儿子自首。”李副局长的态度诚恳,言语谦和——掏出来的名片,谢新岳也爽快地接了。

柔美的月光一点都不懂三个人的心事,被石柱头的小青瓦屋挡在了外面,而坐在昏黯灯泡下的三个人都知道大难临头。尤其是何向东,几次说,都是他自己的事,自己去投案自首,都被师父谢新岳吼回去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拿什么去自首?这种事要是放在一百年前,亲爹和一个家族的族长完全有权处置祸国殃民的孽子。哪像现在,打死抢人的要犯法,弄死贼娃子要犯法,见义勇为要遭坑,老人摔倒没人敢扶,帮扶济困涉嫌居心不良。我们惹不起总该躲得起吧,最近这段时间,你尽可能不要被外人看见,凡是警察陌生人来,能躲就尽量躲。你脸上的肿消了,青紫的疙瘩还在,外人不细看,真还认不出。我们上不靠天,下不靠地,更别去稀罕政府那几个救济钱,最要紧的就是自己保护自己,不误农事,把庄稼做好,把种庄稼的手艺一代一代传下去。”

他们前半夜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后半夜啥时睡着的一点都不知道。大黄狗站在书房嘴嘴如临大敌的叫声,把他们惊醒了,站在房背后的大樟树跟前望过去,十几个警察带着一条警犬围着何向东坍塌了的房子,在打转转。

茫然的何向东将目光望向师父,谢新岳面无表情地盯了他一眼,说道,你还不快点去后面坡上躲一下,他们一会儿就会过我们这里来。何向东更是一片茫然,嘴唇嚅动了好几下,终究还是将想要问的话咽了回去,转身就消失在后山坡茂盛的植被中。

对面那些人搜索了一个多小时,才一无所获地离开。谢新岳绷紧的心才轻松下来,转头吩咐谢梅,别总是这么站着看,赶紧去烧火煮饭,该干啥干啥,才是最好的面对。

炊烟升起,苍翠欲滴的后山坡被冉冉升起的太阳披上万道霞光。何向东隐藏在后山坡一个蛮子洞里,目睹十几个警察和一条警犬,几乎把他家那片坍塌的房屋翻了个遍。让他最纳闷的是那条警犬,为啥子紧紧围绕离他屋跟前最近的那块灌满水的水田,转了好几个圈。直到这帮警察撤走,他才感到饥肠咕噜饿得慌,没等谢梅手机喊他吃饭,就往家来了。

谢梅煮的是面条,每人的碗里都卧了两个荷包蛋。刚把面端到那张近百年的八仙桌上,何向东就侧身进来了。谢新岳说:“正要给你打电话,赶陕吃,吃了赶紧收拾东西去后山坡的蛮子洞多待几天。等我把这帮警察应付过去,再回来。吃饭每天谢梅给你送,衣服她晓得洗。记着,就是发生天大的事,你都不能露面。”

何向东仍是一脸的茫然,目光不停地在谢氏父女脸上扫来扫去。谢新岳说:“你现在是我女婿,半个儿了,这件事必须听我的——吃完,就收拾铺盖走!”

何向东的铺盖棉絮是谢梅帮着收拾的,并把他送到了树林里。回来不到一个小时,差不多十点来钟,村长何阳就带着派出所所长陈高辉一行五人,又来到了院坝边。大黄狗没有咬,是因为被何向东带走了。谢新岳依旧在编那个没有编完的背篼,任凭何阳介绍这个是苟镇长那个是党委廖书记,就是没抬一下头。

苟镇长是个高挑短发方脸穿牛仔裤牛仔衣,看上去非常干练的三十岁左右的女子。她也是满脸堆笑地上前跟谢新岳打招呼:“我们是来跟你商量签协议建鱼塘的。”谢新岳只顾埋头舞弄他手里的篾条,没有搭理。“大爷,你说说,不投入劳动力不投人生产成本,就能得到相同的收入,哪点不好吗?”

谢新岳抬头侧身,一双不昏花不浑浊的老眼盯得苟镇长端庄秀气的脸有点挂不住了,才回答道:“妹仔,我不管你是镇长,是好大的官。我只想问一句,啥时候把观念转变成,让老百姓不劳而获的啦?如果普天下的人都不劳而获,十三亿人,国家养得起啊?我只相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别个的田土我不管,但我家的谁也不许动。”

“别个家的,虽然都在外地打工,但都把协议签好了,通过微信的方式发给我们了的。大爷,就你家的三块田,一块在最上边,一块在最下面,还有一块在正沟的中间,你不签我们就没法开展工作。”谢新岳也满脸堆笑地说:“好歹你也是个大学生,你年纪轻轻的为啥子不去找个好工作,专干这祸害老百姓的事?妹仔,不是大爷今天要骂你,你听我好好跟你说,土地下放到户那会儿,你们喊我种经济作物黄麻,还在乡场口开了麻纺厂,我们确实见到了效益。后来喊我们种苎麻,等长到你这么高,砍了刮出来,又不晓得拿到哪里去卖。过了两年又喊我们种麻竹笋,全是占用的一台土啊,等我们把白生生的竹笋扳出来找你们,你们却喊我自己担到城里去卖,城里人又不是牛又不是猪,天天吃顿顿吃啊。再后来,又喊我们种柚子。我们农民穷,天天都做着发财梦,柚子确实是好东西,自己都想吃,我们想,肯定卖得脱。妹仔,你长了眼睛,天天跑田坎,现如今咋样,我们这方圆十乡八里,哪个土里头院子边,不是烂柚子,你们当官的心里怎么就看得过意。还有,前几年让我们种的核桃树,我们没种的时候,能卖到二三十块钱一斤,也相信是好事,可等到我们的核桃出来一上市,八块一斤的干核桃都没人要。你今天又跑来要我们养鱼,难道我们这一带大大小小的鱼塘还少吗?”

“苟镇长,你跟这种老古董人就是好话说尽,也说不进油盐,我们还是回吧。”陈高辉仍是满脸堆笑地说,“谢大爷谢老人家,你要明白,土地是国家的,你真要阻碍国家的发展与建设,肯定是不得行的。不但法律不容许,就是安子沟的其他四十户人也不会答应。”

望着苟镇长和陈高辉一行人悻悻地离去,谢新岳的心里有了点小小的嚅瑟。他满是笑意地对刚从后山坡回来的谢梅说:“妹仔,不怕,只要我们坚持到底,就会过上安宁太平的日子。”

中午,谢新岳特意吩咐谢梅,去菜园地掐把蒜薹回来,炒节腊肉,把向东喊回来,我要和他整两口酒。

他们好久都没沾酒了,因为心里特憋屈。今天想,是因为心里痛快。其实,他心里明白,只要警察和何阳这些狗官不来骚扰,田土非但不交税不交公粮,国家还要补贴生产资料费和退耕还林费,两项加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块。当下的日子是盘古王开天辟地以来最好过的日子,明年开春,好多年三个人的安子沟就會变成四个人,再过两年,还可以变成五个人。

酒,是老界寺垭口赵老板小灶酿出来的,50多度纯高粱白酒,加枸杞大枣冰糖浸泡有两到三年了。一般情况不会想到拿出来喝,今天心里畅快,就从玻璃坛子舀出来半碗,何向东想躲也没躲脱,与师父加老丈人一人一口扯起喝,居然都喝得二晕二晕的,在床上一躺就睡着了。

谢梅这两天呕吐,反应很大,没有睡,坐在阶沿上锥鞋垫子。大黄狗又从书房嘴嘴传来了狂叫声。她就跑出去看了,立马就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把正酣然人睡的两个人摇醒。他们都悄悄隐没在房后面最高的樟树底下看过去,十来个镇干部十来个警察带来了三辆挖掘机,正在坡脚下第一块水田,边放水边作业。

何向东和谢梅都紧张兮兮地把目光投向了面无表情的谢新岳。谢新岳非但不紧张,反而笑了笑,说:“向东,你立马乖乖去蛮子洞藏好,就是发生天大的事,也不要出来露面,我跟谢梅过去对付就是。”何向东迟迟疑疑,没反应。谢新岳脸色一变,吼道:“你给我快点走,没时间跟你废话!”

何向东扭头消失在了通往蛮子洞的树林中,谢新岳父女俩一人扛起一把锄头,就一前一后出现在了警察们正在忙碌的田坎上。

田是他们前两天才翻犁过的,由于开了缺口放水,大部分犁坯子已暴露水面。谢新岳走到缺口前,用锄头勾来一块大石头,再勾两三锄泥就把水扎住了。一个高个子警察跑过来,直呼:“你们这是干什么,快把缺口打开,别耽误我们执行公务。”谢新岳回答说:“我们这块田还没签协议,你们要执行公务请到下边那块田去。”这个警察个子高,不胖也不瘦,看样子没过三十岁,看也不看谢新岳一眼,猫腰就将缺口掀开了。谢新岳还没等他抬头,就是一锄脑壳递过去,把他四仰八叉地顶翻到了水田里,怎么爬也爬不起来。

这时候的何向东,并没有遵照谢新岳之令躲到蛮子洞里去,而是躲在屋后坡上的树林里,密切窥视着田坎上的一举一动。当他看到那个滚水里的警察狼狈爬起来的瞬间,心里还暗自窃喜。转眼又看到四五个警察从田坎两端一步一步向谢氏父女逼近,其中两个首先把谢梅手臂死死夹持住,另两名还没等师父把锄头举起,就眼疾手快扑了上去,将师父摁倒在了田坎上。

何向东就是在这时候也不明白,师父为啥要冲在前面,把自己隐藏起来,被摁在地上的样子,就像电影电视里无恶不作土匪欺负小老百姓样。大黄狗不敢近前,只能在田坎对面的半坡上疯狂地跑过来跑过去咆哮。此时的他,终于按捺不住内心被压抑的心痛,呼地一下就跳到房子边,拖起一把长长的锄头,一边跑一边看,看到了三台挖掘机轰轰隆隆地下田,肆无忌惮地转过去转过来地开挖了。

他这回奔跑起来的脚步跟半个月前裸奔的脚步有极大的区别,上回飞奔的脚步踩在地上绵软无力,这回却步步生风,弹跳起来一步顶十步……但无论他怎么努力,也跑不赢挖掘机一下一下地把田埂上的桑树连泥拔起,把田的老底子挖穿。

他一边跑一边喊:“你们还没签协议,赶快给我停——停到起!”但他的声音嘶哑,没人听得见。就在他跑到与最近那台挖掘机十来米远的时候,脚踩在了一个烂柚子上,一个扑趴栽了下去,鼻子嘴角磕出了血来,但他没感觉到痛,只想快快爬起来去把那三台疯狂的挖掘机抱住,让它停止作业。然而,就在他抬头想爬起来再跑的那一刻,他看到田中间这台挖掘机,高高伸长的膀臂慢悠悠地扎进田里,挖起来一个胀鼓鼓的蛇皮袋子,在高高扬起的瞬间,袋口散了,一颗棕色卷曲头发的人头画了一道很好看的弧线,在白得刺眼的太阳光下,诡异地扎进了田里。

原载《贡嘎山》2020年第2期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術插图:曲光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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