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喜华
木兰传说是流传于河南省商丘市虞城县的民间传说,2008年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二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木兰传说的内容主要基于北朝民歌《木兰辞》中代父从军的故事,是中华文化中忠孝精神的重要载体。木兰传说作为中华传统文化的优秀代表,因美国华裔作家汤亭亭1976年出版的《女勇士》而引起美国读者的普遍关注。随后,迪士尼公司分别在1998年和2004年将木兰传说两次搬上银幕。在美剧《童话镇》第二季中,木兰同西方经典童话人物一起成为了故事主角,被美国主流文化接受。在不到半个世纪的时间里,木兰传说实现了在美国的广泛传播与接受,是中华文化国际传播的优秀案例。
在2018年全国宣传思想工作会议上,习近平总书记强调,“推进国际传播能力建设,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向世界展现真实、立体、全面的中国,提高国家文化软实力和中华文化影响力”。对木兰传说在美传播进行系统研究,发掘其在传播、融入过程中的得失,可以为中华文化走出去战略提供重要参考。本文主要涉及四部与木兰传说有关的文化产品,目前国内外研究者大多是对其中某一作品进行单独研究,很少有人从文化传播角度做整体、系统研究。本文尝试较为全面地总结木兰传说在美传播经验,为提升中华文化的国际影响力提供有益借鉴。
美国文化人类学家拉尔夫·林顿(Ralph Linton)把文化传播过程分为三个阶段:接触与显现阶段、选择阶段、采纳融合阶段。①显然,木兰传说在美传播已完成了这三个阶段,已作为中华文化代表性元素成功融入美国文化中,并被主流文化所广泛接受。当然,文化传播是动态过程,木兰传说在美传播还有可能面临进一步的文化冲击与整合,融合过程还将持续。
一、接触与显示阶段:《女勇士》的畅销
在第一阶段,文化传播主要是“一种文化特质传入后,在传入地区显示出来,被人们发现的过程”。②这个过程除文化特质本身的魅力外,还需要特殊的载体。木兰传说在美国文化中的显现,正是基于《女勇士》的出版。
木兰传说与美国文化最初接触始于19世纪末。1881年,美国传教士丁韪良(William Alexander Parsons Martin)在美国出版著作《中国人:他们的教育、哲学与文学》,其中收录了他翻译的《木兰辞》。20世纪初,《木兰辞》已被译为多个英文版本在英语世界传播。③1976年,德裔美国汉学家傅汉思(Hans Hermannt Frankel)出版了《梅花与宫闱佳丽:中国诗选译随谈》(The Flowering Plum and the Palace Lady: Interpretation of Chinese Poetry),其中也收录了其翻译的《木兰辞》。④虽然该译文后来被迪士尼动画电影所采用,但在最初出版时并没有引起美国读者的普遍关注。木兰传说与美国文化圈的接触虽始于19世纪末,但由于典籍翻译偏向学术性,使其囿于美国汉学圈,在美国文化中没有进一步凸显,也没有留下明显的传播影响力。
木兰传说真正脱颖而出,得益于美国华裔作家汤亭亭1976年出版的《女勇士》一书。在这部作品中,作家讲述了多个中国传统故事,书中中国元素很多,却只有木兰传说成功地在美国社会中引起了广泛关注,开始在美国读者和大众中产生影响。《女勇士》包括五个部分:无名女子、白虎山学艺、萨满巫医、西宫门外、胡笳怨曲。“花木兰”(Fa Mu Lan)的故事出现在作品的第二部分,在作品第四部分再次被提及。⑤白虎山学艺描写了一个7岁的美国华裔女孩在听了母亲讲述的木兰从军的中国故事后,在幻想中乘着鸟儿离开父母,上山学艺,并最终代父从军,带领军队杀皇帝、除劣绅、报仇雪恨的故事。作者虽然将岳母刺字等中国故事改编后融入其中,但整个第二部分的故事框架仍然以木兰从军为主线。水墨山水画般的场景设置、木兰从军故事的详细讲述以及对中国功夫学习历程的细致描述使这一部分成为全书中国特色最鲜明、中国元素最浓郁的章节之一。这种东方色彩引起了美国读者的强烈兴趣,这甚至超出了作家汤亭亭的预料。她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美国读者对《女勇士》第二部分花木兰故事的喜爱是自以为是的“东方幻想”的结果,她认为美国读者把这一部分当成全书的高潮有些荒谬。⑥但是作家的观点并没有影响美国普通读者对这一部分的喜爱。在美国读者和评论家眼中,木兰传说依然是《女勇士》一书中最精彩的部分。至此,木兰传说在美国引起了普遍关注。
由于早期汉学家英译实践影响的范围有限,木兰传说在美传播真正始于1976年《女勇士》的出版。随着《女勇士》的畅销,越来越多美国读者被这个代父从军的中国女性人物形象所吸引。木兰传说在美国读者面前进一步凸显,完成了它在美传播的第一步,为更为深入、广泛地接受与融合奠定了基础。
二、选择阶段:《女勇士》的接受
在文化传播第二阶段,受众“对于显示出来的文化特质进行观察、批评,选择其中合乎自己价值的部分予以采纳”。⑦这一阶段是对特定外来文化元素进行分析和筛选、找到符合本国文化价值的内核予以采纳的过程。《女勇士》一出版就受到了广泛关注,在作品流传过程中,读者和评论家不断进行批评、选择和接受,逐渐找到木兰传说中符合美国文化内涵的内容,木兰传说完成在美传播的第二阶段,并为下一步采纳和融合阶段铺平了道路。
据美国学者海伦娜·格丽斯(Helena Grice)的研究,美国对《女勇士》的研究最初主要集中在汤亭亭对中国文化素材的使用上,后来才开始从不同视角分析这部作品。⑧汤亭亭非常反对对族裔作家异域情调猎奇式的解读:“我怀疑他们(美国白人评论家)中的大多数人使用了某种下意识的方式来感受它(《女勇士》)的特质;我怀疑他们夸错了东西。”⑨尽管作为美国华人作家的汤亭亭不愿意接受美国学者用异样的眼光关注她和她的作品,但从文化传播角度来说,这却是木兰传说所代表的中华文化进入美国主流文化必然經历的被选择的过程。
由于本人的不断驳斥和美国学者研究的不断深入,美国学者逐渐把汤亭亭当作一个“美国作家”来看待和研究,然而对《女勇士》书中试图通过木兰传说来表达的美国华人群体对于公民平等身份的诉求,并未得到充分肯定与接受。书中木兰传说被挖掘和接受的主要是比较符合美国主流文化价值内核的女性主义和个人英雄主义。但毋庸置疑,木兰传说完成了它在美传播的第二阶段——选择阶段,也推动了更多围绕木兰传说的文化产品在美国的生产与推广。
三、采纳融合阶段:《花木兰》和《童话镇》
“把决定采纳的文化元素融合于本民族文化之中是文化传播第三个阶段的主要内容”。⑩在美国学者与受众逐步接受并选择了木兰传说中符合美国文化价值内核的内容后,美国文化对木兰传说的采纳融合之路就开始了。以迪士尼《花木兰》两部动画电影和美剧《童话镇》中的木兰形象为标志,木兰传说逐渐完成在美传播的第三阶段。
1998年上映的迪士尼动画电影《花木兰》,有别于以往迪士尼动画电影,人物造型、场景设置、故事情节等都加入了明显的中国元素,令人耳目一新。这部电影中的故事情节虽然基本取材于木兰传说,情境中也运用了很多中国元素,但影片主要文化内涵已不是中华文化中代父从军的忠孝精神,而是追求个人发展、实现自我价值的美国价值观。电影中木兰的女性主义和个人英雄主义非常符合美国大众的审美眼光,在美国国内一举拿下1.2亿美元票房收入,并获得了奥斯卡奖和金球奖的提名。从互联网电影资料库(Internet Movie Database,简称IMDb)网站的评分情况可以看出,美国观众对该片评价甚至高于非美国观众。
《花木兰》的上映将木兰传说在美传播推上了巅峰,使木兰传说在美国几乎家喻户晓。迪士尼公司2004年又推出了《花木兰II》,影片完全脱离了木兰传说的中国形态,而是一个设定在中国语境下的美国故事。迪士尼花木兰系列电影以木兰传说为基础,以美国精神为内核,进一步体现出木兰传说在美国文化传播中的采纳与融合。迪士尼动画电影成功将木兰传说融合到美国文化中,推介给美国大众,使木兰传说成为了美国文化中融合度最高的中华文化元素之一。
2011年秋季,美国广播公司(ABC)推出玄幻剧《童话镇》(Once Upon a Time),剧中白雪公主、白马王子、灰姑娘、小红帽、匹诺曹、小飞侠、小矮人、胡克船长等西方童话中的经典人物,在一个奇幻的童话镇,演绎了错综复杂、玄幻迷离的故事。《童话镇》首播刷新了ABC在这个时段近3年来的收视纪录,在全美赢得了不错的口碑。该剧2012年9月推出第二季,新增了几个童话人物,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木兰。该剧选择增加木兰这个人物形象与其他西方童话中的经典形象并列,进一步说明木兰传说在美国已经被普遍接受。剧中木兰身着戎装,人物形象延续了迪士尼电影形象,但其文化内核依然是美国女性主义和个人英雄主义。木兰传说的文化意义已在美国被重新建构。
至此,木兰传说在美传播完成了三个阶段历程:始于《女勇士》的出版,形成于《女勇士》的接受,兴于迪士尼电影《花木兰》和美剧《童话镇》。美国文化对木兰女性主义和个人英雄主义固化形象的建构短期内难以改变。虽然木兰传说在美传播脱离了其原始文化内涵,但一定程度上也推动了中华文化走出去。刘亦菲主演的迪士尼真人版电影《花木兰》定档2020年7月24日在北美上映,虽因新冠肺炎疫情原因可能被推迟,但仍值得期待的是,木兰传说在美国的传播与融合将迎来新的契机。当然,“媒体和各类表现艺术对于木兰故事的狂热不会止步于迪士尼”,11木兰传说还将随着两国文化交流的深入发展而不断重构与融合。
四、思考与启示
木兰传说在美传播历经近半个世纪,其文化内核已异质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木兰文化。“木兰传说已经不是纯粹中国式的,当然也不是完全美国式的,它已经变成了一个跨文化的文本:融合了旧的与新的、传统的与时代的、东方与西方、集体主义与个人主义、女性顺从与女性自由、孝道与父女之情。”12从文化角度来看,这确实是一种遗憾,因为木兰形象虽被美国文化接纳,但其象征的忠孝内涵却被异化为美国式的个人英雄主义。但从文化传播角度来看,“外来文化中有一部分被采纳,其余部分被排斥”,13这是文化传播的必然结果,外来文化在接受过程中必然会被本土文化扬弃并加以融合。
应该看到,木兰传说一定程度上引发了美国大众对中华文化的好奇与关注,为中华文化走出去、提升中华文化软实力和国际影响力创造了一定的受众基础。另一方面,木兰传说在美国文化传播中被异化的过程也昭示出,要更加坚持文化自信,进一步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在国际传播中力争尽可能多地保持中华文化的原有内涵。(作者供图)
「注释」
①刘豪兴主编:《社会学概论》(2版),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97页。
②同①。
③王峰、刘雪芹:《基于语料库的译者风格研究:以〈木兰辞〉译文为例》,《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2期。
④傅汉思:《梅花与宫闱佳丽:中国诗选译随谈》(王蓓译),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129-135页。
⑤Maxine Hong Kingston, The Woman Warrior: Memoirs of a Girlhood Among Ghosts (New York: Vintage International, 1989), pp. 120-121.
⑥杨春:《汤亭亭拒绝美国评论家的文化误读》,《中华读书报》2005年7月20日第19版。
⑦同①。
⑧Helena Grice, Maxine Hong Kingston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2006), p. 129.
⑨同⑥。
⑩同①。
11Lan Dong, Mulans Legend and Legacy in China and the United States(Philadelphia: Temple University Press, 2011),p. 187.
12Joseph M. Chan, “Disneyfying and Globalizing the Chinese Legend Mulan: A Study of Transculturaion,” In Joseph M. Chan and Bryce T. McIntyre, eds. In Search of Boundaries: Communication, Nation-States and Cultural Identities(Westport, CT: Ablex Publishing, 2002), p. 241.
13同①,第9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