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由
在鄱阳县的最后一天,我去了趟响水滩乡,它是媒体报道较少的一个灾区。7月19日,洪水过境11天了,响水滩的景象和别处不同:水,早就退回河床了。
响水滩的河汇入西河,再汇入鄱阳湖与长江通。与江与湖关联的此次洪水,也波及鄱阳北部的这个偏僻村镇。它已经在复原了,依旧是暴烈的日头,倒方便村民们晒晒东西,衣服、鞋、木制的家具、泡得发福的软皮沙发,还有从田里回收的黝黑豆角。
挨着河边住的一户人家,光膀子的小伙指着自家白墙,他对我说,看,这条黄色的线。这条线是分界线,它以下的地方尽是土黄色。站在房间里,线也约有两米多高。洪水来的时候,它把所有人驱往二楼。
人可以往二楼跑,别的东西却不能,受灾最严重的,因此是街上卖货的各家商户。
水涨得多快呢?光膀子的小伙儿比划着说,洪水在7月8日早上7点左右涨起来,他忙着从一楼搬东西。水才淹没脚踝,他将椅子搬到二楼去,等他再下楼搬桌子时,水就到了腰部了。只有1小时左右,水就从家门口,淹到了现在黄线的位置。别的村民印象也如此,水涨得太快了,根本来不及搬东西。
回到那天早上,街上的好又多超市里,发生了惊险的一幕。它是街上最大的一家生活超市,就像所有的大型超市那样,售卖从蔬菜肉食到衣服家具的大多数商品,还有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酱醋茶、零食和饮料等,不消细说。
超市的一位股东毛玲聪叹气,低沉着说,货都救不出去啊。他经营的是肉食区,冻在冷库里的30万元肉食,洪水一泡,全部发臭,只能扔了。
他回忆那一幕的惊险:有4位股东舍不得,硬是在一楼抢救商品,他们经营的是零食区,离大门近,离后门远,但大门还没有开,洪水一来,路堵死了。4个人被淹在洪水里,水已经没过了脖子,他们游不到后门去。
黄海河是超市的一名员工,住在超市的“1.5楼”,他的房间有一半在一楼。幸好房间靠近大门。
他告诉我,洪水涨起来了,有4个人始终找不见,他就通过房间,对着里面大喊逃命。4个人已经无处可逃,他砸了墙,在自己房间里砸出两个西瓜般大的洞,就这么个洞,4个人爬了上来。再晚一步,命就没了。
响水滩乡的洪水,涨得快,落得快。8日的下午5点多,洪水开始退去,至凌晨左右就露出了地面。接下来的几天是大太阳,村民们把水泡过的家具拿出来晒。
桥头的服装店像是恢复了,老板叫黄立新,58岁的大爷。他领着我细细翻他的货物,洪水毕竟留下了痕迹。他贩卖的几乎所有鞋,鞋底都是脏的,泥巴色的污渍洗不掉,他扔了一些,留了一些。他说,留下来的都摆出来了,他的库存全作了废。
剩下的货物也都有污渍,怎么办?黄老板说:“降价卖呗,比如过去20块一双的鞋,卖10块,卖5块,总能补回来点。”
黄华锋没有这“运气”,是的,像大多数受灾的人一样,他的家仍在洪水浸泡中,还能救回多少?每天想着,每天算着,终究没有根据。根据1998年大洪水的经验,村民们普遍估计,洪水退去要两个月。
洪水涨起来了,有4个人始终找不见,他就通过房间,对着里面大喊逃命。4个人已经无处可逃,他砸了墙,在自己房间里砸出两个西瓜般大的洞,就这么个洞,4个人爬了上来。再晚一步,命就没了。
桂湖村的人都说,黄华锋是村里损失最大的人。
我见到黄华锋时,是7月16日,他刚回到鄱阳县的安置点。他又去看了他的家,依然是在洪水里。安置点里是桂湖村和邓家乡的村民,他们几乎全村被淹。从九江到鄱阳,再沿鄱阳湖的边缘开车,沿途见了不少这样的村。“村”已经是一片泽国,水没过了农田与村庄,露出红色的或蓝色的居民家的屋顶。
一周之内,黄华锋回了3次家,还好,水还没有淹过二楼。
依然是在7月8日,洪水的袭来,让桂湖村的人猝不及防。黄华锋那天上午在南昌,下午5点多回到村时,见大家都在巩固圩堤。圩堤亘在桂湖村与邓家乡之间,足够高。离洪水入侵还有3小时左右时,黄华锋仍然是放心的。
没人想到,洪水不是漫过来的,而是圩堤的一处发生“管涌”。黄华锋说,村民们都在村东北的堤上巩固垒高,洪水却是在远远的西南边冲破圩堤。
大水灌进村庄,碰上夜幕将至,黄华锋形容说,那像是千军万马冲锋的声音。村里养的狗在乱吠,洪水里有鱼跳跃,他带着老父老母上了二楼,家里还有一条土狗吓得不轻,也被他挪到了二楼。
9日凌晨,救援的消防船来了。黄华锋想把狗带在身边,但救援人员不同意。他也理解,人都没救过来,狗算什么呢?黄华锋偏偏极宠这只狗,他留了半锅面给狗吃,过了两三天,他回到村里,划船把狗救了出来。
他说,狗也是条命。
回到受灾的家,黄华鋒哭不出来,他的妻子哭到晕厥,家里的产业保不住了。黄华锋家在村里受灾最重,是因为他开了工厂,专门生产模具等初级工业品。最值钱的是器材,现在全在洪水里。
“价值100来万吧”,黄华锋淡淡地说,他没有心思算这笔账。
五六年前,黄华锋回村开了这家工厂,那是他东山再起的希望。他有十几年时间在上海,工厂开得红火时,手上的流水有100多万元,厂子后来关停了,他退回老家桂湖村。身上还有几十万元债务,老家的厂却迟迟开不起来。
他有3个小孩要养,前2个是男孩,最小的是女儿。今年,女儿也大学毕业工作了,刚考上鄱阳县的公务员岗位。过去五六年间,他供3个孩子读书,手里始终没钱经营,今年终于腾出了手,“我本来想,今年可以大干一番了”,黄华锋说,然而,希望被这次洪水淹灭。
他没有更多想法了,只能计划从银行贷款。他的神情,和响水滩乡好又多超市的毛玲聪一样,他们亏损了上百万,但表情木然。没有悲伤,没有控诉,亦没有思考贷款计划的可行性。“贷得到就做下去,贷不到就想其它的办法。”毛玲聪是这么说的。
但“其它的办法”是什么?他们回答不上来,想不到就索性不想了。
类似的木然表情,在从九江到鄱阳的路上,在家被淹了的村民们脸上,其实是很普遍的。家里受损小的,脸上的表情会轻松些,除了开商铺做生意的人,最常见的受灾情况是,家里的一楼被淹,农田被淹,其它也就没什么了。算算损失,不大不小。
更多的不是悲伤,是懊恼。村民们口中常常比较着,这次的洪水,比1998年的如何如何,结论是差不多。家被淹了的村民,就后悔没把房子挪高一点。桂湖村村民黄文水说:“98年被淹过的地方反而好些。”
那不是玩笑话。在莲湖乡,被淹的是农田与鱼塘,村民的房子少有被淹的。 7月15日傍晚,张正进站在洪水边,他对我解释说,莲湖乡在1998年是淹过的,刚好在这。他指了指自己脚下,“这次的洪水和当年比,几乎分毫不差”。
黄华锋偏偏极宠这只狗,他留了半锅面给狗吃,过了两三天,他回到村里,划船把狗救了出来。
但两次洪水的影响完全不同,张正进那时27岁,他记得整个村庄被淹,落脚的地方都没了。1998年的洪水退去以后,整个村庄重新布局,把地势低的房屋都挪到了高地。
因此,这一次的洪水来袭,大多数村民被淹的只是农田,心态平和得多。受灾更重的,反而是1998年挺过了洪水的一些地方。
为什么挺过1998年洪水的一些圩堤,反而在这次令村庄受灾呢?原因指向在近些年,水利工程的经费不足,同时重视程度不够,尤其是中小圩堤存在着长年累积的质量问题。
早在今年的3月29日,长江水利委员会水文局就有文章提示,今年我国入汛日期为3月28日,较多年平均入汛日期(4月1日)提前4天。据当时的预测,2020年我国气象水文年景总体偏差,极端事件偏多,涝重于旱。文章提到,在对水旱灾害的防御上,目前还有几个薄弱环节,包括对山洪灾害的监测预警能力有待提升,水库安全度汛责任和措施落实还存在不足,大江大河、重要支流和防洪城市等的超标洪水防御预案有待修订完善,预案措施需进一步落实,等等。
事实上,今年的洪水规格比预测的大。7月以来,仅仅在江西,赣北和赣中部地区的降雨总量已然达到常年的3倍以上,鄱阳湖的4座水文站,水位陆续突破历史极值。溃堤的极端事件多次发生,天灾随之降临村庄。
另一个事实是,农民早不是单纯的“看天吃饭”。水淹过的村庄里,鄱阳县城的安置点中,多的是因为洪水才聚拢的家。所以,在受了灾的村民们脸上,甚至有家庭团圆的笑容。
哭声是听不见的,7月16日整整一天,我在五一学校的安置点处从早到晚,只听见了一次哭声,那是在邓家乡的一位老太太,嫌弃二女儿给她洗澡时下手太重,听见哭声的大儿子连忙去劝和。姐弟两个都是从外地赶回了洪水中的家乡。
这家人姓吴,大儿子解释说,平常家里只有老母亲一人,她87岁了,心里有股气,舍不得房子被淹。他是在惠州做普工的,虽然在家里排老四,但他毕竟是大儿子,照顾母亲的责任不能不担,才从惠州赶了过来,两个弟弟仍然在外打工。
在外打工的游子纷纷归来,想看看自己家情况如何,在油墩街的桥头村,甚至成为一股“逆流”。
在外打工的游子纷纷归来,想看看自己家情况如何,在油墩街的桥头村,甚至成为一股“逆流”。7月18日开始,政府的救援工作以转移和安置为主。一家民间救援队,两个部队的兵力守在岸边。一名救援官兵解释说,房子在水中泡了快半个月,其实是有隐患的,可能发生坍塌甚至倒塌的事件,政府正想办法,对全村的人转移安置。
大多数的村民却拒绝救援,他们不想离开村庄。不只如此,每天都有提着行李和桶的人,他们是从外地赶回来的村民,遥望着洪水对面的村庄,只有一座桥能通过。但桥的入口被救援人员堵死了,他们拉起警戒线,只许出,不许进。
警戒线挡不住他们回家的路。有的人扛着大袋子,绕着岸走远路回家,更有的船贴着“后勤保障队”避人耳目,就当着救援队和部队的面,把回乡的人拉到船上送到村里。我问部队官兵:“这是在添乱吧?”他们笑笑,猜测说:“这船肯定是收费的,但政府可以拦,我们不行的。”
河对岸,港湖村的村支书吴之华跑了一天,嘴皮快要被磨破了,但村民们依然不肯撤。他堆满苦笑,对我说:“跑了一上午,又一下午,说动的村民就十几个,大部分人比我定得住。他们就是觉得,自己家还好好的,有吃有喝,不会出事。走了还怕被人偷东西。”
一位救援官兵甚觉无奈,7月18日这天,他开了5次船,每趟船接過来的只有一两个人。据估计,洪水对岸还有400多人,按照这个速度,根本接不过来。第二天,吴之华的村里,巡逻队从6人增加到12人,效果依然不明显。民间救援队和部队的船停在岸边,眼看着转移任务难以完成,似乎要不了了之。
村民们不全是无理取闹。7月13日过后,鄱阳各地的水在退去,尽管退得慢,但在他们看来,最危险的时刻过去了。从外地赶回来的人,看一眼家里,整理好东西就要继续打工。留在村里的人,也在等着收拾屋子。今年种不了地了,他们不得不变。
吴尊全就是如此,他是江洲镇的一位村民,因为包有数百亩地,往年是能挣个十几万的。衣食无忧,他就一直留在村里。今年没有指望了,他说,早就有个朋友找他合伙,朋友在广州做外贸生意,听说营收很不错。这一次,他终于打算试一试,只是不知今年的行情如何。
(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