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周代流行文化

2020-08-02 10:51高晋南
人文天下 2020年13期
关键词:大雅士人篇目

高晋南

《诗》是由官方主导的周王室乐官将各地民歌、贵族雅歌和祭祀颂辞结集形成的诗歌总集,定本于春秋中叶,其通行本在社会各阶层流行。《诗》既是贵族的必修教材,用于政治外交活动,也是平民士人学习研究和评论的经典文献,成为我国第一部流行读物,而由之兴起的赋《诗》、引《诗》、论《诗》和歌《诗》成为周代的流行文化。

一、《诗》及其编辑、结集和定本

西周以礼乐制度著称,乐官不仅执掌各类乐器的演奏和乐歌的吟诵,还负责搜集、整理、编辑,并向王室进献各类乐曲歌辞。即“古者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汉书·艺文志》),也说“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大师,比其音律,以闻于天子”(《汉书·食货志》)。

采诗官和乐官把周代京畿地区流行的贵族音乐编辑成《雅》,按内容和风格分为严肃庄重的《大雅》和清丽婉转的《小雅》;将西周贵族祭祀祖先时演奏和歌咏的祭祀颂歌编辑成《颂》,按国别分为《周颂》《鲁颂》《商颂》。《小雅》描述贵族宴饮生活,歌诵君子,《大雅》和《颂》则记述和歌颂了祖先的德行和功绩,成为可以吟唱的历史。

采诗官和乐官还到各个地区采集流行于民间的民歌小调,按国别和地区整理并编辑为十五国《风》,使天子知晓各地风俗以窥得失。《风》记述了各地百姓的日常生活、民风民俗,如《豳风·七月》言说农桑稼穑,《周南·芣苢》记述少女采集芣苢时的随口哼唱,有些篇目如《鄘风·墙有茨》《齐风·南山》还记述了百姓对无德贵族的讽刺。周代统治者在“保民”“重民”观念的影响下,将这些本来依靠口耳相传的民歌小调以文本的形式固定下来,与源自贵族的雅乐正声和祭祀颂歌一起结集定本,保留了西周平民日常的生活面貌乃至情感经历,也使周代平民的文学审美得以流传下来。

以往的文化史、出版史仅将青铜器铭文和战国的简牍作为周代编辑出版活动的主要成就,而忽视了西周到春秋早期的历代乐官编辑、修订和定本成《诗》的重大意义。历史上曾有孔子将古《诗》三千首删为三百多首的传说,但鲁襄公二十九年,吴国公子季札在鲁国所观之乐的篇目和分类就已与现行《诗经》十分相似。当时尚年幼的孔子不可能删了那么多古诗,因此可以推测,孔子看到的《诗》已经是社会上的通行本了。

《诗》定本后,上至高级贵族,下至平民士人都读《诗》、学《诗》,至迟春秋末期,《诗》已经具有了现代意义上流行读物的性质,在社会上引起了一阵《诗》的流行文化风潮。

二、春秋末期周代贵族学《诗》、赋《诗》

《国语·楚语》中申叔时论傅太子之道时曾提到,要“教之《诗》,而为之导广显德,以耀明其志”,学《诗》能够明晓先贤的美德,树立光明远大的志向。《诗》是春秋时期贵族的必修教科书。

春秋末期的政治外交场合,各国国君、执政和着音乐唱《诗》表达政见的赋《诗》活动是重要的外交仪式,且已经制度化。《左传》《国语》多次提到赋《诗》,晋、鲁、郑、宋、秦、楚各国的政治会晤都有赋《诗》环节,许穆夫人、鲁穆姜两位贵族女子也会赋《诗》。《礼记·孔子闲居》《孔子家语·论礼》和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民之父母》都有“诗之所至,礼亦至焉”的说法。由此,社会上还形成了与之相配的评价体系。“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谕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汉书·艺文志》)贴切娴熟的赋《诗》表达意志是文质彬彬的君子所为,不能恰当地赋《诗》或领会对方诗句的含义,是有辱斯文,甚至于有损国体的。鲁昭公十二年,宋国大夫华定出使鲁国,不知道对方赋《诗》的含义,没有答赋《诗》句,就被认为“必亡”。

春秋后期贵族通晓《诗》的各个篇目及其本义,但在赋《诗》中却常“断章取义”,根据情景灵活运用。例如,鲁昭公十六年,郑国六卿为即将离开的晋国韩宣子饯行,韩宣子要求他们每人赋一首郑《诗》来表达心意,他们便各赋《郑风》中的诗篇表达了对韩宣子的赞美。其中,游吉所赋《郑风·褰裳》本是女子责备恋人变心的诗,他借这首诗试探韩宣子对郑国的态度,韩宣子马上表达了不会抛弃郑国的意思。可见,在政治外交场合,赋《诗》双方都深谙《诗》句的引申义,对《詩》都非常熟悉,能够以《诗》达意。在现代人看来,这种流行文化可谓政治与风雅的完美结合。

三、春秋末期到战国时期的大夫和平民士人引《诗》、论《诗》

《诗》还是各国大夫、君子婉转品评历史、时事和人物时最常征引的经典文献,《左传》《国语》中记载了多处各国卿、大夫直接引用《诗》句劝谏君主的情况。如管仲曾引《小雅·出车》建议齐桓公出兵救邢,臧文仲曾引《小雅·小旻》和《周颂·敬之》劝谏僖公要常怀谨慎之心,晏子曾引《大雅·大明》和逸《诗》规劝君主要吸取夏商亡国的教训等。孔子也曾引《诗》品评人物和历史事件,如他引《大雅·抑》《小雅·鹿鸣》分别赞扬子产和孟僖子是君子。各国大夫引《诗》以为史,劝谏国君以史为鉴。

春秋末期,随着各诸侯国教育发展和私学兴盛,社会上识文断字、能书会写的士人出现,形成了“学《诗》之士逸在布衣”(《汉书·艺文志》)的局面。平民士人“不学《诗》无以言”,学《诗》、引《诗》、论《诗》成为了社会上的流行文化和学术研究热点。

平民士人了解《诗》的本义和比喻义,根据说话情景自由化用《诗》句,引申出多种比喻义,所谓“《诗》无达诂”正是此意。《论语》中,子夏引《卫风·硕人》比喻礼要以忠信为实质,子贡引《卫风·淇奥》比喻学问要精益求精;《左传·僖公廿年》《左传·襄公七年》中,君子引用《召南·行露》的同一句,表达的意思却大相径庭,《诗》还是那句诗,但士人的表达和思维方式却是多元的。

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诗》在当时也成为了学术研究的热点。《论语》中有9处孔子对《诗》及其意义的评价和论述;《荀子》中共有19次对《诗》的评价,《墨子》《庄子》《韩非子》中也都有少量论《诗》;清华简《耆夜》《金縢》两篇叙述了一些逸《诗》的创作背景;上海博物馆藏战国竹简《孔子诗论》总体评价了《诗》以及《国风》《小雅》《大雅》《颂》,又有88处详论了《诗》的历史来源和内涵;非儒非乐的《墨子》并不非《诗》,更引《诗》12处来论证其兼爱、尚贤的核心观点,增强说服力;与儒家坚决对立的《庄子》有4处批判《诗》,并以寓言嘲讽儒士称《诗》;韩非引《诗》4处,并且否定《诗》的真实性和教化意义。可见,道家、法家学者想要攻讦儒家也要从攻讦《诗》入手,他们够娴熟引《诗》、批判《诗》也恰恰证明他们都理解《诗》,甚至研究《诗》。可见,士人研究《诗》典型学术作品,评论《诗》的内涵,是当时学术界一大热点。

四、《诗》成为流行读物的原因及其经典篇目

《诗》之所以能在春秋末期成为我国第一部真正的流行读物,引领社会的流行文化,主要有内外两方面原因。从外因上讲,西周时期对《诗》的收集、整理、编辑、修订和最终定本是官方主导的文化行为。通行本《诗》的出现,便于官方主导下的文化传播,以致春秋战国时期文化下移,一代代学者可以将完整的《诗》教授给一般平民士人。从内因上讲,《诗》记述平民的日常生活、贵族轶事和先王故事,具有《书》《礼》《易》等书不具备的文学性、可读性,极易为社会上大部分人所接受。《诗》语言简洁,却能通过比喻和引申产生丰富的内涵和深意,有“义府”之称,四字一句的韵文也非常便于记诵和传唱。尽管崇信法家思想的商鞅主张燔《诗》,秦始皇下令平民所藏的《诗》要焚毁,但《诗》还是基本保持了先秦时候的原貌,就是因为“其讽诵不独在竹帛也”,更在人民的口耳相传之中。

考察传世典籍和出土文献中赋《诗》、引《诗》、论《诗》的频率,或可知当时《诗》中最为流行的篇目以及当时人们用《诗》的习惯和特点。如表1所示:传世典籍和出土文献中一共有赋《诗》86处(另有赋逸《诗》5次),涉及62篇,被赋频率最高的是《风》中的“二南”和《邶风》《卫风》;共有引《诗》392处(另有引逸《诗》29处),涉及126篇,被征引频率最高的15篇中有11篇属于《雅》,2篇为《颂》,尤其是对《大雅·文王》《大雅·抑》的征引都超过20次,对《大雅·板》《小雅·节南山》《小雅·小旻》的征引都超过10次,另外,征引频率最高的国《风》是《曹风·鸤鸠》;一共有论《诗》102处(另有论逸《诗》7次,未指定篇目的总论45次),涉及篇目62篇,被评论频率最高的是《风》和《雅》,尤以《大雅·大明》《大雅·绵》《小雅·黍苗》《小雅·六月》《鄘风·载驰》为最。如此可以推测周代社会上最流行的篇目是“二《雅》”“二南”和《邶風》《卫风》《豳风》。政治外交礼仪活动中多赋《风》和《颂》,这与上层统治者“保民”和“尊祖”的观念有关。

《诗》经过周代官方主导的收集、编辑、修订、定本,最终于春秋中叶以通行本的形式在社会各阶层中流行传播,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本流行读物,在周代形成赋《诗》、引《诗》、论《诗》、歌《诗》的流行文化风潮,以至于历经2500多年,依然被人们所吟咏。

[责任编辑:刘  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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