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宋词

2020-08-02 10:46王俊义
躬耕 2020年7期
关键词:蒋捷满江红文天祥

王俊义

1、西风枯叶满江红

南宋晚年,宋词多了一些凄凉。

度宗的昭仪王清慧,一生写的诗词留下了四首,道尽了人世上无边无际的凄凉。

南宋虽然栖栖惶惶,皇帝的女人们还是例行老皇规,一个也不能少。贵妃、淑妃、德妃、贤妃、宸妃,享受一品、从一品或是二品的待遇。昭仪、昭容、修媛、修仪、修容、充媛、婉容、婉仪、顺容、贵仪享受二品、从二品或是庶二品的待遇。

王清慧属于昭仪,排在二等妃子的第一个,也就享受正二品的待遇。正二品是什么待遇呢?在南宋,宰相是正一品,丞相是从一品或是正二品。王清慧这个昭仪,享受的是丞相的待遇。正二品是冠冕堂皇的二品,从二品是参照二品,比正二品低了一点。庶二品是依照参照的二品,比从二品又低了一点。

岌岌可危的南宋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享受一品待遇和二品待遇的妃子们一大群。1276年,南宋的首都临安,也就是杭州被元朝的军队攻破,被俘之后押解到元大都的三宫就有3000多人。

原本一生一世的荣华富贵,在某一天早上醒来就缥缈如云烟。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以及宫女们谁也没有心理准备,忽然角色就转换为女俘,离开临安,被押解至元大都。

这3000人里,就有度宗的昭仪王清慧。

王清慧作为昭仪,不但漂亮,还具有才情。度宗宠幸的时候,王清慧也曾雄踞于三宫的女人之上。一夜之间,一切都远去了。临安破,理宗的谢后和度宗的全后,决意带着只有六岁的宋恭帝赵显出降元朝。南宋晚年的进士文天祥和张世杰极力反对这样无意义的投降,无力回天,只能目送曾经是临安最荣华富贵的一群人离开杭州,无根飘零。

一树花朵的命运,就是一个人的命运,也是一个朝代的命运。南宋到了枯叶西风的日子,谁还会在枝头上看到一朵盛开的花,一片如金的叶子呢?

王清慧跟着女俘群北去,漂亮消解在烟尘里,才情飘散在孤苦里。三月,这个是江南莺飞草长的日子,王清慧再也看不到杭州飞花。一个傍晚,到了北宋时的都城汴梁。黄河水城外兀自流,流烟不愁人自愁。夕阳暮色,照耀着驿站,也照耀着远处的汴梁城。任何夕阳都是为落寞者准备的饼子,咬碎一口瞬间泪眼婆娑。

王清慧面对夕阳西下,暮色沉沉,挥笔在驿站的墙壁上写下了《满江红·太液芙蓉》: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簪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

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问嫦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

昭仪,在我接受的古典教育里,属于宫女的系列,是一些商女不知亡国恨的人。谁料,王清慧不是这样的商女,也不是那种工于心计的宫女,面对金瓯缺山河破,她硬是把自己的命运和南宋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把国家的命运和个人的遭遇联系在一起,把去国怀乡和家国情怀联系在一起。南宋灭亡了,王清慧对南宋命運长歌当哭。

在北去的路途上,谢太后读到了王清慧的《满江红》,吟哦一遍,不禁泪盈襟血。3000北去的三宫吟哦了,也是泪盈襟血。从此,一首《满江红》自北向南口口传递,留在中原的人,留在江南的人,吟哦之后,无限江山泣血而哭。

在北去的人群里,有度宗的琴师,南宋凄婉的词人汪元量。一个琴师,是为皇帝弹琴的人。皇帝需要风花雪月的时候,他出来拨弄一下琴弦而已。但是汪元量不是这样的琴师,他是一个诗人,在南宋降元之后,他和南宋的皇室共命运起来。杭州万里到幽州,三宫的悲惨结局让他全部体验到了。“北望燕云不尽头,大江东去水悠悠。夕阳一片寒鸦外,目断东南四百州。”四百个州,就是南宋的国土,琴师目断处,何地不狼烟。琴弦断裂歌喉喑哑,让汪元量在北去的烟尘里一边感叹一边哀怨。

汪元量和昭仪王清慧,同时宫中人。在杭州的宫中,他读过王清慧的诗词,王清慧听过他的琴声。在北去的路上,汪元量读了王清慧的《满江红》,不自觉地把王清慧去国离家的情感和自己去国离家的情感并联在一起。很快就写出了《满江红·和王昭仪韵》:

天上人家,醉王母、蟠桃春色。被午夜、漏声催箭,晓光侵阙。花覆千官鸾阁外,香浮九鼎龙楼侧。恨黑风吹雨湿霓裳,歌声歇。

人去后,书应绝。肠断处,心难说。更哪堪杜宇,满山啼血。事去空流东汴水,愁来不见西湖月。有谁知、海上泣婵娟,菱花缺。

树倒了猢狲都要散去的,南宋这棵大树倒了,汪元量是可以不扮演殉葬者这个角色的。然而汪元量这个琴师,忘却了自己仅仅是个琴师,而把自己归于诗人的行列。把南宋归于自己的南宋,把南宋的宫廷归于是自己的宫廷。读到王清慧的《满江红》,汪元量很快找到了自己精神世界的一个载体,他和昭仪王清慧的《满江红》,写到“更哪堪杜宇,满山啼血。事去空流东汴水,愁来不见西湖月”的时候,可能真的是魂灵啼血了。

元世祖忽必烈,只是把汪元量看作是一个琴师,并没有把他看作一个对于南方怀念至深的诗人,更没有把他看作是一个南宋最彻底的忠心耿耿者。忽必烈听到汪元量的琴声如泣如诉,就让汪元量成为自己的琴师。汪元量,情愿不情愿之间,摇身一晃,就成了元朝皇宫的琴师。

琴声如诉,却掩盖不了汪元量内心对于南宋的留恋和忠贞。当汪元量得知南宋抵抗三君子之一的文天祥从金陵押解到了元大都的时候,竟然对忽必烈提出要求,到狱中探望文天祥。忽必烈没有想到一个琴师会去探望文天祥,这是需要多大的勇气啊。忽必烈此时才知道,面前的琴师,是一个汉子,是一个不可能被征服的男人。哪怕他的琴声充满了迎合,也掩埋不了他骨子里的火焰。

忽必烈答应了汪元量。

这是南宋最后的一朵火花,点燃在汪元量和文天祥之间。两个男人,一个是南宋的进士,一个是南宋皇宫的琴师。而诗人的身份让这两个男人在伤心的地方相遇。四只眼睛相对无语,泪眼婆娑。

文天祥说:“我在金陵羁押时,读到了昭仪王清慧的《满江红》,也读到了你和王昭仪的《满江红》。汪元量啊,王昭仪的《满江红》是泪盈襟血,你的《满江红》是满山啼血,我也和王昭仪两首《满江红》,是满襟清血啊。”

文天祥在狱中吟哦起来自己在金陵和王昭仪的两首《满江红》:

《满江红·燕子楼中》

和王夫人《满江红》韵,以庶几后山《妾薄命》之意。

燕子楼中,又捱过、几番秋色。相思处、青春如梦,乘鸾仙阙。肌玉暗销衣带缓,泪珠斜透花钿侧。最无端、蕉影上窗纱,青灯歇。

曲池合,高台灭。人间事,何堪说。向南阳阡上,满襟清血。世态便如翻覆手,妾身元是分明月。笑乐昌、一段好风流,菱花缺。

文天祥的诗人气质很是浓烈,吟哦第二首的时候,已是泪流满面:

《满江红·试问琵琶》

代王夫人作。

试问琵琶,胡沙外、怎生风色。最苦是、姚黃一朵,移根丹阙。王母欢阑瑶宴罢,仙人泪满金盘侧。听行宫、半夜雨淋铃,声声歇。

彩云散,香尘灭。铜驼恨,那堪说。想男儿慷慨,嚼穿龈血。回首昭阳辞落日,伤心铜雀迎新月。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瓯缺。

汪元量别了文天祥,要求离开元朝的皇宫,去当道士。忽必烈说:“汪元量,我很喜欢你的琴声。你留在皇宫不是很好吗?”

汪元量说:“对于我,当个道士也是很好的。琴弦早晚有断的时候,琴师早晚有离开琴的那一天。”

忽必烈准许汪元量当道士。在到元大都十年之后,作为道士的汪元量回到江南的杭州。临走前,他和度宗宠幸的另一个宫女金德淑告别。金德淑,曾是南宋皇宫的才女,知道自己一辈子是再也回不到江南了,再也找不回宫中的岁月了。她写了一首《望江南》,既是写给汪元量的告别词,也是写给已经灭亡了的南宋王朝的告别词:

春睡起,积雪满燕山。万里长城横缟带,六街灯火已阑珊。人立蓟楼间。

空懊恼,独客此时还。髻压马头金错落,鞍笼驼背锦斑斓。肠断唱门关。

金德淑是个宫女,南宋灭亡十年之后,在《望江南》里流露出那么深厚的家国情怀,让人们很难理解,甚至还有羊脂球爱国那样的嗤之以鼻。但是这是历史的真实,一个宫女是可以深爱南宋的,也是有资格给南宋写一首《望江南》的。

金德淑的《望江南》,在宋词的各种选本里,都会出现,只是我们没有给予太多的关注罢了。王清慧、汪元量、金德淑这样的宋词写作者,留给宋词的,也是宋词,也是我们文化的一部分。汪元量回到江南云游天下,王清慧在北方出家当了尼姑,金德淑嫁给山东章丘人做了凡人之妻。文天祥放弃了元世祖让当宰相的许诺,宁死也不会二仕,自己提议早点动刑,被斩杀于元大都。

和王清慧《满江红》的,还有文天祥白鹭书院的同学邓剡。他是1262年进士,谢绝做官,隐居老家江西吉安。文天祥起兵救宋,邓剡带着全家参战,一家十二口死于广东。崖山海战,陆秀夫抱着南宋的小皇帝投海而死,一起投海的还有邓剡。被救后和文天祥一起押送元大都。到了金陵邓剡病重,就留在金陵治病。文天祥和邓剡同时读了王清慧的《满江红》,同时也和王清慧一首《满江红》:

《满江红·王母仙桃》

王母仙桃,亲曾醉、九重春色。谁信道、鹿衔花去,浪翻鳌阙。眉锁姮娥山宛转,髻梳坠马云欹侧。恨风沙、吹透汉宫衣,余香歇。

霓裳散,庭花灭。昭阳燕,应难说。想春深铜雀,梦残啼血。空有琵琶传出塞,更无环佩鸣归月。又争知、有客夜悲歌,壶敲缺。

相同的命运,相同的性格,在第一时间都和了王清慧的《满江红》。命运的唏嘘也罢,命运的嘲弄也罢,两个进士,两个抵抗者,最后的共识,来源于同一首《满江红》。这就是同学一场,战争一场给予他们的心理联袂。文天祥死后,邓剡给文天祥作传,郁郁寡欢之中于元大德七年去世。

王清慧的《满江红》,南宋和者甚多。到了明代,和王清慧《满江红》的不下10人,每一首都各有短长。一个昭仪一首词,穿越时间存留于《宋词》浩繁里。几百年过去,人们编纂宋词的选本,都不会忘掉王清慧的这个《满江红》,也不会忘记汪元量、文天祥、邓剡和王清慧的《满江红》。一首词的不朽,就是时间的不朽,就是家国情怀的不朽。假若不是这个《满江红》,谁会记住南宋有个昭仪叫王清慧呢?

王清慧、汪元量、文天祥和邓剡,他们处在同一个暴雨来临的南宋之末。此时,哪一朵花都不能说自己是暴雨下的幸存者,因为暴雨打落一朵花是没有商量余地的,也是没有选择的。此时,哪一片叶子都不能说自己是暴风的幸存者,因为暴风来临时每棵树上的叶子都可能为暴风的肆虐付出飘零的代价。飘零了,脱落了,有一声叹息,也是值得记忆的。王清慧的《满江红》,就是南宋结束时的一声叹息。汪元量、文天祥和邓剡和王清慧的《满江红》把一个女人的叹息引申为自己的叹息,也是需要勇气和智慧的。所以过了很多年还有人记住了四个人的叹息之声,还有人在宋词的典籍里找到他们的叹息:这就是记忆,或者是个人的记忆,或者是群体的记忆。

只有记忆是不会死的。

2、樱红蕉绿僧庐雨

蒋捷,与周密、王沂孙、张炎一起,构成了南宋末年的四大家。

四个才子,生不逢时,宋词成为他们生命最后的土壤。最后,他们和他们的诗词一起,埋葬在这块土壤里。经年之后读蒋捷,会有一种感觉:不论是苦风,还是凄雨,总有一剪梅花,在江南开放。

蒋捷,江南世家之子,他们家族属于宜兴巨族,从周朝祖上南迁之后,宜兴蒋家到蒋捷,已在江南定居九十六代,代代繁花似锦。

江南的土壤,孕育巨贾,也孕育诗书人家。蒋捷的家族,既有良田,也有爵位,更有诗书。只不过岁月嬗变,留下来的是蒋捷的诗词,而不是蒋捷家的田畴与阡陌。很多老院落,经过岁月变迁也已物是人非。人们对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样的家族兴衰很感兴趣,其实是房子已经走了,走进了燕子的巢穴里。

只有蒋捷的词是不会走的,不论哪个朝代印刷宋词,蒋捷的就是蒋捷的,谁也不好意思把蒋捷印刷为王捷或是张捷。对于蒋捷来说,一首词就是一间永远不倒塌的房子,老院落没影了,蒋捷的词还在。

西周,蒋家从河南固始迁徙到江南,到了南宋,已不知繁衍多少人家。南宋绍兴年间,蒋璨是户部侍郎,扬州知府,更是临安府内著名的书法家,这个蒋璨,就是蒋捷的祖父。蒋捷出生在这样的世家,虽然到了南宋末年,还把皇家的科考功名,作为衡量一个家族功名成败的唯一度量衡。

1274年,南宋岌岌可危,杭州岌岌可危。蒋捷在铁蹄临近杭州时,风雨无阻地参加了科考。进士及第的荣光还没有褪去,杭州就成了元军的杭州。南宋的皇室北去,把蒋捷这样的进士,留在了江南。

蒋捷成为南宋遗民之后,就隐逸在江南的山野之中,做一个兵荒马乱年代的隐逸者。在古代,隐逸者,都有一个辉煌的过去,也都有一个足以支撑自己隐逸生活的背景。隐逸者需要的兩个条件,蒋捷都具备。他就成了一个江南著名的隐逸诗人,如一朵云,如一滴雨,也如一片叶。

或许蒋捷说:隐逸者,不需要根,只需要飘。

蒋捷的飘,是一个诗人之飘。他飘的距离很近,就在江南宜兴和无锡。他隐居的地方叫柯山,有林无竹。蒋捷和所有儒雅的江南贵族一样,喜欢居住在竹林里。蒋捷就在柯山栽植竹子。栽植的竹林茂密了,柯山就被人们叫作竹山。

唐代王维的独坐幽篁里,是佛系的独坐。蒋捷的独坐幽篁,是飘逸的独坐。一条竹下小溪,雨季蒋捷踽踽独行,脚上沾着竹叶。雪花飘摇,蒋捷跟着雪花走在竹林里,衣襟落满洁白。明月之夜,杜宇啼血,蒋捷听着杜宇飞过江南大地,忽然潸然泪下。

偶尔,蒋捷砍下一根斑竹,做一根竹箫。半夜吹响,如泣者,泪从心出。如诉者,泪洗魂魄。如泣如诉者,都是蒋捷一人。跟着他如泣如诉者,是竹山的竹子。斑竹一支千滴泪,加上呜咽的箫声,蒋捷夜半恸哭,沉入无边江南月色。在箫声里,蒋捷对于故国南宋,何止是斑竹一支千滴泪,而是国破城深草木悲。

正依稀,梦到故人家,谁横笛?那个横笛吹出故国情仇的,正是蒋捷自己。

自己种竹,自己拿竹子做笛,吹着故国东风破,这就是一个诗人的故国离愁。

渐渐,蒋捷被称为竹林先生。

渐渐,蒋捷的语境里,生长出修竹一片。

唐朝的王维,无亡国之恨。他的竹子,和蒋捷的竹子,是两个朝代的竹子。王维说:竹溪归浣女,莲动下渔舟。蒋捷说:泪点染衫双袖翠,修竹凄起又暮。蒋捷在冬日对着竹子说:空掩袖,倚寒竹。在秋日,蒋捷说:空敛袖,倚修竹。

蒋捷何尝不想和王维一样,对竹说静。他这个南宋末梢的进士,只能吟哦:

枫林红透晚烟青。客思满鸥汀。二十年来,无家种竹,犹借竹为名。

春风未了秋风到,老去万缘轻。只把平生,闲吟闲咏,谱作棹歌声。

蒋捷种竹,不止一处。蒋捷隐逸竹下,也不止一片竹林。他说的无家种竹,不是无地种竹。蒋捷的江南贵族生活,在宜兴在无锡,种竹的地方多的是。他要隐逸,就要离家种竹。他说借竹为名,也是一种高度的谦逊。蒋捷的竹林先生,是自己种出来的。虽然他没有王维的旷远,但是在竹林里谱出江南的一河棹歌,就是秋风萧瑟春日来,对闲吟者的桨声也是无可奈何。

空山新雨后的秋日,王维不但渴求明月松间照的宁静,还渴求莲动下渔舟的喧哗。王维沉入到了唐代诗人那种深邃的自然,莲动了,不是自己动的,是渔舟从莲中钻过,摇晃了莲叶。那些莲是从明月里流出来的清泉浇灌的,那些渔舟行走的溪水,是石上清泉汇集起来的。蒋捷的《风莲》,却是另一种风情:

我梦唐宫春昼迟。正舞到、曳裾时。翠云队仗绛霞衣。慢腾腾、手双垂。

忽然急鼓催将起,似彩凤、乱惊飞。梦回不见万琼妃。见荷花、被风吹。

蒋捷是南宋晚年的人,却把风莲放在唐宫的背景里。摇曳万种风情的宫女,裙带如流云如彩霞,舞衣如虹霓如风莲。唐代盛世的太平,是南宋末年的进士蒋捷梦想里的往事。越过几百年,往事的辉煌也是一瞬间的事情,也是南柯一梦的短暂。梦醒时,一塘荷花竟成雨后残荷,风吹过满塘凄然,一地摇摆。那些宫女们舞女们,都如云烟而散。一梦之间,从春到秋,从浮华到陨落。春梦唐宫给蒋捷留下的,只是一塘荷花,被风吹乱,被风吹残,一切归于虚无。

不是蒋捷生性颓废而忧伤,而是南宋到了最后,遗留给诗人的只有颓废和忧伤。在一个颓废的朝代,诗人不颓废是不正常的。在一个忧伤的朝代,诗人不忧伤是不正常的。蒋捷虽然后半生归于元朝,但是他把自己划在已经灭亡了的南宋,他的诗词,都是他写给南宋的挽歌,与元朝无关。

蒋捷被称为竹山先生,或许是因为竹子高风亮节,或许是竹子宁折不弯,或许是竹子山高风青,都集蒋捷于一身。蒋捷身处湖边山野,元朝并没有忘记这个江南的进士,也没有忽略这个诗人的才华。元朝吏部曾推荐蒋捷出来做官,蒋捷在推荐的信笺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却决然断绝。

很多时候,一个人的名号预测了一个人的命运与归宿。蒋捷被誉为竹山先生,死后便葬于竹山的竹林里。那些竹子是他自己种植的,竹影落在坟墓上,给蒋捷的魂灵披上了衣裳。竹风在他的坟墓四边吹拂,那是蒋捷的竹箫留下的余韵。时光荏苒而过,埋葬蒋捷的竹山,现在叫作竺山。不知江南读书人到了竺山,会去看看蒋捷否?不知江南的诗人们到了竺山,会想起南宋诗人蒋捷否?

竺山现在是个江南的镇子,河流湖泊都曾被蒋捷的诗词记忆,但是竺山镇在介绍自己镇子的时候,一个字也没有提起蒋捷。其实诗人是没有故乡的,一本宋词就是蒋捷的故乡。竺山人偶尔读到蒋捷的词,或许会说一句:原来蒋捷是我们镇上的啊——但愿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臆想。有人说秦朝的宫殿,汉朝的城郭,如今都是草野,任牛羊啃噬,谁知那曾是秦汉的城阙?蒋捷足够幸运了,宋词的几个页码,就是他的城阙。留下的近百首宋词,就是他的故乡和故居。

中国古代的读书人,对于竹子赋予的高洁情感,是情有独钟的。但是像蒋捷这样,在一座山上栽满竹子的,也是独一无二。蒋捷和另一个江南诗人陆游一样,除了竹子之外,还喜欢竹外梅花三两枝,不点春色只点愁。

蒋捷有一座竹山,就在竹林边栽植梅树。过些年梅花开时,江南几片雪落,几点红破。蒋捷穿过竹林小径,踩一层薄雪,访问自己栽植的梅树,也访问枝头上的梅花。他想起了陆游的驿外断桥,梅花如愁。零落做泥,梅香如故。陆游的一首《卜算子·咏梅》,极尽南宋诗人的落寞孤寂。蒋捷竹外寻梅,寻到的除枝头几点梅花,也寻到了陆游无边无际的孤寂落寞。

诗人的心绪是最近的路径,陆游走过的雪梅之路,蒋捷又踏上了脚步,刻印出脚印。陆游的梅花之愁,便如雪花和梅花,交织着飘摇,落在竹外梅边。蒋捷的吟哦,没有陆游那样是南宋末年读书人群体的吟哦,不论谁读了陆游的梅花之愁,都会落寞。毕竟陆游活着的时候,南宋还在,江南依旧是南宋的江南,梅花依旧是南宋的梅花。就连那座驿外断桥,也是南宋的驿外断桥。到了蒋捷,南宋灰飞烟灭,他就只能吟哦出一个人的孤寂落寞。

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尽管蒋捷的世界里,梅花是自己在栽植的,他看到那些梅花:白雪里带香,更添奇绝。梅花太孤洁。蒋捷理解的梅花,和世人不同。他只有把感慨送给自己那一片梅园:谁解倚梅花。是的,一个隐逸漂泊于一身的诗人,家国情仇无人知晓,只有倚于梅树旁,对雪说愁,对梅说愁。

一个人,可以说出来的愁,都不是愁。那些掩埋很深,说不出来的愁,才是愁。蒋捷的愁是掩埋很深的,蒋捷的愁才是不可言喻的愁:更有何意绪,怜他半夜,瓶破梅愁。插一支梅花的瓶子破了,梅花能不愁吗?金瓯缺了,诗人能不愁吗?南宋就是一个青花瓷瓶,在铁蹄下破了,梅花也祭祀了铁蹄,梅花苦愁,空留芳香何如?金瓯残缺,空有一树梅花何如?蒋捷的梅花之愁,也就空留一树芬芳而已。

蒋捷愁梅,梅花更愁。他说:浩然在心,我逢著,梅花便说。梅花已不是昨日的梅花,你说给它听有何益呢?只能给自己些许寒冷。蒋捷说:更深冻损梅花也,听画堂,箫鼓方歇。轻罗扇小,桐华又飞么风。记寒吟,沁梅霜冻。作为南宋遗民的蒋捷,作为江南贵族的蒋捷,只有喝醉才能对得起那些竹外梅花。只有作为一个醉翁,才能与那些竹外寒梅对话:醉不知何处,惊翦翦,凄紧霜风。梦醒寻痕访踪,但流残星挂穹。梅花未老,翠羽双吟,一片晓峰。

诗人喝醉了,在很多时候是诗人的无奈。不如醉去,也是自己对自己的抵抗和投降。蒋捷还能怎样呢?对于江南的梅花,他最后只能说:

擔子挑春虽小。白白红红都好。卖过巷东家。巷西家。

帘外一声声叫。帘里鸦鬟入报。问道买梅花。买梅花。

这是世俗的梅花,也是民间的梅花。一支白梅如雪,很好。一支红梅如炬,也很好。白白红红都好,蒋捷的一支白梅,已做江南鸥鹭飞。蒋捷的一支红梅,也做南宋晚霞去。在被岁月折磨了很久之后。蒋捷的梅花已是隐逸者的梅花,走进了民间的街巷深处。一个诗人在亡国之痛和隐逸之情里,度过一生,刻骨铭心的愁,说与谁听?梅落处,说与梅听,雪落处,说与雪听。梅落雪落时的心绪,写在纸上,为宋词,说与时间来听。这才是蒋捷。

蒋捷还有一个名号,叫作樱桃进士。他的一首《一剪梅·舟过吴江》有句“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而得此名。樱桃进士,是民间给的,是诗词给的,这是蒋捷生命里最高的荣耀。

吴江点点愁,是一个千古名句。那个点点时是什么呢?是吴江里的船帆过于稠密,一点点,恰似忧愁。有这个名句在上,蒋捷的小舟过吴江,也只是点点愁里的一个小点罢了。蒋捷却要在这个小小的点子上,写一句和吴江点点愁一样的名句,不然就对不起南宋末年四大才子之首的声誉。

此时,蒋捷在舟上,正过吴江。一首《一剪梅·舟过吴江》就诞生在小船上。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蒋捷飘零的时候,去的都是名山秀水。他从太湖之滨归家,江南依旧称佳丽。只是朱颜已改,佳丽依旧只能勾起无限春愁。风又飘飘雨又萧萧的时候,更有渺茫无系之感,随着小船《舟过吴江》,认为小船上装的是离家的人,是一个隐逸者没有殆尽的世俗情结。今日再读,才明白那只归家的船,一半装的是匆忙而去的时间,一半装的是对于时光逝去的感叹。对于时间,蒋捷也不能置之度外,他不得不把自己丢在时间的船里,管它飘向何方,都是万不得已。何况诗人都是敏感的,时间的离去悄无声息,他也能触及到时间的内部,抓住那些无根的日子。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在那些流光里,蒋捷也是被抛却出去的一个凡夫俗子,那些樱桃红了就是红了,不必有怀念逝去的青春之类的腻歪。就是那些绿了的芭蕉,也是绿了就绿了,也不必故意刻度一些岁月的痕迹而说声懊悔。一红一绿,色彩转换之间,人就老了,就被流光抛弃了。蒋捷面对流光,也会说:不是生活所逼,谁愿才华横溢。

由于流光抛弃的不仅仅是一个蒋捷,而是和蒋捷同一时代的每一个人,也是蒋捷之后的每一个人,所以一句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让很多人动容,蒋捷也就有了樱桃进士的名号。从隋朝科考以来,进士也是很多的,樱桃进士大概只有蒋捷一个。他的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也和吴江点点愁一样,成为吴江的绝代名句。在蒋捷之后,还没有一个句子和蒋捷的并列。

莫名的惆怅,莫名的忧伤,莫名的寂寥,都被丢在吴江的烟波里。这个《一剪梅·舟过吴江》却和蒋捷一起下船,走过江南大地,走过樱桃林,走过芭蕉林,比蒋捷活得更加久远。就是蒋捷的墓地从竺山消失,这首流光红樱桃的宋词也不会消失。

和《一剪梅·舟过吴江》并列的,是蒋捷的《虞美人·听雨》。它们站在一起,是蒋捷的诗词双娇。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蒋捷这个江南贵族,少年时代金粉世家的生活,听雨的时候,是在江南的歌楼上。红烛几支,歌妓几人,罗帐里,不乏风流韵事。每个贵族少年的生活,蒋捷都可以模仿和重来。少年贵族生活的怀念,放在南宋灭亡之后,对于蒋捷来说,真的是流水落花春去也,都是桃花谢了春红,太匆匆。一切的丢失,都让蒋捷猝不及防。一切的远去,都沉入到了蒋捷的悲欢离合里。

蒋捷中进士的1274年,有三十岁了。过了二年,南宋就消失了。客舟雨中,何况一只离群的孤雁,在西风里叫着,是那样的无助,那样的无系。人到了中年,国破的悲凉,旅居的悲愤,离愁的悲伤,交织在一起,被深秋的雨滴打碎,平添的凄凉,就把听着秋雨的蒋捷掩埋在了西风里。

然后,蒋捷在江南自己的竹山里老了。在竹山深处,有一座福善寺,蒋捷就隐居在僧庐里。雨滴落在斑竹上,天空之泪和竹子之泪,融合在一起,话不尽的凄凉之雨,就落在僧庐的屋脊上。竹子苍青,雨滴也苍青,只是鬓边的白发已如星星,闪烁着岁月的斑点。老了,国家的悲欢,人家的悲欢,都无情地柔和在飘飘摇摇的雨滴里。先是落在竹子上,然后落在僧庐的石阶上,拍打出旷世的悲凉。长夜无眠,一任雨水点点滴滴,在石阶上响到天明。

一生三听雨,次次都不同。世事变迁的无可奈何,命运变迁的无可奈何,沉淀在一起,雨滴不但融化不开,反而会使悲凉之情越来越浓烈。悲欢的说悲欢,离合的总离合,人啊,绝对不是几次听雨就泯灭了性灵的,也不是几次听雨就浇灭了忧愁的。所以,蒋捷活得很贵族,也很苦愁。

一生如此,蒋捷也算是有了一个福报吧。特别是蒋捷一生虽然零落,却不失贵族生活的典雅。南宋遗留下来的宋词遗民,蒋捷是生活最优渥的。搁到现在,我们也不得不说,蒋捷的一生是贵族的一生,他的盛名来源于他的诗词,是不可复制的,他的生活来源于世袭的贵族,也是南宋的很多遗民不可复制的。

蒋捷没有仕元,也就没有官爵,虽然是个进士,身世却异常模糊。有人说他活了55岁,也有人说他活了61岁,还有人说他活了89岁。不管他活了多少岁,只要读到了他的词,他就活了。因而,竹山先生和樱桃进士的岁数是个活的岁数。

他晚年的一首诗词,最后是这样的:便一苇渔航,乘烟载雨,归去半寒鹭。活到这个份上,也是不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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