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正伟
二遍鸡叫过没多久,环儿摸索着就要起床,被一旁的小强拉住了。小强说早着呢,急啥?环儿说当贼偷还早,没看几点啦。小强从枕下摸出手机看看,才四点多,遂拉住环儿说,那么近,一会儿工夫就到了,去恁早干啥。口里说着,光着身就往环儿身上爬,被环儿一把推开了。环儿说没出息!不要身子啦。见小强不高兴,忙又搂住半哄半劝道:自家老婆啥时候想都行,非赶这时辰?晚上回来全交给你行吧!小强噘着嘴一脸的不悦。环儿把小强屁股一拍:放心吧,俺有数。小强担心的是闹伴娘。
话虽这么说,环儿自个心里也不踏实,为小强,也为今天自个扮演的角色。
环儿今个扮演的角色确实很特别,也很主角,不,是次主角,主角是人家新郎新娘。也难怪小强心塞,不知道从何时起,鳖孙们闹洞房开始折腾起次主角来了。
因了这些缘由,可就猖狂了一帮闹洞房的野小子。咋说呢,过去闹洞房狠劲折腾的是新郎新娘,闹时不分辈分高低,不分男女老少都可以上劲使坏,说荤话,干孬事,无论如何新郎新娘都不兴怪,新婚三天无大小嘛。这也是考量主家雅量深浅一个重要标准。可后来,婆家看得紧,明里暗里找人守着不让乱闹,那些闹房的人顺势就把使坏对象转移到随新娘一起来的伴娘身上,理由很简单,伴娘伴娘,一半新娘,既有祝福,也要分享幸福时光,没错吧?
风俗只要形成就很难改掉,特别是在这乡下,再说,这也是对你形象一种认可,如若猪头脸丑八怪一个,别人还不一定理你呢,所以说,从某种角度上讲这也是一种爱慕。
小强虽说不是小心眼之人,这点环儿极其清楚,心亦窃喜,本不想让小强堵心,可是可是——为了给莲儿做伴娘,自己都已经准备小半年啦。
莲儿是环儿好朋友,打小一个村里长大,一起上学,一起出去打工,就像一对棒棒糖黏合着扯不开。上学时莲儿贪玩学习不好,每次作业都是抄环儿的,因太雷同被老师察出端倪,叫到一起盘问,俩人都抢着承认是自己抄袭,搞得老師也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克隆造假者。外出上山摘柿子或野果吃,从没有为你多我少红过脸。有年夏天,大概是小学五年级吧,俩人背着大人结伴去河里洗澡,野野的环儿学着男娃扎猛子好半天不出来,吓得莲儿嘤嘤哭,情急之下竟也摸进深水里,结果呛了个半死,还是环儿拼上吃奶劲把不会水的莲儿从水里顶出来,差点送命。若干年后,俩人每次到浴池冲澡,相互搓背时都会提起这事打趣,没半点心结。
可后来,环儿有些纠结。
俩人虽说年龄相仿,各自条件却不一样。莲儿长相漂亮,身材又好,嘴巴也甜,加上外出闯荡几年长了许多见识,思想就不一样,看人的眼光老挑剔,尤其是在婚姻方面挑三拣四,高不成低不就,整个就是曹雪芹笔下那个晴雯,“心比天高,命比——”,哎呀,打嘴,咒人呢。
环儿就不一样啦,与莲儿相比就显得有点那个,咋说呢,如果说莲儿是城市公园里的牡丹,那环儿就是乡村小溪边的山菊;莲儿是南方水乡的柑橘,环儿就是北方山坳里甜柿,纯粹两个模型。环儿除了嘴巴利索点,其他诸如造型等各方面基本都很传统,仅此而言,有时看见穿金戴银的莲儿配着花样的脸蛋也有些小嫉妒,但都是一阵风,扫过就没了,从不上心。
亲姊妹呀。
更何况,她们还要做亲家呢。
说起来也有些害臊。当初俩人约好一起结婚的,可就因为莲儿太挑,耽误一年又一年,而环儿这边又被婆家催的急,连着小强老大不小,没办法只好先走一步,也算是为莲儿日后传些经验。环儿清楚记得,自己婚后九天回村里,莲儿过去看,晚上住一起,聊了许多私房话,其中一条就是商定不兴怀孕。环儿偷笑,说那俺咋管得了嘛,管不住的。莲儿说管不住也得管,得等俺一起怀孩子。环儿说为啥?莲儿说拜干亲啊,若生男娃就拜兄弟,是女娃就结姊妹,像咱俩一样,若是一男一女更好,自小定娃娃亲,省得东找西寻麻烦人。环儿哏儿一笑,说,臭丫头跟哪学的?点子恁多——。
就为这事,环儿不少跟小强闹别扭,不愿那么早怀孕。但也只坚持了小半年,被婆婆看出端倪,私下一打听不依啦,不但整日翻着白眼给脸色,还明里暗里跟儿子吵吵。环儿只好举手投降,害得环儿再见莲儿时都不知道咋张嘴。
好在莲儿并不计较,环儿坐月子期间,莲儿几乎每天都到邻村婆家看望,抱着娃一声一个儿的唤,满月时还买了身新衣服给娃儿冲喜,那亲热劲就跟自己亲生没啥两样。
记忆漫漶,往事如烟。你说,有这样贴心贴肝的铁姊妹还有啥说,何况今天又是人家的终身大事,自己有啥理由不去捧场做伴呢。
摸着黑匆匆赶到莲儿家,环儿发现还是迟了些,老远就听莲儿家院内人声嘈杂,刚跨进小院未来得及进上房,就被一个人劈手拉住。定睛一看,却是村妇女主任兼计生专干二嫂。
二嫂说,你可来了环儿,快进屋去劝劝莲儿。环儿问咋啦,二嫂说在哭呢,好半天了。还待细问,上屋已有人喊,环儿只好随二嫂进屋去。
屋内灯火通亮,气氛别样。再看里旮旯,炕头上坐着身穿大红皮袄、头戴金簪子的莲儿正在那里抹泪,旁边站着莲儿妈和村里几个婶娘,把本就狭窄的小屋堵得愈加拥挤。环儿挤进去还未搭言,早被莲儿一把手扯住拥到怀里,更加伤心地嘤嘤起来。
环儿心酸,亦很难受。当年自己出嫁时,娘和自己也是哭得昏天暗地,一塌糊涂,那时方才从内心感到平时不觉咋样的亲情在临别时显得多么珍贵,也就更觉依依难舍,虽说婚后仍会常常返回看娘,但坐家姑娘与归家媳妇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环儿揽着莲儿肩膀眼泪丝丝,一时竟心塞无语,正寻思该拿什么话宽劝,却见一旁的二嫂直劲递眼色,遂松开拥抱跟了二嫂来到院里,却见村支书金奎叔和棒子哥也在那里候着,环儿感到一阵奇怪。
天亮还早,外面还黑乎乎的看不清人脸,来到暗处,金奎叔才说话。
环儿,叔求你帮衬一件事,念起过去的情分,你得应承叔。
啥事?环儿愈发奇怪。
金奎叔是村干部,在槐树沟也有威望,为人厚道,办事牢稳,又很热情,村里村外口碑甚好,大家没有不当长辈敬的。
是这样,支书尚未开口,二嫂已搭了腔,说环儿,你得把莲儿劝住,今天最好甭出嫁!
啥?环儿猛吃一惊,黑暗里睁大眼睛搜索二嫂的脸,并随即去摸自己的耳朵,怀疑哪里出了毛病。
眼下不是情况特殊嘛,你得理解。
啥情况?环儿有点绕不弯。
好妹子,封路了,咋忘了?
经二嫂一提醒,环儿才想起眼下新冠疫情来,可这与莲儿出嫁有甚相干?!
关联大了。金奎叔说,如今这疫情很严重,谁也不知道沾惹上谁,特别是莲儿,年前才从外地回来,虽说离那地方很远,但咱也不晓得是啥情况,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可人家日子早就定下了,你们这时候来冲喜不好吧。环儿说。
不是冲她喜,是为她好,为大家好!二嫂说,再说了,眼下每个村口大道都被封着,禁止外人进出,咋过去?
莲儿咋会是外人呢?人家是新娘,明媒正娶嫁过去的。环儿不满二嫂的话,有些愤愤。
是倒是,二嫂连忙纠正说法,轻笑道,但终归还没嫁过去嘛。
见环儿着急,二嫂上来拿手拉住环儿胳臂说,不是二嫂成心坏恁姐妹好事,恁想想,当年妹子出门时俺对恁啥样?
回想一下也是,当初自己出嫁到邻村,已经做了村干部的二嫂忙进忙出,里外照应,把婆家娘家、包括迎娶接亲的一干人打发得美滋滋的,心里乐呵得都没啥说。
可俺,咋张口说嘛?环儿为难。
好说啊。二嫂继续劝导:恁们姊妹都是明白人,常年在外跑,哪个不懂道理?尤其莲儿,打下学起就在外闯,见多识广,头脑灵光,眼色又活,啥没经过,在这方面恁姊妹俩可比二嫂强多了。
这话说得!两边都夸,双方都将,硬生生把环儿莲儿赶到树上,下不来了嘛。
环儿仍扭捏。
好妹妹,还是帮恁二嫂个忙吧,大家谁不晓得莲儿恁俩最要好,二嫂思来想去也只有你的话她往心里去。
哎呀,二嫂您——也不早说,都这个时候了,让俺咋磨开嘴嘛?环儿心里疙疙瘩瘩的。
不是才知道嘛。二嫂说,妹子就帮个忙吧,俺随后补谢你。
既磨不开嘴,又磨不开脸,环儿作难半天,只能答应试试。
再进屋,见几个婶娘已散去,想必是被早先进去的棒子哥劝走了,只有莲儿和她妈。
两人再次抱住,莲儿尚未出声,环儿的泪珠骨碌碌就下来了,心里难受得要死,遂相互摩挲,泪人似的!
莲儿说,这可咋办啊,恨死人了!
环儿说,俺也不晓得咋办,人家都说这疫情传染得厉害,为咱着想——
瞎扯筋!一旁的莲儿妈嘟着嘴轻嚷,那病毒离咱这十万八千里,能长翅膀飞到咱这山旯旮里?俺看他们是成心坏俺闺女好事。
婶婶咋能这样想?跟进来的二嫂说,这病毒传染就跟妖魔一样真不知道啥时候就“飞”进来了。
话没说完就被莲儿妈呛住,莲儿妈说,就是啊,当年非典恁厉害也没见咱这有啥事,今年能有啥事?
这不是不一样嘛。跟进来的金奎叔说,这次厉害着呢,你没听电视上讲,有些地方连小孩都感染了,多可惜,咱还是早防备为好。
你就扯吧。莲儿妈扭扭身子,背对着众人说,谁不清楚你怀里揣着啥心思,早就想逮机会报复俺,当俺是傻子!
金奎叔听说这话一下子毛了,急头呛脸地说,嫂子,你这样扯就远了,凭良心讲,俺金奎啥时候会报复人?你咋还记仇呢?
莲儿妈说的是另回事。去年冬天,金奎家圈养的猪没看好,跑到村头章蜢娃家菜园里啃吃,被蓮儿妈看见说给章蜢娃,狗日的章蜢娃不顾村支书曾经为他家跑下的种植项目,竟撵上门去讨损失,惹得金奎叔和老婆好生一场气,较上劲了。
还待争执,被二嫂截住,二嫂半搂半搀地上前把莲儿妈拉起说,走,咱屋外说。
屋里只剩环儿莲儿俩人,一时相对无语。
沉默一会儿,还是环儿先言腔。环儿说,这病毒传染怪厉害,早些时候只听说老人容易沾惹,现在连小孩都躲不过,更甭说是咱这些常年在外跑的小年轻了。
是倒是,可咱定好的婚期,就因这病毒被打乱,咋说嘛!再说,人家那边还有那么多人在候着咱呢。
能不能先指派个人过去探探口风?环儿说,要不我去。
那咋成?莲儿急嚷,说好的事突然变卦,人家会咋想?不撕吃你才怪!
咱不怕!环儿说,为了你死也值得。
甭瞎说,大年下的,说恁些晦气话干啥!
俩人重陷沉默。
金奎叔再从外面走进来,捎带进一股冷气,凉飕飕的,但毕竟已近立春,虽寒乍暖。
听我说闺女,你也甭纠结,柳树行那边都是通理人,会明白眼下这形势,这时候也有干部在做着工作,放心,不会有差错的。
莲儿抹着泪眼说,那边迎亲车队都定了,酒席也备下,咋交代嘛?!
好说!金奎叔拍着胸脯说,随后跟他们那边沟通沟通,实在不行大叔出钱来补偿损失。
莲儿抬起脸,泪水哗哗,不是钱的事,问题是——
金奎叔说,大叔清楚闺女的心思,终身大事找个如意郎君不容易,俺理解。但也别小瞧了你挑来拣去寻下的这个对象,人家也是明事理的人,觉悟高着呢。
正说着,手机响了,居然是“曹操”。莲儿迟疑半天接住,耳膜里立马就传出动听的声音。
莲儿,放心吧,俺不怪你,全家人都不会怪你!眼下咱得配合工作,千万别因为一时糊涂犯下大错。
莲儿一下子捂住嘴,对着手机轻泣,知道,俺知道,可俺心里难受……
手机里声音停顿半刻,才缓缓传出声响,轻飘飘地说,俺理解,特理解,小宝贝。可没事啊,你想想,咱证也扯了,像也照了,不就差个仪式吗?别哭啦,等这疫情过后,咱再请假回来,隆隆重重、热热闹闹办个婚礼,把一切都补上!
莲儿哭得更厉害了,小肩膀抽得一抖一抖的,喃喃啜泣说,好,好,俺一切听你的,听你的,你自己要多保重。
莲儿妈也拐进了屋,脸上气色好多了,只是见了金奎叔忍不住瞪一眼。金奎心里已有数,讪笑着出去了。
莲儿妈走上来搂住女儿说,闺女,就在家里多待些时日吧,其实,妈也舍不下你呀,嘤嘤……
环儿一看这架势,一时不知该咋好,只能随着二嫂往屋外走。莲儿撵出来,抱住环儿嘤嘤哭起来,却没了刚才的悲伤。
莲儿说,环儿,俺欠你一份心意,以后补啊。
环儿说,说啥呢,亲姊妹咋恁见外,再说俺也没怪你!
莲儿说的欠,是接亲红包。当初环儿出嫁,莲儿做伴娘,小强家给了五百。莲儿如今嫁的这么好,婆家又忒大方,原想着加倍还过来,谁知道……
俺就没往那方面想,是你莲儿介意啦。
环儿嘴上这么说,但心里也有念想。年前在县城一家商店看上一款皮草红袄,咋穿咋合适,试穿几回都舍不得脱,可就因为价格太贵没买成,也盼着做了伴娘挣个红包去把它买回来排场呢,如今看来泡汤啦。
伴娘暂时做不成,渴望的皮草也没了希望,环儿多少有点遗憾。走出院门看看天,东方才露一抹晨曦,心想不如趁着小强还赖在床上,娃娃也被婆婆搂着,有点空闲,赶紧回家再暖暖和和睡个回笼觉。
这样想着,脚下自然就上了劲,迈着小碎步急急往家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