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故乡

2020-08-02 10:46冯梦龙
躬耕 2020年7期
关键词:杏儿桃红杏树

冯梦龙

(一)麦黄杏儿

麦稍黄,杏儿熟。因而,故乡人把杏称作“麦黄杏儿”。

梅子黄时日日晴,梅子黄时,杏儿也差不多成熟了,整晌的好日头催促着枝头的果子,把一树一树的梅、杏催得黄澄澄的,挂在枝头,格外馋人。

我家屋后的池塘边,生长着一棵高大的杏树,伸展的枝条笼罩着坑边的水井,树荫浓密,井口难见天日,总让人觉得一年四季都在冒着寒气。

杏树是我家的,水井则是共用的,整个村西的人都要靠着这口井取水。取水的人多,大家又习惯早上来,难免就要等待。等待时不由自主地打量着井边的杏树,说这树多少年了,都要成精了。

这树多少年了,几乎没有人说得清,连我家年纪最长的大爷爷都不知道,他说,我们家从北山搬来时都这么粗了,那时,大爷爷还是个小孩,我的爷爷还没有出生。

杏树虽然年纪久了,但对于开花结果这事却从不含糊。杏花因春而发,春尽而逝。惊蛰过后,一场春雨,杏花便按捺不住,一个个淡红色的花骨朵便涌上皴裂的枝头,再一场春雨,便在枝头含苞欲放了。杏花有变色的特点,含苞待放时,朵朵艳红,随着花瓣的伸展,色彩由浓渐渐转淡,到谢落时就成雪白一片。“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请君红白外,别眼看天工。”宋代诗人杨万里对杏花的观察十分细致。

故乡人对杏花的兴致不高,也许是生活所累,整天都在为生计奔波,哪有心思理会“红杏枝头春意闹”,也许是看惯了村头田卯的桃花红菜花黄,杏花并无二致。

他们惦记的是杏儿几时成熟,杏儿成熟时酸甜可口,取水时伸手从枝头摘上几个,在水桶里扑棱几下,拿起来就吃。走时还不忘再摘几个,塞进兜里,回家丢给孩子。杏树的产量高,伸进我家院里的果子,都吃不完。至于院外的,谁愿意摘,就随便了。杏儿好吃,但奶奶却不让我们多吃。奶奶说“桃养人,杏伤人,梅子树下躺僵人”,杏是火性,吃多了容易在肠胃内淤积,会加重口干舌燥,引起便秘等上火症状。

奶奶说,村里人老几辈子都吃过这棵树结的杏。即使这样,还有人打杏树的主意。这个人是村里的能人,他要承包池塘养鱼,嫌池塘边的杏树遮挡了大半个水面的阳光,影响鱼的生长,要把这棵一人多粗的杏树砍掉。我家是小户人家,无力抵挡他的无理要求,只好同意。奶奶说,要砍树也行,但要等到冬天,等到枝叶落尽。没有到冬天,那个养鱼的能人就得了一场大病,几乎要了命。他终究没有砍树。

可这棵杏树,终究也没有保留住。那一年,村里要在水井旁建一座冷饮厂,利用井水生产冰棍。他们嫌大树碍事,就组织人把杏树砍了。建好的冷饮厂经济效益也不好,第一年技术不过关,冰棍总不成型。第二年下了一场大雨,水井的井壁坍塌,重新修复后,井水变得发涩,再也没有以前的甘甜滋味,慢慢就废弃了。

这些事都过去都将近30年了,就在这个春天,我突然梦见了那棵杏树,梦见奶奶端坐在杏树下,杏花粘在发梢,井口里,淡红的花瓣漂浮在水面……于是我在这个春天,在老家的旧宅旁,在老杏树曾经生长的地方,栽种了一棵新的杏树。

(二)小桃红

在故乡,凤仙花常常被女孩子用来染指甲,所以叫指甲草。凤仙花的花朵像桃花一样红艳,便俗称小桃红。

小桃红是农家常见的花草,也是家家必备的花草。凡是有女孩子的家庭,房前屋后,溝坎地头,总要随意种上几棵。

小桃红好活,春天里,随便撒上几颗种子,一场春雨,便生根发芽了。到了夏天,就开出一串串红艳的花朵。女孩子爱美,到了傍晚,趁着落日余晖,采上一大把,放在石臼里,加点明矾,捣碎,用塑料布包着。等到晚上睡觉时,敷在手指上、脚趾上,然后用野麻叶包裹,用丝线缠紧。到天明,指甲变成了程度不一的浅红色。连续多次染色,指甲就变得像花朵一样明艳。那时候,在乡下,小桃红几乎是女孩子能够自主打扮自己的唯一选择。

我家的西房坡,有一块向阳的空地,奶奶辟成菜园,种着一畦一畦的春韭、一陇一陇的蒜苗,菜地周围用篱笆扎起来,喇叭花、牵牛花和金银花沿着篱笆生长。在春韭和蒜苗的间隙,奶奶总习惯洒上几株小桃红,花开的时候,绿和红交织在一起,也算得上花红柳绿了。

小桃红在农家很常见,并不是稀罕的物件。但有一个女孩,却很稀罕。她是我的邻居,和我同岁,或者比我略大。当年,她母亲带着她从四川来到我们村,嫁给了邻居二叔,时间不长又偷跑了。她没有名字,她来的时候正是小桃红开放的时候,奶奶说,就叫她小桃红吧。从此,小桃红就成了她的名字。

她跟着单身的二叔过,二叔不待见她,当然不会为她种植染指甲的小桃红。村里的小伙伴们也不稀罕她,没人跟她玩。我也不稀罕她,可她经常往我家跑,在我家蹭饭。奶奶说,这孩子多可怜,你要对她好一点,长大给你当媳妇。那时虽然很小,但对媳妇还是有概念的。我有时会去菜园子里摘一把小桃红送给她,和她一起包指甲。那时她脸上,会露出难得的笑容。

到上学的年纪,我去了外婆家读书,一直到高中毕业,去外地读大学。小桃红一天学都没上过,跟着二叔在家里干活。后来稍大的时候,小桃红跟着村里人去外地打工,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后来,渐渐就没有了音讯。村里人说,小桃红回四川了,也有人说,她去找她妈妈了。我奶奶说,我上大学走的那年,小桃红回来过一次,还来我家玩,已长成漂亮的大姑娘了。我大学期间,曾收到了一笔匿名的汇款,只显示了广东东莞的地址。我在那边没有亲属,我也不知道谁寄的,但凭直觉,一定是小桃红。只是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也没有她任何消息。

小桃红是一种奇怪的花,从不生虫,虽有鲜艳的花朵,蜂蝶却少靠近。长大后,我才了解到小桃红还是一味中药,有着轻微的毒性,却能活血化瘀,消肿止痛,还是治疗蛇伤的良药,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都有记载。看来,我们对小桃红的了解太少了,它的作用不仅仅是用来染指甲。

这些年,城里有各种各样的美甲店,女孩子再也不需要用小桃红染指甲了,也没有人满天满地的种植小桃红了。可就在这个春天,我家阳台的花盆里,突然冒出几株小桃红来,不知是风刮来的,还是鸟衔来的。它们向着阳光生长,我想,到了夏天一定会开出红艳的花朵。

(三) 黑白丑

外婆家的篱笆上,爬满了黑白丑。从暮春到仲夏,一直盛开着淡紫色的花朵。

外婆家三间堂屋,两间东屋,四周扎着篱笆,荆条编织的大门,门下挂着木滑轮,开关门的时候,吱吱呀呀响。依着篱笆,是鸡笼兔舍,一条碎砖铺垫的小路从大门通向堂屋。

外婆家所在的村子叫吴湾,位于赵河岸边。虽然叫吴湾,村前的河道却弯弯曲曲。外婆家就在村子的东南角,正对着河湾。河道向对岸弯曲,这一边就淤积出大片的荒地。外婆说,这种地势叫龙背水,河是向着我们哩。

村里人就在河边的荒地上开辟出一块一块的土地,用来种蔬菜、种庄稼,庄稼大多是油菜,油菜成熟得早,雨季来临之前,油菜就收割了。外婆也开了一块菜园,周围扎着芭茅,芭茅上也爬满了黑白丑。

我常常在清早或黄昏,跟着外婆去菜地,浇水或摘菜。外婆浇完菜,总是沿着篱笆浇一圈,那是在澆黑白丑。

黑白丑的花朵像一个个小喇叭,我喜欢摘上一把,攥在手里,或缠在汪汪狗上,编成花环。外婆总不让我摘,她说,到了秋天,每一朵花都会长出种子。

寒露过后,黑白丑的身子已经干透,枯枝上挂着一颗颗圆形的淡白色的果荚。每一颗果荚都包裹着几粒种子,种子呈三棱形,黑褐色或米黄色。外婆把一颗颗果颊取下来,放进袋子里,集中起来。天好的时候,外婆把收集的果颊倒在场上暴晒,用脚轻踩,一颗颗果颊便爆裂开来,一粒粒种子从果颊的包衣中蹦出来。对着风,除去皮壳,将种子装进袋子里。每个季节,都能收获一袋子。

外婆说,这些种子是治疗泻肚的良药,能卖钱,还能食用。我抓一把放进嘴里,不但磕牙,而且味道怪怪的,就随手丢掉了。外婆很生气,让我一粒一粒的捡起来。后来,我才听妈妈说,这些种子曾经救过外婆的命。

外婆是北山人,父亲嗜赌,输光了家产,就将老婆连带儿子抵给人家还债,又将女儿卖到我外公家做了童养媳。那年,外婆5岁。

童养媳的日子不好过,当丫鬟下人使,挨打受气不说,还吃不饱、穿不暖,晚上就睡在厨房的柴堆上。其他季节还好过,冬天总是难挨,外婆常常把脚伸进灰堆里取暖,可仍然抵挡不了寒冷的侵袭。有一年冬天,外婆又冷又饿,蜷伏在柴堆里瑟瑟发抖,突然间,手被柴草上绒毛扎了一下,外婆发现那是黑白丑的果颊,就在柴草上扒拉着果颊,将一粒粒种子塞进嘴里咀嚼,终于缓解了饥饿。第二天外婆到处搜寻黑白丑的果颊,就这样,熬过了那个冬天。

在故乡的田野, 黑白丑十分常见,长在篱笆边,开在藤蔓上,一生依附于篱笆或其他藤蔓生长,却依然不负春光不负卿,活得坚韧,开得芬芳。

(四)刺脚芽

刺脚芽绝不是受欢迎的角色。它们不像荠荠菜,是初春时节难得美味,不像汪汪狗,是孩子们的好玩伴,也不像野苋菜,是优质的草饲料。可它们却铺天盖地,房前屋后,田间地头,沟汊河渠,路旁草坡,到处都是它们的踪迹。

刺脚芽学名叫小蓟,在乡下,光脚走路时一不小心,就会被它尖锐的叶刺刺破脚,所以习惯上称为刺脚芽。

别说在乡亲们眼里,即使在鸡鸭牛羊眼里,它们大概也是不受欢迎的。散养的鸡鸭,喜欢啄食鲜嫩的草芽,可总是对绿盈盈的刺脚芽视而不见,牛羊见了青草,贪婪得抬不起头,可对刺脚芽,也是唯恐避之不及,就连贪吃的猪,也不肯多看它们一眼。

刺脚芽令人讨厌,主要是叶片上长着锋利的叶刺。这些叶刺,就像刺猬的体刺,也像猪獾的毛刺,都是保护自己的铠甲。但又不像体刺和毛刺,动物的铠甲是慢慢长出来的,可刺脚芽的叶刺却是与生俱来,不论多么鲜嫩的叶片,都有着锯齿状的叶刺。这些叶刺保护着它们在田野里横冲直撞,到处蔓延生长。长在路边,也就算了,若长在田野里,老农们是不会允许的,他们用坚硬的锄头连根除掉。刺脚芽是坚韧的,锄去的是腰身,它们的根还接连着土地,过不了几天重新长出新芽。刺脚芽的根隐藏在地下,可能是少见光日的缘故,往往是乳白色的。当腰身被锄断时,根部还会流出乳白色的汁液。我一直以为,那是它的眼泪。植物也如动物,会感觉到疼,会流泪。

可刺脚芽也并不是毫无用处。小伙伴玩耍时,大人们劳动时,不小心弄破了手,总会采一把刺角芽的嫩芽,挤出汁液,敷在伤口处,就能起到消炎、止血的效果。奶奶说,父亲小时候,腿上被镰刀割掉一块肉,奶奶不断用刺角芽的汁液擦洗,居然慢慢长好了,只是汁液中绿色素渗进了肌肉,至今还有着淡青色的疤痕。刺脚芽止血最好的部位是茎秆上的疙瘩,这些疙瘩野山枣一般大小,取十来个新鲜疙瘩,捣碎用开水冲服,可以治疗吐血和急性热症。当年,奶奶的母亲就常用此方治好了奶奶的咳血病。刺脚芽的疙瘩,我一直以为是它结出的果子,其实,那不是果,那是病变,里面是虫。原来刺脚芽虽然张牙舞爪,却怕野蜂一类的虫子,这些虫子用针刺破茎秆,将自己的卵放进去,被刺伤的地方就逐渐病变,膨胀成果子,里面中空,成了蜂虫的巢穴。

如今,在故乡,曾是田野霸主的刺脚芽日益少见,只是在路边和沟渠偶尔能够见到踪迹。与刺脚芽一样从田野上消失的还有很多,雪草、喇叭花……昔日,它们在田野里与禾苗争水争肥,如今,随着灭草剂的推广使用,它们逐渐退出了乡村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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