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心

2020-08-02 10:46王晓静
躬耕 2020年7期
关键词:小牛孩子

王晓静

1

山间的傍晚,暮色从窗外悄然涌入,虫声如雨,窸窸窣窣地落在草叶间,夜雾从大地升起。杜远枫铺平了信纸,一字一句地写道:

老婆、儿子:

今天是我离家的第一天,这儿叫溪山寺村。据说是因为依着村有座山叫溪山,山上有座寺庙,得来的名儿。这里的教学点只有28个人,老师只有2个,哦不,只剩1个了。听说原先在这儿的那个代课老师嫌工资低走了,只有校长一个人讲三个年级的课。我第一天来上课就懵了,一个班里一半坐着一年级学生,另一半坐着二年级学生。给一年级上课的时候,二年级的就自习,给二年级上课的时候,一年级的就在那儿玩。没办法,老师太少了,校长说这是复合式教学,他还说,我是他们学校的福星。如果我不来,他一个人教学,顾不过来那么多学生,成绩就上不去,就会有家长把孩子转到中心小学或私立学校。学生一旦减少到一定数量,这个教学点就会被撤掉,所有孩子都要去离家几公里的中心小学。路远且崎岖,这会给孩子们和家长们带来很大麻烦……

正写着,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笃笃笃,四平八稳。杜远枫拉开门,校长那黝黑的脸上浮着一层浓浓的笑意,自顾自地走了进来,四面打量着说,杜老师,写家书呢?行李都安置妥当了没?

杜远枫淡淡地笑着,没啥行李,就随身带了些衣服。

哟,你的东西还真是少啊,连个锅都没有,咋吃饭呢?

他愣了下,是啊,自己一路失了魂地西驰而来,很多生活的必需品都没准备妥当。嘴上却说,没事,我不爱做饭,平时去饭馆吃好了。

校长的笑纹更深了,哈哈,一听这话就知道是大城市来的,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地儿哪有啥饭馆啊,村里人平时请客吃饭都是自家做些肉菜蒸碗,要不就去镇上,镇上才有饭馆。

杜远枫尴尬地愣在那儿,忽然,凝滞的空气被一阵咕噜声搅动得起了涟漪,他摸了摸肚子,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校长爽朗地大声说,杜老师,以后你不想做饭,就跟着我们一起吃吧,走,我就是来喊你吃饭的。

杜远枫走出门,看到了校长嘴里的“我们”,校长媳妇还有几个留校住宿的学生正围坐在一张圆桌旁,那些孩子的眼睛在暮色里闪闪发亮,都齐刷刷地盯着他,他看着那些星辰般的眼睛,心里突然一疼。

菜都是常见的山野青蔬,没有荤腥,却也新鲜可人。杜远枫尤爱那盘干香椿炒鸡蛋,青葱里裹着鹅黄,满满嚼上一口,口腔里充斥着春天蓬勃的味道。校长看他吃得香,冷不丁问道,我见你开的车很不错,原先在省城是干啥工作的?咋想起来到俺们这儿当个代课老师啊?

杜远枫停下筷子,他调整了一下表情,用最诚恳的样子把早已准备在肚子里的说辞背了出来。我在省城也是个小学老师,私立学校的,因为压力太大工作太忙,上一年查出得了恶性黑色素瘤,还好救得及时,命捡回来了,就干脆辞了职,到这有山有水的地方,给身体和心灵都放个假,这里的空气好,压力也小。

杜远枫一口气说完,又拿出一沓人民币,放在校长面前。

这是我这个月的饭钱,您收下,以后我一天三顿就在您这儿吃了。

校长媳妇那憨厚的脸上浮起一丝红晕,连连摆手说,都是自家种的粮食和菜,用不了这么多钱。

校长沉吟一下,数出几张票子,剩下的推到杜远枫面前说,杜老师,你能来,我们已经高兴坏了,钱不能多收,意思意思就行了。前几天县教育局响应上级教育扶贫的口号,给我们村小配备了一批先进的教学设施和文体器材,可我一个山里汉,啥也不会用,一直放着落灰,你是大城市的老师,水平高,你一来孩子们的教学质量肯定有大的飞跃。我真是发自内心的高兴!不过话说回来,你如果是想来休养身心的话,估计要失望了,农村小学的老师工作量比城里的还大呢!一个人要教多个年级、多个学科的课,还要教体育、音乐、美术,还要兼顾学生的安全教育、品德教育等,唉,我真怕你的身体吃不消。

校长快速地瞟了他一眼,点起一根烟,烟雾轻盈地在空气中旋转升腾,渐趋于无。

杜远枫抬头看了看天边,夕阳正挣扎着被群山慢慢吞噬那最后的光芒。他微笑着说,没事,我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而且我这人就喜欢忙,习惯了。

校长忙不迭地点头,一脸掩饰不住的欣喜。

晚上躺在床上,杜远枫辗转难眠,思维像一艘精力旺盛的快艇飞速地在无垠的虚空里驰骋,左冲右突,不受控制,白天的事都清楚地在眼前重现。

杜远枫脱去白大褂,找到院长,沉默着把辞职报告递上前。他不敢去看院长的眼睛,曾经这是他的老师,手把手教会他怎么用薄薄的手术刀切开那柔软的人体,在骨与血之间寻找到病灶。

怎么回事?你难道不知道院里准备任命你为主任?

我知道,可我……对不起,院长。杜远枫艰难地从嘴里吐出这些话,垂首静默。

院長的声音忽然低沉温柔起来,我知道你心里过不去那坎,但人要往前看啊,你不工作,日子怎么过下去?

我对不起您的栽培,可是,我已经决定了。

远枫,说吧,是健民还是华西?他们给你开多少钱的工资?院长的声音陡然变成冷硬的匕首,刺进他的胸膛,那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杜远枫一抬头,猛然撞上院长那凌厉的眼神,蓦然一惊,辩解道,不是,不是您想的那样,我只是不想再当医生了,对不起。

他没有回家,开着车到商店简单买了几件换洗衣服便漫无目的地在公路上游荡。他想了几夜了,满脑子思绪早被捋得清清爽爽、透透彻彻。

杜远枫,这个外科有名的“杜一刀”决定了,要去一所乡村学校当个代课老师,去看看那些大山深处的孩子们是怎么生活的。去哪儿呢?脑子里突然就蹦出了那个地名,溪山寺村。好吧,就这里吧,他疲惫地嘱咐了导航,任黑色的丰田载着自己滑向未知的远方。

没想到当个乡村代课老师这么容易,杜远枫摆出身份证、文凭等物,校长只是简单看了看,就激动地握着他的手说,欢迎欢迎。

杜远枫努力把思维拉回来,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污渍,听着屋外的山风和虫鸣,伸展开四肢,接纳睡意的袭来。

2

这所村小简陋而宁静,四周是连绵起伏的青山。有时下过雨,山间就浮起缭绕的白雾,像山林的吐纳呼吸。村落不大,住户都依山而建,像野蘑菇一样散落在各处。杜远枫走在小路上,随手折了一根狗尾巴草,一边甩着一边想着今天的课。

虽然从没当过老师,但他心里不怯,毕竟是医学博士,教个小学的语文数学还能教不了?他开始喜欢上这种教课的感觉,十几双眼睛激动地盯着你,听你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草长莺飞的江南、风刀霜剑的塞外、慷慨激昂的英雄、回肠荡气的战争。他讲着讲着就会神游天外,仿佛时光倒流,他仿佛从没有娶妻生子,大学毕业后就在这里教学,一直教了十年、二十年。他慢慢发现,这里的孩子们学习基础参差不齐,有些落后太多,简单的声母韵母分不清,应用题稍微拐了几道弯便算不出来。杜远枫决定去家访,其实这也是他一直都想做的,探寻这些孩子们的成长环境。

第一户是张子涵家,这丫头光长个子不长心眼,好几次作业都没做,问她,只会不好意思地垂着眼笑,旁边的男同学一个劲地起哄,她还要带孩子哩……

张家的房子是灰砖垒筑,窗户上连块玻璃都没有,钉着看不出颜色的塑料布,用来隔寒挡风。破旧的屋檐下安了个崭新的空调外机,像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挎了个精致的皮包,显得不伦不类。

张子涵正抱着一个八九个月大的婴儿逗弄着,一看见老师来了,愣得站在那说不出话来。杜远枫笑着说,子涵,今天老师来是想做一下家访,了解了解你的生活情况。

子涵奶奶忙让座道,快坐,快坐,您真是个好先生啊!原先那个教书先生啊,从没来家里过!

杜远枫开门见山,对老人说,这丫头脑子很好使,但就是上课总打瞌睡,很影响听课效果,作业也经常不做,您该管管了。

老人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像两棵虬曲枯瘦的树根交叉起来。她苦着脸说,唉,没办法啊,您看我家这情况,我一把岁数了还要在地里刨食。子涵的父母都嫌种地没出路,越跑越远,现在跑到广东打工去了,把这两个孩子给我扔家里,我干一天活下来,腰酸背痛的,根本就带不成小的,只能让丫头带她弟弟。丫头从放学回来就没歇过,帮忙带孩子、做饭、喂鸡食,晚上孩子一闹能把一家人都吵得睡不着,她白天哪能有精神?白天学不会,晚上作业也就不会写了,唉,我也辅导不了啊。

杜远枫皱着眉头看向女孩,女孩的脸绯红,像被铁块烫了,她眼睛仍然低垂着,只是能看到那长睫毛笼着的一泓湖水起了雾,湿漉漉的。那怀中的婴儿像是中了定身法,呆呆地张着嘴看着陌生来客,嘴角挂着一丝长长的银亮的涎水。

杜远枫忍不住说,孩子不能只生不养啊,您管不了就应该让他父母带走养,也不能耽误了这丫头的学习啊。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尾音陡然像断了线的风筝跌落下来。孩子的父母在外打工,哪能带个八九个月的婴儿东跑西颠呢?何况这道理他们哪能不知道,只不过是被生计逼得没办法罢了。

老太太敏锐地捕捉到他话里的那丝软弱,一把揪住提着高腔说,哎哟,您可不能当着孩子面这样说啊,让丫头以后记恨俺们吗?她父母是去给人干活哩,不是享福哩,带个奶娃子能行?再说了,丫头学习好是她的造化,学不好也不能怪别人,那是命!这年头考上大学也不一定能找到工作呢,俺们对她不强求。

子涵奶奶的嘴角往下撇着,像坠了几斤重的秤砣,被皱纹挤得看不见的小眼睛里流出一丝不满。杜远枫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忽然觉得晚风都穿堂而过,涨满了他的衣袖,冷飕飕的,他急忙告辞出门,走出很远,背后好像还粘着张子涵的目光,那欲言又止的像湖水一样深而静的目光。

接下来要去的是田旺旺家,田旺旺小名叫小牛,杜远枫也跟着其他孩子一起喊他小牛,他太像一头稚嫩而莽撞的小牛了。杜远枫每次在课堂上提问题,他总是第一个高高举起小胳膊,两只大眼睛瞪得溜圆,兴奋地喊着我知道我知道,真提问他了,答案却总是令人啼笑皆非,牵起一串孩子们的笑声,小牛就在这笑声里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傻乐。

杜远枫从心底喜欢这头天真的小牛,所以他无法忽视小牛的衣服为什么总是那么脏,几乎所有衣服都不合身,要不太大要不太小,还有一次竟然穿了两只不一样的鞋跑来学校。他想知道,这样的孩子背后有怎样的家长?

当他出现在男孩家门口的时候,小牛像枚惊喜的炮弹一下子弹射到杜远枫面前。老师,老师,老师来了!杜远枫摸摸他的头跨进了屋子,环顾四周,同样是灰砖垒就的房子,但这户跟张子涵家相比,更加凌乱而狭小。辨不出年代的家具像怪兽一样蹲踞在屋子角落里,摞满了乱七八糟的家什。屋子里的空气混杂着霉味、尿骚味、药香味,这些味道拧成一条湿漉漉的绳子,迎面甩向杜远枫的面门,把他击得差点倒退一步。

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拄着拐杖迎了出来,他枯瘦的臉上嵌着两只黑洞洞的眼睛,深井一样一眼望不到底。杜远枫站在昏暗的堂屋里,借着一线微弱的光,隐约看到里屋门边摆着一张床,床上岿然不动卧着一团黑影,这黑影像是一大堆海绵,正慢慢地吸收着窗外那浓得化不开的暮色。老人朝里屋看了看,咳着说,屋里躺的是孩子他奶,自从孩子他爸没了后她就一直病着,吊着一口气不死,就因为心里的结没打开呢!小牛咋了?是不是在学校惹事了?

不,不,小牛表现很好,我是来做个家访,了解一下班里的学生。

落座后,小牛便飞快地端来一杯茶,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杜远枫,满脸都是开心的笑意。

老人看着门外的天幕,夜色正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他咳了几声,四面跑风的嘴里断断续续地蹦出梦呓似的诉苦:俺家在村子里就是个没人愿意搭理的破落户,大人丢人,孩子也跟着遭罪。杜远枫下意识地赶紧看小牛,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像一阵风似的刮到院子里去了,院子里的鸡恐惧地尖叫着,像在躲避他的追逐。

老人说他的儿子也没有啥技术,还好会开汽车,就去县城里跑出租养家糊口。那一年下很大的雪,我提醒他临近年关了别出门了,街上乱。他非不听。果然出事了,我的儿啊,头上被砸了那么大一个血窟窿,被发现时身子已经僵了。

老人停下来,一边剧烈地咳着一边拭着泪。杜远枫没想到是这样惨烈的故事,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伸过手去紧紧握住老人的手。他悚然一惊,这简直不像人的手,是一双长年与困窘生活摩擦的手,粗糙干硬长满茧子。

老人又说,我儿子死后,儿媳那个没良心的就扔下两个孩子跑了,连声招呼都不打,俩孩子一夜间就成了没爹没娘的。那时候家里整天乱糟糟,小牛还小,天天哭闹,老伴又病倒了,只能靠我种点薄田度日。我大孙子本来是很老实的一个孩子,就是从那时候性格大变,开始跟镇上的坏痞子们混,打架,赌博,慢慢地开始偷偷摸摸了。后来有天,大孙子跟我说要去省城发大财去,我就料到不会是啥好事,锁着门不让他去,结果他那几个孬朋友把锁砸了带他跑了,跑了有一年多吧,警察通知我,他果然犯事了,而且还是死罪,他跟两个浑小子去偷人家东西,被发现后把人家杀了。我气得啊!我家世代清白,咋会出了这个逆子啊,我死了都没法跟祖宗们交代啊!那两个小孩年纪小,只有他倒霉,刚过十八岁,刚好够判死刑的年纪,后来枪决他时,我硬撑着没去法场,我要让他知道,田家人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老人喘了口气,断断续续的咳嗽将他的面容拉扯得凄苦而扭曲。他紧紧地反握住杜远枫的手说,我能看出来您是个好老师,我家小牛脑子灵光着呢!您千万多费心,我家只剩他了……

老人忽然发现手中这双手越来越冷,像握着块滑溜溜的冰,随时都能融化流走。老人赶紧站起来说,我再给您续点热茶,天冷了。杜远枫缓缓站起来说,不了,我该回去了。他摇摇晃晃走到院子里,小牛正试图骑在一只疯狂挣扎的大公鸡上面,月亮升起来了,满院的清辉像细浪一样荡漾。

3

杜远枫患上了严重的失眠,失眠让他的时间陡然多出一倍,他试图把白天的所有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连喘息的空都没有,让白天巨大的疲惫把自己赶进晚上的梦境里。所以他吃完晚饭就挨家挨户地上门给学生们辅导功课。

这个村子靠山吃饭,准确地说,是靠着山腰那几十亩薄田吃饭,但是这里的地很贫瘠,黄土里掺杂着碎石,庄稼的根扎不深。前些年种小麦,种久了,地就不养麦了,只好种玉米、土豆,地里的收成全看老天脸色。村民们都穷得叮当响,于是大部分青壮年都离开大山去往城市打工,这个简陋的农村小学三分之二的孩子都是留守儿童。这些孩子都是由上年纪的爷爷奶奶或者伯伯婶婶照顾,自然管不了学习,只能管个吃喝拉撒。杜远枫最初一个个登门,手把手辅导功课,家长们还以为要收费,一脸不情愿,后来知道是义务的、免费的,一个个热情得跟火盆似的。校长的每条皱纹都溢满了惊喜,拍著杜远枫的肩膀说,我没看走眼,您是位尽职尽责的好老师!您牺牲自己休息时间给孩子们辅导,真是太令人感动了。这番堂皇的溢美之词从校长嘴里用饱含土味的乡音说出来,带着几分失真和滑稽,杜远枫淡淡地笑笑没说话。

可慢慢地,杜远枫察觉到那些家长们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他这边给学生讲着作业,那边爷爷奶奶们就端坐着旁听,或者踢踢踏踏地在一旁走来走去,杜远枫能隐隐感觉到那目光像蛛丝一样粘在背上,这目光里的内容是复杂的,难以言说的。这天下课,孩子们都跑出去玩了,杜远枫瞥见小牛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眼瞟他一眼又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故意装作不知道,低头看着手里的书,小男孩果然一扭一扭地走过来,咬了咬手指,轻声对他说,老师,我想告诉您一些事。

哦,说吧。

村里很多人说您的坏话,他们说您精神不正常,还说您可能是个坏人,我不懂他们为啥这样说您,反正我觉得您是个好人,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老师。

哦。杜远枫心里起了微微的波澜,表面还是冷漠的样子。

男孩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像是有些急了,仿佛是为了证实他不是在无中生有地撒谎,突然加快语速,机关枪似的说,他们说您开的车很贵,用的手机也很好,不像是缺钱的人,来我们这儿肯定是有目的,他们还说,您每周五都给家里写信,但从没见您去寄过信,您没有家人,都是编出来骗人的。

好了,我知道了!杜远枫突然站了起来,往外走去。小牛愣了一下,又紧跟在他身后,风把他迟迟疑疑的话传到杜远枫耳朵里,老师,您好久没来我家了。

杜远枫仍然雷打不动地做家访,进行课外辅导,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密不透风,他最怕的就是过周六周日,这两天的校舍就像荒原,空寂得连风的呓语都能听见。望着山上那郁郁葱葱的树木,他想,不如去爬这座溪山吧,爬出一身臭汗,也许晚上就能睡好觉了。

溪山上长的树都有些杀气腾腾,恣肆随性地舒展着枝干,走在里面,看不到阳光,只能看见满眼蔓延的浓稠的绿,这些油漆一样浓重的绿像是把外界都隔绝起来,自成王国。这满山的树估计有些年头了,杜远枫一边想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脚下是村民们踩出来的小路,光凭这小路就能猜到平日上山的人极少。他忽然想起校长说过,这座山接近顶峰的地方坐落着那所寺庙——溪山寺。这里以前来的人比较多,后来荒芜了,再后来不知哪年从哪里,跑来一个和尚住进了庙里,人们很少见到他,只偶尔看到他下山买东西,行色匆匆的。

杜远枫折了根树枝,拄着往上走,脚下的路越走越窄,阳光的暴晒把植物蓬勃的气息都蒸腾出来,他闻着这气息,回忆被启封,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次爬山。

那时他拉着妻子,她像一头健壮而灵活的小鹿,挣脱他的手蹦蹦跳跳地跃过山涧、溪流、小径。她回过头朝他喊,喂,老人家,快点跟上啊。她的头发在阳光下闪耀着金黄的光芒,他看着她镀了一层光晕的侧脸,心荡神驰。那时杜远枫跟妻子承诺,以后孩子出生后,要带着他(她)一起再爬一次这张家界。后来孩子出生了,长大了,他的工作也蒸蒸日上,得奖了,升职了。只是再也没时间陪他们母子们了。妻子抱怨过,吵过,吵架时她不再是小鹿,而是头母狮,愤怒地诉说自己的“丧偶式婚姻”是多么痛苦,现在想来,他只觉得心中刺痛。杜远枫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再一抬头,竟然看到那苍翠中掩映着的一角飞檐,寺庙在缥缈的山岚里若隐若现。

他终于爬到了山顶,站在褐色的庙门旁往里张望,小小的院子里长着一株庞大的杏树,树上开满了纯白的杏花,像堆了一树雪片珠玉,璀璨生辉。一阵风过,杏花雪飘飘洒洒,落在树下的石桌、石凳上。他看着那满树花光,不禁痴了,半晌才意识到正对着大门的殿里空空荡荡,陈旧的佛像垂首默然。这种寂静里藏着一缕古怪,这里没有人气!很久都没人住了吧?

杜远枫忽然觉得背上冷飕飕的,便心生退意。

杜远枫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过身来,背后是一张暗黄色的脸,泥塑一样毫无表情。他瞬间魂飞天外,差点叫出声来,背后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人!

杜远枫定下神来,上下一打量,这大概就是那个僧人了,穿着一身辨不出颜色的僧袍,手里拎着一大袋米,光亮的额头上缀满汗珠,一双细长的眼睛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看他背后虚无的空气,浑身都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峻。杜远枫没说话,上前一步帮他把大米抬进院里,僧人也没说话,对他施了一礼便飘然进屋了。杜远枫站在那杏花疏影里发了会儿呆,满院的花香妖异无比,被阳光蒸腾得愈加浓烈,他隐隐有些眩晕,像被这香气灌醉了一般,便匆忙下山了。

从这以后,杜远枫只要有空闲的时间便开始爬这座山,每次都坚持爬到山顶,只是他再也没见过那个僧人,只能隔着门听到木鱼声,笃笃笃的,每一击都像是合着时光的鼓点,急促紧张,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忧伤。

4

又是一个周末,杜远枫铺平了一张白纸,一字一句地写上:

妻子、儿子:

不知不觉我已经离家这么久了,很想你们,每天都想,有時候我看到这些学生,看着看着就好像看见了磊磊,你们还好吗?

我已经慢慢地适应了这里,信号不好,网络不太流畅,这样也好,不知不觉间已戒掉了手机瘾,有时一天不见手机也不会再失魂落魄了。我刚来的那阵子,电话很多,远亲近戚、同事朋友,很多人问我上哪高就了。真是滑稽,一个人走了太多平坦大路,想拐个弯走走野径难道就不行了吗?

我不认为我现在做的工作跟救死扶伤比逊色什么,一个是肉体上,一个是精神上,本来就没法比。说到精神,我来了后才知道乡村留守儿童的精神世界是多么贫瘠,城里的小孩像磊磊,从小可以上早教班、益智绘画等等,多姿多彩。长大了有艺术展可以看,音乐会可以听,更重要的是有很多很多书可以看,我到现在都能记得,我小时候泡市图书馆时的那种满足感。可这里的孩子呢,有父母在家的还会买几本书,有的耐心给孩子读读,但这样的家庭太少了,大部分是留守儿童,父母不在身边,只有老眼昏花目不识丁的爷奶,更没有人给他们买书,所以这里的孩子们也都没有读书的习惯。

现在农村人在外打工,有的挣钱也不少,给家里盖了房子,买了电器,给孩子买大堆的零食和玩具,给父母买了崭新的智能手机。这些没人管的留守儿童们一有空就抱着手机玩游戏看抖音刷快手,有些大点的孩子不满足于在手机上玩游戏,还总是偷偷摸摸地往镇上跑,去镇上网吧打游戏,在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有些孩子就会结交一些镇上的小地痞,跟着学坏。我就想,如果在村小办个小型图书室就好了,孩子们可以把书借走拿回家看,也可以在学校看,只要能看书就行。我一直相信,读过的那些文字,总有些会触动到灵魂,渗透进生命里,塑造出你的品格、素养、精神。

前几天,我跟溪山寺村的驻村书记小昭联系,让他帮忙想想办法,这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做事雷厉风行,很快便和县文化局、县新华书店沟通协调,给村小捐赠了两千多本图书,我自己购置了几套桌椅,让校长腾出一间教师宿舍,改造成图书室。看着孩子们捧着书本专心阅读的样子,真感觉这些天的辛苦都没有白费,他们边看书边不停地跟我提各种问题,我回答得咽炎都快犯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点都不觉得烦。

还有件事要告诉你们,我跟小昭和县司法局的同志们联系,邀请他们来村小给孩子们普及法律知识,第一堂普法小讲堂已经开过了,以后每半个月他们就会来讲一次。孩子们听得可专心了,比上我的课还专心,司法局的同志们水平也很高,点子多,以孩子们喜欢看的动画片为例,讲解违法行为和后果。农村的留守儿童很多都是爷奶管教,只顾个温饱,很多孩子都不知道善与恶的分界线,不知道有些行为从小不改掉,再往后就会发展为犯罪。我张罗着办起这个讲堂,初衷也在于此,让这些没人管的孩子们懂原则,明是非,心里有把标尺,可以衡量自身的对与错。

高兴的是,司法局的同志们说他们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他们准备发动基层司法所的工作人员,把这个普法小讲堂扩展到全县所有的中小学,他们说下次来村小讲课的主题是“怎样预防犯罪与远离侵害”,说实话,我从现在就有些期待了,孩子们也一样,整天缠着我问“法律叔叔们”啥时候来。

这儿的民风还是很淳朴的,开始我做义务家访,辅导作业,很多村民不理解,还嫌我事多,现在慢慢地,孩子们的成绩提高了,村民们也越来越和气了,有时还非要往我包里塞些种的水果、红薯啥的。学生们也挺争气,成绩进步得很快,上次期中考试,一二年级都考得不错,听校长说有些家长听说我讲得好,正准备把镇上小学就读的孩子接回村小上学。每天晚上回来,我的喉咙都剧痛,这几天才好了点,校长不知道从哪里挖来一些草药,说当地叫“毛毛眼”,喝了以后舒服多了。

不要担心我,我一切都好,今天就写到这里吧,我爱你们!

写完信,杜远枫走出门,大口地呼吸着山里的新鲜空气,已经是冬天了,远远地传来几声零零星星的鞭炮声,他忽然有了个想法。

一年即将迎来最后一个节日——春节,村里陆陆续续有打工的人们回家过年,杜远枫趁着这机会,挑了个日子把回家的那些家长们召集到一起开了个家长会。他提前准备好讲稿,早早地来到操场布置。

冬日微弱的阳光像羽毛一样抚着操场的每个角落,搬着板凳的家长们陆陆续续地来了,杜远枫站在旁边的冬青树下,一言不发地打量着他们。来的家长大部分是女性,也有零零星星几个老人。有的家长打扮时尚,穿着簇新的羽绒服,抹着艳丽的口红,让孩子坐在自己腿上,用手揽着,脸贴着脸凑在一起,叽叽呱呱不知在说笑什么。有的搂着孩子肩膀,一脸宠溺的表情,往孩子嘴里不停地塞着零食。还有的跟孩子并肩坐在一起,孩子表情拘谨,神情漠然,家长一脸严肃,像是在训斥着什么。还有四个学生,父母和爷奶都没来,他们孤零零地坐在最后面,像四棵沉默的小草。杜远枫注意到其中有个叫小菡的女孩,总是盯着那些坐在家长腿上撒娇的同学,一看到就像被火灼伤了似的赶紧低下头,但又忍不住偷偷看。还有个叫高翔的男孩,怔怔地看着家长和同学们,不时低头抹一下眼睛,杜远枫知道,高翔的父母远在深圳,已有两年没回来了,今年估计也不会回来了。还有小牛,手插在口袋里,不时地吸溜着鼻涕,突然,他抬起头看向杜远枫,目光相撞的一刹那,杜远枫赶紧扭过了头。

家长会开始了,校长在杜远枫的示意下把学生们带离了操场,杜远枫先是通报了本学年每个孩子的期末成绩,表扬了所有孩子,将他们的进步告诉给家长们。如他所料,底下一片掌声,一片喜气洋洋。接下来,杜远枫清清嗓子,开始说他在教学过程中发现的关于留守儿童的问题,包括学习上的、思想上的、行为习惯上的、品德上的。家长们都仰着头听得很认真,没有人再说话和玩手机了。操场里只回荡着杜远枫的声音,空气无形中变得黏稠起来,像堵墙一样压向每个人的心头,连鸟雀们都识趣地噤了声。

他说,有些老人膝下的孙子孙女有好几个,这些孩子的父母都出去打工,就只能把孩子们集中到老人家里统一照看,这些老人们不仅要照顾地里的庄稼,还要照看这么多孩子,难免力不从心。像庄小梅家,我每次去家访,都是几个孩子凑一起叽叽喳喳地玩闹,没一个坐那安静学习的。老人们能管得住吗?喂饱饭就行了。还有李浩浩,这孩子只有个爷爷照看,爷爷年纪都70多了,耳朵眼睛都不好使,我好几次听浩浩说,他没吃早饭就来上学了,衣服也没人洗,不管天气冷热,总是那两身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衣裳,小朋友们都不跟他玩,说他身子有跳蚤,有次上体育课,我发现他不停地跺脚,一问才知道,没穿袜子,脚冻得慌,才6岁多的孩子啊,看着多让人心酸!

这还都是生活上的,学习上更别提了,没人给孩子们检查作业、答疑解惑,有些孩子因为学习底子薄弱,上课总是跟不上,下课了跟我说听不懂,虽然我一直在想辦法帮他们赶上,但家长的作用也很重要啊!还有一个孩子,我不说名字了,平时文文静静的,谁知道总趁大课间的时候在教室里偷东西,都是橡皮、铅笔这些不值钱的,后来被我抓住了,才知道这孩子的奶奶从小教育她不能吃亏,有多少便宜就占多少。这能培养出什么孩子呢?她长大后能走上什么路呢?就像小时候长歪的树,大了就很难掰直了。可孩子的培养是潜移默化的,不是你们这些家长们过年时回来说教几句就行的,对孩子影响最深的还是父母,在培育思想品德方面,父母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希望在座的父母们重视这个问题,孩子们是人,不是养的猫狗,他们需要爱和关怀,现在信息多发达啊,一天抽出点空给孩子打打电话,发发视频,了解孩子的生活和学习,这不难吧?

你们知道吗,班里的孩子一般分两种,一种是特别努力学习的,处处追求完美,想通过学习来得到老师和父母的肯定,这种学生也有心理问题,太压抑了。上周有个学生上自习的时候把另一个不停说话的学生头砸破了,全班震惊,因为他平时看着很老实一个人,一点都不像这么暴戾。还有另一类学生,满身劣习,在墙上乱写乱画,破坏桌椅,上课捣乱,你会说真是讨打,他们的确是讨打,因为他们只想引起老师的注意,哪怕方式不对。

这时,操场上像城墙一样坚固的静默忽然被打破了一个角,一个男家长喊了声,孩子们苦,我们也没法啊,要挣钱啊。

杜远枫点点头说,对,你们要挣钱,要养家糊口,可据我所知,现在国家已经开始重视留守儿童的教育问题了,有很多城市都出台了政策,打工人员可以凭借暂住证安排子女就近入学,有些城市专门开通了留守儿童教育绿色通道,开办了务工人员子弟学校。孩子不会成为你们挣钱路上的阻碍啊,你们可以带上他们,参与到他们的每个成长环节当中啊。

有个妇女站起来激动地说,不是俺不想带着俺娃,俺也想啊,天天想。可城里的公立小学难进去,民办学校学费又贵,农民工子弟学校离得远,孩子得在那住宿,你想啊,孩子在家还有爷爷奶奶照顾,在学校寄宿照样长期见不到我们,还见不到爷奶,还不如在家呢。另外,即使把孩子带身边,每天接送上下学我们根本就没精力啊,有时候迟到五分钟饭碗可能就丢了,尤其像俺妹子她家是卖蜂蜜的,常年四处乱转,这个月在这个县,下个月就跑那个县了,你让他们咋带着娃呢?

底下一片喧哗,家长们都七嘴八舌敞开了声音互相倒起苦水来,这个话题显然引起了他们的共鸣,一时群情激昂,声浪喧嚣。杜远枫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尴尬地张着嘴,他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从心底慢慢涌上来。

这时,校长走上台来,一张嘴那浑厚的男高音便镇住了大家。

家长们,静一静,今天我们要讨论的不是这一肚子苦水,大家也不是来开茶话会的,喷喷话拍拍屁股就走了。今天我们开这个家长会,就是要让在座的各位深刻认识到留守儿童身上存在的很多问题,要让各位重视起来。

要说你们为了生计东奔西走不容易,可现在国家扶贫政策这么好,为啥不能留在家乡挣钱呢?我想问问在座的各位,有多少人是被大城市的花花世界迷了心窍,不舍得离开的?有多少人是为了一张脸,为了所谓的面子,为了在乡亲们面前夸夸其谈的?有的在外面挣了点钱,就烧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天天东家转转西家悠悠,只怕别人不知道你挣了那点钱,可你们想过孩子们吗?钱挣再多,孩子没出息了,很快不就把你的那点老底吃空了?孩子品德不好,对你不孝顺,你挣个金山又有啥用?咱村驻村书记小昭同志为咱们村引来了林果产业,还帮助成立了农民合作社,这些都是带贫企业,政府补贴的有钱,你们就在家门口干干活不也能挣钱?还有乡里扶贫干部也给咱村开过会了,说咱们这土壤不适合种粮食,但因为是丘陵地带,适合种梨树等果树,我听说辛集乡也有种梨树的,人均年收入至少五万以上!还有咱村自古以来就有做蚕丝被的传统,那些当妈的,收收心,在家做做蚕丝被往外销或者开个网店在淘宝上卖,或者也弄个直播在抖音上卖,都是挣钱的门路啊是不是?即使挣得没有在外面多,但起码天天能见到孩子了。这些整天见不到爹娘的娃娃们可怜得很,那个三年级的赵晓楠,有次我见她放学了不回家,在墙上画了一个男的站在左边,又画了个女的站在右边,她就站在他们中间手拉着两边虚拟的人像,我问她在干什么,她说今天是她生日,太想爸妈了,就把他们画出来,幻想他们在跟她一起过生日。

校长说到这,声音哽咽了起来。台下的人群像被投掷了一颗石子,涟漪一波波荡开去。家长们互相低语着,有的悄悄地抹起了眼泪。

散会后,学生们从教室里涌出来,跟着各自的父母回家。忽然,走过来一个穿着长筒靴的女人,她拦住杜远枫说,老师,我想跟您说点事。杜远枫看了看她,眼睛泛红,像是刚哭过的样子。

杜远枫的声音低沉了下来,双肘支在桌子上抱住了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哭声,肩膀剧烈地一抖一抖,像是合着这痛苦的共鸣。

后来案子破了,警察告诉我,那晚我走了不久,有三个贼溜到了我们那个小区,先是偷了两户,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捞到。到我家后估计心浮气躁,不小心弄出了声响,我妻子睡眠很浅,一下子拉亮了灯,看到了贼。妻子呼救拼斗中就被灭了口,可恨他们连孩子都没放过。这三人很快便被抓到了,我一直以为会是三个穷凶极恶、残忍冷血的男人,没想到是三个十几岁的孩子。他们看上去就是一群普通的少年,眼神清澈又带点怯懦,像小鹿一样,可谁能想到就是这样的男孩会双手沾满鲜血。法庭审判的时候,他们当中最高的,年龄最大的那个被判了死刑,他突然哭了起来,远远地朝我的方向跪了下来,我知道他的良心让他感到痛苦,他后悔了。可我不能接受,这轻飘飘的一跪换不回我的家人!从这以后,我就魔怔了,整天神思恍惚,班也不去上了,请了长假,我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这个世上我真成了孤家寡人了。我有个朋友的媳妇在公安局,我朋友看我状态很不好,就托他媳妇帮我打听案子的具体细节和罪犯背景。后来我这朋友提了几瓶酒来找我,一进门就说,我给你打听清楚了,今天听了这三人的事,你的恨也许会减轻点,喝了这些酒,哥陪你大醉一场,这事就翻篇吧。

这三人都是农村来的,一个15岁,一个16岁,还有一个刚满18岁。15岁那个男孩叫刘小根,他的父亲从小没读过几年书,很年轻就出来打工了,认识了一个工厂里的小妹,也就十八九岁的年纪,两个懵懵懂懂的人就在一起了,很快怀上了一个孩子,女孩家里不同意他们结婚,让她把孩子打掉,最后还是生了出来,女孩向刘家要了一笔钱把孩子往刘家一扔就一走了之了。刘小根的父亲那时也还是个孩子,对这个婴儿不管不问,偶尔往家打个电话听见孩子哭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孩子。后来刘小根的父亲结婚,因为要瞒着女方,就谎称刘小根是他弟弟,所以,刘小根从小就是他爷爷奶奶照顾大的,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就格外自卑,很快辍了学,像他父亲一样去城市打工,可又吃不了苦,慢慢跟着学坏,走上了扒窃的路。

那个16岁的男孩叫王阳阳,他倒是有父有母,但父母都在外地打工,他也是常年由他爷爷照看,他爷爷盼了四个孙女才盼来了这个男孩,娇惯得不成样子,小小年纪就打鸡骂狗,村里人人厌恶,有次把老师头上砸了个大包,一害怕就躲家里不上学了。后来偷了他爷爷的钱,跟着村里的小青年跑省城玩,慢慢地就加入了犯罪团伙。

那个18岁的男孩,家就住在这个溪山寺村,他倒是从小就老实本分,但很多年前他父亲去县里跑出租,被人杀害了,凶手一直没找到。他母亲受不了家里穷,丢下两个孩子跑了,一直没有音讯。从那以后,他家就一日不如一日了,这男孩就是从那时性格大变,变得暴戾凶狠,只要是欺负他弟弟的小孩,他就把人往死里打。可能是想家里没个顶门立户的,他狠一点,才能保护家里不被村人欺负吧。后来因为在学校经常打架,被镇中学劝退,他就跟着一群小混混跑到了省城。

那时他们三个都只是想来省城玩玩,顺便看看有什么挣钱的门路没有,谁知道他们结交了一些不良少年,引他們加入了一个犯罪团伙,这个团伙专门威逼利诱青少年偷窃抢劫财物,每天都要完成任务,否则回去就要被毒打。他们三个已经后悔了,但被紧盯着,还拿家人的性命威胁,脱不了身。那晚,他们偷了两户都一无所获,到我家时是抱着很大希望的,也得手了,偷了不少钱,没想到其中一个偷到梳妆台上的钻戒时,惊醒了我妻子。我那傻妻子啊,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一看这些贼都是些瘦小的少年,立马就大了胆子,最重要的是她看到了男孩手里拿的钻戒,那是我送她的结婚信物,她怎么能由他们带走呢。

我知道这一切后,果然,心里的恨减少了几分,但还是无法释怀啊,从没杀过人的少年们,为什么一冲动偏偏杀的是我的妻儿?我善良的妻子和可爱的儿子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被夺走生命?

杜远枫的声音又开始激动起来,忽然僧人说,我去再烧点茶水,转身离去。杜远枫看着手中那个白瓷茶盏,杏花疏影里,那抹净白就像妻子的脸颊,他的心又开始灼痛起来。他一仰头把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忽然一阵眩晕,原来心痛的时候,茶也能喝醉。

过了许久,僧人回来了,他说,你现在来到溪山寺村,是为了什么?

杜远枫说,我以前当医生的时候,觉得人们终日奔波劳作,但生命如此不堪一击,它是由柔软的肉和脆弱的骨头组合成的,一场灾祸、一顿棒击、一次染病,都能让它受到致命的伤害。所以我立志当一名好医生,救死扶伤。可这场变故发生后,我忽然一夜之间体悟到很多,比身体更重要的是一个人的心灵,如果心灵被蒙蔽了,身体健康茁壮又有何益?而这些年轻的男孩,人生才刚刚开始,心灵就已迷失了方向,走上了歧途。我忽然很想看看他们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我想了解农村这群我从没了解过的群体——留守儿童。我想凭着自己一点微薄的力量去改变点什么,哪怕什么都没改变,也不后悔。

对了,说来也巧,我在一次家访中才知道我班里一个叫小牛的孩子是被判死刑的那个少年的弟弟,他的哥哥走上了歧路,还好他没有,聪明懂事、学习也认真,但我还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每次看到他总会莫名地生出憎恶,我减少去他家的次数,上课也不常提问他,我知道他是无辜的,但还是过不了心里这道坎。

杜远枫无力地垂着头看着眼前的茶杯,一片花瓣旋转着落到杯中,像只玉白色的微型小舟荡漾在淡青色的茶水上。杜远枫大口地喝着茶,一仰头,清亮的泪水潸潸划过脸颊,落入杯中。

6

又过了几日,当杜远枫再爬到山上,已经人去庙空了。他刚走近庙门,就发觉一丝异常,没有木鱼声,整个寺庙像是和周遭的空气冻结在一起。他一脚跨进门,踩碎了这寂静。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殿内,他注意到僧人的床铺整洁,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僧人总是随身戴着的那串念珠,整整齐齐地放在旁边。杜远枫心里陡然一惊,僧人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杜远枫怅然地下了山,从那以后,他的失眠就开始用药物来治疗。

小牛几天没来,他爷爷打来电话请假,说是家里有些事。杜远枫讲课的时候总是会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个空荡荡的座位,没有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睛和令人捧腹的发言,真有些不习惯,他无数次地告诉自己别管闲事,却又总觉得不放心,晚上吃了饭后还是向小牛家走去。

一进院子,便看见堂屋摆着小牛奶奶的遗像,遗像前供着香烛和纸花,小牛额上系着白布条,一见杜远枫来,忙从椅子上跳下来。杜远枫对小牛爷爷说,我不放心小牛,还以为他生病了,本想来给他补课呢,真不好意思。老人忙把他迎进屋,倒了杯水说,老伴一走,我几天没缓过劲儿来,再加上操办丧事,累得一身的老毛病都犯了,照顾不了小牛,他还得照顾我,耽误了几天学习,真对不住您。

别这样说了,亲人去世,孩子即使上学,也难免分心。

您知道吗,杀他爸爸的凶手找到了。所以孩子心里也都是事儿,哪能学进去啊。我老伴就是听说凶手找到了,眼睛才闭上了,熬了这么多年,受了这么多罪,她终于能解脱了,我那可怜儿子也能在九泉下安息了。说出来估计您都不信,凶手竟然是溪山寺里那个和尚,他是自己跑去镇派出所自首的,说是那晚喝醉了酒跟我儿子起了争执,一冲动就把人杀了,杀人后不敢回家,听说这边山高林密,就抛家舍业跑这儿的山上出了家,他没想到,我们也没想到,竟然成了一村的邻居,有时候还见过面。这和尚前几天不知道咋良心发现,去自首了。唉,他一时冲动,好端端的一个家就成这样了。

老人悲痛的情绪和着浑浊的泪喷涌而出,满脸的皱纹堆积成了一枚山核桃。杜远枫不忍再看,心里波涛起伏,一时间大脑一片茫茫,和尚那双细长的眼睛和那山寺里的杏花像拉长的镜头一样模糊难辨。

杜远枫的失眠越来越严重了,一片安定已没有用,吃进肚里如泥牛入海,踪迹全无,什么作用都没起。他每晚都像被失眠撕裂成两个人,互相争吵喧闹,往事纷至沓来,挤得脑子想要爆裂。他又加大了安定的劑量,一次两片,不行,三片……日子把白天和黑夜连成混沌的一片,没有分割线,他如同整日浑浑噩噩步履蹒跚地行走在满地泥泞中,不知道是第几个白天,第几个黑夜。

这天晚上,杜远枫看着手边的家书,忽然不知道要写些什么了,这注定是一封投寄不出的信,他一下一下地玩着打火机,听着那啪啪的声响,火光里,妻子的笑脸映了出来,火苗燃烧了信纸,他神思恍惚中吃下一把安定想,如果能睡着该有多好,哪怕永远不醒也行,也许梦里就能和他们团聚。

再醒来时阳光明媚,眼前是一片洁白的房顶,满屋子药水的气味。一扭头小牛趴在旁边的桌子上正睡得香,一个护士端着托盘走进来轻声说,你醒了?昨晚要不是这个小孩发现的早,你就永远睡过去了。真是的,有啥事想不开,要吃那么多安眠药啊?!杜远枫呆了半晌,下意识地拿过枕旁的手机翻看,全是学生或家长发的短信,都是关心的话,这些朴实的话语大部分要靠猜,因为错字很多,他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了。转过头,他潮湿的目光缓缓抚过小牛那削瘦的肩膀,发黄的头发,长长的微微颤动的眼睫毛,桌子上摊着他的作业本,杜远枫拿过来看,是篇作文:

我的父亲

我真正的父亲已经死了,我想不起来他的样子。

我有一个想象中的父亲,他像我真正的父亲一样爱我,关心我。我不会做题的时候他给我讲,我肚子饿的时候他给我盛饭,他知道很多很多东西,他什么都会,我真想有这样一个父亲啊,让他给我讲很多很多有趣的知识,带我去田野里放风筝,去河里游泳,永远不用担心他会打我骂我,也不会再担心那些坏孩子欺负我。

我爱我想象中的这个父亲——杜老师。

作业纸上开始开出大朵洇开的花,洁净的水雾的花,将字都慢慢晕染成一抹淡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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