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海津
曾小春是我国十分有影响的儿童文学作家,他坚持在业余时间创作儿童文学20余年,几乎每写出一篇作品就引起不同程度的反响,特别是,他的儿童小说作品集《公元前的桃花》荣获中国作家协会第八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曾小春7岁时就开始为队里牧牛,少年的他经常去远山割草砍柴,艰辛和欢乐浸润着的童年,给了他的小说真实的乡土气息,也使他能够比别的作家更深刻地思索乡土生活以及成人世界。他的作品根植于故土,直面现实生活,既冷峻又富有诗意,字里行间饱含着作者对故土和亲人的真挚感情。我们读曾小春的小说,犹如观赏一幅美丽生动的江南乡村生活画卷,在他的作品里,我们可以看到安徒生、狄更斯、葆拉·福克斯、查理·金斯莱等大师的面影。他以慈爱的胸怀关注着中国当代儿童的精神成长史,探寻他们当下的生存状态,并反映他们如何超越苦难,获得心中的明亮之光的历程。面对着儿童文学作家中的“这一个”,我不得不重新审视曾小春的儿童小说创作文本,并由此梳理出我对儿童小说的看法。
一.永远的乡土记忆
当代儿童小说的创作大体上经历了三个重要阶段,一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那是一个取得了特殊成就的时代;二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一批中青年作家怀着强烈的历史责任感,冲破儿童小说在题材和主题方面的禁区,创作了许多优秀的作品;三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这一时期涌现了大批新生代作家,他们更多关注的是当代少年的日常生活和心灵成长,这其中又以曹文轩为代表的“唯美派”和杨红樱为代表的“快乐派”最具影响。曾小春的儿童小说并没有追随“唯美”或“快乐”的潮流,而是坚持着自己的特色,他和曹文轩一样立足乡土,可是他并不仅仅用笔墨写乡土,写乡村孩子,他更是用心灵去感受,去走近、关怀那些乡土里的生命,同时,他优美的描写还展示了乡土记忆和人性的魅力,充满了对故土的深情回忆和温暖眷恋。
曾小春对乡土的情感是复杂的,一方面,他童年成长的记忆都保留在那里,乡土是他生命最初的记忆,可是当成人后,他又远远地离开了乡土,进入现代化的都市,享受舒适现代的生活,和曾经的生活斷裂。这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很多作家都有同样的境遇,于是故土变成了遥远的文学载体,曾小春也不例外,可是他的乡土情结显得更为朴实,他本来就是乡村的孩子,他对那里的眷恋是深刻真实的,所以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写出动人的挽歌。比如《穿双棉鞋回故乡》就是这样一篇让人感动、令人深思的作品。
幸子和福子的爸爸想改变清贫的生活,背井离乡,南下广东办厂,结果遭遇金融风暴的袭击,雪上加霜的是原本一起合作的二叔陈东海见形势剧变临阵撤股,使工厂濒临破产。陈东方想尽办法,终于克服困难力挽狂澜于既倒,不但使工厂保存了下来,而且不断发展壮大。为了让一家人团聚,陈东方把还在家乡的女儿幸子也接来了,但此时,二叔却因为赌博欠下巨债,耍了一个“阴谋”,巧妙地绑架了侄子福子,以致福子始终被蒙在鼓里。陈东海骗取了陈东方的20万元后,销声匿迹。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福子在中心广场发现二婶带着小晴姐姐在拔草,得知他们生活很艰难,陈东海一家不计前嫌,请他们回家团聚,并让小晴她娘重回厂里工作。这个故事看似反映的是成年人的生活,但小说却是儿童的视角,所有的情节和心理描写都是通过幸子和福子的角度展开的,而且,小说不但展示了成人社会的种种现实问题和人性问题,还把童心世界里最质朴的一面也折射了出来。
“阴谋”虽然在任何社会都有可能存在,但在现代社会商业文明的笼罩下更显得突出,因为现代社会是被种种膨胀的欲望所推动的,对金钱的贪婪、对被利用对象的控制等,甚至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会不择手段,小说中的“二叔”陈东海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小说的叙述在乡村与城市之间徐徐展开,不断跳跃和转换。一个是现代都市商人性格的典型——二叔陈东海,一个是单纯的乡村娃代表——福子,两人性格相映成趣,巨大的反差之下,蕴涵了作家对传统乡土的迷恋和颂扬。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棉鞋”的形象,其实就是故乡的象征,它朴素,但是却有着故土的温暖和温情。“家乡的冬天异常阴冷,穿着妈妈留下的棉鞋,就像妈妈的手捂着那样温暖。幸子年年都在长高,而每双新棉鞋,穿起来都是那么熨贴合脚,好像妈妈刚刚量过她的脚做出来的。一年又一年,衣橱里的棉鞋少了空了,最后只剩下这一双。”[1]幸子的棉鞋就剩下最后一双,这其实也是作者对乡村生活,乡土人情淡漠现象的暗示,随着社会的发展,物质文明横行,乡土及其所象征的传统文化空间正面临商业资本、工业文明与消费主义的围追堵截,乡村文化的朴实和温情濒临被摧毁的危险。曾小春通过孩子的眼睛,发现了这一事实。可悲的是,小说中所有的人都安于城市的生活,只有福子惦念着乡村的生活。
幸子有些烦躁地说:“弟弟,我就不明白,东莞这么好,随便掰下一个角角,都比家乡漂亮,干嘛老掂念家乡那些事?”
福子委屈地说:“姐,我会说家乡话,但不知道家乡怎么回事哩。”[2]
这是一代人记忆断裂,福子急切地想知道所谓的故乡是什么,可是那些知道故乡的大人,却沉浸在追求财富的物欲都市中难以自拔。现代文明正逐渐占据上风,带来了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的巨大改变。但与此同时,不可否认的是,这种城乡二元的对立中充满种种矛盾、冲突和阵痛。这种不可避免的阵痛体现在诸多方面,既体现在幸子一家和二叔之间的矛盾冲突,同时也体现在现代工业文明与传统的乡土文明的冲突、矛盾与斗争中。作家通过儿童的对话、儿童的视角,去极力描写那些被成人忽略了的乡土气息、乡土风貌。对比都市里的喧嚣,乡村简直像一首牧歌那样优美。正如著名评论家谭旭东所言,“曾小春的儿童小说主要讲述乡村孩子的故事,把笔墨倾注在对乡村小生命的关怀上,展示乡土人物的人性魅力,追问时代变革下的人的本质,很有力度和分量。”[3]作者讴歌了乡村孩子的单纯,其实也是对乡土文化的颂扬。同时,他的小说无形中也是对都市文明的一种抵抗,就如一曲悠扬而哀怨的乡土挽歌。
二.人性的反思与拷问
乡土是很多作家的主要题材和灵感源泉,可是这一类的作品很容易陷入自我回忆自我抒情自我沉醉的狭隘范畴。曾小春在小说中表达了对乡土文化的眷恋和赞扬,但是与众不同的是,在书写乡土的同时,他并没有沉浸在自我回忆里,而是能够跳出自己的生活经历,去关注时代发展下的乡土文化变迁,并且思考叩问在时代洪流下,乡村少年的生活变化和心灵感受。曾小春以一支妙笔刻画了亘古不变的复杂的人性人情,他的小说触及了很多尖锐的现实问题,体现他对社会人生的深刻思考。
曾小春小说最大的亮点在于展示了乡村小生命的本色,并对这些小生命的童心和乡土人性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和艺术书写。比如《月光水井》,就是一篇脍炙人口的佳作。小说讲述了一个小男孩如何在心理斗争后偷偷地为自己的婶娘,一个与母亲关系不和的长辈“细婆”挑水的感人故事。他可怜孤苦伶仃的亲人“细婆”的境遇,却又怕妈妈知道,就在晚上偷偷地帮她挑水。月亮升起之时,是“小从子”为“细婆”到水井挑水之刻,也是人性与伦理蜕变重生的过程。小从子肩上担着的不仅仅是甘甜的井水,更是一个孩子心底最纯净的善良与朴实。小从子的这一行为也得到了外婆的支持,外婆每次都提着灯帮他照路。两代人之间久已形成的恩怨,因为一个孩子夜晚担水的行为得到了消解。小从子的行为感动了母亲,引起了她的反思与叩问。为了免除担水之苦,后来小从子的母亲在给自己打水泵的同时,还主动给上街的“细婆”也打上了压水泵。小说围绕小从子为父母赎过的种种细节,细腻地表现了他的心灵深处的淳朴和善良,同时也围绕小从子这个人物,展现了外婆、爸爸和妈妈等成年人的形象和性格,表现了成年人观念强加于儿童的痛苦和怅茫,深刻揭示了当代中国儿童的生存状态。
留守儿童问题也是曾小春小说的一个重要内容。一直以来,留守儿童处于被社会遗忘的角落里,他们既缺乏父母的关爱,又得不到来自社会和成人世界感情上的关注和补偿,可是曾小春看到了这些孩子内心的缺失,感受到了他们成长中的苦恼和缺憾,他的长篇小说《手掌阳光》真实描写了留守儿童的生活,深刻揭示了“留守”这一行为对他们心灵的成长和生活道路的影响。
《手掌阳光》中的骑子岭女孩兰妮子,可以说就是这个“空巢”时代里留守儿童的典型。兰妮子的父亲本是村长,但却在后来的竞选中失利,从而失去工作,不得不外出去广东打工,他们不希望兰妮子受苦,把她留在小镇姨父家里,让她与小表哥刘水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在山里已经无猎可打的火种爷爷,也来到镇上守果园,与两个孩子朝夕相处。刚开始的那段日子,兰妮子明显是寂寞的。谁不希望在自己跌倒时,孤单时,无助时,帮助自己的不是还有点生疏的表哥,而是朝夕相处的爸妈,但越是这段日子,兰妮子越是坚强走了过来。她心里知道,迟早有一天爸妈会回来,所以一定要让他们看到健康快乐的自己。而远在广东漂泊的爸妈,希望决不可能比兰妮子弱。他们有重大的包袱,他们还要照顾兰妮子,他们还要弥补给兰妮子更多的爱,所以,他们一直努力。可日子并不会一帆风顺,“天有不测之风云”,兰妮子娘因超负荷的加班被机器压断了左手腕。“娘的左手丢在了广东!兰妮子以前的广东梦,像一只气球,蹦的一声,破了。”[4]兰妮子父母回到家乡,老巴子靠打工赚来的钱买了一辆车,通过做运输生意致富,后来还在镇上盖起了新房子。由于刘水、兰妮子表兄妹俩都很努力,他们一起考上了县中,读中学后的兰妮子一副阳光女孩的形象,而与兰妮子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小说中的小表哥刘水。刘水虽然聪明善良,但当他家与兰妮子家出现了贫富悬殊的反差之后,城与乡的冲突使他心绪复杂,导致一度心理失衡而对表妹进行了人为的疏离,两个孩子的关系差点变僵,小小心灵饱受磨难。好在,还有以往的生活点滴支撑着他们,希望的火苗并未因此而熄灭。在刘水、兰妮子他们独自山间夜行冒险之后,刘水终于战胜自我,获得了全新的认识和自我的超越。太阳出来了,两个孩子,手牵着手,再次仰着头,朝太阳拼命地伸出手臂,又做起了手掌阳光的游戏,这象征着他们已经走出困惑的泥潭,获得了心中的明亮之光。
曾小春的小说不仅揭示了乡村中存在的很多现实问题,还向生活在乡村这片土地上的一些特殊个体投去关怀的目光,比如《丑姆妈,丑姆妈》就是一篇充满了人文关怀、书写人情冷暖的优秀作品。小说中的丑姆妈是一个悲惨的乡村妇女形象,她喜爱孩子,最大的樂趣就是逗孩子玩,可是生活却给了她一系列的打击:丈夫去世,左腿残疾,眼圈溃烂……她还是顽强地活着,后来,靠着捡破烂收养了一个孩子,并且给他起名叫“瓦片”。丑姆妈对这个孩子万般宠爱,但孩子却生性顽皮,甚至还嫌弃她这个丑丑的妈妈。读到这里,我们不禁为丑姆妈伤心,她本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可是平静的生活被命运打破,满腔的母爱又无人接受,作者用淡然的笔调去叙述,似乎要告诉我们,这没有什么稀奇,在广阔的乡土,这样的人有很多,这样的母亲也有很多。不过,小说最后还是给了我们一个温暖的结局,“瓦片”在要去学堂的那个早晨,终于紧紧抱住了丑姆妈,他长大了。
这篇小说淡定而超然地给我们讲述一个小镇妇女的辛酸生活和一个孩子的成长历程。同时,值得注意的是,曾小春以“瓦片”这个养子为例来表达对人性的本质的反思,不仅仅是因为亲情,更是因为丑姆妈的独特性非常典型地代表了传统乡土文明的特点。作为一个女人,丑姆妈有意识地保留自己的母爱,因为,在生活的风雨中,只有如此,才不至于忘记自己作为母亲的责任,才能够建构起自己在社会生活中的身份认同。在小说中,丑姆妈的形象再次代表了这一点。为了“瓦片”,她不顾一切,走上坎坷的道路。而在漫长煎熬中,她始终保持着作为一个伟大母亲的精神品质,充满着质朴的爱与宽容。
曾小春描述了母爱不被认同的尴尬处境,表达出对于人性中丑恶一面的深刻反思,为的是让各位成长中的少年,在成长的道路上,不要再带着任性和叛逆的镣铐上路。这体现了曾小春对乡土全方位深层次的人文关怀,他的小说不是浮光掠影停留于表面,而是进行深入的挖掘和探寻,“瓦片”最终接受了丑姆妈,不仅消解了母亲的心病,唤醒了亲情应有的暖意,也使小说获得人性的温度和厚度。
三.儿童视角的成长叙事
童心和童趣是儿童认识世界和适应生活的方式,也是儿童文学的生命力所在。对成人来说,理解童心和童趣,才能理解儿童;尊重儿童的行为表达方式,才能真正成为儿童的朋友。而儿童文学作家,只有在作品中真实地展示儿童的心理和他们独特的行为方式,才能赢得儿童读者的阅读兴趣。曾小春始终保持着一颗童心,而且他眷恋童年,用儿童的视角去审视生活,创作出的小说非常真实动人,深度发掘了童心之真,童趣之美,把人们引入了童心童趣的审美殿堂,具有特殊的艺术魅力。
我们都知道儿童喜欢听故事,曾小春在小说《空屋》中写了一个喜欢听故事的孩子:
枕着外婆柔软的臂弯,孩子便痛苦而兴奋地走进外婆的故事中去,每一个故事都是外婆脸上那曲折不幸的皱纹。迷蒙中,孩子睡着了,他听到天国里响着歌似的诵经声,他看到松鼠野兔狼虎豹百灵鸟……在木鱼的仙乐中翩翩起舞;在释迦牟尼佛的光环照耀下,不幸的人们正净化着灵魂,超度茫茫尘世……[5]
用“痛苦而兴奋”来形容一个听故事孩子的心理,可谓新鲜,但是仔细一想,对于一个还没有认识世界的孩子来说,每一个故事都能带给他内心的战栗和颤动,他一方面兴奋于新的世界向自己打开,一方面又因为超越以往的经验而感觉到痛苦,这种微妙的儿童心理,被作家刻画得入木三分。
在成人眼里,儿童的世界和生活都应该是单纯简单的,可是曾小春却不这样武断地认为,他深入儿童的内心,发掘他们心灵深处的小宇宙,于是发现,在孩子的世界里,竟然也有那么多丰富的情感,无论是友情还是亲情,孩子都比成人更加敏锐地感知着。在小说《西去的铃铛》里,作者给我们讲了一个感人的友情故事。生活在小镇里的主人公“我”和山里孩子“安子”成为朋友,但是因为镇子里的伙伴嫌弃安子是山里人,所以“我” 被迫和安子绝交。但是后来“我”被安子的友情感动,又重归于好。在成人眼里,这只是小孩子平平常常的闹别扭,耍性子,可是作者却描述得分外真实。“我”是一个过分自尊好面子的人,小说开头,作者有这样一段描写:
“呵呵,吃奶都还不知饱,你就会挑水么?
人还没桶大呢,别掉井里去了。
……
这种语气夸张和略带嘲讽的话语让我十分受用。
在我听来,这是大人们对我的一种委婉夸奖。”[6]
“我”去打水时为了博得人们的夸奖,吃力地挑着超过自己力量的水,而在回家的路上,“我和那小子空着手在后面跟着,我走快一点,他也快一点。我火了,干脆跑到前面去,他却没敢再跟我比。我不时回头斜乜他一眼,他与挑柴的老人并排着走,脑袋转来转去地看着眼前的小镇。”[7]这些小小的细节,将一个争强好胜,倔强不服输的小孩心理表现得淋漓尽致。
童心和童趣是人类的天性,成人无非是在成熟的面孔下压抑了这种天性,使它不轻易在大庭广众面前暴露罢了。但是,如果有适当机会,这种天性还会流露出来。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的:“凡一个人,即使到了中年以至于暮年,倘一和孩子接近,便会踏进久经忘却了的孩子世界的边疆去,想着月亮怎么会跟着人走,星星究竟是怎么嵌在天空中。”[8]儿童文学就该把握儿童的好奇心去创作,写出他们有趣的生活。童趣既然是儿童认识人生并预演人生的方式,那么童趣就不仅有实践实验意义,也有丰富的人文内涵,开挖童趣中的人文内涵,也是曾小春在儿童文学创作中又一着墨点。在小说《父亲的城》中,曾小春是这样写小哎等待父亲归来时的心理活动:
他的头发浓黑粗壮,脸庞白皙、稍长,或许是赶路沁出了细汗,他轻巧而优雅地掏出方方的一块白手帕,迅疾而从容地印去那些令他燥热的汗粒。如果我这时嘿地脆叫一声,他一定机警地顿住脚,仰脸看着山上,神情有些疑惑,但绝不仓皇,他微眯着眼搜寻着,而我却缩身于草丛之中了,紧张地倾仄耳朵,谛听着山下他的动静,但我听到的是一阵心的狂跳。他沉着地不开口,没有发现什么,便又开步赶路了。我有些失望与不满,拾一颗细石子朝脚步声扔去,可他照样走着,嘁喳嘁喳地走着,大步有力得很。我很委屈,却也无奈,只好站起来,像电影里那样大喝一声:“站住!”[9]
小哎的父亲来自遥远的城市,那里对他来说无比陌生且神奇,他的父親在城市里工作,他的作品经常在乡村广播里播放,这样的一个父亲,决定了小哎对其特殊复杂的感情。在这段描写里,我们能读到一个孩子的调皮和任性,他并不是像大人那样倚门等待,也没有兴奋地跑去迎接,奔到父亲怀里,而是先“嘿地脆叫一声”,然后“拾一颗细石子朝脚步声扔去”如果此时父亲依然没有注意到他,他就站起来大喝一声。这一系列动作,把一个淘气小孩的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但是,如果进一步思考,我们会想:为什么小哎要以躲起来的方式去迎接父亲,这种方式,除了有趣和好玩外,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在小说中我们会发现,小哎对父亲是崇敬而仰望的,所以他内心不自觉地有点怯,因此他潜意识里会选择“躲”这种见面方式。在母亲面前,小哎则完全不必掩饰。父亲对于小哎,是陌生而奇妙的城市,所以他有距离,而母亲,则是生养他的乡村,使他感到熟悉和温暖。
儿童本位的坚持也是曾小春小说的一个重要的特点。虽然说儿童小说是面向儿童而创作的一种文学,可是在实际中,很多作家存在着“代言”现象,即小说的立足点不是儿童,而是借儿童生活与儿童形象,来表达作家自己对童年生活的回忆,寄托一种别样的情感。曾小春则在自己的小说中坚持儿童本位的立场,他从儿童立场出发,发现儿童, 捍卫童年,尊重儿童,把儿童世界真正地还给儿童。作家要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它要求作家放下既定的成人思维,摆脱成人对儿童的看法,真正站在儿童的角度去写作。成年人往往会以简化的态度对待童年,不去注意它也有复杂、微妙、细腻的一面。其实童年的形态是各异的,每个不同的个体生命都有各自不轻易被人察觉的孤独、委屈和迷惘,曾小春通过他的小说给我们绘制了多姿多彩的成长叙事和童年心灵镜像。
比如他的小说《水字兰亭序》就充分体现了儿童本位的的创作理念。这篇小说没有曲折的故事和情节,只是描写了一个儿童内心稍纵即逝的瞬间,而这些瞬间在成人眼里不足挂齿,可是它们却在少年心里留下痕迹,并且影响他的成长,如同小说最后那句:
那以后,我沒有再见过她。她既没有再来,我们也没有去探望她,尽管她住的地方离我们并不远。但是只要有空,我就会蹲在厅里,一手端着水碗,一手执着毛笔,在地板上练习书法。当然,写得最多的还是《兰亭序》。[10]
这篇小说曾被选入《青年文摘》,并且得到很多人的赞赏。著名评论家雷达赞赏这篇小说具有含蓄之美,他指出:“小说始终以少年‘我的视角来叙述,不慌不忙,从容道来,其情状却不是今天少年们经历的时事,而是隔着一层蒙蒙细纱和遥远的时空,仿佛某个现代派作家笔下的恍兮惚兮的情景。有种久违了的陌生感。”[11]这写法,使人想起鲁迅笔下的英俊少年闰土,或者社戏里的意趣。我认为:这篇小说的成功之处不仅在于富有悬念的情节设置和舒缓节制的氛围营造,还在于作家对儿童本位的坚持和应用,小说完全摒弃成人视角,用儿童的目光去观察,捕捉到一个儿童内心稍纵即逝的瞬间,绘制了一幅幅饱含着作者种种新发现的童年心灵图景,并且我们还可以感觉到,作者是努力和主人公一起成长的。在成长叙事中,“我”的内心世界,“我”的情绪波动,都是真实可感的,让读者更能体会到儿童本位的真实的魅力。
作为当代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曾小春把乡土融为一种自觉的文化意识,展现了乡村孩子们丰富的情感和心灵秘密,同时他还通过现代意识来观照少年儿童的心理和性格,又试图透过孩子心灵来折射时代的投影。正如著名作家高洪波所说:“曾小春的小说常用儿童视角来审视成人世界,许多故事就像小从子担水的晚上看到的月光,有着淡淡的温情与忧伤。”[12]他的小说凭着真挚的感情和高超的艺术技巧,坚持着对乡村儿童精神世界的守望和人文关怀。他的语言优美而充满诗意,表达出对乡土自然的神往和憧憬,仿佛在召唤着我们,回归乡土、回归传统、回归自然。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他的儿童小说准确传神地描绘了城乡冲突里中国儿童的生存状态,正如他的小说《手掌的阳光》中那首隐喻着希望和责任的一首诗:“爸爸背着儿子,儿子背着书包,书包背着全家的希望,书包压着儿子,儿子压着爸爸,爸爸压着大地,大地压着全家的重量。”我们更愿意听到,《公元前的桃花》的结尾处,话筒里传来朵闪的那一阵快乐的尖叫:“你们别忘了,我的桃树也会开花!”
参考文献:
[1][2]曾小春.穿双棉鞋回故乡[M]//公元前的桃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09:203、208-209.
[3]谭旭东.倾心书写乡村儿童——谈曾小春的儿童小说创作[N].文艺报,2008-10-13.
[4]曾小春.手掌阳光[M].济南:明天出版社,2009:85.
[5]曾小春.空屋[J].少年文艺,1987(4).
[6][7]曾小春.西去的铃铛[J].儿童文学,2007(11).
[8]鲁迅.鲁迅全集(6)[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35.
[9]曾小春.父亲的城[M]//公元前的桃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09:165-166.
[10]曾小春.水字兰亭序[J].儿童文学,2008(12).
[11]雷达.含蓄的智慧——简评曾小春《水字兰亭序》[J].儿童文学,2008(12).
[12]高洪波.月光水井——盛世辉煌中国优秀儿童文学大奖作品选[M].昆明:晨光出版社,2009:1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