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蔓林
摘要:《我们与恶的距离》是台湾公视2019年3月推出的一部10集社会写实剧,该剧透过一场“无差别杀人”事件,串联出不同立场的关系者,不仅关注加害者家属与被害者家属的心理及生活实况,还展现媒体现象反思、人权律法挣扎以及精神病识探究等内容。该剧打破了传统台剧的许多套式,题材真实,多条主线交织并进,人物个性鲜明且台词精辟,金句频出,它呈现社会发展的当下存在的不同问题,藉此引领观众自己去思考社会中以及人性中的“恶”。
关键词: 《我们与恶的距离》 现实题材 多线交织 人物鲜明 台词精辟
一.前言
《我们与恶的距离》(下文简称《与恶》)是由台湾公共电视、CATCHPLAY与HBO Asia共同推出,大慕影艺制作的社会写实剧,全剧共10集,从2019年3月24日起每周日晚上9点两集连播,4月21日完结,播放期历时1个月左右。《与恶》主要是透过一场“无差别杀人” 事件,串联出不同立场的关系者的故事,不同立场的人物包括受害者家属、加害者家属、人权法扶律师、精神科医生、社工、还有传媒编辑以及社会大众等。该剧不仅细致描摹加害者家属与被害者家属的心理实况,还展现媒体现象反思、人权律法挣扎和精神病识探究等内容,勾勒出台湾完整的社会职场人的样貌。
因为题材真实、剧情紧凑、情节高能、人物形象鲜明、台词精辟等因素,《与恶》自开播以来,便受到了社会大众的热烈关注,制造了无数个讨论话题与口碑热潮,成功开启社会大众的对话与思辨,鞭辟入里的写实剧情更是被网友盛赞为“久违的神作”,制作质量也被誉为“台剧的天花板”。这部剧打破了传统台剧的许多套式,不再是玛丽苏的爱情偶像剧,也不是单一的男女主角。主要剧情来源于社会真实事件,叙事角度多样,五条主线交织并进,人物虽多但个性鲜明且台词精辟、发人深省。它真实呈现了我们社会发展的当下存在的许多问题,但并没有为观众设定一个标准的答案,而是藉此引领观众自己去思考,去挖掘自己心中的答案,因此才引起观众们的广泛关注与热烈讨论。
二.《我们与恶的距离》的艺术特色
(一)现实题材、直面社会
2016年,公视邀请吕莳媛开发剧本,她原本计划以“八仙尘爆”为题,后因此案与资策会“创新应用服务研究所”合作,将新闻事件与网络留言的大数据分析作为编剧参考,考虑到戏剧的冲击性,她在写作过程中将主题转向无差别杀人事件。历经一年多的准备与撰写,于2018年完成剧本,而后由大慕影艺投案制作。
“无差别杀人”这个词汇最早来源于2008年日本的秋叶原杀人事件,当时25岁的加藤智大开着一辆货车冲进了行人专用道,撞倒、碾压多名行人后,下车继续用匕首攻击无辜的路人。这个事件在全球范围引发了恐慌,日本媒体将之称为“秋叶原无差别杀人事件”,这个概念也就由此流传下来。因为此行为没有特定的下手目标,故又称为“随机杀人”。台湾曾发生多起“无差别杀人”案件:2014年发生的郑捷随机杀人事件,最终造成4死24伤,郑捷于2016年被判决死刑定谳18天后执行枪决;2016年台北市内湖发生的随机杀人事件,造成一名4岁女童小灯泡死亡,又称“小灯泡事件”,因嫌犯王景玉罹患思觉失调症,所以被判处无期徒刑,褫夺公权终身等。这些事件看似遥远,但随时可能发生在普通人身上,《与恶》中的“李晓明有诚戏院随机杀人事件”和“陈昌公园杀害两名女童”正是取材于此。真实的故事原型本就非常震慑人心,当变成影视画面再次完整地在观众面前呈现,所带来的震撼感也就更加强烈。
法扶人权律师王赦在剧中一直在以对法律、对人权的执念来支撑自己的行动,对他来说,李晓明死刑定案了,但找出、研究李晓明的犯罪动机才是杜绝憾事一再发生的关键,只是面对愤怒的家属及大众,他的下场是被泼粪。而现实中也有这样一位被称为“魔鬼代言人”的律师,他就是黄致豪,曾为郑捷、龚重安、王景玉、陈伯谦等人辩护,几乎接手的每起案件都是人神共愤且罪证确凿的重大刑案,他坦言因为帮杀人犯辩护自己在民众心目中也成了犯罪者,搭捷运时被老太太吐口水,也曾在麦当劳被民众痛骂,甚至被房东拒租。
而关于大众与舆论的关系,每集开头出现的网络评论简直就是“键盘侠”的真实写照。正在输入,一键发送,一键转发、秒赞,这些对于深耕网络世界的社会大众来说,再简单不过。甚至有些人胡乱谩骂、发泄,不明真相也随意跟风,好像都是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的。我们每天都被社交网络包围,各种热门话题不断更替。明星的鸡毛蒜皮,都可能引发一场场“网络海啸”。还有一些剧情不斷反转的社会新闻,更是让键盘侠忙到飞起。且不谈犯罪成本高低,就连犯错成本,可能都小到鲜有人在意。谁能保证我们的每次不负责任的言论,不会对事件的走向产生蝴蝶效应般的影响?
(二)多重视角、多线并进
台湾的偶像剧向来都是走单线叙事,以男女主角为主,男女配角为辅(且通常是围绕着男女主角走),极度缺乏多线叙事的想象力与执行力。吕莳媛在创作剧本的时候便提出:“决定剧本的两大主线应是社会所知的无差别杀人类型里的两种,一是不确定原因但已经发生(李晓明有诚戏院枪击事件),律师与家属在寻找真相的过程;另一条主线就是罹患精神疾病的病患与家属的困境(应思聪家族)。”[1]而且还非常肯定自己创作的初衷:“写这出戏的初衷,就是希望藉由一个重大事件,描绘其中每个参与者的模样。”①《与恶》不但藉由不同角度与立场的多线叙事,而且五条线都极富戏剧性和冲击力,剧集开展的节奏令人惊讶,剧情设定的过程简直如升级打怪。
虽然开展的是多线叙事但每一条线都有条不紊,在铺梗破梗的节奏上,很接近现代流行的美剧。比如第一集开头就暗示着李大芝生活中是另有隐情的,在第一集还没结束这个梗就直接漂亮地破开来了,完全改变一般台剧一个梗要一拖再拖,过了三、五集都还在吊观众胃口的那种套路,那样子可能导致一个好梗被榨取到连剩余价值都没有。
更让人惊叹的是多线叙事的设定下还有各线之间的交织,特别是受害人家属宋乔安与加害人家属李大芝之间的矛盾冲突,当两人在品味新闻台对峙时,可谓是达到了本剧的最高潮。李大芝的哥哥李晓明在第5集被枪决后,她在新闻台楼梯间打电话被宋乔安听到了,宋乔安知道她是李晓明的妹妹后便安排了记者跟踪她以及她的家人。因此,品味新闻台不仅独家拍到了大芝和李家父母接李晓明遗体的过程,还曝光了李家父母的住所。李大芝愤怒地冲到新闻台找宋乔安对峙,痛骂乔安才是媒体沉沦的祸首,两人首次正面爆发冲突,至此,也就把前面一直在铺垫的“无差别杀人”案件完整展现在观众面前了。电视剧把李晓明枪杀案的现场、李家父母以及李大芝事后的生活、宋乔安和儿子刘天彦在戏院看电影以及事发经过、事后宋乔安的生活以及家庭婚姻的危机等等,都通过他们各自的生活和视角一一展现出来了,不再是以往单纯一个视角的描述,而是通过这种全面的上帝视角,让观众能更加真实地把握整个事件发生的经过。如果只是从乔安的角度来拍摄,观众看完后,也许就一直沉浸在一种“美好生命突然消逝”的悲凉中,或沉浸在对“李晓明变态杀人”而要千刀万剐他的愤慨中,又或者是沉浸在“这个社会很可怕”的惶恐之中……
但是当我们看到李家父母起早贪黑工作经营面店和普通家庭毫无两样,事发后卖掉家产赔偿,在乡下戴着口罩卖粽子;李大芝原本活泼开朗成绩优秀,出事后在家颓废两年被妈妈赶出家门,改名重新独自面对社会;宋乔安因为过度自责只有靠酒精和沉迷于工作来让自己活下去,但是脾气暴躁易怒,和丈夫刘昭国无法沟通,对女儿也不关心,母女关系变得异常僵化,原本幸福的家庭开始变得支离破碎……编剧和导演并没有说他们站在哪边,也没有要让观众站队的意思,只是完整地把事件发生相关的全部内容、涉及的主要人物的生活等都一一展现给我们。至于是非对错,孰是孰非等都交由观众自己去思考和评判。
(三)人物突出、形象鲜明
亨利·詹姆斯曾在《小说的艺术》(1888年)中犀利提问:“人物不是事件的决定又是什么?事件不是人物的阐明又是什么呢?”[2]他认为人物就是叙事的有机组成部分,人物和故事始终处于互相依存的关系之中。在真实的故事里,真实的人物更容易获得观众的认同感,也更容易被尊重与铭记。在《与恶》里面,编剧塑造了众多的人物角色,但是每一个角色都有其个性与课题,都有其高贵与卑微,他们不是完美无缺的玩偶,而是真真实实的有缺陷的人。他们方向立场各异,但编剧让他们都牵扯在一起,或对立、或结盟,都朝着同一个方向、非常正面积极地去追求自己的人生。
宋乔安是剧里重点表现的人物之一。她是受害者刘天彦的母亲,陪儿子去看电影,但却因电影无聊独自到外面喝咖啡,得知儿子被杀害后才跑回电影院。因为儿子出事而陷入深度的自责和悔恨中,她唯有用酒精和工作来麻痹自己,同时还把对自己的不谅解与怨怼转向对别人的泄恨,脾气变得暴躁无比,不管是对谁,说话都句句带刺。因此人缘关系变得非常差,同事下属都怕她,和丈夫女儿之间也无法沟通。白天在新闻台她是那个雷厉风行的女上司,可晚上回到家她就变成那个非常孤独无助的失去儿子的可怜母亲,她痛哭“我过不去”也让无数观众落泪。
王赦是剧里争议最大的一个人物。作为一名人权律师的他坚持“法律之前,人人平等”,因此把“捍卫人权”的理念深刻贯彻在他自己的工作行为中,法扶的案子他是来者不拒,即使工作辛苦、收入很低,还会遭到社会的各种骂名,但他仍然坚持为李晓明、陈昌等人辩护,他认为就算是再坏再让人讨厌的人,也应该受到司法程序正义的保障,而且事情发生后更应该从源头去找寻答案,而不是把人直接杀了就完事了。“今天杀了一个李晓明,明天还会有一个甚至更多的李晓明出现。”在第5集李晓明被处决后,他喝醉酒到岳父家吐出的一番真言,把一个执着的法扶律师的形象深深地刻进了观众的脑海里。
应思悦是剧里个性最温暖也是最乐观爱笑的人。作为应思聪的姐姐,在得知弟弟罹患思觉失调症后没有因为慌张害怕而退缩,而是积极帮其寻找医生治疗,父亲心脏病发作后也独自一人默默地扛起家庭重任,对家人不离不弃;作为李大芝的二房东,她一直对大芝关爱有加,即便是在得知李大芝是李晓明妹妹后,也没有说要赶走她或远离她,甚至还让她到自己的奶茶店里帮忙,并带着她走出人生困境。她还是一位非常独立的现代女性,自己开店赚钱,即便相處8年的男朋友冤大头给她钱她都没有接受,并在知道冤大头无法接受患病的弟弟后,她毅然选择退婚,即便婚期都确定了。“笑开来,好运才会来!”是她的座右铭,也是观众在看这压抑的“无差别杀人”与“思觉失调症”中难得的调节剂。
(四)台词精辟、发人深省
无论是戏剧、电影还是小说,人物话语都是叙事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剧作家、小说家和影视制作者都非常注重用语言来塑造人物,推动情节发展。在小说中,我们经常读到的可能是叙述者对处于另一个时空的人物话语的转述,但在戏剧和电影中,我们都是直接倾听人物的对话,感官的刺激会更加强烈,情绪也会更加饱满。因此好的戏剧台词和对白,会给观众留下更多思考的空间,让人回味无穷。
前面提到全剧高潮的部分是李大芝和宋乔安的对峙,不管是大芝的“你们可以随便贴别人标签,你们有没有想过,在无形之中也杀了人……你们杀的人,没有比我哥少”,还是乔安的“难道我儿子活下去的权利也没有吗?”句句直白且直击心灵的控诉,不仅逼哭了无数观众,也让大家陷入更深层次的议题思考。“每个人真的都有在这个世上活下去的权利吗?这权利来自哪里?如何保障?” 李晓明杀了人,也的确受到了审判和惩处,但是他的家人是否也应该一样要“一命偿一命”,连活下去的权利都没有了呢?乔安错了吗?那大芝呢?
《与恶》制作人林昱伶曾在访谈中提道:“去标签化就是故事核心之一。印象中应该是从社群兴起开始,很多事情开始无法好好沟通,贴标签这件事情成为一种随机都可以做的事情,因为可以躲在一个大家看不到的地方去伸张所谓的正义。”因为“杀人犯妹妹”的标签,李晓文要改名为李大芝,还要说自己父母车祸过世才能重新在社会立足;患有思觉失调症的应思聪,因为大众对病症的不了解,硬是为他贴上“精神病”“随时会发病,不要靠近他”等负面标签,让他出院后希望重回社会和职场变得更加艰辛。随随便便就给别人贴上“标签”,这种先入为主的看法,让我们的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情感变得越来越脆弱。而在现实中的我们,或许也曾以不假思索的简化心态,轻视或评价他人的苦难;在社会上集体道义的氛围里,受到自己都难以厘清的念头、情绪或教条驱使,一不小心就施行正义暴力、霸凌了他人。
同样引发大家思考的还有王赦的“到底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你有标准答案吗?”以及廖纽世的“我们都是好人,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子,老天爷到底要我们学什么?”从小到大,我们接受的教育就是要做一个“好人”,但是“好人”的标准是什么?宋乔安一定就是好人吗?因为李晓明,那李大芝全家就都是坏人吗?如果乔安是好人,那她为什么会如此对下属进行人身攻击,对自己的丈夫和女儿也如此粗暴?如果李大芝和李家父母都是坏人,那他们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吗?他们一直在忏悔在帮助周围的人也不对吗?谁是“好人”或是“坏人”?在世界的天平当中,似乎并非只有黑与白的界线。在情与理的挣扎中,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学习的课题,无论我们究竟有没有答案。
当然,编剧和导演最后还是选择把对未来的期望和光明留给大家,应思悦对应思聪说:“不管我住在哪里,我永远都会留一个房间给你。”戏份不多,但也贯穿全剧的刘天彦对宋乔安说的“希望就在云后面”都在提醒着观众:在面对所有困难和痛苦时,还是要相信爱和希望永远都在。
三.结语
剧情发展到最后,王赦夫妻再次孕育小生命、加害者与受害者家属开始会面并尝试和解、大芝和乔安在新单位相遇一笑泯恩仇、思悦和思聪也都展开生活新页……虽然在现实世界里,难题未必都能化解得如此圆满,但艰难的故事终于在泪光中隐现微笑,自沉重中迎来希望,生活还在继续。
《与恶》不仅撕掉了台剧是偶像工厂的标签,同时也以沉重色调与现实手法、如纪录片一般真实展示严肃的现实题材的技法,帮助我们尝试去撕掉贴在自己身上的或贴在别人身上的标签。路遥在《平凡的世界》里說:“人们宁愿去关心一个蹩脚电影演员的吃喝拉撒和鸡毛蒜皮,而不愿意了解一个普通人波涛汹涌的内心世界……”[3]不得不承认,科学技术快速发展的今天,越来越多的人患有网络依赖症,沉迷于虚拟的网络世界,而不愿意去了解身边的人和事。也许社会上的许多问题的出现,人们都无法避免去面对,我们并不要求每个人都要完美,但仍然希望每个人都尽可能地善良、理性。导演林君阳表示:“面对无差别杀人这看似硬调的题材,我认为应该提炼出这个故事的核心,拍出一部疗愈的影片,提醒看故事的人,当巨大的悲伤环绕我们时,要记得,总会有爱的。” 《与恶》提出的问题远比它提供的解决办法要多,或者说这是一部没有提供任何正确答案的作品,它只是呈现现实社会中存在的不同问题,展现不同立场人物的观点,藉此引领观众自己去思考社会中的“恶”,去寻找问题的答案。
作者单位: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注释:
①走在寻找答案的路上——《我们与恶的距离》剧本书座谈会精华整理,麦田出版整理、提供。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18244,2019年6月查阅。
参考文献:
[1]吕莳媛.公共电视:《我们与恶的距离》创作全见:完整十集剧本&幕后导读访谈记事[M].台北:麦田出版社,2019:18-19.
[2][美]华莱士·马丁著.伍晓明译.当代叙事学[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111.
[3]路遥.平凡的世界[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4:2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