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绍国
酒这个东西复杂。它是人类无意中发现的。宋人说,人们把剩饭倒在树丛中,稷米麦饭混合在一起,发酵产生了酒。野果子沟里氤氲、飘飞着阵阵酒香,道理大抵相似。至于有意为之,发明人一曰仪逖,一曰杜康。杜康的名气大得多,那是因为曹操的名气大,他说“唯有杜康”,“杜康”都成了酒的代名词,仪逖就没有法子了。按理说,仪逖夏朝人,比商朝的杜康要早得多,发明权理当是仪逖的。世事经常不是这样的。我又想,仪逖在夏朝,可能也不是平民,做酒比他早的可能也还有人。扩大到世界,葡萄酒又是谁发明的,啤酒又是谁发明的,其实已经是没有意思的问题了。
剩饭很关键,有酒就是有余粮。世界三大古酒中,啤酒和葡萄酒是舶来品,黄酒是中国的正宗,黄酒发轫于浙江、发展于绍兴是有原因的,无他,富庶啊。沃土千里,稻菽千重浪,粮垛接白云,人们才考虑酿酒。试想饥荒岁月,例如“三年灾害”,饿殍遍野,平民中谁能喝酒,谁想到喝酒?
国外也是一样。
适宜种麦,才有啤酒,才泡沫与芬芳齐飞。葡萄也有纬度,充足而适当的阳光雨露,葡萄才鼓鼓努努,香甜无比,才能做出叫人咂嘴的、上好的葡萄酒。同樣道理,江浙沃野,稻穗硕大,颗粒饱满,特别是采用黏黏的、滑滑的糯米,黄酒才色泽美丽,香飘万里。高原如青藏有青稞酒,蒙古草原上喝的什么酒呢?奶酒!人总是有办法的。一方水土养一方果物,一方果物养一方美酒。酒首先是地理和环境的尤物。凭着人的智慧,改造改良提升,五花八门、各色各香的酒都出来了,如西方国家的威士忌、白兰地,北方俄罗斯的伏特加,中国白酒如茅台五粮液。
酒真是奇妙。酒材不一样,做出来的酒必定不一样。比如酿制黄酒,即使同样的糯米,同样的酒曲,同样的气候,同样的酿制法,在绍兴和在温州是不一样的,因为水质不一样!喜力啤酒和百威啤酒,中国都有制造,配料和做法掌握在荷兰人美国人手里,但做出来的口味就是不一样。原装进口的喜力和百威就是纯正好喝。没有办法。绍兴酒如古越龙山用的是鉴湖水,鉴湖水的清冽甘醇、有益的微量元素,与会稽山地质结构、良好植被有关。茅台酒用水也有讲究,端午节至重阳节,赤水赤红色,这水不能用;重阳节至端午节,赤水清澈透明,正是茅台酒下沙、蒸煮、大量用水的时候。茅台酒酱香突出,幽雅细腻,香而不艳,叫人回肠荡气,水是很要紧的。我想起了我长年喝的绿茶“三杯香”,在北京喝就不行,在美国喝,味道也不一样。北京可能是水质问题,美国可能是习惯问题。
是啊,一方美酒养一方人的嘴巴味蕾。我少年青年喝的就是黄酒、啤酒,至今,黄酒还是我的至爱。很长时间,我就是排斥葡萄酒,像是喝中药,就是现在,仍然觉得所有酒中,葡萄酒的口感是最差的。其次是俄罗斯的伏特加,威士忌、白兰地还马马虎虎。这是我个人的味蕾问题。料想法兰西的国民,亲爱葡萄酒,即使喝我们最佳的绍酒“古越龙山”,怎么样?口感类我乎?就不一定了。
北国皑皑,天寒地冻,人畜颤冷,喝一碗白酒,全身通红,那有多好啊!往南,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黄酒是最好的选择。但必须温一温,温成四五十度的样子,在陶瓷的杯或陶瓷的碗里,捧着,一二斤穿肠,额头冒汗,只觉人生生动,生活活泛。春天、秋天可温可不温。啤酒当然也好,北方干燥,喝上五六瓶,步行五六里,不必如厕;南方炎热,那要冰镇一下,倒在高大的玻璃杯中,开喝第一杯,叫人爽啊,通体愉快如过电!
啤酒是很有营养的,“液体面包”之说人人皆知。2002年有文化活动,一帮人到云南去,包括丽江和泸沽湖,十多天,其中有书籍装帧家张守义。他为林斤澜的《朝天椒》插过图,我与他相熟了,觉得是一个纯良通透而又极其随和的人。他不吃饭,很少吃菜,却三餐都喝啤酒。真是奇人。有啤酒家为啤酒辩护,说喝啤酒不长肚子。我以为不确,像张守义先生绝不吃饭、很少吃菜,肚子真是不长的。我四十岁那一年,独爱啤酒,当年肚大如鼓,像是怀孕了双胞胎。后来“削肚”花了很长时间。啤酒长肚子,问题在哪里,我还真不知道。——说到营养,不容置疑,黄酒是最高的。有说黄酒,人体必需的氨基酸、维生素、蛋白质、低聚糖、脂肪、微量元素超过别的酒,我都相信。在当年,男丁干活过度,身感疲惫,喝一碗绍酒,元气就恢复了。江南女子,产后是一定要吃黄酒的,磕进一二枚鸡蛋,加一勺红糖,黄酒冒白气了,热热吃下。有利排解恶露,修合伤口,恢复体质,养颜润身。中华古人说酒为“百药之王”,显然红酒不在其中。今人说葡萄酒抗癌,又对心脑血管有好处,我相信。而黄酒对人的好处,药用价值,史书记载就多了。它做了“药引”,“行药势,杀百邪恶毒、气通血脉、厚肠胃、润肌肤、散寒湿气、养脾、扶肝、除风下气,热饮甚良。”陶弘景和张仲景也有类似的说法。李时珍《本草纲目》,有69种药酒治病法,全是黄酒!从前北方大城市的大药铺,都批量订购绍兴酒。乾隆年间,北京同仁堂专门向绍兴酒坊订酒,酒坊特酿专用酒,贮藏三年运往北京,称“同仁堂酒”。从前,温州人喝的多是黄酒,我的家族也一样,姨妈94岁还喝,一天一斤半黄酒,就点下酒菜,也不吃饭,和张守义先生有得一比!家父今年101岁,但他喝得少,晚上半斤的样子。黄酒只是一种人不宜,糖尿病患者,黄酒糖分太高。
我三岁时候,我的叔父即用筷子蘸酒,点点我的舌头。他说做人就要做官,做官必须喝酒,你看曹操,你看周总理……我五岁时候,他官做大队革命领导小组负责人,兼公社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委员会副主任。这就有人请他吃饭,他常常携着我的手出去吃饭。大人们说是吃饭,实际上是吃菜,而重点却是喝酒。村里有人结婚,或嫁或娶,我叔父不是亲戚,却都请他喝酒。孩子满月或满年,也要摆酒,我叔父也会被请。还有正月酒,房屋完工酒,做寿酒,杀猪酒……连丧事也要摆酒,这酒晦气,我叔父是不喝的。我似乎发现大人们动不动都想喝酒,村民“兜伍吃”的比较多。“兜伍吃”现在叫AA制,但也有区别,比如张三买三斤黄酒,李四拎来一条鱼,王五掏出一个猪蹄,在陈六家烧吃,陈六家只出一二棵青菜……
对于酒人来说,喝酒是重中之重。请客的人喝,被请客的人喝,大家都喝。我觉得奇怪的是,大人们都想喝得多,千方百计找各种理由让别人喝得多,其实自己也想喝得多。故意迟到,自罚三杯。然后猜拳喝酒,调羹头指向谁谁喝酒,五花八门找茬喝酒。还有敬酒一事,表面上是尊敬,实则为了气氛,实则为了多喝,你多喝,我也多喝。你站起来一人一杯,别人也站起来一人一杯,一桌十人,通桌敬酒,每人就是二十杯。敬酒这行为很可怕,往往陷不善饮者为傲慢。那时,且在农村,很少优雅,很少谦让,很少绅士。现在想来,能够经常喝酒的,也就是干部,如我叔父和公社头头们。一般农民,一年其实没有几回机会喝酒。酒菜也是很少,有鱼有猪蹄,是很奢侈的。我村有人偷出一个猪蹄“兜伍吃”,次日老婆发现,高大的老婆追打亏怯的老公,一时成了笑话。农民酒宴,多在大礼节时候,大都勉为其难,也是苦中作乐。
下酒菜,我们温州叫“酒配”。酒配是很重要的。光喝酒而没有酒配,被人看不起的,以为酒虫酒鬼。我们江浙人,以绍兴酒为例,花生是永远的酒配。去壳的花生米很好。花生米须同油一起烧,见花生米微黄,就得倒入漏勺,否则过老或碳化,就不能吃。冷却后,加些细盐,又脆又香。带壳的花生有两种,一种是时令的,新鲜的,煮熟捞起来;一种盐水泡过再煮,然后晒干,可以贮存,很有嚼劲。蚕豆和豌豆也挺好。我们温州人很奇怪,把蚕豆叫豌豆,把豌豆叫蚕豆。新鲜豌豆下酒蛮好。孔乙己所说茴香豆,是蚕豆,温州人不怎么做。温州把蚕豆制成“兰花豆”,每个菜场基本都有。蚕豆泡一泡,尾部剪一刀,微干后连皮放入猪油中炸。蚕豆肉很快半裸,炸开的豆形像是盛开的兰花。吃时加点细盐,有人加一点点白糖(我个人不喜欢甜味),既松脆又香甜。现在越发体会,金圣叹真是个“吃货”,对酒配肯定是有研究的。他说的豆腐干虽然各地做法不一,但的的确确也是上好的酒配。“有火腿味”,火腿也是难得的酒配。
鳗鲞也很好。腊月,南国起风,捕得一条一条一人多高的海鳗,当天剖开在桅杆上晾干。吃时蒸一蒸,批成片,蘸点醋,是绝好的干香海味。还有螺蛳,长在江河,江浙多得是。我很喜欢螺蛳,吃得热热闹闹,轰轰烈烈,嘬的却是一点点肉。这就不易长肚子。螺蛳的烧法很多,炒螺蛳,酱爆螺蛳,香辣螺蛳,鱼汤螺蛳,五香螺蛳……烧螺蛳,油里不能少了生姜,倒入螺蛳后,又不能忘了放绍酒。因为螺蛳唯一的缺点是俗泥的气味重。黄酒的好,经常还用来炒菜。
好的酒配实在是太多了,我说的只是家常的经典菜而已。
有人做过有趣的统计,四大名著写饮酒场面很多。《水浒传》647次,《三国演义》319次,《西游记》103次,《红楼梦》152次。我首先认为作者是饮酒的,其次以为饮酒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不可小觑。它有关友谊、情爱、艺术、经济、政治甚至战争。所写的饮者多不是草根小民,他们都饮得起酒。特别是,酒配不错!施耐庵经常写道,好汉一进酒店,屁股还没坐下来,就大喊:来二斤牛肉,一壶酒!劫生辰纲的时候,“吴用取出一两银子,付与阮小七,就问主人家沽了一瓮酒,借个大瓮盛了,买了二十斤生熟牛肉,一对大鸡……”《水浒传》比较接地气,看得我也想挤进去喝一盅,抓一大块牛肉大嚼起来。不像《红楼梦》,一次螃蟹宴差不多写一回,螃蟹,多好的酒配啊,但我与贾府荣府里的螃蟹很隔膜。
因此,和谁喝酒是很重要的。一个不大熟悉的人上了酒局而不喝酒,往往叫人隔膜,纵然理由千万也是枉然,像一个人入了伙,却不交投名状。“唯我独醒”者也是可怕的。所以酒人都有自己的朋友圈。喝酒时轮换着一个个小圈圈。对我而言,尊敬的长者,文界的朋友,高中和大学的同学,少年至交。相同的立场很重要,相同的是非很重要。退而求其次,有趣的人、真实的人很重要,酒肉朋友也是难得的朋友。友善友好,相互尊重,即使偶尔不平和,显得粗粝一些,但不伤感情,把酒尽欢,也是酒友。不高高在上、不气势凌人、不仗强欺弱、不出言不逊、不喷秽争执、不唾沫横飞(飞到盘里他自己浑然不知)、不满场子占着说话,弄得别人很无趣,下次还可以一起。永远的杰出的酒友是很少的。“酒逢知己千杯少”很好,但切忌“话不投机一句多”。有时可以世故一些,世故也是涵养。老友为贵。三五老友相聚很好,再加有品质的二三异性就更好。人的本性都是好色的,有异性参与,双方愉悦,岂不更好。“花酒”有什么可指责的。可惜我们遇到的好“花酒”少而又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激动,可见人已经老了。——想到唐宋时,他们心态比我们轻松,杜牧是一个例子,苏东坡是一个例子。苏东坡有一首酒诗就叫《携妓乐游张山人园》。“携妓”,就这样写在题目上。诗歌的大意是:在杏子金黄小麦成熟的季节,喜鹊的小鸟已经孵化,斑鸠占领喜鹊的巢穴后会把乳鹊推出巢外,竹笋已经长成新竹。园子里人声嘈杂,扰乱了清静。没事就喝喝酒吧,听听杜鹃鸟催归的声音。等到傍晚人都散了,斜阳疏木,嗐,让人有些惆怅。
神往啊。
古代文人饮酒,好像很重环境似的。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这样的地方怎么不叫人多喝几杯!还有,在清秋、雨晴、积雪、新月、晚凉的时候,在什么地方喝酒呢?花下、竹林、高阁、画舫、幽馆、平畴、名山、荷亭……而且,一边饮酒,一边联吟、清谈、焚香、传花、度曲、围炉……
古人这种诗意饮酒,应当是有的。曲水流觞该是真实的,《兰亭集序》把做不出诗歌者的名字一一记下,所以我不怀疑。但这种情况总不多见,许多诗文中饮酒的环境,我想多是向往者的虚构吧。喝酒的环境一定要那么好吗,我以为干净清净就不错。人各有别,但人的幸福度总是差不多的。富贵者、高雅者有他们富贵高雅的喝法,有他们的活法,我的活法也没有比人家的差。人生随便些为好,得过且过,得欢且欢,同时让别人也高兴就更好。
独饮不好吗?好。自己在家独饮不好吗?好。想到南宋时,我们温州有“永嘉四灵”,其中赵师秀有诗:“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我想,这时的赵师秀别想着下棋了,温一壶绍酒,即使没有好的酒配,就著雨声蛙声喝,怎么样?用温州话说:“乐事。”
有人说饮酒的最高境界是“微醺”,即菜根谭所谓“花看半开”,我不反对。但有时高起兴来,豪气干云,多喝几杯,也未尝不可。一生一世醉它几次也是“乐事”。我的常年酒友中,喝高了,有人一定要去唱歌,“三套车”。有人眼睛小了,说话重复又重复。有人磕桌能睡。我能回家,但昨晚是怎么回的家,浑然想不起来。我觉得蛮有意思。传说“文王饮酒千钟,孔子百觚”,王充认为不会,“文王孔子率礼之人也”。“千钟”“百觚”是夸张,但人都有特例,文王孔子就没有喝高了的时候?他们也是人啊。偶尔喝高,也不影响他的“率礼”。一定要“花看半开”?有时“全开”也很美丽。我看李白喝酒,就不是“半开”之人。
林斤澜对我说,他的祖母就是把酒当茶的,忙一阵,经过厨房,端起锡质的酒壶,咕咚咕咚喝一气。这咕咚咕咚的,可不是今天的啤酒,那是黄酒。林斤澜大约七八岁时,咯血,可能得的是痨病。温州人的说法,吃什么补什么,吃什么治什么。母亲便买来一个猪肺,煮好叫林斤澜吃下。林斤澜摇了摇头,说:“这个……那么大……没有酒……怎么吃呢?”母亲无奈,允许林斤澜喝酒,林斤澜竟喝了大半斤黄酒。
林斤澜究竟能喝多少酒,一般人不知道。我和他喝酒较多,但始终不明他的酒量。他从不摇晃,从不粗舌,更遑论呕吐了。2001年大病之后,我们不敢叫他多喝。在温州,有一天,他对我们年轻人说:“我们喝啤酒吧,一直喝下去,都不要上厕所,敢不敢?”大家都说不敢,怎么可以说敢呢。万一把他憋苦了怎么办。一回,熟悉林斤澜多月的宾馆服务员对我说:“他一餐,独自坐着,能喝一瓶葡萄酒呢。”
但绍兴黄酒是他的至爱,葡萄酒、啤酒、白酒他也喝,还不论土烧或洋酒,而且可以混杂着喝。中午喝,晚上喝,偶尔子夜可以拉他起来喝。真是“海陆空”“全天候”。陆文夫逝世后,我恰巧与他通过电话,他说:“晓声走了,曾祺走了,现在文夫也走了。人说我们是文坛酒中四仙,咳,只剩下一个我了。”
邓友梅说林斤澜醉过一次。从老舍家喝了出来后,碰在大树上了。五十年代,老舍心情还好,每年中秋或生日,便叫一群人过来赏菊,喝酒。林斤澜说曹禺有一回醉了,溜到桌下了,可是双手举起来,还在抓酒瓶。对于碰树的事,他解释说:“我没醉。我知道前面有棵大树,我就向大树直走。直走肯定会碰上大树,结果,果然不出所料,碰上了。”
1995年秋,林斤澜、汪曾祺、邵燕祥、唐达成一群作家到温州。席间,因为汪曾祺夫人在,林斤澜悄悄用温州话对我说:“你倒半杯酒给汪。”林斤澜认为,汪曾祺喝了一辈子的酒,禁他,是破坏他的生态平衡。汪曾祺有文章,在西南联大时,沈从文夜乘黄包车回来,见路边躺着一个醉汉,上前一看,说:“这不是曾祺吗?”
林斤澜说邵燕祥、唐达成有酒量,但一般不喝。大家都没有劝酒。林斤澜谢世后,我多次请北京一群良心长者吃饭。一次邵燕祥和张思之卯上了,两位八十多岁的人,各自端起满满大酒杯,一饮而尽,并且对视一笑。
喝酒是个人的事,你我的事,以自由自在为好。可以适当劝酒,活跃活跃气氛,但不可过头,更不可灌酒,更更不可对女同胞灌酒。你为什么对女同胞灌酒啊。酒是好东西,使人心情舒畅。自己心情舒畅,别人也要心情舒畅才好。曾见一位领导,酒近尾声,命令一位下级干下大杯白酒。下级脑袋晃了一晃,干了,立即呕吐纵横。领导笑笑走了。《世说新语》写那个斗富的石崇,经常在家摆酒请客,自己劝酒不算,还叫美人来劝。客人不喝,石崇就杀了美人,所以客人没有不喝得烂醉的。一天来了一个大将军,美人怎么劝也没有用,石崇连杀了三位美人,大将军不为所动。大将军虽然教训了一下石崇,但也叫人毛骨悚然。
酒是让人快乐的,不是让人痛苦的,但是人类中有人走了极端。仪逖、杜康能想到吗?
七八年前,我们朋友夫妇十人游贵州。一天就游一个会址还是游茅台酒厂进行简单表决,结果八比二,游茅台酒厂。车抵茅台镇,车门打开,满空的酒气。酒气氤氤氲氲,缭缭绕绕,弥弥漫漫。所有的人,所有的树,所有的房子,都浸淫在湿湿的、诱人的酱香之中。似乎茅台镇家家户户在做酒,但又看不到。大家微笑,女人脸上起红霞,似乎未饮自醉。我们在赤水边上逛了逛,就到茅台博物馆去了。
博物馆依山而筑,一个一个展馆,说明着酒的历史,他们茅台酒的历史。当我看到照片上一些喝酒的脸面,看到“三年饥荒”仍在造酒,看到什么什么专用酒、什么什么专用酒,我退了出来。我忽然想起,我走错了地方,茅台酒不是我等能买得起来、享受得起来的。
茅台镇的街边,除了卖酒,好像还是卖酒。许多是平民自酿的,我等买了一埕十斤散装的赖茅酒,很便宜。大家说,够我们喝几天了。不想晚餐就喝了大半,夜里无事,有人提议吃宵夜,五个男人又提埕晃了出来,活生生把十斤白酒全喝完了。
非常愉快。
一回小说家哲贵率领我等玩绍兴。绍兴去过多回,家里有我个人三个年代在咸亨酒店前的照片。我说找一个做酒的地方看看吧,他便联系了绍兴一位老兄。说到“古越龙山”看看吧,古越龙山是中国绍酒的老大。这个安排,深得我心。我吃了你多少年、多少酒啊!
“古越龙山”总部里,湖面上浮着五条乌篷船。乌篷上有金字写着“鉴湖”“沈永和”“古越龙山”“女儿红”“状元红”。这是他们的品牌。进入中国黄酒博物馆,觉得亲和亲切,自己好像就是这里的人,我有“如归”之感。我是懂得一点黄酒的做法的,而“古越龙山”的浸米、蒸饭、落缸、开耙、压榨、煎酒、贮存也使我长见识了。而使我最感兴趣,使我吃惊,或者说震撼的,还是古越龙山中央酒库。那是在一个叫孙端的地方,离嘉绍大桥只有五分钟的车程,边上就是杭州湾,东海。占地多少公顷?已经忘了,反正是阵势广大,气象恢弘,大得不得了,真可以用“广袤”二字来形容。内里除运输走道,一个一个大仓库像是蹲在棋盘上一个一个的棋格里,每个酒库外墙都爬满青藤。是平房,人字屋脊连绵不断,像是东海起风了。走进酒库,感觉清凉。没有锁着的门,却有无数的窗。码着、摞着的一埕一埕酒,每埕都有八十上百来斤吧。四周都是透风的。上面有牌子挂着,“50年以上原酒”、“30年以上原酒”,或者“2000年原酒”……讲解员是个中年男子,说话柔软,他说为什么酒库设在这里呢,因为近海,冬暖夏凉,原酒常年处于相对恒温状态。我想谢谢,你不讲我也知道了。
那天晚上,文人欢聚,喝了很多很多加饭酒。在绍兴喝绍兴酒就是不一样。那是在陆游、徐渭、鲁迅、蔡元培家边喝酒啊。说到陆游喝到八十有五,徐渭“不羡皇帝不羡仙,喝酒胜过活神仙”,蔡元培“每饭必酒”,我们频频举杯。又说鲁迅早死,就是多烟少酒,被人活活气死;如果多喝点酒,怎么气得死!我们又频频举杯。
琥珀色的加飯酒,就有绍兴地域特点,温婉而敦厚。没有北地伏特加的尖厉,没有高原青稞酒的单薄,米,水,曲,千年之功,工艺完美,口感才醇厚、香酽、绵长而高冽。
酒喝高了,男人们居然拥抱而别。不只是愉快了,啊,生命在升腾,灵魂在开花!
酒是好东西。酒后乱性,酒不是主因,是人本身就想乱性,或者约束不了自己,那也是人的事情。乱性有时也没什么大不了,比如夫妻对酌,酒后你总管不着吧。十多年前,一个派出所,抓到一个八十老翁,他酒后和一个女的在船上“玩耍”,要罚五千块钱。女儿高兴,拿来钱,说:我妈死得早,我爸身体好,奈何?是啊,奈何?她爸是“人”,让他傍晚再见一抹红霞吧。借酒生疯,那是他成心要“借”,不“疯”不快。如同“杯酒释兵权”,“释兵权”是必须的,和“杯酒”实际没有多大关系。有的人喝出身体种种毛病,那是不珍惜生命,自制力有问题。饭吃得太多也要撑死人的,怪不得酒。宋时,蓝田吕大防,官至丞相,元佑党争,受诬被贬广东,永不得回。七十一岁了,为不牵连儿子孙女,他索性在路上喝酒自杀。事已至此,“岁”已至此,好!——有人举了极端的例子,说纣王因酒池肉林而亡国。纣这个人为王,人民焉得不苦?人民喝得一杯酒,吃得一片肉吗?你要纣王呢还是要人民?这样的王朝不推翻,天理难容。
我游斯里兰卡,风光奇特,景象陌生,人民那么友善,芒果那么甜美,每晚必酒。第十四天,忽然不能买酒,一群人急忙找导游。导游的父亲曾是外交家,导游六岁时曾被周恩来抱起来过。他是金牌导游。但他说没办法,一个月的这一天,全国禁酒。我们埋怨,你早说啊,我们好准备啊。他只是笑笑,走路像企鹅,肩膀一高一低。众人断了念头,五分钟后便不想这事了。——禁酒的国家我是坚决不去的。美国很早之前禁酒过,很快发现不对,改了。西方国家有专卖店,未到十八岁是不得买酒的,这很对。
武松林冲们喝酒,由于被逼,都是痛苦,都有一肚子的愁怨气愤。所以要借酒浇愁。前文说到的“文坛酒中四仙”、汪曾祺、林斤澜、高晓声、陆文夫,也有不寻常的不堪经历。浇愁实际上就是麻醉。人生有大坎,也有一个个小坎,大坎靠麻醉过不去,小坎可以。烦了,心情不好,喝点酒,人愉悦起来,高兴起来,事情想开了,小坎也就过去了。武松或林冲这些好汉比较干脆,比较硬爽,不同李白。李白老是心烦,主要是官位上不去。他要是被唐玄宗提得高,他喝的就是另外一种酒了。杜甫说他“天子呼来不上船”,那是杜甫误会,李白没有那么清高。他在“长安市上酒家眠”,他醉死了。他總是失意,于是“抽刀断水”,经常“抽刀断水”。谁给他喝酒谁都是好哥,汪伦也罢,岑夫子也罢,丹丘生也罢。
从诗歌上说,我喜欢李白。你看《梦游天姥吟留别》《将进酒》《蜀道难》《行路难》,多瑰丽。但他多在个人层面上歌唱。在我的心里,我更敬仰杜甫。同样具有忧患意识,也有“忧生”和“忧世”之分。这个分野很重要。都是“平生老耽酒”之人,杜甫更多的、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忧世”,对国家对社会,命运和前途的担忧。这也是我多年来,“敬佩”汪曾祺,而“敬仰”写《十年十癔》的林斤澜的原因。
还是想到了陶渊明。他的曾祖父陶侃,是东晋开国元勋,位极人臣。祖父父亲都做过太守,可谓官宦世家。陶侃的“怀止足之分,不与朝权”,是很有名的。他懂得退隐和内敛。他的子孙都能善终。陶渊明不满于黑暗的朝政,厌烦于污浊的现实,他又无法去改变,更不能明火执仗去对抗,所以他选择归隐,不同政权合作。他不是假归隐,他归隐很彻底,不像“竹林七贤”里的嵇康。他喝酒,他的脑袋始终是清醒的。他忧世,从他的作品,特别是《饮酒》里可以看出。如第二十首中说“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大意是世人为名利而奔走,却很少询问治世之道。他的《桃花源记》实是一个寓言,是他所向往的美好世界,他拿来和乱象丛生、丑恶苦难的现实做对比。他想到了广大人民的幸福,所以他显得十分可贵。
这种忧世的醉客,是我永远敬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