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白,1981年8月生于浙江三门,现居嘉兴。小说和散文作品见《作家》《十月》《钟山》《天涯》《山花》等杂志。曾获第25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首奖、储吉旺文学奖优秀作品奖、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优秀作品奖、广西文学奖等奖项。出版短篇小说集《我是格格巫》,散文集《童年不会消失》、《少女与永生》等。
很多年里,云珊一直准备着这趟返乡之旅,没想到,它的到来如此仓促。火车在距家乡三十公里的B城停了二十几分钟,满满当当的车厢瞬间只剩下她和一名头戴耳塞、沉湎于游戏中的少年。窗外是B城半是明亮、半是昏暗的站台,乘客们正在散去。二十几年前,云珊也经常坐夜班车回家。那时候,她还是学生,没有钱,拥塞、封闭的绿皮火车车厢里那种热烘烘、臭熏熏的气味几乎让她作呕。彼时,家乡还没有通火车,夜班火车到达B城通常是凌晨四五点钟,待天亮后,她还要坐一个小时的大巴才能到家。后来,她再也没有坐过绿皮火车,也很少在夜里出行。偶尔几次不得已在黑夜里赶路,总让她胆颤心惊,好似回到当年慌乱、惨淡、充满焦虑的青春岁月。
云珊也很少在冬天的時候去公园里散步。可腊八节那天黄昏,她去了,还一个人在湖边走了一个多小时。她头一次发觉,冬日黄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清冷,空气中甚至有一股暖烘烘、甜津津的气息,与家乡水边的气息如此相似。母亲打来电话时,云珊已回到家中。讲完电话后,她的思绪一度处于空白状态,公园散步时所闻到的那种暖烘烘、甜津津的气息,又回来了。
她想,这一次,她得回去一趟了。
祖父去世那年,云珊在柬埔寨旅行,随一群人穿越热带雨林,看倒塌的神庙和盘根错节的古树,听导游讲“神住在石头宫殿里,人却住在木头房子里”,却不知道那时候她的祖父正在搬出木头房子,住到山上的石头房子里去。因为没有亲自见证祖父被掩埋的过程,潜意识中云珊仍认为那个喝得醉醺醺的老人不是死去了,而是在赶赴另一场酒宴的途中。
但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祖父。头几年,云珊梦境里的祖父,还是她童年时见到的模样,稀疏的胡子,光光的脑袋,牙齿全都掉光了。他像往常那样大声说话,开怀大笑,饮酒如饮琼浆玉液。再后来,云珊的梦里没了祖父。几年之后,那些死去的人,逐渐从她的梦中撤退、消失。只有一个人,无论走到哪里,都须臾不离地跟着她。
腊八节的黄昏,云珊放下电话,在黑暗的屋里又坐了很久。
两个月前,祖母跌断大腿骨,骨科医院的医生将担架抬到那个房间外面,她用手抓住床板怎么也不愿躺到那架子上去。为了止住那些疼痛,她把白酒和黄酒像水一样灌进肚子里,好像它们是天生的止痛药和安慰剂。但还是长褥疮了,臀部和大腿的皮肤在加速溃烂,意料中的事来得如此之快,谁也没有感到太过吃惊。毕竟祖母太老了,人世煎熬的时日太过漫长。她不想去医院,也不要挂盐水,除了酒,她什么都不要。
——所有这些,都是母亲在电话里陆陆续续告诉她。这么多年,母亲是她和故乡之间唯一的联系纽带。
这次,母亲坚持让她回去,说苏和小池也已经在赶回去的路上了。从母亲嘴里听到苏和小池的名字,云珊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她们虽然是姐妹,可自从那个绝望的夏天之后,再也没有见过面。她们和她一样,也早早地离开家乡,与生命中遇见的男人组建新的家庭。家族中的男孩和女孩大都留在家乡发展,只有她们三个例外。关于苏,云珊只知道她技校毕业后在酒店里上班,后来嫁给一名退伍军人。而小池,中学毕业没几年就结婚了,比她和苏都早。她们和她一样,都没有在家乡举行什么婚礼,都是仓皇地逃之夭夭。云珊脑海里的苏和小池,仍是父亲出事那年的模样。那年,苏十八岁,小池十五岁,她们都还是中学生,看上去都比实际年龄要小。
深夜,家乡S城的站台外面,站着许多拉客的人,他们衣衫单薄,带着故乡人惯有的拘谨而热烈的表情,从他们嘴里急切喊出的地名,让云珊猛然想起在某个地方曾经存在过的生活。她熟悉那些地名,母亲家族支系庞杂,亲戚们分布在小城的各个角落。过年了,父亲领着她们三姐妹去各处拜年,有一次还因为大雪被留宿在海边亲戚家,直到元宵节才回来。云珊心里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那些沉睡的语言在她舌头上复苏、打卷,试图蹦将出来。她毫不费力地使用家乡方言与一位出租车司机谈妥价格,当坐上车后,忽然产生一股强烈诉说的冲动,她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说出更多,——那些语言是否已对她设置新的障碍,可一想到此行是为了奔丧,那种冲动瞬间消失无踪了。
云珊沉默地坐在车上,脑海里逐渐浮现出那些场景,大都是年少时的记忆,那些意外横死的人,躺在布幔或草席所遮的角落里,深夜里猝不及防的啼哭,木鱼的敲击声,香烛恍惚的光,沿途撒下的纸钱——所有这些,莫名地给她一种恐怖感。这么多年过去,这种恐惧一直在她心底埋藏。一路上,车灯扫过空旷的田野、树木、沟渠、平房,笔直地射向远方,最终消失在那里。
即使隔着窗玻璃,云珊依然能听到那呼呼作响的风声。一下火车,那些风就来了,好像它们一直埋伏在这里等她归来。过去又回来了。那年夏天,一个过早用尽所有时间的人,安静地躺在门板上聆听人们的哭泣声。今夜,那些消逝已久的哭声又回来了,它们顺着路灯清冷的光回来,回到这个被时间用得破旧的地方。
灵堂设在底楼。那布幔所遮的地方,她的祖母双手被束,脸颊上蒙了布,脚下的长明灯微光闪烁。枕边重复播放着悠长、庄严的佛经音乐。云珊被领到那里,听着那音乐声,一路伴随她而来的恐惧感涣然散去。她甚至有一种轻微的感动,不知是因为音乐,还是因为一切已尘埃落定,总之,她不必感到惶然不安了。
云珊对那种场景是熟悉的。记忆中每当有人死去,他们都是这么做的。打牌的男人,诵经的僧侣,以及不时到来的访客,场面嘈杂却不失某种秩序。不同的是,铺着深绿色绒布的自动麻将桌取代了原先简陋的牌桌,僧侣们在唱念做打的间隙也会过来观摩牌局,或亲自玩上一圈。
云珊看见了苏,她的姐姐,好像看见了过去岁月里的某件旧物。苏穿着一件黑衣,坐在一口铁锅前,手里拿着一根木棒拨弄着里面的经灰。云珊看见了,走过去,站在她身边。
她并不是第一眼就认出苏。事实上,她仔细地辨认着迎面而来的每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他们对着她笑,她也以微笑来掩饰叫不出名字的尴尬。她认识这些人。每一个和她一起长大的人,她都认识。可是,与那些脸庞所对应的名字,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当然,她与苏之间并不存在这种可能性。苏并没有太多改变,只是脸盘和身材都比少年时增了一圈,那是这个年纪的人通常都会出现的变化。云珊依着苏坐下,一起看着那口铁锅,灰羽毛般的灰烬里仍藏着未燃尽的暗红色烟灰,她们看着那些红色,好像找到了某种共同语言。
但她们迟迟没有说上话。从那个酷热的夏天到今夜,有太多的话横亘在她们之间。某一刻,云珊看到苏的眼里有泪,她别过头去,假装没有看见。这么多年,她唯一学会的是在众人面前控制情绪,并对别人的情绪也视而不见,她成功地做到了。她冷冷地望着苏,或者望着灰羽毛般的灰烬里藏着的未燃尽的暗红色烟灰,她发现自己不仅毫无泪意,还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苏大她一岁——当年的小学因没有教室停招一年,她们在同一年上的学。要是有谁欺负她,苏总是第一个站出来;那种时候,文静、秀气的苏瞬间变成一头狂暴的母狮子,但她们总是输。放学回家的路上,她本人已经没事了,苏还在那里抽抽噎噎地哭,为无法帮到她而难过。现在,苏的眼睛里也流露出那种相似的哀伤,好像这种感伤的情绪从未在她身上消退过。云珊听母亲说,苏过得并不如意,她的丈夫并不听她的,而她的婆婆才是一家之主。亲戚们都说苏太弱了,她应该有办法让丈夫听她的,再不济,也应该想办法管钱,要是一个女人连这样的办法都没有,也只剩下哭了。但云珊知道,除了苏自己,别人大概永远也无法获悉事情的真相。与二十几年前的那个夏天,以及之后漫长而煎熬的岁月比,钱或婚姻生活中出现的问题只是皮毛。
只有她们的母亲,在第二年春天到来之前,顺利地成为另一个男人的女人。那个专门给女人们做衣服的男人,至少可以给母亲提供各种美丽花哨的衣服,这也是大多数女人所需要的。
这也是云珊和母亲保持时断时续联系的原因。
她们之间遵守不成文的约定,从来不去谈论那些死去的人,从来不去招惹对方的眼泪。而祖母,一看见她们三个,便开始抹眼泪,没完没了地诉说。
那几年,她的泪腺一直处于旺盛的分泌状态。
她们既可怜她,又实在烦透了这样的日子。云珊决定离开的那一年,祖母还绝望披身,哀哀叨叨,浑然不知另一件祸事即将来临。祖父在那个寒冷的午后,去野外劳作,爆掉了血管,从此瘫在床上十余年。
——云珊决定为祖母守夜。
苏马上说,小池也在来的路上。
你要是肚子饿的话,让他们带宵夜过来。
你想吃什么?
烤肉或饺子,都有的。
……
云珊脑海里闪过一种聚会的念头,她们要在祖母灵堂前“欢聚”一下,自那年夏天之后,她们再也没有这样过。苏开始用那种颤颤微微的语气,给堂兄弟们打电话。很快,炉子被搬来了,还有木柴,小山似的垒成一堆,这是祖母用剩下的。祖母这一生没有进过医院,没有使用过燃气灶、冰箱和手机,但用坏过三台电视机。这些多余的木柴,都是亲戚们赠送的。祖母生前,并不为钱发愁,唯一担心的是没有柴火可烧。她对每一个前来探望的亲戚,只会表达同一个心愿。
现在,这些木柴再次被派上用场。毕竟是腊月了,后半夜的风从棚子外面吹进来,有一种蚀骨的冷,让人不由想起人生中某些凄凉而无所归依的时刻。但这种感觉马上被火光驱散掉了,不断添加进来的木柴,让火焰升得很高,让每一个靠近火堆的人都感到了那股灼热的气息。
在两场牌戏的间隙,打牌的人也忍不住过来烘烘手,跺跺脚。
瞬间,云珊和苏的脸都被烤得红扑扑的,有一刹那(如果没有那些佛经音乐的提醒),她们以为自己回到了久远的童年时代。她们坐在炉灶前的火凳上,将冻得通红的手和硬邦邦的脚靠近那些火光,轮流取暖。陈年木柴燃烧释放出的气味,有一种来自远古山林的干燥的气息。
番薯和芋头也被人送来了,放在火堆旁,可以煨着吃。苏翻动番薯和芋头的动作异常娴熟,她知道如何让它们快速熟透,而不是被烤成焦炭。她的脸上洋溢着某种隐秘的期待的神情,似乎眼下所为之事蕴藏着极大的乐趣。云珊也被此情境感染,回忆起小时候在野外煮食的经历,她总是被青烟呛得直掉眼泪,除了面条,什么都煮不熟。
苏说,你不要老是去翻动它。要有耐心。让它们慢慢地自己熟。说这些话时,她们的身体靠在一起,离火堆很近。此刻,除了这个共同的煮食的目标,其余的暂时被她们抛至脑后。苏的长发覆住半边脸,另半边落在黑暗中。仔细看,那张脸已经不再年轻,在火光中更显苍老。
云珊忍住好奇心,什么也没问。
苏却拿出手机,指给她看一家三口的照片。不得不说,苏有个可爱的儿子,小家伙虎头虎脑,看上去非常讨人喜欢,既不像憨厚、木讷的苏,也不像那个长相呆滞的退伍军人。
但这个夜晚,云珊不想把话题扯到小孩身上。——那些童稚的笑容也不应该被过早地带到这种场合里来。四岁那年,云珊因为无意中路过一座设在野外的灵堂,从此知道每个人都会死,随时可能死去,这给她带来巨大的困惑和痛苦。
云珊起身,給祖母上香。她凝视着桌上盘曲层叠的香灰,这些死去的时间宛如蛇蜕下的灰白色的皮,仍维持着落下时的形状。她从香案前退回,再次坐到炉火旁。它们在苏的精心护持下,燃得更旺了,还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云珊看了看时间,这个夜晚依然漫长。
小池还在来的路上。
叔叔们已经熬了好几个通宵,浮肿着眼,疲惫不堪。这个夜晚是她们三姐妹的。那循环播放的佛经音乐,缭绕、绵长,不绝如缕,如几案上的烟,寂静中带着让人不安的战栗。它渐渐成了一种背景,与死亡有关的背景,在黑夜里无限浸润、扩散开去。
此刻,村子里的人都躺下了吧,早睡的人想必已进入第二轮梦境。所有人在入睡之前,大概都带着这样的念头:这个村子里,有一个人刚刚死去。这是一件很难解释的事情,为什么仅仅隔了几分钟,那个活蹦乱跳的人就像个木偶那样,一动不动了。死亡是瞬间发生的事,是脑海里的一个闪念,比一个人吃一碗饭,抽一支烟,听一首歌,从楼梯上走下来,从河水里捞上一片树叶,从野地里摘一朵花,还要迅速和短暂。
无疑,这样的夜晚,会唤醒很多记忆,会让很多人辗转难眠。
炉火旁,云珊与苏,这两个远道而来的人,自然想起了久候不至的第三个人。云珊甚至不知道小池从哪里来,是城市、深山、郊区、海岛,还是遥远的雪地高原。苏或许知道,她低头望了一眼手机,又望着那烧得正旺的炉火,若有所思地说,她应该快到了吧。
云珊好奇地望着她,似乎想要知道更多。
我只知道他们住在海边,以种海带为生。就像我们这里的人种稻子、麦子一样,他们在大海里种海带。苏说。
可我记得,他们以前是在一个市场里卖五金产品的。怎么会跑去种海带呢?这还是很久以前母亲告诉云珊的,此刻忽然想起。
苏淡淡地说,哦,你还不知道吧,她老早和那个人离婚了。其实,第一个丈夫对她挺好,赚来的钱都交给她管。可她还是跑去种海带了。他们每天开船去大海上,就像我们这里的人走路去田野和庄稼地里。我有时候会想,要是不小心从船上掉下去,可就惨了。大海那么深。不知道有多深呢。
那些在海上生活的人都会游泳的吧。
可小池不会游。她从小就是个旱鸭子。这方面,她特别笨。
——说到这里,苏轻轻地笑了。
或许,她已经学会了呢。不然,总是很危险的。
她学不会的。她不可能学会游泳。一个人不会游泳,却跑到那种地方去,胆子可真够大的。
说不定,她已经学会了呢。——云珊依然漠无表情地如此说道,好像怀着某种莫名的执念。
她学不会的,相信我。苏坚决地说。
云珊顿了顿,不再吭声。
因为,她心里有——阴影。苏继续说。
云珊的心里快速闪过那片湖水的影子。
她真的学不会的。不可能学会的。
——说到最后,苏似乎生气了,为自己要没完没了地要向人解释这样的事而感到烦躁。在苏看来,让小池学会游泳,是一件比冬天打雷、夏天落雪,更不可能发生的事。
最终,云珊妥协了。她先是沉默着,假装认同了苏的意见,到后来,她真的这么认为了。这或许就是小池要去大海上种海带的原因吧。可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呢,云珊不愿意多想。
云珊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夜晚比她想象的还要漫长。
时间以盘旋的香灰的形状呈现在几案上,那是时间的外壳,繁复、脆弱、不堪一击,而袅袅散去的轻烟似乎才代表了时间的本质,神秘、轻盈、恍惚,不可忽视,难以挽留。有一刻,云珊感到自己似乎从未离开过故乡的村庄。这个夜晚,还是属于她、祖母、苏、小池,——她们四个人的夜晚。什么都没有变。以前,当她们还小的时候,经常在祖母的大床上打滚儿。她们的祖母是个严厉的女人,她重男轻女,好吃的东西都是让孙子们先吃,但她从来只与女孩们分享她的故事。她的故事里,有一个叫H城的地方。年轻的时候,她坐轮船去过那里,她的哥哥住在那里。那个哥哥给她寄过棉布、白糖、饼干、面粉,还有黑白电视机。后来,那个H城的哥哥死了。
报丧的人来过之后,女孩们看见祖母哇哇大哭。在她们的记忆里,祖母从来没有哭得这么凶过。她的哥哥死了,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这当然是很难过的事。这当然应该哭。于是,女孩们问祖母,一个人是不是不应该离家那么远,这样当他死的时候,家里人都在身边,也就不用那么难过了。
祖母摇摇头,并停止了哭泣。
那时候,云珊并不明白祖母摇头的意思。到现在为止,她也不明白。最后几年,祖母不得不轮流寄居在叔叔们越来越逼仄的家中,忍受着来自婶婶们的冷落和白眼。她经常摔跤,一旦摔在地上,就很难爬起来。这也是她不得不接受帮助的原因。即使如此,她还是三番两次偷偷返回废弃的老宅,似乎只有在那里,她才能过上想要的生活。有一次,她趁人不备又上路了,但很快就迷路了。叔叔们找到她的时候,她正专注地坐在马路牙子上自言自语,——那里靠近一个尘土飞扬的三岔路口,不远处就是高速公路,祖母好像在研究到底哪条路才通向她的目的地。叔叔们骂骂咧咧的,警告她以后不能再这样乱跑了,祖母嘴巴一咧,狡黠地笑了。
只要情况有所好转,她便思忖着如何离开,她从来没有放弃过出走的念头,直到身上那块最大的骨头在某次轻轻地一摔之后,咔嚓一声断掉。
从此之后,她再没有走过一步路,主动说过一句话。
这是她在尘世的最后一晚,深夜里,僧侣们开启了新一轮的告别仪式。这是死亡事件发生七十二小时之后,在此之前,琐屑的仪式进行了很多场,而这是最郑重、最热烈的一场。一个头戴五佛冠、身披黄色袈裟的僧人开始以颤抖的嗓音回顾祖母的一生,回忆青年时她逃婚去了H城,去找她哥哥,却在那里遇见做木匠的祖父,从此结下一段良缘。第二个身披缁色袈裟的僧人用更加颤抖的嗓音来回忆祖母困顿、劳累的婚后生活,在缺衣少食的年代生养四儿四女,忍饥挨饿,受尽人间苦楚。当第三个身披藏青色袈裟的僧人出场时,云珊和苏都低下了头。他各种扮相,一会儿是乞丐,一会儿是流浪者,一会儿匍匐在地,一会儿急急奔走,各种声腔和手势,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宛如死者附身,神灵附体。他哭诉浮生若梦,欢乐易逝,而悲伤长留。他哭诉命运多舛,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些哭嚎声就如一支利箭,穿越滔滔风雨,穿过云珊和苏的身体,留下浑身钝疼和斑斑血迹。
“古来得丧何须问,世上荣枯只等闲。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高阙浮云徒有恋,夕阳飞鸟亦知还。”
她们双手紧握,低垂着头,沉浸在戏剧化的、被激发出来的情绪中,有一种强烈的身不由己之感。那个人所说的事情,字字血泪,一字一个钉子,穿过皮肉,钉入她们的心坎里。她们没能注意到第四个、第五个僧侣的哭诉与超度。很久了,她们的时间还停留在刚才那一幕。
当仪式戛然而止,僧人退场,亲眷离席,她们才回过神来。人群散去,只余灵堂之上烛泪斑驳,香烟袅袅。他們暂时离开了。天亮之后,还会有人赶来,还会有最后的告别仪式。
烤番薯散发出熟透了的气味,醇厚、绵长,是童年炉灶里的气味。
一切都结束了。
在那位僧侣代替祖母行完最后的哭诉仪式后,她们彼此对望一眼,舒出一口气,那个木板上躺着的人似乎也舒出一口气。滚烫的食物携带着摄人心魄的气味,在唇齿之间逗留、缱绻,最终顺着光滑的食管,进入黑暗、湿润、饥肠辘辘的胃囊里,这是她们分别二十年之后,吃过的最好的食物。
火光中,那个遥远的夏天,变得更加遥远了。她们任它远去,像一只气球晃晃悠悠,飘过房屋和人群的头顶,飘到深山和大海里去。
她们身体中的某部分也随之远去。
耳边忽然响起雄鸡的啼叫。这久违的声音,却让她们感到极不真实,好像来自某部电视剧。那啼叫声并没有变得更加频密,而是继续有一下没一下,醒时、梦中相间杂地叫着,也不仅仅是唤人起床,像是另有目的。天马上就要亮了。那个赶路的人,已经近在咫尺了。她随时可能抵达这里。
她们彼此凝视着,泪眼婆娑,好像看见那个人一路穿越高耸的山岗、险峻的峡谷、黑暗的林地以及一大片莽莽苍苍的荒野,最后在晨曦微露时分,抵达一处汩汩清泉流淌之地。那张尘灰密布的脸上洋溢着满足、疲惫、兴奋的光芒,好似经历万千岁月、艰难险阻。
那个冬日上午,祖母的骨灰被安放在一顶花轿里,由堂哥们轮流抬着。在乐队的伴奏下,他们走过湿漉漉的村街、黝黑的柏油路面,绕过水库和废弃的水电站,从娘娘庙前上山,一直走到那条覆满野花野草的小径上。云珊和苏挑着花篮,跟在后头;白色菊花编织而成的花篮庄严、灵巧,洋溢着馥郁和圣洁的气息。鼻腔里充满那种清香,身体里也是,好似整个山林都开满了白菊花、山茶花、杜鹃花,——为了迎接归来的旅人,性属四季的花在这一刻竞相绽放。多么热闹,穿制服的人在敲锣打鼓,红色的鞭炮在山林上空炸响!云珊似乎看见荷锄归来的祖父,笑嘻嘻地站立一旁,看着他们的队伍经过。她们的父亲也从遥远的水边赶来,站在与祖父相隔不远的一棵杨梅树下,垂着头,双手背在身后,好奇地打量着她们。他生前紧绷的表情已经舒展开,那些痛苦消失了。那些进入他肺部的水,淹没他头顶的水,统统不见了。父亲变得好看,所有人在经历过痛苦之后都会变得好看,那种表情看上去如此赏心悦目。还有她们早逝的舅父、外祖父母纷纷从各自栖身的地方赶来了。他们站在一棵棵属于自己的树下,望着这浩浩荡荡的进山的队伍,流露出某种微茫的表情。他们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了,或者说,他们不再像在人世生活时那样焦虑、胆怯、患得患失,他们摆脱了时間和身体的束缚,四季以及亲人的羁绊,变成了另外的模样。
山岭披覆着光芒,绿意葱茏,宛如发光的晶体。罕见的温暖从山体内部释放出来,使得冬天凛冽的气息一扫而空。这支行走在山上的队伍,在行完所有仪式之后,在将那温暖的灰烬留下后,原路返回了。苏、云珊、小池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她们将白色的丧服脱下,丢弃在山林里。轻盈的白衣在离开人体之后,一路飞翔着,回到高的枝桠间、树杈上,并不断上升着去接近那些白亮的云朵。下山途中,风和乐队奏响轻盈的乐章,小溪也唱和着,混进合奏的队伍里。留给灵魂的纸钱被山林收走了。掉落在草丛中的鞭炮屑,很快将零落成泥。人们步履轻快地走下山去,走回人间的宴席上。大自然将发放给人间的悲伤一一收回,没有剩余,不曾遗漏。
苏、云珊、小池都穿上了最红的衣,比最艳的红山茶还要红。她们的表情是平淡的,肃穆的,好像在表达某种未来生活的决心。
送葬的人群散入林中,慢慢消失了踪迹。
音乐声远去。
群鸟啁啾。
……
阳光下,她们走过茶园、橘子林、一面向阳的坡地。眼前是一片鲜碧的竹园,温暖的泥土里,冬天的笋壳正抵出地面,露出嫩黄色的尖头。她们没有在竹园里逗留。她们步履匆匆,红衣里携带风的气息。在她们前方,是一座长方形的水的城池,绿色的风和阳光正沿着孔雀蓝的水面滑行。
她们手牵着手,小心翼翼地绕过那里,不让自己的目光望向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