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嵩
没有人能真正参透那六枚柿子背后蕴涵的禅意,正如没有人能完整拼凑出创造它们的那个人的生命轨迹。一位女作家静默着凝视画僧牧溪的画作,任时间如一缕轻烟渐渐飘逝,等候着属于自己的瞬间光照与灵光闪现——此情此景,却让人无端联想起张枣的《钻墙者和极端的倾听之歌》,以及诗里那个著名的时刻:当电钻钻透墙的一刹那,一切都静下来了。
她看到了什么?她悟出了什么?她是否又看到了1994年的初冬,那个名叫“小莫”的少女自沉湖底、“被人发现时双眼微睁”“右手紧攥一束枯萎的水草”;她耳畔是否又回响起自己十六岁那个冬天的下午,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去参加表哥的葬礼时,父亲吃力的喘气声;还有父亲去世前不久刚买的那双皮鞋,以及自己拎着父亲的新鞋走在尘土飞扬的小镇的大街上时,那种“强烈的永远将记住这一刻的感觉”。对于草白而言,原本因为短暂而愈显其瑰丽明媚的少女时代,却承载了太多的死亡,水彩画般的艳丽被黑白灰交织的线条和色块所取代。她的三本书的封面,《我是格格巫》用了近似初夏嫩叶的绿,《少女与永生》用了人们联想到“少女”时惯用的粉,但在我看来,惟有《童年不会消失》的封面才最符合她一直以来的气质:虽然是月圆之夜,虽然身着明黄的衣裙,但面目模糊的少女仍如暗夜行路,踽踽独行于江南故乡的花树丛中。
所以,当第一次读到《明亮的归途》这个题目,我无法立刻将它与草白联系到一起。那种大片“明亮”的感觉似乎不应该属于她。她也曾写过“亮光”,却只是若干昏暗与昏暗相连的房间之间的“一束”,床板上“很厚很厚的灰”因此更加显眼(《一场婚礼和两场葬礼》);更多的时候,这样的小屋是属于祖母的,旧物满满当当,“即使在大白日,这些物品也是以阴影的形式存在,暗影幢幢,重叠在一起,好像要把主人赶出去,或者将其吞没,也成为暗影的一部分”(《祖母》)。她更愿意描绘“火光”,那是木柴燃烧时的瞬间乍现,可以给黑暗的板壁镀上金光,混合着热乎乎的感觉与饭菜的香味。
常识告诉我们,日光下的明暗对比更加显著,而金黄的火光会让黑与白之间的界线变得模糊。或者可以说,木柴燃烧的火光本身就意味着朦胧与不明,它近似于冬季黄昏时的日光;而它所带来的温煦感,亦不像夏天骄阳那般的酷烈。也正因为如此,在《明亮的归途》的开头,腊八节那天黄昏,主人公云珊在湖边走了一个多小时后才会发觉“冬日黄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清冷,空气中甚至有一股暖烘烘、甜津津的气息”。这种气息,就如同乡间夜晚炉火中煨着的番薯和芋头,醇厚而绵长,绝不似绿皮夜火车里的那种热烘烘、臭熏熏——值得一提的是,草白笔下的人物往往对气味有着格外的敏感,《须臾记》里的“她”从母亲身上气味的变化意识到衰老的降临,而《你闻到了什么》里的“她”则被赋予了“嗅辨员”(闻臭师)这样一个奇特的身份。
然而,冬日黄昏的气息又“与家乡水边的气息如此相似”,它直指一个困扰了云珊长达二十年的梦魇,那是一个在梦中“无论走到哪里,都须臾不离地跟着她”的人影。草白的筆触空灵、缥缈,在她笔下,童年的回忆被描述得雾霭朦胧,恰如牧溪《潇湘八景图》里那种若真若幻的空濛境界,一派江南特有的水汽氤氲。在八幅画中最能体现牧溪风格的《烟寺晚钟图》里,大片由淡墨表现的浓雾中隐现着树丛、以及树丛深处的山寺房檐,悠扬的钟声似穿透云烟,飘然而至。树丛和山寺就像《明亮的归途》里反复提到的“那个绝望的夏天”,而隐藏在“夏天”背后的真相,却犹如似有似无的钟声,伴随着阅读的过程,始终回荡在读者的耳边。如《六柿图》一样的大片留白,随处可见的叙事空缺使人无法拼凑、还原出那个“夏天”的纪事本末,只能通过“苏”和云珊姐妹二人片言只语的交谈,大概推演出一幕发生在夏天的家庭悲剧: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天,在云珊三姐妹的中学时代,他们的父亲溺亡于家乡的湖中;至于溺亡的原因,则由“只有她们的母亲,在第二年春天到来之前,顺利地成为另一个男人的女人”“她们之间遵守不成文的约定,从来不去谈论那些死去的人”,以及三姐妹此后二十多年不曾见面的事实,引发读者无尽的猜想。
《明亮的归途》只是写一场葬礼,写云珊回乡为祖母奔丧、和姐姐“苏”在祖母灵前守夜的经过,写她们为一场“欢聚”的等待。葬礼原本应有的恐惧感,随着悠长庄严的佛经音乐、以及亲友打牌的嘈杂场面而烟消云散。一个让人忍俊不禁的细节是,“僧侣们在唱念做打的间隙也会过来观摩牌局,或亲自玩上一圈”;而祖母一生几十年里所经受的苦难,也在僧侣们颇具夸张表演意味的“哭诉”仪式和烤番薯熟透了的气味间,如灵前袅袅飘散的香烟化为时间的灰烬。“这些死去的时间宛如蛇蜕下的灰白色的皮,仍维持着落下时的形状”。与《少女》中少女小莫之死时间巧合的是,1994年,香港导演王家卫借用金庸武侠小说的情节拍出《东邪西毒》,但少有人知道影片的英文名字是“Ashes of Time”(时间的灰烬)。多年以后,草白则借一场葬礼,给出了属于自己的诠释:“时间以盘旋的香灰的形状呈现在几案上,那是时间的外壳,繁复、脆弱、不堪一击,而袅袅散去的轻烟似乎才代表了时间的本质,神秘、轻盈、恍惚,不可忽视,难以挽留。”
这是她的顿悟。她从牧溪的《六柿图》中体会出了超越时间秘密,体会到那种“来自灵魂终极处的静谧与神秘”,并在“战栗”之后悟得了“重生”的契机。因此,那个遥远的夏天变成了一只气球,带着她和她们身体中的某部分远去。死去的祖父笑嘻嘻地荷锄,而溺亡的父亲因生前紧绷的表情舒展开而变得好看——既然死亡让逝者摆脱了人世间种种羁绊,活着的人就更不应该为他们的离去而痛苦。于是,白色的丧服因为被脱下、被丢弃而变得轻盈,同时变得轻盈的,还有伴随着鞭炮声的哀乐和人们下山的步履。于是,我们看到了此前草白的作品中难见的亮色——她们“都穿上了最红的衣,比最艳的红山茶还要红”。
读到这里,我要祝贺草白。她终于从困扰自己多年的心结中走了出来,走出了那潭湖水,走出了对死亡的凝视,也走向了一个更为明亮澄澈的境界。正如那则著名的偈子所说,“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她从牧溪的画作中悟得了属于自己的“月”,挥去了笼罩在心头的云霭,终于能够在人生最绚丽多彩的阶段“咏而归”,去追寻文字的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