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思钰
内容摘要:晚明时期,苏州是重要的经济重镇。晚明民歌展现了苏州各阶层的生活状态,对人们研究苏州社会风貌具有重要意义。目前学界研究多着眼于文学表达视角,或探讨晚明民歌中的情欲描写,或探讨民歌抒情达意的修辞方法,较少涉及民歌在苏州的流传及民歌中体现的城市风貌等,本文即拟探讨这些问题,并以此为基础分析晚明民歌与苏州社会风貌的关系。
关键词:晚明 民歌 苏州 社会风貌
一.晚明苏州地区民歌状况及其成因
周玉波曾在《明代民歌研究》中做过统计,认为明代民歌约2000首,而他的统计也仅是总数的三分之二左右[1](P206)。可见现存明代民歌相当多。其中,以冯梦龙《山歌》《挂枝儿》为代表的晚明民歌占了很大比例。冯梦龙是苏州人,他选的民歌自然是反映苏州社会风貌的。而晚明的苏州城,又留下了数目庞大的民歌,为民歌注入了不同以往的强烈特色。
(一)市民阶级崛起
晚明时期的苏州,市民阶层由边缘走向中心,手工业迅速发展。《会》:“铁店里婆娘会打钉。皂隶家婆会捉人。外郎娘子会行房事。染坊店里会撇青。”(《山歌·会》)[2](P330)四句话提到四种职业,颇为鲜活。末句“染坊店里会撇青”说的是染坊店手工染色的步骤,也是当时染坊业发展迅速的反映。
晚明苏州市民阶层的壮大助长了市民价值观念与审美趣味的认同,助推了晚明民歌的发展。光怪陆离的市井勾栏,正是文人寄情消遣的场所。他们盘桓于苏州的街头巷尾,混杂于市井众生间,形成了宣扬现世享受的文学观念,促进了晚明民歌的兴盛。
(二)性情、性灵重新发现
正德、嘉靖之际,社会快速发展,王阳明的崛起为苏州的个性解放提供了理论依据,心学成为社会主潮,这在民歌上体现尤为明显。冯梦龙正是在心学影响下,致力于整理民歌。他收录的民歌有大量反映苏州衣食住行的内容,关注世俗生活的平凡人生。
此外,阳明心学肯定人的价值,关注个人欲望。而晚明民歌为人们宣泄情欲提供了平台。那些囿于封建伦理而不敢实践的私情,可以通过民歌传达,晚明民歌由是成了情感的传声筒,在苏州繁荣。
(三)奢侈之风与享乐风尚
晚明苏州繁荣的经济使人们物质生活改善,从而关注精神享受,享乐主义蔚然成风。而苏州的奢侈之风刺激了勾栏瓦肆的繁荣,这正是孕育俗歌艳曲的场所。松江曾流行《十清诳》的民谣:“一清诳,圆头扇骨揩得光浪荡;二清诳,荡口汗巾折子挡……”这些风气,根据何良俊的观点,“盖指年来风俗之薄,大率起于苏州,波及松江。二郡接壤,习气近也。”[4](P1155)把晚明上海游手好闲之风归于苏州淫逸之风,足见苏州享乐之风影响之大。
二.苏州地区晚明民歌的传播与接受
民歌是流动的艺术。各种媒介又辅助了这种艺术的传播。在歌妓的莺歌燕舞中,在街头巷尾的曼声吟唱中,在文人的案头书卷中,民歌都以独特的方式流传,获得了永恒的魅力。
(一)歌舞
在苏州,民歌最常见的传播方式是歌舞。这与苏州的青楼文化密不可分。它甚至用种独特方式参与了全国范围内的江南想象。《红草堂集》有诗云:“索得姑苏钱,便买姑苏女。多少北京人,乱学姑苏语。”晚明民歌正是苏州青楼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
歌妓是晚明苏州人感兴趣的诵歌对象。吟诵者往往歌咏其热烈的爱情,直白地写其对爱情的渴望。而这些民歌想流传,也无法绕开歌妓。宴会时,人们会点一两名歌妓侑觞助兴,而歌妓为劝客饮酒,多会选择喜闻乐见的民歌。如“站阶头一更多,姻缘天凑。叫一声有客来,点灯来上楼。夜深东道须将就,摆个寡子,猜拳豁指头。唱一只打枣杆儿也,客官再请一杯酒。”(《挂枝儿·夜客》)[2](P233)就反映了歌妓唱《打枣竿儿》的场景。又如《嗔妓》:“痴乌龟,没来由,接一个歪妓。止无过唱些曲,吃些酒,赞他做甚的。”(《挂枝儿·嗔妓》)[2](P148)虽是歪妓,但会吃酒、唱曲,为客人带来纯美享受。
当文人整理民歌时,歌妓也可以提供帮助。冯梦龙就与风尘女子多有交往。他频繁地去秦楼楚馆不仅为了侯慧卿①,也同样为了收集民歌。曾提供帮助的就有阿圆、冯喜生等。《挂枝儿·帐》附记:“琵琶妇阿圆能为新声,兼善清讴,余所极赏。闻余《广挂枝儿》刻,诣余请之,亦出此篇赠余。”[2](P85)可见阿圆曾为冯梦龙提供民歌。《送别》是冯喜生赠给冯梦龙的:“后一篇,名妓冯喜生所传也。喜美容止,善谐谑,与余称好友。将适人之前一夕,招余话别。夜半,余且去,问喜曰;‘子尚有不了语否?喜曰:‘儿犹记《打草竿》及《吴歌》各一,所未语独若此耳。因为余歌之。”[2](P107)冯喜生在从良前一晚还约见冯梦龙,告诉他《打草竿》与《吴歌》,并说“所未语独若此耳”,可见她已把所知民歌倾囊相授。正是在这些歌妓的帮助下,冯梦龙才完成了民歌的编纂。
(二)写刻
晚明苏州出现了文人整理民歌的现象。通过文人收集,散乱的民歌走向整合,以文獻形式流传,成为现代人了解晚明的窗口。由于方言的关系,写刻易损坏民歌的音情声色,但这种寿诸梨枣的方式却极大延长了民歌的生命时效。
我们同样不能忽视印刷传播。如果仅停留于手写,那么民歌只能局限于小规模文学圈而不能为市民欣赏。晚明苏州印刷术成熟,出现了大量坊刻书。坊刻以牟利为目的,会根据市场需求刊印畅销品。当时苏州以市民阶层为主体,受市民青睐的民歌成为坊刻首选,甚至出现再版盛况。冯梦龙等收集的民歌也凭借坊刻的力量走向千家万户,有了永恒的生命。
三.苏州社会风貌在晚明民歌中的反映
“妇女红花插满头,逢人便说学苏州。短衫宽袖长罗带,蛇髻一盘搽柏油。”李宗定的《京山竹枝词》再现了晚明苏州的繁荣。彼时的苏州,是全国文化中心,也是引领时尚的中心。冯梦龙《叙山歌》:“抑今人想见上古之陈于太史者如彼,而近代之留于民间者如此,倘亦论世之林云尔。”[2](P269)强调民歌可以“陈于太史”,具有记录民俗的功能。民歌与民俗水乳交融,民歌是展现民俗的万花筒,民俗也是民歌里重要的元素。我们尝试透过晚明民歌,探索百年前的苏州民俗。
(一)摹绘社会阶层风貌
随着商品经济发展,苏州出现了官商勾结的现象。“职方如贱狗,都督满街走,宰相只要钱,天子但呷酒”[5](P129)等民歌说明了民众心中的各阶层:天子无为、宰相重财,冗官突出。这正说明了社会性的逐利无厌。《蚊子》:“蚊虫儿,生就你惺惺伶俐。善趋炎,能逐队……随你悭吝贼,逢它定是出血也,你这小尖酸少不得死在人手里。”(《挂枝儿·蚊子》)[2](P220)表面表达对蚊子的厌恶,实则借蚊子讽刺逐利无厌的小人。生就尖酸的嘴脸,只会吸人之血饱己私囊。《哭情人》:“哭情人,哭出他银一锭。一头送,一头哭,一头袖了银。老妈儿问道,你哭他则甚。非是我哭他,暖暖他的心。”(《挂枝儿·哭情人》)[2](P236)妓女为情人离去而哭,却并非与情人情深如海,而纯粹为了钱。“一头送,一头哭,一头袖了银”极具画面感,妓女贪财之性跃然纸上。当问她哭的真实原因时,她毫不避讳说“暖暖他的心”,直接挑明自己是逢场作戏,得到银子才是目的。
(二)追求酣嬉逸乐的生活
作为著名的烟柳繁华地,苏州有丰富的娱乐活动。人们享受琴棋书画诗酒茶的苏式慢生活,在流转的岁月中,享受毽踢、博戏等多彩活动。
1.博戏
博戏是古老的娱乐游戏。在《挂枝儿》中,关于博戏的民歌非常多,包括纸牌、双陆等。以双陆为例:“若有他人阻隔了我恩情也,我就炮儿般一会子打”“双陆儿,拘定你在盘儿内。”[2](P207)分明借咏物之机,抒发炽热情意。作为情人传递火辣情感的媒体,双陆必是深受喜爱的。唯其喜爱,才足以承载情人的灼灼心意。
2.虎丘泥人
《泥人》:“泥人儿,好一似咱两个。捻一个你,塑一个我,看两下里如何,将他来糅合了重新做。重捻一个你,重塑一个我。我身上有你也,你身上有了我。”(《挂枝儿·泥人》)[2](P66)民歌在表达炽热恋情的同时,透露了晚明苏州的泥塑风。彼时虎丘为游览胜地,艺人能招徕很多生意;且虎丘土质滋润,适合捏像。艺人当场制作,捕捉刹那神韵,是苏州人娱乐之佳品。
(三)记载特色节令与民俗
1.多彩的节令活动
晚明苏州有多彩的节令活动。以清明节为例。晚明苏州时兴在清明前放风筝。《鹞子》:“情哥郎瘦骨凌层好像鹞子能……姐道郎呀,那你说子风情就要飞得起介去,我有介条软麻绳缠子了,弗放你就番身。”(《山歌·鹞子》)[2](P358)这里把情郎比作鹞子,女子把情郎的心抓住了,突出了两人的缠绵。苏州话中,放风筝叫“放鹞子”。从初春到清明是放鹞子的集中期,之后春雨绵绵,很难有时间放鹞子了。若在清明后放,会踩掉长茎的麦苗,影响农家收成。因此,在苏州有谚语“清明断鹞,乌龟放鹞。”只有没出息的人,才在清明后放鹞子。
2.开放的信仰
晚明苏州人同时信奉儒释道,信仰开放。在晚明民歌中,也不难发现儒释道三教合一的体现。《伤病》:“已约下诊脉的医人也,还要请个僧道来禳解。”(《挂枝儿·伤病》)[2](P64)当心上人遭到伤痛时,恋人除了延请医生外,想到的是“还要请个僧道来禳解。”可见儒释道界限在民众心中相当模糊。
3.繁荣的占卜活动
在苏州曾流传讽刺算命先生的儿歌:“算命先生,丁零当啷,台子一响,铜钿进账。”晚明苏州占卜活动十分繁荣。《无毛》:“我猫儿不见了,难猜难料,街坊上请个灵先生卜那猫,那先生未卜先知道……到底猫无了。”(《挂枝儿·无毛》)[2](P228)民歌欲扬先抑,先称赞占卜先生未卜先知,又通过猫没有找到对之反讽。
(四)多彩斑斓的物质文化
1.渐趋奢华的服饰
随着纺织技术成熟及奢华之风的发展,晚明苏州人一改保守的穿衣风格,衣着奢华。乾隆年间《吴江县志》曾如是评价晚明苏州:“至嘉靖中,庶人之妻多用命服,富民之室亦缀兽头,循分者叹其不能顿革。”[6](P1132)寥寥数笔,勾勒出苏州人服饰之奢华,完全逾越礼制。
这在晚明民歌中也有体现。《子弟》:“子弟们打扮得其实有兴。玉簪儿撑出那纱帽巾,白袖衫一色桃红裤,道袍儿大袖子,河豚鞋浅后跟,一个个忒起那天庭也,气质难得紧。”(《挂枝儿·子弟》)[2](P225)民歌勾勒出了富贵子弟的奢华:白袖衫、桃红裤、河豚鞋,都是极具个性的装扮,显出服饰之华丽。
2.以水产海鲜为主的饮食习惯
苏州是水乡泽国,渔业发达。《歪缠》:“肩头上背子鱼笼,腰里插子个钓竿,左手提子介一拐,右手拿子介一篮……钓鱼个口里娘子连连,拐里尽是宿鲫,篮里尽是鳗鲤鳝。”(《山歌·歪缠》)[2](P402)民歌展示了晚明苏州渔民的常见装扮:肩背鱼笼,腰插钓竿,手提鱼篮,而篮中的鲫鱼等都是常见的食用鱼。《瞒夫》:“急水滩头下断簾,又张蟹了又张鳗。有福个情哥弗知吃子阿奴个多少团脐蟹,我个亲夫弗知吃子小阿奴多少鳗。”(《山歌·瞒夫》)[2](P287)其中的团脐、鳗鱼都是晚明苏州人喜爱的佳肴。
菱角与荸荠是苏州水八仙代表,皮脆肉美。《荸荠茨菇》:“郎替娇娘像荸荠,荸荠要搭茨菇两个做夫妻。茨菇叶生来就像姐儿两膀当中个主货,荸荠心透出也像情哥郎个件好东西。”(《山歌·荸薺茨菇》)[2](P369)民歌写男女之情,又以菱角荸荠为信手拈来的本体,足见晚明苏州人对其喜爱。苏州与水为邻,故而苏州人对这些长于水中的食品尤为钟情。
3.以航船为主的出行方式
苏州作为江南水乡,交通运输离不开繁复的水道。因而,航船是晚明苏州人重要的出行工具。《船》:“结识私情像只船,竖起子桅竿浪里颠。姐道郎呀,个样风水小阿奴奴常经惯,你只要挡牢子个舵梗莫贪眠。”(《山歌·船》)[2](P373)少女是行船好手,无惧颠簸的船只和滔天大浪,可见其很熟悉水中生活。此类民歌不一而足,足见水乡风采。《风雨》:“玉人儿久不会,我的归心如箭,怪狂风和骤雨,阻住在前川。老天怎不行方便,东风连日紧,教我怎行船。”(《挂枝儿·风雨》)[2](P172)归人心系爱人,抱怨风雨阻碍归途,而他抱怨的是“教我怎样行船”,可见其出行方式是行船。《趁船》:“船开好似离弦箭,黄河风又大,孤舟浪里颠”“驾归舟,欲别去”(《挂枝儿·趁船》)[2](P238)或以送行人视角,或以远行人的悲戚切入,表面写船,实则写对心上人的爱。频繁出现的船作为表情达意的媒介,说明乘船是晚明苏州人重要的交通方式。
(五)大胆开放的婚恋观念
晚明民歌对炽热情感的描绘俯拾即是。《私窥》:“是谁人把奴的窗来舔破,眉儿来眼儿去,暗送秋波。俺怎肯把你的恩情负,欲要搂抱你,只为人眼多。我看我的乖亲也,乖亲又看着我。”(《挂枝儿·私窥》)[2](P37)我们或许认为这里的情感过于直白,但这正体现了市民阶级对心上人的真实表达,虽不能吟出牵肠的词句,却有一样热烈的爱。
若《私窥》还因周围有人而不敢张扬,《搂抱》则直白地写出了恋人相见的纏绵:“俏冤家,想杀我:今日方来到。喜孜孜,连衣儿搂抱着,你浑身上下都堆俏。搂一搂愁都散,抱一抱闷都消,便不得共枕同床也,我跟前站站儿也是好。”(《挂枝儿·搂抱》)[2](P38)他们热烈相拥,相信爱情可以让他们度过苦难,在怀抱中感受情人就是莫大的慰藉。
此外,晚明民歌还彰显了对性爱的歌咏。《调情》:“俏冤家扯奴在窗儿外,一口儿咬住奴粉香腮。双手就解香罗带。哥哥等一等,只怕有人来。再一会无人也,裤带儿随你解。”(《挂枝儿·调情》)[2](P45)少女担心被撞破的紧张,被情哥哥亲吻的害羞,不可抑制与恋人性爱的欲望表现得淋漓尽致。《愁孕》:“悔当初与他偷了一下,谁知道就有了小冤家。主腰儿难束肚子大。这等不尬不尴事,如何处置他。免不得娘知也,定有一顿打。”(《挂枝儿·愁孕》)[2](P55)少女与恋人偷情却珠胎暗结。女子虽发愁,却不以为意,她担心的仅是被母亲责打。这也体现出晚明开放之风。
四.结语
民歌乃有明一绝。晚明时期的民歌新鲜活泼,日趋通俗。和汉乐府、南北朝民歌对比,晚明民歌更有生命张扬的狂放力量,实现了对传统礼教的解构。它最离经叛道,承载着时代的呼唤和对文学思潮的颠覆。
从本文研究可见,晚明民歌体现了晚明苏州社会伦理观念的解体,晚明苏州人追求奢华生活,倡导开放的婚恋观。直白大胆的晚明民歌,承载了反映社会、突破传统的功能。这是极具震撼力的颠覆,也让我们透过晚明民歌,抚触狂欢背后崇尚娱情与奢华生活的苏州社会。
参考文献
[1]周玉波.明代民歌研究[M].苏州:凤凰出版社,2005.
[2]冯梦龙.明清民歌时调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3]陆容.菽园杂记(第十三卷)[C].北京:中华书局,1985
[4]何良俊.四友斋丛说(第三十五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5]谈迁:枣林杂俎[M].北京:中华书局,2006.
[6][乾隆]吴江县志[M].台湾:台湾成文出版社,1966.
注 释
①侯慧卿:晚明苏州色艺双全的名妓。后慧卿从良,冯梦龙大病一场,从此不入青楼。详见傅承洲《冯梦龙与侯慧卿》(中华书局,2004年版)。
基金项目:2018年国家级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项目“晚明民歌与苏州社会风貌研究”(201810285002Z)成果。指导教师:陈昌强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