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斌一
中国的特色食物,非豆腐莫属。
山温水暖的江南小城无锡,盛产各式各样的豆制品。在遭到污染以前,太湖水是甜的,而无锡人的口味也偏甜。那时早餐桌上的豆浆是用小铝锅盛回来的。倒在碗里还是烫,只好小口小口啜。豆香浓郁的浆汁从口腔流入肠胃,真是“浑身三百六十个毛孔无一不舒坦”。细品之下,还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甜,回味无穷。
豆腐脑也是无锡人的心头好,江南一带把它叫做“豆腐花”,而无锡出品的叫做“惠山豆腐花”。如果去游览位于惠山山麓的惠山寺和惠山直街,一定要找一家飘着“惠山豆腐花”小旗子的店铺尝上一碗。从木桶里盛出来的大块大块雪白的嫩豆花特别柔嫩润滑。佐以自选的配料如虾皮、紫菜、香菜、榨菜是歇脚时上好的小吃。有意思的是,无锡的豆腐花还分荤汤和素汤两种,前者在外地很少见到——用鸡汤或者其他高汤做豆腐花的底汁,豆腐有一股特殊的鲜味,特别受口味重的小孩子和青年男子喜爱。
无锡有句老话:“撑船打铁磨豆腐——都是苦活”。最早做豆腐,是用石磨一圈圈研磨泡软的黄豆,直至有豆沫出来。再用纱布过滤,分开豆浆和豆渣,这是个体力活。豆浆烧开后凝结成豆花或者豆腐需要点卤。现在的豆腐大多数都是用石膏点了,但是以前用的是盐卤,略带毒性。我前几年到无锡,吃到了改良后安全的盐卤豆腐。它质地比较实在,略带一点点苦味,让我想到了小时候吃的放在一格一格的木屉里用纱布包着的“小箱豆腐”,很有怀旧感。
常常听到一句话:“艺术发源于生活。”无锡的特色剧种——锡剧,其中最有名的一段折子戏《双推磨》,故事就是发生在磨豆腐的过程:大年节时,某长工一年辛苦,却分文未得,在风雪中避于一小寡妇家。做豆腐的小寡妇非常辛苦,为了一大早去卖豆腐,得彻夜磨豆腐。得到庇護的长工感激万分,便卖力相助。两个失意人在一夜的辛勤劳作后,相互怜惜,走到了一起。
就像在剧中的豆花需要用盐卤点成豆腐,传统戏曲也需要艺术加工提炼成精品。《双推磨》是在《磨豆腐》和《小寡妇粜米》两齣旧戏的基础上进行改写,删去了原来比较低俗的内容,加上了精采的唱段——
推呀拉呀转又转,
磨儿转得圆又圆。
一人牵磨像牛车水,
两人牵磨像扯篷船。
……
上爿好像龙吞珠,
下爿好像白浪卷。
当初码头田头的“野戏”,也登上了舞台。每当我听到熟悉的锡剧旋律,就会想起一对师长——老徐和老梅。我从小跟他们相熟,称呼他们徐伯伯和梅老师。
老梅是位著名锡剧艺术家,有以她名字命名的唱腔。提到锡剧,无锡人就会想到她。她出身于社会底层,经历过很多磨难,曾经有无限的荣光,也曾被命运推到谷底。老徐小时家境优渥,是上海戏剧学院第一届毕业的高材生。到了锡剧团,迷上了这个他不熟悉的地方小剧种。对老梅的聪慧、灵气更是仰慕不已。他自学作曲,改编、创作了无数脍炙人口的佳作。他们两个人的爱情在那个年代经受过世人的冷眼,遭遇过政治的坎坷,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在晚年成为一对神仙眷侣,长相厮守。在最最苦难的时候,他们失去了唯一的爱子。老徐贴身的钱包里,一直夹着一张那个五官肖似他的娃娃的小照片。
老徐和老梅因为志同道合走到了一起,但是在生活上截然不同。老梅饮食习惯还是那么朴素,和她以前吃苦的时候一模一样,最喜欢吃的是无锡人所谓“面癞团”(癞团是蛤蟆的无锡方言),就是面疙瘩,不同的是,不下在汤里,而是下在光泡饭里。这样粗糙的吃食,是她的日常饮食。老徐则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不仅烧得一手好菜,还骑着他那辆英国自行车四处寻觅好吃的食物。说起哪个小摊的豆浆最香、油条最脆,他如数家珍。平时穿着打扮老徐也讲究,冬天穿呢大衣,带贝雷帽,充满了艺术家的气质。而老梅乍一看就是一乡下老太太。但老徐对老梅是说不出地佩服,觉得她在唱腔和表演上有那么多创新,能吸取其他剧种的长处,是个天才。
现在老徐和老梅都告别了我们,我每次想起他们一起在桌边吃饭,絮絮叨叨说着陈年旧事,就想起《双推磨》中的一个小高潮——长工磨豆腐累了停下,寡妇体贴地递上一碗热豆浆说:“叔叔,吃碗豆浆暖暖身体。”此时,爱意在二人心中萌生。而脑海中也回旋起老徐和老梅的一桩往事也——老徐在文革时被下放农村。一日,他趁着进城时想去看看无法结合的老梅。他生怕被人看见惹出事端,天快黑了才在后门探头,心中惴惴不安。没想到老梅也正在思念着他。两人见面时无限感慨,心生怜惜。他们下定了决心,不管怎样死活都要在一起。
人世间的温暖滋味,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