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陶瓷艺术与老子朴素美学思想的关联性研究

岳 岩

(南京财经大学 艺术设计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宋代陶瓷是中国传统陶瓷艺术的集大成者，造就了中国陶瓷史上的一个巅峰，其造物审美观念离不开先秦时期美学理论的支撑。老子朴素美学思想作为先秦美学理论的一部分，对宋代的文化艺术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老子朴素美学思想最早出自于其《道德经》,他提到“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又说“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以及“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陈鼓应概括认为，老子指出了物欲文明生活的弊害，人们应当保持内心的质朴，减少个人的私欲，方能得到内心的美好[1]；南怀瑾认为，人的思想观应当保持纯净无杂，心地胸襟应当宽量大度，便能保持内心的淳朴[2]。笔者认为：恬淡、无为、沉静和质朴是老子朴素美学思想的本质，万物如果保持淳厚朴素的自然天性，那么它就近乎完美。老子开创了一种特殊的审美意境——平淡朴素。这一美学思想对宋代陶瓷的造物思想起到了指导性作用。它在宋代陶瓷艺术创作的过程中为陶瓷匠人提供了重要的审美观念，从而使得宋代陶瓷艺术达到一种新的审美意境，为后世的陶瓷艺术创作产生了久远影响。田自秉曾在《中国工艺美术史》中指出：宋代陶瓷艺术大多以质朴的造型取胜，反对过多的人为修饰，给人一种平淡质朴的审美感受，这与宋代文化背景密切相关[3]；Kang Sung-kon指出，宋代主要窑口的青瓷受道家美学思想的影响形成了独特的艺术特征，对高丽青瓷产生了长远的影响[4]；黄一健认为，宋瓷内在的朴素、自然和平淡的美学特征正是受到道家美学思想所影响的[5]。以上学者的研究成果对本文有着指导意义，但是针对宋代陶瓷艺术与老子朴素美学思想之间的关联性方面分析得还不够全面，因此，本文通过对宋代陶瓷造物的历史文化背景、艺术性以及工艺性进行深入研究，来探究老子朴素美学的精神内涵对宋代陶瓷艺术的影响和意义。

一、宋代社会文化对老子朴素美学思想的传承

(一)老子思想对宋代政治文化的影响

每一个时代的陶瓷作品都是那个时代的真实写照。陶瓷作品能够反映出当时社会的现状、政治方针和文化艺术的审美观念，那必然也会受到这些因素的影响和制约。唐代灭亡后，由于诸国混战、赋税严重，使得经济停滞不前，社会动荡。到了宋代，宋太祖、宋太宗都非常注重总结前几个朝代灭亡的教训，从而在政治、立法上确立了以老子清静无为、休养生息等思想,为恢复经济生产、人民生活稳定创造了条件。同时，宋代统治者大力推行老子思想也为宋代文化艺术风格的确立起到了引导作用。通过表1中所罗列的老子思想与宋代社会政治的现状,笔者认为，老子朴素美学思想对宋代历史文化背景具有深刻的影响，从而对宋代陶瓷艺术风格的形成也起到奠定作用。

表1 老子朴素美学思想对宋代社会政治的影响

(二)宋代文人墨客对老子朴素美学思想的传播

宋代注释并研习老子《道德经》的人数比前代明显增多，其中代表人物有皇帝宋徽宗、政治家王安石、文学家刘辰翁以及思想家朱熹等[6]。因此，在宋代统治阶级的影响下，人民开始追捧、推崇老子思想，老子所推崇的朴素自然、恬静平淡的美学思想，自然也会影响到文人墨客的审美观念。例如，梅尧臣的“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苏辙的“一旱轻春夏已半，好雨通宵晓未收”等诗词虽没有绚丽的辞藻，却能给人一种质朴平淡的审美感受。同时期，书画艺术家如范宽、郭熙、马远、黄庭坚、苏轼等，他们对宋代文化艺术影响也非常巨大,甚至还直接参与了陶瓷艺术创作。例如，建阳窑窑址曾出土过一件“陶牌”,正反两面刻有“黄鲁直书法一本”七字。由此可见当时文人墨客与陶瓷艺术的密切联系。笔者认为，宋代各地代表人物会对当地代表性名窑及匠人的陶瓷造物思想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如表2中所列举，可以发现宋代文人墨客与陶瓷艺术之间的内在关系，从而从侧面反映出老子朴素美学思想对宋代陶瓷艺术的影响。因此，宋代艺术家为了适应统治者及文人墨客的审美需要，就必然要创作出符合他们审美的商品，这就注定宋代陶瓷艺术会呈现出朴素自然、简洁典雅的艺术风格。

表2 宋代代表人物与陶瓷艺术的关联性

二、老子朴素美学思想对宋代陶瓷艺术的影响

(一)老子朴素美学思想是宋代陶瓷设计的本质

宋代初期,统治者大力推崇道教，传播老子学说，重文抑武，注重文学修养，使得社会风气十分内敛和自律，人们逐渐追求淡泊朴素的生活境界。在这样的社会大环境下，宋代的陶瓷艺术有了飞速的发展。运用老子朴素美学思想，从简约、平淡、质朴的设计角度出发去追求陶瓷器物本身的实用价值、简洁明快的造型以及朴素淡雅的韵味。宋代的陶瓷匠人充分发挥他们的创造力和想象力，除了满足宋代推崇的审美观念外，同时还极力提升陶瓷器物的功能性，遵循功能至上、简约质朴的设计理念。图1中的宋代执壶，为了出水更为方便，体量更为轻巧，在执壶设计上，壶腹逐渐内收，壶身逐渐挺拔高耸，肩部由丰肩逐步转变为折肩、溜肩，壶口口径逐渐收缩，整体的壶身设计非常符合现在的人机工程力学，执壶更加朴素、纤巧、内敛。这与老子淡泊朴素、自然无为、清静寡欲的朴素美学思想相呼应。图2中的宋代装油装酒的玉壶春瓶，通常设计成撇口、细颈、垂腹、圈足，这样既满足自然、朴素、简约的美学思想，又能起到容量大、平稳性强、易控制出水量等功能性的要求。因此，笔者认为宋代陶瓷艺术功能至上、简约质朴的设计理念与老子朴素美学思想相契合，老子朴素美学思想对宋代陶瓷造物思想起到了指导性作用。

(二)老子朴素美学思想是宋代陶瓷造型设计的源泉

宋代瓷器种类众多，每一类器物都有其独特的样式形体，陶瓷匠人利用不同的外轮廓线，制作出不同造型的实用美观的器具，这些器物造型都具有明显的时代特征[6]。宋代陶瓷强调自然韵味, 所以造型大多以简约精练、修长挺拔、朴实无华著称, 形成了拟人、仿生、仿古的造型艺术风格，具有“天然去雕饰”的老子美学风范,酿造出中国宋代陶瓷造型独有的静穆素朴的意蕴。

图1 宋代青白釉瓜棱执壶

图2 宋代白釉玉壶春瓶

宋瓷的拟人造型并非单纯直白地模仿人的外在形体，而是注重将人的精神内涵注入到陶瓷造型中，使宋瓷造型具有人的精神和气势。纵观宋瓷的经典造型，大多都是左右对称，好像是无意中模拟人体对称的意味。同时器物的各个部位也好像是在精神、气质上模拟人体器官。如表3中的宋代梅瓶，形体小口、细脖、丰肩、收腰、纤足，整体线条流畅、造型简约大方、朴素自然，从气质上看好似一位优雅娴静的女子。宋瓷的仿生造型与拟人造型相比则比较肤浅，只是模仿生物的形态。宋瓷对于仿生造型的设计理念，要归功于老子朴素自然、天人合一思想的传播，因此，匠人们通过选取动植物最美的部分来进行艺术性抽象、简化，表达对大自然的崇敬与热爱，如表3中的宋代耀州窑釉葫芦壶。造型上模仿葫芦的形象，再经过简化手法和抽象手法的运用，使造型形神兼备，大小比例精准，整体十分简约朴素。仿古之风在宋代非常流行，主要从精神、气度、境界上仿制前代的器物，追求 “朴”和“雅”的韵味。因而，宋瓷仿古造型大多具有器型庄重、轮廓简约概括、线条流畅、平淡朴素的特征。表3中的官窑贯耳瓶，模仿的正是汉代投壶的造型，造型端庄对称，瓶身更加丰满圆润，在两个贯耳的处理上愈发短小，正体现了宋代内敛含蓄、朴素平淡的审美追求[7]。笔者认为，老子朴素美学思想对陶瓷匠人的造物思想起到了指导性作用，因而宋瓷的造型从方方面面都能够体现出老子朴素的美学思想。

表3 宋代代表陶瓷器物造型

(三)老子朴素美学思想是宋代陶瓷装饰艺术的基石

宋代的陶瓷装饰艺术一方面继承了前朝的艺术风格，一方面又有很大创新。这一时期，定窑、磁州窑、耀州窑、景德镇窑的瓶和盘不仅继承了前代花团锦簇的缠枝纹，还将生动活泼的花鸟、山水、书法、诗词等引入到陶瓷器型之上，打破了传统的艺术形象，开创了新的装饰纹样。陶瓷的装饰手法主要以刻花和印花为主，手法灵动多变，图案朴素自然。如图3中宋代的定窑白釉印花缠枝纹盘，盘子内外均施以白釉，内部印有牡丹花纹样装饰，结构严谨、画面饱满。整个盘子厚薄适中、线条圆润流畅、造型简约优雅，内壁和盘底的印花装饰运用仿生手法，使得纹样更加平淡自然。图4中的耀州窑青釉刻花瓶，在釉下暗刻花纹装饰，并在肩部、腹部刻以缠枝牡丹纹，颈部则刻以双重莲瓣纹。作品通体青釉，优雅脱俗、平淡质朴，不加修饰干练的刻花装饰更让人心情平静、舒缓，给人一种沉静典雅、天人合一的审美感受。图5是磁州窑著名的婴戏纹样，装饰花草饱满多姿，婴儿嬉戏的纹样则尽量简约干练，着重描绘人物嬉戏的神态，整体画面格调清新，朴素自然，纹样线条流畅，给人淡泊雅致的审美体验，这些都与老子朴素美学思想相吻合。

图3 宋代定窑白釉印花盘

图4 宋代耀州窑青釉刻花瓶

图5 宋代磁州窑婴戏纹枕

三、老子朴素美学思想对宋代陶瓷釉色工艺的影响

(一)老子朴素美学思想是宋代釉色工艺产生的缘由

宋代陶瓷艺术平淡朴素的审美思想首先体现在陶瓷的釉色工艺上，釉色作为陶瓷艺术的重要元素，提高了陶瓷的艺术价值。宋代的高温色釉工艺使釉色不仅是陶瓷表面一层颜色，更是赋予了它独立的美学价值和观赏功能。匠人们出于对美学观念的追求,都会在釉料工艺上采取一些有效措施。如表4所示, 匠人们将青釉中的CaO逐渐减少并增加K2O和Na2O的含量，就能使青釉厚而不流, 从而获得一种丰满古雅, 犹如美玉—样的艺术风格。黑釉以油滴釉为例，匠人们经过反复试验，适当地增加Fe2O3的含量，使得烧造出的釉色千变万化，具有自然古朴的艺术风格。在白釉中匠人们为了追求白瓷洁白质坚的艺术效果则适当地增加了MgO的含量，这样能促进釉质的形成，也能避免釉面产生龟裂，使釉质表面拥有更好的平整度和光滑度，对于白色纯度的提高有很大帮助。笔者认为，从宋代釉色工艺的配方中也能感受到老子朴素美学的思想，主要是因为匠人们对老子所提出的自然朴素、恬静淡雅审美观念的推崇，从而在釉色工艺上体现出来。可以说老子朴素美学思想对宋代陶瓷釉色的产生和制作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表4 宋代代表釉色主、次量元素组成/Wt%

(二)老子朴素美学思想对宋代釉色装饰艺术的影响

宋代匠人受老子朴素、简洁、自然审美观念的影响，在釉色工艺上以青、黑、白三色为主，釉色浓淡相宜，自然天成。青色纯净，象征着宋人淡泊的志向；黑色玄幽，象征着宋人深邃的思想；白色明洁，象征着宋人高尚的品格。宋代青釉瓷器以汝窑、官窑和龙泉窑著称。以龙泉青釉瓷器来说，釉色晶莹剔透、青如琢玉，都得益于施厚釉的工艺技法。为了发挥厚釉装饰所具有的浑厚、质朴、深沉的艺术风格，陶瓷形体大多以简约瘦高的造型为主，形体上尽量直上直下，没有过多的起伏转折，留给厚釉更多的发挥空间，使得陶瓷作品整体更加敦厚、简洁。如图6的南宋龙泉窑粉青凤耳瓶，整体造型左右对称、器形简约大方、釉色光泽纯净清润，柔和淡雅，充分体现了龙泉青瓷静穆沉厚、青翠如玉的艺术风格。宋代黑釉瓷器以建窑和吉州窑为代表，非常注重对釉料肌理的运用和审美。釉面肌理经过高温的淬炼自然生成，色泽千变万化，比较著名的有建盏中的兔毫、油滴、曜变等。匠人们通过不断实验摸索，在釉药中按不同比例配以微量金属元素，并在烧造中自然流动形成结晶效果，如图7的油滴建盏。这种艺术效果展现了一种古雅、朴素、自然天成的艺术魅力。宋代的白釉瓷器以定窑为代表，白瓷以其乳白的釉色和精美的刻花、划花、印花装饰驰名于世。定窑白瓷不仅釉质纯净，而且色泽温润，创造了宋代瓷器釉色工艺的一大特色。如图8的定窑白釉玉壶春瓶，整件作品通体施以白釉，表面并无任何装饰纹样，给人一种沉静典雅的审美感受。作品釉色洁白无暇，造型上采用柔和的曲线，简约干练、张弛有度，正体现了宋代淡泊含蓄的审美意境。因此笔者认为，老子朴素美学思想通过对匠人造物审美观念的影响，从而使得宋瓷的釉色工艺上也能体现出老子朴素美的审美意趣，对宋瓷釉色朴素自然的艺术风格的形成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

图6 南宋龙泉窑粉青凤耳瓶

图7 宋代油滴建盏

图8 宋代定窑白釉玉壶春瓶

四、结语

宋代统治者大力推行道家学说，老子朴素美学思想深入人心，对宋代的政治、社会环境以及文人墨客审美观念的转变起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使宋代陶瓷艺术呈现出自然朴素、平淡质朴的艺术风格。同时，老子朴素美学思想从简约、自然、平淡、恬静等审美意趣为宋代陶瓷艺术功能至上的设计理念、简约干练的造型艺术、自然朴素的装饰艺术以及沉静典雅的釉药釉色工艺的创新起到了指导性作用，使得宋代陶瓷艺术成为中国古代陶瓷史上的一颗璀璨明珠，也为中国后世的陶瓷艺术创作奠定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