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曼华
(安徽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我的光辉生涯》是迈尔斯·富兰克林的处女作、成名作。该小说1901年一经问世,便引起了巨大轰动。《文学世界》(LiteraryWorld)评论,“这部小说的每一页都是现实的真实写照”。《公报》杂志主编A.G.斯蒂芬森更是称其为“第一部澳大利亚小说”。小说描写了丛林少女西比拉·梅尔文在单调乏味的丛林生活中面临的困境和她不屈不挠的斗争,着力刻画了她勇敢无畏的反抗精神。这个性鲜明的丛林女性形象引起了文学界的关注和热议。已有的研究多从女性主义、现实主义、心理层面等角度分析西比拉的女性意识和人物性格。基于当前的研究现状,通过文本细读,发现富兰克林以第一人称视角切入,通过刻画主人公西比拉对婚姻的抗拒、对自我精神生活的追求以及对男性期待的女性形象的颠覆,确立了自己作为言说主体的地位,进而建构了女性主体性话语,弥补了女性话语在文学作品中的缺失。在发掘富兰克林对女性话语主体性建构的探索之外,也将进一步指出,这一建构在当时话语语境中的局限性。
丛林对澳大利亚人意义非凡,充满着野性和未知。在贝恩顿的《丛林研究》中,丛林是黑暗、阴森的,处处弥漫着恐怖气息。丛林里的人需要用自己的双手开垦这片土地,他们通常会夜以继日地劳作。闭塞环境下高强度的劳动,让他们的生活异常艰辛。男人可以通过抽烟、酗酒和赌博来排解自己的忧愁,而女人几乎没有任何可以缓解苦闷的方法,所以她们面临着更加严峻的“疲倦、绝望和死亡”的威胁。如劳森《选地农的女儿》中的玛丽,一心想要逃离自己身处的丛林,最终却只能以纵入悬崖结束一切。丛林生活对女性而言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她们需要同时扮演女儿、妻子和母亲的角色。
“丛林是男人的国度,在这里的女人则令人讨厌”,这一论断是澳大利亚早期文学中的普遍基调。纵观澳大利亚的文学史,文学中的女性多被塑造成温柔顺从、知书达理的天使形象,抑或是痴傻可笑的疯癫形象。劳森曾说:“大部分丛林女性都给人非常可笑的感觉。”他的不少作品都传递了这样一种信息,即丛林男性通过对女性的征服来获得“男权思想”。就劳森作品的标题来看,女性往往是无名氏,是男性的附属品,如《赶羊人的妻子》(TheDrover’sWife),《他母亲的伙伴》(HisMother’sMate),《他收养的女儿》(HisAdoptedDaughter),《小酒馆主人的妻子》(TheShanty-keeper’sWife),等等。女性不被赋予姓名,而总是代之以妻子、母亲或女儿这样的指称。劳森在模糊女性姓名的时候,其实是把女性做了边缘化处理。“妻子”“母亲”的指称是劳森对女人妻性和母性的有意强调,表明她们不是作为女性个体存在的,而是以妻子、母亲的角色存在,是以男性为基准的存在。正如易卜生在《玩偶之家》里提到“首先,你是一位妻子和母亲”[1];亦如当代著名的女权主义家和社会改革家贝蒂·弗里丹在《女性的奥秘》中所言“我永远是孩子们的妈妈,或牧师的妻子,我永远不是我自己”[2]。劳森的母亲路易莎·劳森在她的诗歌《丛林女性》中表达自己对丛林女性的认识:澳大利亚的丛林女性拓荒者同样以其辛勤的耕耘缔造了澳大利亚民族,但她们的贡献却被抹去了。当时主流文学作品中澳大利亚女性的身份和地位危机足以证明这一点。
在《我的光辉生涯》中,西比拉的母亲梅尔文太太不仅要照顾丈夫和孩子,还要照料农场的各种琐事,生活异常辛苦。当西比拉在外祖母家里看到了母亲少女时代的肖像时,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母亲曾是一个十分可爱,如“天使般甜美、迷人、温柔、快乐”的姑娘,与现在皮肤粗糙,易怒暴躁的怨妇形象大相径庭。海伦姨妈是一个温柔貌美的女性,凡是了解她的人都会爱她,尊敬她,而就是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女子也经历了不幸的婚姻。海伦阿姨十八岁时与贝尔上校一见钟情,并决定与上校结婚。但是还不到十二个月,上校就移情别恋,迷上另一个女子,在他提出离婚申请但是判决不生效时直接抛弃了海伦姨妈,公开与他的情妇同居。海伦姨妈被迫回到卡特加,处境尴尬。她既不是妻子,也不是寡妇,受尽了丈夫无情的凌辱和旁人冷漠的指点。在当时的丛林人看来,一场失败的婚姻必定是女人一手造成的。这是男权社会的规则,女性不可避免地沦为男权社会性别歧视的牺牲品。姆斯瓦特太太是一个高大肥胖,肮脏无知的女人。她每天的工作无外乎是照顾丈夫孩子,喂养牲口,在精神上更是毫无追求。在十九世纪的澳大利亚,由于避孕措施的落后,性生活几乎不可避免地会导致女性怀孕,女性成了孵化器和传宗接代的工具,禁锢于家庭中,承担起作为妻子和母亲的责任。对于这一点, 西比拉十分不满,她挖苦道:“我相信婚姻的好处,那就是,婚姻是为民族补充人丁最明智最体面的方法。”[3]257
梅尔文太太和海伦阿姨都是受过教育的知识女性,但是教育却让她们变得温顺驯服,自觉成为男权意识的依附者。她们没有谋求男女平等的愿望,更是在与异性的相处中迷失了自我,用“他”的眼光来看待世界和自身,用“他”的思想和观点来表达自我,沦为男性话语的“传声筒”。她们主动接受了男性的“内部殖民”,成为男权社会的“同谋”。
为了改变在话语世界中丛林女性的上述处境,富兰克林用现实主义的笔触描写了丛林人的现实生活,尤其是立足于女性本身,深入她们的生活,展现了她们作为丛林女性的生活百态。富兰克林通过书写女性经验,实现了女性的自我言说。通过对婚姻的拒绝、精神生活的营造和男性所期待的女性性格的颠覆,富兰克林强有力地挑战了男性话语霸权,进而建构了女性的主体性话语。
贝蒂·弗里丹在《女性的奥秘》一书中对女性满足于做贤妻良母的家庭角色进行了猛烈的抨击。她认为,贤妻良母的形象是父权文化塑造的产物,对女性来说,只不过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神话,这与富兰克林的思想不谋而合。富兰克林也批判了婚姻对丛林女性的压迫,她笔下的丛林少女西比拉对婚姻异常抗拒。在她看来 :“结婚就是陷入可怕的羁绊, 就是女人过不公平的生活。要是有爱情的话, 倒也还过得去。不过我讥笑爱情,决定永远、永远 、永远不结婚。”[3]39西比拉对婚姻嗤之以鼻,因为在母亲梅尔文太太身上,西比拉看到的是女性的婚姻悲剧,她害怕自己日后像母亲一样成为婚姻的牺牲品。西比拉把情感与婚姻区别对待,在她看来,情感是每个人都有的,是纯粹的,而婚姻则是女人可能会落入男人控制的圈套。为了拥有自己的个人空间,她最终拒绝了比彻姆的求婚,拒绝成为权利游戏的受害者。西比拉对婚姻的看法和拒绝婚姻的做法都违背了传统社会对于女性的社会期待,击碎了男性认为女性渴望成为贤妻良母的臆想。
西比拉拒绝成为“贤妻良母”,她享受自己独立的个人时间和空间,努力营造自己的精神生活。在波索姆谷这个闭塞而没有生机的地方,普通丛林人仅有的两种生活状态是劳动和睡眠,可西比拉却有第三种生活状态:对音乐艺术的渴望和追求。在波索姆谷,尽管被牧场劳作压得喘不过气,但是西比拉还是忙里偷闲,看书弹琴,陶冶情操。而后又如愿来到了卡特加的外婆家,那里可以给她提供书籍、音乐和娱乐,不用再挣扎于没完没了的劳作的泥沼中。她证明了女性也可以怀揣对艺术的追求,也渴望像男性一样博学多才,这是被多数男性作家所忽视的。
男性期待的女性角色是温柔贤惠、百依百顺的妻子或女儿,而西比拉却是个肆意洒脱的“假小子”,与男性期待相去甚远。她可以爬树掏鸟窝,也可以下到不见底的深井里嬉戏,还可以毫不客气地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喝醉的父亲领回家。她坚持我行我素的作风,毫不顾忌身边人的看法。她不像母亲那般任劳任怨,海伦姨妈那般隐忍善良,也不像妹妹那般柔情似水,娇嗲黏人,她是丛林里一朵带刺的“铿锵玫瑰”,吐露着危险的芬芳。她身上有丛林男性粗犷的气质,这是丛林女性鲜为人知的一面,是对传统女性形象的颠覆和女性“失语”状态的反拨。
通过以上三个方面的书写,富兰克林实现了对丛林女性的主体性建构。“女性写作将个体的本体经验嵌入行将弥合的历史裂隙当中,将原本淡出历史场景的女性角色安放在明亮的聚光灯下,洞烛幽微难测的女性世界,把她们从虚无的边缘挽救回来,将历史的缺席变成生存的在场。”[4]《我的光辉生涯》对女性边缘性生存经验进行了书写,而这种书写一向被男性主流话语忽视甚至直接无视。富兰克林细腻而尖锐的笔触多次渗透到西比拉矛盾焦虑的内心世界。西比拉无数次表达她对丛林生活的排斥和不满,她把自己千疮百孔的心撕开来,让读者真切地感受到一个丛林少女的无奈与绝望。读者可以看到她激烈的内心过程和最终走向崩溃的心路历程,从而对西比拉产生同情和共鸣。
西方女性主义理论家维维安·福利斯特曾说:“我们不知道妇女的眼光是什么。妇女的眼睛看到了什么呢?她们怎样雕刻、塑造和解释世界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男人的眼睛看到了什么。”[5]维维安的话揭露了男性话语的霸权地位和话语的一元论。由男性主宰的话语体系实际上只是男性眼光和男性声音的产物,在这一体系下,女性的话语是被“消音”处理的。谢立丹在评价《她是谁:澳大利亚小说中的女性形象》(WhoIsShe:ImagesofWomeninAustralianFiction)时明确指出,“女性有着自身的女性特征,也有着自身的体验经历,这些有别于男性,但这些足以表明女性也应该在文学作品中有关于自己独特声音的表达”。富兰克林正是深刻意识到了这一点,并且痛感女性视角和话语的缺失以及男性视角和叙事对女性形象的巨大异化作用,因而她从传统叙事的性别维度中寻找解构男性强势文化的突破口,着手来建构文本视角和叙事声音,对叙事话语进行性别干预,建立了独立于男性话语一元论的女性文本。
陈顺馨指出:“女性写作的基本问题:妇女常不敢表露自己或是以第一人称写作,从用间接的‘她’到直接的‘我’表述,对女性来说不是一个容易的过程。”[6]在小说中,富兰克林以第一人称“我”的女性声音进入文本,让女性以叙述主体的身份进行写作。正如埃莱娜·西苏呼吁:“女性必须把自己写进文本——就像通过自己的奋斗嵌入世界和历史一样。”[7]采用第一人称自述,女性有机会以大写的“我”的主体身份现身于文本之中,以女性自己的名义讲述自己的故事,承担自我言说的责任。西比拉有强烈的言说欲望,她勇敢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和想法,剖析自己所处的世界。通过这样的话语建构,富兰克林凸显了叙事话语的女性主体性,进而以女性的眼光和“女性之声”不动声色地置换了传统叙事中的男性视角和男性话语。
《公报》一度被认为是“丛林人的圣经”,在建构了澳大利亚文学传统的过程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但是从《公报》对劳森等一批男性作家的推崇和对芭芭拉·贝顿和迈尔斯·富兰克林等女性作家的压制中不难看出当时澳大利亚主流话语的男性中心主义倾向,女性声音一度处于边缘化的“失语”状态。在十九世纪末澳大利亚民族独立思潮高涨的背景下,男性气质和丛林情谊更是成为了丛林小说书写的主旋律。
当富兰克林这部具有明显丛林抗争意识和女性反抗意识的小说面世后,澳大利亚人,尤其是男性,对此颇为震惊。它的出版正如一颗掷入湖心的石子,在湖面上激起层层涟漪。“澳大利亚第一部小说”的头衔足以证明《我的光辉生涯》在澳大利亚文学史上的地位。在表现澳大利亚丛林生活、丛林情谊和丛林抗争等主题上,富兰克林一点也不逊色于劳森和拉德等男性作家,她的女性视角和细腻观察更是为澳大利亚民族的丛林传统书写提供新的思考方向。富兰克林对于丛林少女西比拉的塑造是其对丛林男性气质占据主导的文学传统形式的一种反拨和修正。
尽管如此,当离经叛道的西比拉处于话语风暴中心时,她还是无法独当一面,突出重围,最终只能折戟于男性强大的话语围剿之下,甚至一度处于崩溃的边缘,成了一个自我分裂的矛盾个体。而她最终也彻底明白了“只有男人才能左右世界,掌握自己的命运,而女人们,说得形象一点,则好比绑了手脚,无可奈何地坐着……任凭命运的浪头将她抛掷,无情地敲打,把她擦伤。”[3]42肖瓦尔特指出,“女子创作是‘双生话语’,它总是体现了失声和主宰双重的社会、文学和文化传统。……她们只有离开主宰文化的相对自由,而没有绝对的自由”[8]。富兰克林的女性书写和对女性话语的主体性建构是向男权抗衡的一种手段,但难免还是会落入父权观念体系的窠臼,处于父权的无形笼罩之中。在文化表征层面,《我的光辉生涯》的男性化笔名即是富兰克林以“他”之名潜入男性话语场的妥协;而在文化心理结构层面,她对传统既抗拒又依赖,既鄙夷又遵从的矛盾心理更是她作为女性作家的无可奈何。西比拉的勇敢和抗争是富兰克林对20世纪澳大利亚女性形象和话语主体建构的期待,而她并不光辉的生涯正是富兰克林对女性生存困境的正视和思考,这种处于男性强大话语夹缝中的“女性之声”终究还是微弱的。
在传统的丛林叙事中,丛林女性多以温柔顺从的女儿、妻子或母亲的形象存在。男性作家多强调女性的妻性和母性,试图抹杀她们作为人的主体性,将她们排除于主流话语之外。在《我的光辉生涯》中,富兰克林以第一人称“我”进行叙述,通过书写西比拉对传统婚姻的挑战,对自我精神生活的营造,以及对男性期待的女性角色的反叛构建了女性话语的主体性,打破了男性话语一元论,削弱了男性话语权威。与此同时,富兰克林用真实细腻的书写为读者呈现了一个更加全面的澳大利亚,用她特有的丛林女性视角弥补了男性作家的视角“盲点”,进而完成了对传统男性叙事的反拨和修正。富兰克林对丛林女性生存困境的关注和思考,让她走在澳大利亚女性文学的前列,为女性写作铺平了道路。但是,身处于男性强势话语场中的富兰克林并不能摆脱强势文化磁场的影响,以至于这种迸发于男权社会夹缝中的“女性之声”终究还是微弱的。女性作家的地位和女性书写的困境依然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