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安德鲁·艾伦
奥古斯特叔叔究竟是什么人,似乎谁也说不清,但可以肯定的是,家族里从来没人叫那个名字。1916年那幅肖像画从法国送过来的时候,莎拉的外祖母还不到两岁。一些晚辈指着肖像画问这个人是谁的时候,莎拉的外祖母总会笑个不停。紧接着,她会关掉所有的灯,做出恐怖的鬼脸说,这个老叔叔是家族里的不肖子孙,因为做了一些邪恶的事情被绞死了。
这幅肖像画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送来的,当时莎拉的外曾祖母海伦还是个妙龄女子。除此之外,和这幅肖像画有关的其他情况就知之甚少了。如果晚辈中有孩子喜欢刨根问底,大人就会压低了声音说:“那是奥古斯特叔叔。”然后就不许孩子继续提问了。
“里奥纳德觉得这幅肖像画可能是雷诺阿(指皮埃尔 · 奥古斯特 · 雷诺阿,1841—1919,印象派重要画家。此处用画家名指代该画家的作品。—译注)。”尼尔·格雷格用长长的手指捋了捋头发,又扶了扶眼镜,注视着母亲家客厅墙上的那幅油画。
“啊,别瞎说,尼尔!那不是雷诺阿,那是奥古斯特叔叔。”莎拉爱惜地拍拍那张画,将它扶正。
“妈妈,请人看一下是不是雷诺阿的真迹,也没有什么坏处吧。”
“你们这些律师啊!”莎拉面带微笑,嗔怪道,“这么多年以来,我们这个家族的人都说它是奥古斯特叔叔,那它就是奥古斯特叔叔,而且将永远如此,不管是谁画的。”
莎拉的客厅很整洁,摆放着柚木家具、电视机、音响和雅致陶瓷人(雅致陶瓷是西班牙著名的瓷器品牌,创立于1953年,以细部的刻画见长。—译注)。那幅老旧的肖像画和客厅的现代风格总有点格格不入。肖像画二十英寸长、十八英寸宽,因为是安放在厚重的镀金画框中,所以它显得比实际尺寸要大些。那是一位年轻男子的完整面部肖像,用的是深色油彩,在畫的右下角有签名“奥古斯特”,颜色很淡。
“嗯,我已经和里奥纳德说过,叫他来仔细看看这幅画。最好把事情弄弄清楚,对吗?”尼尔说。接着,他又急忙加了一句:“他今天下午来。我想这没有关系吧?”
一听到这个画商的名字,莎拉·格雷格原本温和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愠色。
“他这是在浪费时间。不管怎么说,你和里奥纳德·维奇居然还能够保持着朋友关系,这个我百思不得其解。”莎拉的不悦显而易见。
“妈妈!你不会对那件事还耿耿于怀吧—”
“我知道我该学会遗忘,可是你的妈妈又老又蠢,总是忘不了……都是这家伙引起的—”莎拉说不下去了。
“妈妈,那都是过去的事,我们就不要再纠缠了,”他柔声说道,轻轻地拍拍她的手,“你还没有那么老,而且也不蠢。”
“尼尔,你不要哄我。我已经六十三岁了!在过去的这两年时间里,我觉得自己老了十岁。”她摆弄着领口的饰针,激动地走到窗前的一把真皮扶手椅旁边,一屁股坐下,两条瘦瘦的腿交叉在一起。她的头发已经灰白,那张椭圆形的小脸看上去异常平静,只有面颊上的一些红色斑点暴露了她内心的真实情绪—她几乎已经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
“我知道,自从爸爸走了之后,你很不容易,”尼尔轻声说着,走到妈妈的扶手椅旁,搂着她的肩膀,“可是这也不能怪在里奥纳德身上啊,纯粹是爸爸运气不好。”
“照我看来,纯粹是里奥纳德判断失误!我们除了这座房子就没有别的值钱的东西啦。现在,我不得不把他的书给卖了,而你的朋友维奇倒好,他现在做的都是几百万的生意。”
“妈妈,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会养你的—”
“你可千万别!我还没有惨到要人救济的地步。”她拖着身子,站了起来,气愤地看着儿子。她的身高有五英尺二(约合一米五七。—译注)。
“我知道你不需要人救济,但是,妈妈,你就不能让我帮帮你吗?”
“要是维奇没有把我们的事搞砸—”
“爸爸是会计,妈妈!他知道其中的风险。他实在不该……”尼尔没有继续说下去。类似的讨论他们已经有过多次,可他妈妈就是听不进去。他摘下宽边眼镜,一边看着窗外,一边吮吸着眼镜的耳架。
莎拉走到门旁的书架旁边,从众多有着真皮封面的大部头中取了一本,紧紧抱在胸前。“我只知道,都是因为听了维奇的话,他的心脏病才发作的,他才会……才会……”她说不下去了。她没有勇气说出“死”这个字。
“没想到你一直为这件事而心怀怨恨,”尼尔真的很惊讶,“我叫里奥纳德过来,只是因为他是艺术专家,他懂行。”
“里奥纳德·维奇不知道我怪他,我希望你不要告诉他,尼尔。既然你请他到这里来看奥古斯特叔叔,那么,他会像其他客人一样受到礼遇的。还有,”她看着那幅肖像画,“我现在对它充满了好奇。”
那天下午的晚些时候,里奥纳德·维奇仔仔细细地检查了油画之后,回到客厅,格雷格夫人早已在那里备好了咖啡。
尼尔斜倚在壁炉上,尽量表现出毫不在意的样子,但他的整个神态中充满了期待。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怎么样?里奥纳德,你就别卖关子了,是还是不是?”
“尼尔!”维奇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妈妈就说话了,“让维奇先生先喝杯咖啡,然后你再细细问他。你要知道,你现在不是在法庭上。”
里奥纳德·维奇的上唇留着小胡子。他笑着接过咖啡。莎拉在切柠檬蛋糕,尼尔在往自己的咖啡杯里加糖,维奇的回答让莎拉和尼尔都停了下来。
“没有任何疑问,就是皮埃尔·奥古斯特·雷诺阿。”维奇说到这里就打住了,眼睛朝尼尔看看,又看看莎拉,“祝贺您,格雷格夫人!您的这幅画很值钱。”
“里奥纳德,你说值钱,到底有多值钱呢?”尼尔问。他提的这个问题,莎拉永远也不会放下架子去问的。莎拉在咖啡桌旁一边低着头,忙着切蛋糕,一边等着画商的回答。
“看来不会少于……嗯……四十万。”
“四十万!”莎拉被这个巨大的数字惊到了。
尼尔兴奋地拍着手,“四十万!”
“英镑?”莎拉还不太明白维奇的意思。
“几尼(英国旧货币单位,价值1.05英镑。这个货币单位已经停用,尼尔这么说是在和妈妈开玩笑。—译注)。”尼尔说着,朝她翻了翻眼睛。
“可能还不止这个价格,”维奇说着,又朝尼尔看了一眼,“你知道,雷诺阿是重要的印象派画家,大家知道他也画了一些肖像画,但大部分已经散佚不见,至今也不知在哪里。”
“奥古斯特叔叔值四十万英镑?我觉得难以置信。”莎拉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花园,好让自己冷静下来。花园里有整洁的小路和玫瑰花床。四十万英镑……太不可思议了。
“太意外了!想想我们当初刚搬到这里的时候,它就放在阁楼里。”尼尔欣喜地说。“我们得好好庆祝庆祝,”他走到酒柜前,“妈妈,我知道这里只会有雪莉酒。”
莎拉在想着故去的丈夫。他的离去太出人意料了,维奇有部分责任。她再次压下心头慢慢升起的怒火。死亡是残酷的,活着也同样如此。对当时的莎拉来说,她的活着和丈夫的死去都是残酷的。
她听见身后的儿子和维奇在商量着如何将这幅画卖个好价钱。她听到的几个数字打乱了她的思绪,她想到了其他事情。
例如,这座房子对她来说就太大了。尼尔在城里有自己的公寓,靠近他的律师事务所。他只有在周末的时候才偶尔回来。她可以卖掉这座房子,在海边买个小点的,衣食无忧地度过余生。
维奇站在酒柜旁,和尼尔一起笑着。她朝维奇瞥了一眼,心中的憎恶又回来了。
她想到一件事,这个她必须做到。她青筋显露的小手紧握着,似乎不想放弃这个念头:一定要让维奇这个艺术品专家本人买下这幅画。他必须付出代价。
她回到扶手椅旁坐下,不动声色地倒了一杯咖啡。维奇还在喋喋不休。
“……索斯比拍卖行的底价是……三十五万。真的到了拍卖的那一天,肯定会远超这个数字。单凭雷诺阿的肖像画,就会吸引大批收藏家,而且这幅画保存得这么好—”
“妈妈!你听到了吗?太棒了!”尼尔喜不自胜,又给自己和维奇倒了一杯雪莉酒。
“是的,我听到了,”莎拉斟酌着自己要说的话,“但是,亲爱的,你知道,我其实不想……嗯……怎么说呢,我不想拿去拍卖。”
长时间的沉默。尼尔看看维奇,又看看妈妈。“妈妈,你在说什么啊?”
“……那样不就人尽皆知了吗?他们现在是怎么说的—引起了媒体的关注?我一点也不喜欢那样。”
“是的,的确会引起媒体的关注,搞得人尽皆知,”尼尔说,“而这正是我们希望的—那些著名的艺术馆、画廊会闻风而动,前来争抢。”
“尼尔的话完全正确,格雷格夫人,”维奇慢吞吞地说,“这件艺术品是个抢手货,您应该利用一切机会让大家关注它,这样才能抬高价格……相信我。”
“妈妈,听他的话没有错,他是圈内人,知道如何运作。”尼尔和维奇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
“维奇先生,你本人收藏艺术品吗?”莎拉看着维奇,尽管她心里很不愿意这样做。
“嗯……是的,我确实有自己的私人收藏,大部分都借给画廊、博物馆办展览了—”
尼尔打断了他的话,“但是,妈妈,拍卖是最好的办法—”
“尼尔—”莎拉插话说,“我想问问维奇先生,他……他愿不愿意买《奥古斯特叔叔》。”
维奇面露惊讶,但片刻之后他就恢复了镇定。“我……我……您的意思是,您愿意私下里把这画给卖了,是吗,格雷格夫人?”
在他的话音里,莎拉察觉到他好像有兴趣,这正是她希望的。她抑制住内心胜利的情绪,虽然她的身体在颤抖,但她还是努力保持语调平稳。“如果能匿名的话,我打算私下卖。我不想闹得满城风雨。”她装出饶有兴致的样子,看着咖啡杯上的图案。
“好吧,我肯定会认真考虑的。当然,我的出价不如您在拍卖会上卖出的价格高。”
是吗?我相信你能出得起高价,莎拉想。她没有说话,而是让沉默在房子里蔓延。尼尔站在壁炉旁,盯着空空的炉栅,他神色焦虑,但一言不发。莎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很快就把尼爾抛在了脑后,决定自己一个人做成这件事。
“当然啦,我对这种事情没有任何经验,但是你刚才说了,拍卖行的底价是……三十五万,我想,应该就是这个价格了。”她很高兴,自己在说话时流露出一种不谙世事,甚至是懵懂无知,让他以为是在和一个愚蠢的老妇人打交道。“我愿意接受……四十万……几尼。”
里奥纳德·维奇礼节性地笑笑,朝尼尔那里瞥了一眼,但尼尔没有理会他,而是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他想知道尼尔会不会觉得这个价格太低了,莎拉想。她接着说:“只要你不对外公布油画的主人是我,而且,买卖方面的所有法律事务都由尼尔来处理。”说完,她等着画商的回答。
尼尔也转过身来,等着画商的回答。根据儿子脸上的表情,莎拉猜不透他心里想的是什么。莎拉发现此时的自己已经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维奇似乎很快下了决心,“好的,格雷格夫人,我同意。”
莎拉朝他笑笑,拉了一下他的手,算是握过手了。她一直确信,维奇会找机会把画拿到拍卖会上卖掉,赚上一笔的。人的一生中确实有一些值得回味的时刻,在那样的时刻到来之际,希望他不要太失望,她想。奇怪的是,这个时候她竟觉得一身轻松。
关于这幅画的来历,全在那些信上写着呢。信是她的外曾祖母海伦的,放在她几个星期前在阁楼里找到的那只旧皮箱里。
《奥古斯特叔叔》是奥古斯特·普利赛特的自画像。奥古斯特·普利赛特是伟大的艺术家皮埃尔·奥古斯特·雷诺阿在1911年收的学生。普利赛特在其中的一封信中写道,雷诺阿说他前途无量。在另一封信中,普利赛特写道,雷诺阿说他几乎分不清哪幅画是他自己的,哪幅画是他学生的。是这个年轻人在自己的心上人面前吹牛吗?也许吧。但看到这些信之后,莎拉想到一个主意。为什么不试一试,看看他的话是真是假呢?维奇的来访给了她这个机会。现在看来,这个年轻艺术家确实所言不虚啊。
奥古斯特·普利赛特来到爱丁堡求学,邂逅了海伦,当时两人都只有十九岁。他们相爱了,度过了一段浪漫时光,直到1914年世界大战爆发,奥古斯特·普利赛特才回到了法国。
第二年春天,海伦生下了女儿—莎拉的外祖母。因为战争,奥古斯特·普利赛特无法从法国赶到爱丁堡,但他知道自己有了一个女儿。他告诉海伦,战争一结束,他们就结婚。两人的通信在1916年停止,因为奥古斯特·普利赛特在法国阵亡了。
奥古斯特·普利赛特阵亡后,这幅画和他的其他物品一起寄给了外曾祖母海伦,此后她一直保存着那些信以及这幅肖像画。前面几辈人当中,谁也没有看过奥古斯特·普利赛特的信,即使有人看过,他们也没有把信的内容说出去。
尼尔和维奇签好了协议。艺术品专家维奇递给尼尔一张支票,上面写着双方商定的那个数字,然后带着那幅画朝外面走去。瞧他那得意扬扬的样子,莎拉带着胜利的喜悦想道。
尼尔将里奥纳德送到汽车旁,留下妈妈一个人面带微笑、心满意足地看着那张支票。她认为,这笔钱是对她丈夫损失的补偿,付钱的人就是造成她丈夫损失的那位,这再合适不过了。
里奥纳德打开车门,将包好的油画放在后排座位上,转身看着尼尔。“我看上去是不是有点急不可耐?”
“一点也不,你处理得非常好,堪称完美。谢谢,里奥纳德。”兩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尼尔,谢谢我就不必了。是我让你的父亲觉得把钱投到那家画廊可以获利。我当时不知道他把全部的身家都投进去了。不管怎么说,他是听了我的建议才那样做的,我觉得我对后来发生的不幸有责任。”
“要是他能够再多活几年……就会知道你是对的……我妈妈会明白的。”
“是我给他的建议不当……我要想办法补救。我只有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完成啦。我承认我刚才有点担心。要是她决定把画送去拍卖,那可怎么办呢?”画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了解我妈妈,她不喜欢那些报社或电视台记者追着她采访,她讨厌生活在聚光灯下。”
“我可没有你那样的信心。幸运的是,你的判断是正确的。”
“你手上这个雷诺阿,准备怎么处理?”
“我想我会留在手上吧,”两人一齐笑了,“我喜欢奥古斯特叔叔的样子,虽然这幅画只值……一百五十—”
“几尼?”尼尔笑着问。说完,他转身朝着妈妈的房子走去。
“几尼。”里奥纳德笑着,绝尘而去。
(王海燕:武汉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邮编:4300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