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宁思想的道家倾向*

2020-05-25 09:06厚宇德
关键词:李约瑟杨振宁道家

厚宇德

(山西大学 科学技术史研究所,山西 太原 030006)

1 尊崇儒家的杨振宁

1957年,杨振宁在诺贝尔奖颁奖贺宴上说:“从不只一层意义上说,我是中国和西方两种文化共同的产物,二者既有冲突,也有协调.我想说,我既为我的中国根源和背景感到骄傲,也为我献身于现代科学而感到满意,……”[1]77中国传统文化内容庞杂,那么其中哪些成分对杨振宁有重要的影响呢?

2006年,杨振宁在香港浸会大学做报告时指出:“我年纪逐渐大了,对宗教的看法也有了一些转变.”[2]403深入思考使杨振宁认识到:“科学和宗教急需对话.”[2]406杨振宁的这番话语促使笔者产生联想,并曾向他求证:您是否有具体的宗教信仰或宗教认同? 2018年9月6日杨振宁在回函中明确指出:“我不信基督教、佛教以及道教.我的世界观、人生观基本是儒家的.”由此可知,在杨振宁自己看来,儒家文化对他影响最大.这一回答符合他的一贯表述.1993年,杨振宁在香港大学演讲时,曾对儒家文化积极可取的方面做出过如下肯定:“儒家文化注重忠诚、注重家庭人伦关系、注重个人勤奋和忍耐、重视子女教育,这些文化特征曾经而且将继续培养出一代又一代勤奋而有纪律的青年.”[2]214在熟悉杨振宁的人看来,他的言谈举止充满儒者风范.他的朋友熊秉明曾这样描述杨振宁:“他在儒家思想中看到了非常积极的东西.如果想简单地说明(杨)振宁的为学为人,也许可以说他是一个有‘儒者风的科学家’,正像我们所说的‘儒贤’‘儒将’一样.这里的用法,‘儒’的意义是很积极的、宽广的,是一种中国文化所酝酿出来的、而有普遍价值的‘人文主义’.”[3]12儒家文化的精髓已经凝练为杨振宁的内在品质,“儒者风”是这种特质的外在显化.杨振宁的回忆告诉我们,他从学前启蒙到在西南联大读书期间,一直没有间断学习以儒家文化为主流的中国传统文化.[4-5]他的“儒者风”是在长期修习过程中潜移默化塑造的.然而深入了解杨振宁后会发现,他展现的中国传统文化气质,并不仅仅局限于儒家文化.

2 杨振宁的道家风范

在杨振宁的著述中,几乎见不到描写儒家传统文化之外的,比如关于道家以及佛教的文字.但是笔者发现,杨振宁的性情之中有较为明显的道家气质,而且其思想也有一定的道家倾向.杨振宁对自己的天赋与性情洞察至深,但是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存有道家气质.

2.1 杨振宁与道家交集之一:尚真、尚纯、尚朴

在某些特殊场合,杨振宁会自然流露出自己性情与思想中的道家倾向.杨振宁兴趣广泛,他曾深为雕塑家吴为山饱含诗意与淳朴情感的作品所感染.他称赞这位雕塑家名为《无题》的陶塑时说:作品“浑然一体,极好,极美,是真、纯、朴的升华.我一直喜欢这几个字,很高兴吴为山把它们塑了出来.”[2]309-310杨振宁这段表述中的最后一句话,明确指出“真、纯、朴”三个字对他而言,其意义不仅仅是可以用来形容一件艺术作品.他一直喜欢“真、纯、朴”三个字,对杨振宁的学术风格有深入了解的人知道,这三个字能够很好地揭示其文风、审美情趣以及精神境界.而“真、纯、朴”这三个字在道家的思想体系中也具有十分重要的特殊意义.端倪由此显露:杨振宁与道家在价值取向及审美品位等方面存在着明显的交集.因为杨振宁本人并不认为他与道家有什么关联,笔者只能说这一交集的存在是出乎其主观意愿的一种暗合.

在道家的经典文献中,有大量的文字阐释他们尚真、尚纯、尚朴.道家经典著作《道德经》第四十一章中说,古代立言者留下来的、修道者必须追求和遵循的目标之一是要做到“质真若渝”;而道家另一部重要经典著作《庄子·大宗师篇》则把得道之人称为“真人”.

道家还尚纯.纯与真有密切关联,所以有“纯真”等词语.《道德经》第二十八章说:“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这是要求修道者要不偏离永恒的德行、回归到婴儿般单纯的状态.《道德经》第五十五章说:“含德之厚,比之赤子.”此句与上句具有相近的寓意,依然是肯定单纯或纯真状态的重要性.而《庄子·天地篇》在阐释人不能有机巧之心时说:“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对于道家而言,要摒弃机巧之心,致力于保守的就是“纯白”的心境.

再说道家尚朴.《道德经》第十五章说,古之得道者“敦兮其若朴”.第十九章说:“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第三十二章说:“道常无名,朴”.道常是无名的、质朴的.而第五十七章说:“我无欲而民自朴”,其意为:我没有夺取和占有的欲望,百姓自然是纯朴的.这些语句共同揭示一个道理:在道家的意念中,修炼的基础目标就是要返还生命初始的状态,此即“返朴归真”.

对道家而言,“真、纯、朴”是修道者达到理想境界时的心境或精神状态,同时也是未达到理想境界者奋力接近的精神境界.对杨振宁而言,“真、纯、朴”至少揭示了他个人情趣的某些特征,同时也是他在科研及写作风格方面认可并追求的目标.

2.2 杨振宁与道家交集之二:宁拙毋巧与大巧若拙

1988年,杨振宁在新加坡接受一次采访后,发表的采访文章命名为《宁拙毋巧》.[5]667杨振宁的合作者李炳安、邓越凡也曾证实杨振宁对“宁拙毋巧”有自觉的追求:“认识杨振宁的人都知道他待人以诚,从不投机取巧、仗势欺人或哗众取宠.看他的文章也有同样的感受.他的文章里没有花言巧语……杨振宁喜欢陈师道《后山诗话》中讲的‘宁拙毋巧,宁朴毋华’,他说这也是他做学问的态度.”[6]1382017年9月杨振宁访问山西大学,9月6日上午他应邀欣然题词,所书仍是“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图1,图2).再次表达了他对这一风格与态度的欣赏和认可.

图1 杨振宁题词Fig.1 Mr.Chen Ning Yang inscription

图2 杨振宁应邀访问山西大学时题词Fig.2 Inscription by Mr.Chen Ning Yang when he was invited to visit Shanxi University

另一方面,在道家思想体系中,祛除机巧之心是对修道者的基本要求.《庄子》曾用一个故事揭示道家对投机取巧之心需要防微杜渐的道理: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仰而视之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汤,其名为槔.”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7]273-274

在道家看来,只有摒弃投机取巧之意图,才能回归与保持纯朴、本真之初心.胡化凯教授对《庄子》中的这则故事以及道家的思想观念有过深刻的剖析.他指出:“浇田老人的话,代表了道家对于机械技术的态度.机械可以使人‘用力甚寡而见功多’,但道家反对运用它,因为他们认为,‘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有机事必有机心’,使用机械技术会使人产生投机取巧的心理.”[8]229在道家看来,处理好机巧之心的问题,很多社会层面的麻烦会随之冰消瓦解.《道德经》第十九章说:“绝巧弃利,盗贼无有.”可见老子将机巧之心与自私趋利之心的危害作并列看待,二者合在一起、互相激发则能使人沦为盗贼.

老子认为机巧之心其害莫大而断不可有,但是“大巧”却值得追求.什么是大巧? 在老子看来大巧就是巧至极境的反动——达到其对立面.《道德经》第四十五章辩证而肯定地说:“大巧若拙”.无论在老子还是杨振宁看来,拙都是巧的反面.杨振宁“宁拙毋巧”的态度与老子“大巧若拙”的思想,打破了两千多年的时间区隔,从不同的视角穿越性地完成了一次精彩的不谋而合.杨振宁“宁拙毋巧”的理念能充分反映道家摒弃机巧之心的决绝态度,而老子“大巧若拙”的认识则揭示巧与拙在特殊的极限条件下可以彼此转变的道理,这与“大俗”往往“大雅”的道理并无二致.

2.3 杨振宁与道家交集之三:与庄子的不期而遇

杨振宁在思想上与老子有过不谋而合的邂逅,还曾与庄子有过不期而遇,殊途同归.做物理学研究,是首先从细微处入手,还是应该有大局观? 1986年杨振宁在阐释这个问题时,他把自然界比喻成一幅很大的画作,而把物理学研究比作这幅画的结构.然后做了以下说明:“首先要有近距离的了解,因为它画得非常精细.……但是,如果一个人只做近距离的了解,他便不能得到最大的成就.……还需要有宏观的了解,为此需要有能力走远了去看.……既要对大的结构有了解,又要对细致的结构有了解.只有把两者结合起来,才能够真正吸取自然界物理现象基本规律的精髓,也才能真正有贡献.”[5]532-533而在两千多年前,庄子就曾指出:认识事物,只关注细节不行;而只有大局观却忽视细节也不行——“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7]355杨振宁和庄子,在相隔久远的不同历史时代,从不同的视角出发,为了不同的目标,却殊途同归,感悟到了相同的道理.

无独有偶.2017年,杨振宁在思考人类的智力能否认识和掌握宇宙万物及其规律这个问题时,他说他对此有比较悲观的看法:“为什么我比较悲观呢? 因为我觉得人的脑子有很多神经元,(但)这些神经元的数目是有限的,拿来跟宇宙的这些现象比呢,那又是渺小和微不足道的.从这个立场讲起来,我现在的看法是,我们是做了许多了解,对宇宙的结构有很多非常深入的了解,可是我认为我们永远不会把所有的宇宙的复杂的结构都完全了解,因为我们是有限的.……因为人是有限的,而宇宙是无限的,所以没法能够完全了解.”[9]102-103

还是两千多年前的庄子,当他将人生命的有限性与知识总量的无限性联系起来时,曾说过一句千古名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7]74与两千年前的庄子不同,生活在21世纪的杨振宁知道,人发现、学习与储存知识的能力,取决于人大脑中的神经元.因此,当年庄子面对有限生命如何应对无限知识的难题,在杨振宁这里自然地变成了人以有限的大脑神经元,能否彻底认识宇宙内的无限现象及其无限规律的问题.得出相似的结论并不让人意外,这是二人思想的第二次不期而遇.

2.4 杨振宁与道家交集之四:大隐隐于市

虽然杨振宁在文化上有“皈依”儒家的思想自觉,但是他在其他方面却展示出了一定的道家思想倾向,而与儒家理念并不是十分相容.比如他有限度地具有“出世”的心态,而儒家主流的人生哲学则是入世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儒家共识性人生理想;“学而优则仕”“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是很多学有所成的儒家门徒的重要人生归宿与目标.儒家入世哲学的一个重要体现是很多重要的儒家人物,包括其创始人孔子在内,都具有强烈的权力欲.这不难理解,也无法避免.因为权力是儒家人士实现其社会理想的最有力的保障.与儒家相反,道家对管理社会事务更多地持无为与回避的超然态度.在这方面,杨振宁居于儒、道两家之间,确切地说,他距离儒家较远而距离道家更近.他曾明确表示:“我天生不是一个有领导欲的人”.[10]126他是这么想的、这么说的,事实上也是这么做的.1965年,当奥本海默(J.Oppenheimer)考虑卸任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院长时,曾建议杨振宁成为其继任者.杨振宁回忆此事时说:“我本能的反应是不愿意接任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院长的职务.”[10]124他的确没有接任此职.杨振宁是伟大的物理学家,在世界范围内,他曾是很多优秀物理学子争相投奔的名师之一.可是他的合作者却说:“杨振宁的研究生数目不多,他在普林斯顿高等学术研究院时没有学生.后来他到了石溪,许多人以为他会收很多研究生,可是他没有这样做.他说他不是‘帝国的建造者’(Empire Builder)”.[6]139杨振宁不培养自己的势力、不建设属于自己的学术帝国,而更专注于个人思想与学术能力的修炼与提高.这种心态与道家的超然风范极为相似.在《封神演义》第五回,元始天尊门下云中子曾这样描写修道者:“但观三教,惟道至尊.上不朝于天子,下不谒于公卿.避藩篱而隐迹,脱俗纲以修真.”[11]30这很好地揭示了道家以及其后的道教人士出世隐修的姿态,是道家的主流风尚.当然,作者认为杨振宁只是一位有限度的出世者,他自觉地让自己与他人、与社会保持一定的距离,但他绝对不是彻底的与世隔绝者.他与很多社会名流,从政府元首到艺术家以及媒体界人士等都有接触.这种接触不频繁更没泛滥,总体而言是有节制的、完全处于他本人有意识的掌控之中.杨振宁不追求小隐隐于野,但在他自己有意识地控制下近乎达到了大隐隐于市的境界.

3 杨振宁与道家不自觉契合的原因

杨振宁没有专门研读过道家经典文献,他身上与道家相似的特征一部分源自其独特的秉性,更大一部分原因是他所从事的科学研究工作与道家学派的精神诉求之间具有较大的相似性.要深刻理解这其中的道理,首先需要对道家有些基本的认识.

3.1 道家学派的核心宗旨

李约瑟对道家的思想与实践有深入的研究以及深刻的个人感悟.他认为,从源头上看,中国早期道家是由两部分人合流而成.一部分人是战国时期的某些哲学家:“他们探索的是大自然之道,而非人类社会之道.因此,他们不求见于封建诸侯国的朝廷,而是隐退于山林之中,在那里沉思冥想自然界的秩序,并观察它的无穷的表现.”[12]显然,李约瑟将这批人归入了小隐隐于野的那一类别.这些道家哲人思考和关注的主要是自然界的秩序,而这与科学家追求的对象或要达到的目标是高度一致的,区别只在于知识结构的不同以及所用技术手段方面存在的悬殊差距.

另一部分人则是被称为“巫”或“方士”的萨满和术士们.道家所具有的神秘主义及今天看来属于封建迷信的很多内容主要来自这第二类人.但李约瑟意识到这类人的介入,没有减少而是增加了道家学派的科技品质.这是因为:“科学与方术在早期是不分的.道家哲学家由于强调自然界,①李约瑟著作原文为“emphasis on Nature”,笔者认为译为“重视自然界”或“以自然界为重点”更合适、更顺畅.在适当的时候就必然要从单纯的观察转移到实验上来.”[12]36而这一转化很大程度上是道家中的第二类人促成的.理由在于,相比那些以思想性见长的第一类道家哲学家来说,这第二类人更重视实践.如果说道家哲学家重在于“知”,那么这第二类人更重于“行”.从这一角度去看,道家中的第二类人与早期的科学家大同小异、难以区分:“方士和早期的科学家一样,都相信可能通过手工操作来掌握大自然.……区分方术和科学,只有到了人类社会历史的较晚时期才有可能.在16世纪的西方,科学一般被称为‘自然魔术’.开普勒就是作为一个星占家而活动的,甚至牛顿也不无道理地被称为‘最后的一位魔法师’.的确,科学和魔术的划分,是17世纪早期现代科学技术诞生以后的事——而事实上这一点却是中国文化所从未独立达到过的.”[12]36这里所说的“魔术”一词,与今天魔术师表演的节目不同,而更具有巫术的含义.在英语中,“魔术”与“巫术”本为同源词汇(magic),其异义是后来才逐渐区分的.根据以上及更多类似思考,李约瑟曾下过这样的断言:“道家思想乃是中国的科学和技术的根本”.[12]145在他看来,这是立足于中国文化史、学术史与科技史,对道家属性的一个准确界定.

3.2 道家视野不局限于人类社会的若干例证

李约瑟认为道家是中国古代科学技术主力军的这一观点,早有学者提出过质疑.[13]然而实事求是地讲,虽然道家也有反技术、反科学、反进步的言论,但是与儒家相比,尤其在只聚焦早期的儒道两家的情况下,道家对世界的本质、生命的本质、宇宙万物和人类社会的来源等诸多问题,更为关注.而早期道家关心的这些问题在今天看来多隶属于科技范畴.这都是不能否认的.在中国古代文献中不难找到支持这一观点的大量证据,在此仅举数例.

在《封神演义》第五回云中子说,修道者“或三三而参玄论道,或两两而究古论今.究古论今兮叹前朝之兴废,参玄论道兮究性命之根由.”[11]30事实上道家不是仅限于“究性命之根由”,他们要洞察的是世界上最为根本的一切.《庄子·天地篇》就说:“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7]268且不评价《庄子》所言的是非对错,道家著作中类似的叙述,所要诠释的对象极为根本且包罗万象.而这包罗万象之中,就包括自然或物质现象.完全不像早期儒家那般只关心人类教化与社会秩序范畴内的议题.

邹衍是战国末年阴阳家的代表人物,但有人指出:“邹衍的思想兼采儒、道等家”.[14]50而顾颉刚的《古史辨·五》一书中曾专考邹衍是道家而非儒家.[15]更早则有明代的《永乐大典》将邹衍的著作列入道家部.可见将邹衍列入道家,有一定的共识性基础.《史记》是这样描述他的:邹衍“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其语……必先验小物,推而广之,至于无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16]9而且,无论邹衍理论具体内容的对与错,他先提出理论,然后“先验小物,推而广之,至于无垠”.而当他作追本溯源之研究时,能达到“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的程度.这些描述邹衍的研究方法与理论应用的文字,很容易让今天的人们联想到现代科学方法与科学精神,因为二者之间有太多的神似.也不难感受到,邹衍的理论及其应用给古人留下的印象,与20世纪和21世纪的人们对物理学、宇宙学、生命科学等理论的认知,是高度趋同的.

太史公司马迁对道家做过的一段解说,也很好地揭示了道家有别于儒家的基本精神:“道家……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执,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16]21其中“究万物之情”“为万物之主”这两条,既包含了今天科学技术的研究对象,也囊括了科学技术曾经致力于达到的目标.

3.3 道家与科学家本质一致的心理需求

早期道家观察自然的动机是什么? 李约瑟对此有这样的认识:“几乎可以肯定,那是为了要对围绕和渗透人类社会的脆弱结构的各种可怕的自然现象,找出一种哪怕是暂时的理论或假说,从而得到心情上的安静.”[12]70李约瑟所揭示的道家关注自然现象的这种心理动机,与20世纪科学家探索自然规律的动机之间不存在本质区别.这一结论可以通过将李约瑟上述所言,与著名理论物理学家、诺贝尔奖获得者马克斯·玻恩(Max Born)说过的一段话相互比较而得出:“一切都在疯狂的舞蹈中乱撞和摇摆.……科学家在科学研究上的冲动,表示人类在这万物的急旋中渴望找到某些固定的东西、安静的东西……在各种现象的飞驰中,矗立着不变的规律之杆.”[17]268李约瑟所揭示的道家关注自然的动机,不会是那一时期道家关注自然的全部动机;同理,玻恩所阐释的20世纪科学家致力于科学研究的心理需求,也不会是20世纪科学家的唯一心理诉求.但是它们在不同的时期,都曾合理地存在,并且极具代表意义.

如果庄子不是道家人士,那个时代的他很可能就不会思考生命有限如何应对知识无限的问题;如果21世纪的杨振宁不是一位科学家,他很可能也不会思考人类有限的大脑容量能否无限制地认识宇宙的问题.杨振宁非主观自觉地与道家诸多思想与认识的邂逅,从本质上都可以做类似的解读,即科学家研究自然界,中国古代道家也对自然界有足够的关注和思考.研究和关注对象的一致性是杨振宁以及其他一些科学家自觉或不自觉地具有一定的道家气质,这是在很多方面与道家具有思想相似性的根本原因.在李约瑟的历史语境下,这无疑就是古代早期科学家与20世纪和21世纪的科学家之间,由共同的职业决定的气质相似与思想交融.物理学家厚美瑛曾说:“对基督教等宗教有了一定了解之后,我发现物理的训练已使我很难接受任何拟人化的神,反而是中国的道家学说似乎更能为我所接受.”[18]160这位物理学家的个人感觉反映出来的,正是李约瑟所揭示的道理,也是杨振宁不自觉地与道家思想殊途同归的根本原因.

4 结语

如果我们放下一切情绪性的武断,抛开来自俗界道士画符念咒等一些低端行为的印象,从本性上讲、从终极关怀的目标上看,有一定理由可以将道家与今天的科学家群体归于一类.因此,文章揭示杨振宁思想与秉性中的道家倾向性,毫无抹黑这位跨世纪著名科学家的主观意愿;与此相反,这是对他的一种高度认可与极高赞誉.说这是极高的赞誉,是因为所论超越了科学贡献本身,而直抵其个人品位与灵魂深处.

爱因斯坦说过一句这样的话:当人们研究理论物理学家的研究方法时,“不要听他们的言论,而要注意他们的行为.”[19]312爱因斯坦提醒人们注意的理论物理学家的行为,当然是指他们蕴含于其研究著述中的具体思想方法;而他提示大家不要听信理论物理学家的言论,指的是他们后来对自己研究工作或当初观点的相关解释与说明.在爱因斯坦看来,这两者之间可以存在高度的不一致.杨振宁从未说过,或者说从来没有意识到他本人与道家有什么渊源或关联.但笔者相信,只要读者冷静阅读文章,一定会与作者的观点达成某种共识.由爱因斯坦所阐释道理的启发,杨振宁本人对此认可与否,一定意义上都不再那么重要.杨振宁这个突出案例说明,一位科学家的文化底蕴可以是多种传统合流而成的.这其中包括科学家本人清醒而自觉认可的,在杨振宁身上中国传统儒家文化、西方科技文化都属于此类;也有他们本人可能没意识到的,对杨振宁而言中国古代的道家文化属于此类.每位科学家都会自觉或潜移默化地受他个人独特的文化素养所制约或影响,因而科学家文化底蕴中的任何成分对于他的成功抑或失败都有直接明显的或间接潜在的作用.对科学家这些微妙文化底蕴的分析与洞察,对深入理解和认识前辈科学家大有帮助;年轻的正在成长的科学家也可以从中受到启迪,有助于他们更自觉地勾画自己未来的科学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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