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的延续与身份的再造
——瑶族“盘王节”音乐文化身份研究

2020-05-21 02:20赵书峰
中国音乐 2020年1期
关键词:盘王瑶族民俗

○ 赵书峰

在少数民族传统文化系统中,节庆仪式是其日常生活中最为重要的活动,是其彰显族群认同、文化认同的重要的文化标签。本文研究的过山瑶“还盘王愿”“盘王节”也不例外,目前有关其研究主要集中在民族学、宗教学、人类学、音乐学等领域,研究内容多涉及到“还盘王愿”的宗教特性、仪式音乐文本结构特点、仪式象征人类学的相关研究。首先,国内学者在瑶族“还盘王愿”仪式音乐方面的研究成果较多。如彭兆荣分别运用人类学仪式研究理论重点分析了“还盘王愿”仪式音乐的结构与叙事特征。①参见彭兆荣:《仪式叙事的原型结构——以瑶族“还盘王愿”仪式为例》,《广西民族大学学报》,2008年,第5期,第53-58页;《人类学视野中仪式音乐的原型结构——以瑶族“还盘王愿”仪式为例》,《音乐研究》,2008年,第1期,第27-34页;《论身体作为仪式文本的叙事——以瑶族“还盘王愿”仪式为例》,《民族文学研究》,2010年,第2期,第154-161页。笔者主要针对瑶族“还盘王愿”仪式中的道教音乐与盘王大歌的本体结构与文化意义进行了深入的分析与解读②参见赵书峰:《湖南瑶传道教音乐与梅山文化——以瑶族还家愿与梅山信仰仪式音乐的比较为例》,北京:民族出版社,2013年;《湘南瑶族盘王祭祀仪式调查报告——以资兴市团结瑶族乡二峰村“还盘王愿”为个案》,《歌海》,2012年,第3期,第4-9页。。邹宇灵结合文化边界理论审视瑶族“还盘王愿”仪式功能与象征符号的多维文化意义。③参见邹宇灵:《仪式艺术的文化边界与技艺传承——广西贺街镇瑶族还盘王愿个案》,《民族艺术》,2018年,第5期,第125-127页。其次是瑶族“盘王节”的社会功能、文化认同等研究。如贺佳乐《国境线上的盘王节:勐腊县磨憨镇新明瑶村的边界实践》一文,通过云南省西双版纳州勐腊县磨憨镇瑶族“盘王节”在边境的实践,来表述节日如何超越国界实现瑶族边民自我与他者的双重认同。④参见贺佳乐:《国境线上的盘王节:勐腊县磨憨镇新明瑶村的边界实践》,《节日研究》,2015年,第2期,第67-81页。冯智明、甘金凤《社区参与、仪式庆典与村落整合——以广西恭城平地瑶盘王节为例》⑤冯智明、甘金凤:《社区参与、仪式庆典与村落整合——以广西恭城平地瑶盘王节为例》,《重庆文理学院学报》,2018年,第1期,第27-34页。,虽然关注到“盘王节”的社会功能研究,但是缺乏从“还盘王愿”到“盘王节”的文化变迁与身份重建问题的深入考察研究,只有毛巧晖率先关注到“还盘王愿”与遗产化的“盘王节”之间在“文化展示”“时间表述”问题上的区别。⑥参见毛巧晖:《文化展示与时间表述:基于湖南资兴瑶族“盘王节”遗产化的思考》,《民间文化论坛》,2018年,第3期,第5-11页。目前学界甚少从民俗节庆的表演文本、表演场域与仪式文化功能的变迁维度思考“还盘王愿”与“盘王节”之关系。通过笔者多年瑶族“还盘王愿”“盘王节”的实地田野考察实践,笔者认为,有必要针对上述两种关系密切但性质有别的瑶族节庆活动,在表演文本构成、表演场域、文化功能变迁等问题方面展开深入的思考。

一、瑶族“还盘王愿”与“盘王节”概述

(一)瑶族“还盘王愿”仪式音乐

“还盘王愿”(“还家愿”)仪式(见图1),是说勉语的过山瑶与优勉瑶支系民间共同的一种祭祀祖先盘王神的传统仪式。还家愿分为两部分:一是道教法事,包括“还家愿”、“还催春愿”、“还圆盆愿”、“招五谷兵愿”又称“阴事”,二是“还盘王愿”仪式,又称“阳事”。⑦参见赵书峰:《湖南瑶传道教音乐与梅山文化——以瑶族还家愿与梅山教仪式音乐的比较为例》,2011年中央音乐学院博士学位论文,第50页。前者为道教色彩的祈福还愿活动,后者以诵唱《盘王大歌》为主的盘王祭祀仪式,也是整个仪式的核心部分。它主要流播在中国湘、粤、桂、滇,东南亚的越、老、缅、泰,以及美国、加拿大、法国、巴西等欧美国家。“还盘王愿”仪式为每年的农历十月十六日举行。“还盘王愿”是道教音乐与瑶族传统文化的合流,是以祈福还愿为主体的民间神圣性信仰仪式音乐。清代学者顾炎武撰《天下郡国利病书》对“还盘王愿”仪式乐舞场景有着比较清晰的描述:“衡人赛盘瓠……误祈许盘古。赛之日,巫者以木为鼓,圆径手一握,中小而两头大,如今之杖鼓,四尺者,谓之长鼓,二尺者谓之短鼓。圆径一斗余,中空两斗大。四尺者,谓之长鼓,二尺者,谓之短鼓。巫有练帛长二三尺,画自盘古而下三皇五帝……是日,以帛画悬之长杆,鸣锣击鼓吹角,巫一人以长鼓绕身而舞;二人复以短鼓相向而舞。”⑧[清]顾炎武撰:《天下郡国利病书·湖广下》第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863页。上述文献不但表述了仪式的道教色彩,而且对“还盘王愿”仪式乐舞给予了比较形象化的描绘。其次,民间举办“还盘王愿”主要是融合瑶传道教音乐与瑶族传统的祖先信仰为一体的民间祭祀活动,一般需要7天6晚,仪式与音乐结构庞大复杂。仪式的核心环节主要以〔颂唱《盘王大歌》〕为主。如民国雷飞鹏纂修《蓝山县图志·瑶俗》(卷十四)记载的瑶族“还盘王愿”仪式场景,即:“瑶祭槃瓠,其祖堂在西庭左,祈福禳病则赛之,所谓赛槃瓠也,其赛祭,巫以练帛二三尺,画诸神,竿悬之用,用乐,以木为腰鼓二,长者四尺,段二尺,击鼓鸣铙,吹角,或吹横笛,一人持长鼓,绕身而舞,二人短鼓相向舞,随口歌呼,旋舞酒肉醉饱,连数日,费数十百金不遴。……按瑶歌词调不一,其音节,有瑶音,有五朝音,又皆有本音,有唱音,唱声靡曼动人。”⑨雷飞鹏纂修:《蓝山县图志·瑶俗》卷十四,台北:台北成文出版社,1970年,第1040-1042页。上述文献内容即描述了“还盘王愿”仪式场景,从仪式道教化的坛场布置到祭祀乐舞音乐的风格、形制特征与仪式音声特点等内容进行了细致的描述。同时看出,“还盘王愿”仪式是瑶族自古以来在民间流传的一种重要的以祭祀祖先盘王神为主体的祈福还愿仪式活动。

图1 湖南蓝山县汇源瑶族乡“还盘王愿”仪式(2017年2月拍摄)

(二)瑶族“盘王节”的由来

“盘王节”是1984年在广西壮族自治区民委召开商讨成立“中国瑶族研究会”和确定瑶族民族节日座谈会上被确定为瑶族统一的民族节日的。会上还成立了“一九八四年瑶族‘盘王节'筹备委员会”,之后每年农历十月十六日,将轮流到各有关省、地、市举行“盘王节”活动。⑩潘启家:《自治区民委召开商讨成立“中国瑶族研究会”和确定瑶族民族节日座谈会》,《广西民族学院学报》,1984年,第3期,第149页。可以看出,“盘王节”是基于“还盘王愿”活动主体框架基础上,由政府、瑶族研究协会、高校学者、民间艺人等共同建构而成。它依托“盘王祭祀仪式”(见图2)为活动主体,伴有传统与流行文化展演、商业项目推广与洽谈、瑶族文化研讨会等系列活动。

图2 广东乳源“盘王节”中的“盘王祭祀”仪式(2018年11月拍摄)

从上述两种瑶族节日活动的承继关系与身份构建可以看出,与瑶族民间的“还盘王愿”略有不同,“盘王节”是对民间“还盘王愿”仪式音乐的传承与创新,是由政府策划和举办的,集盘王祭祀仪式、流行文化展、商业洽谈合作、旅游文化推广、学术研讨等为一体的大型现代民俗节日活动。当下,以湖南江华,广东连南、乳源,广西的富川、金秀、恭城等瑶族县为代表,每年都要举办隆重的以政府为主导,以推动旅游文化经济与商业项目合作为主旨,以传承与发展、保护过山瑶传统文化为重点的过山瑶“盘王节”活动。比如笔者于2018年11月在广东乳源参加的“过山瑶文化起源与传承发展暨瑶族文化生态保护国际学术研讨会”活动,就是集瑶族传统文化田野考察、瑶族盘王祭祀活动、瑶族盘王节广场展演、过山瑶原创音乐剧《过山“谣”》(见图3)首演等活动为一体化的。

图3 广东乳源“盘王节”中依据“过山瑶”音乐元素原创的音乐剧《过山“谣”》(2018年11拍摄)

二、“盘王节”:两种表演场域的互文

“盘王节”活动期间,通常有两种表演场域同时进行:一是神圣性的盘王祭祀活动,通常在政府修建的盘王庙中举办,更多地表现为文化展演特点,甚至是一种被观看、参观的民俗祭祀活动;二是“盘王节”中的盘王祭祀仪式多处于一种集体性、开放性表演语境中,由地方政府策划的、集体性的祈福禳灾仪式。然而,民间的“还盘王愿”多是一种民间自发的、封闭性的,以家庭或同一姓氏家族为单位的祈福还愿仪式,是一种严格遵从瑶族民俗禁忌为主的神圣性祭祀活动。比如,仪式中的〔盘王祭祀〕环节只允许说瑶话,不能说汉话,违者罚喝辣椒汤。这种民间的盘王祭祀仪式展演与“盘王节”活动中的大型广场舞台艺术展演的文化属性区别较大,多是集瑶族传统文化、当下流行文化等为一体的综合性的舞台艺术展演。这两种表演场域中的盘王祭祀展演并行发展,构成了“盘王节”活动两种主要的音声景观。盘王庙中的祭祀乐舞是一种神圣性的表演景观,且仪式主要选取民间的“还盘王愿”主体框架进行展演,比如瑶传道教仪式部分的〔请圣〕〔还圆盆愿〕〔还催春愿〕〔请五谷神〕等,以及盘王祭祀仪式部分的〔诵唱《盘王大歌》〕环节,而广场上的由传统与流行文化拼贴而成的,是一种开放性、去世俗性、文化传播性质的声音景观。相对于民间的“还盘王愿”仪式,作为“遗产化”的“盘王节”的表演场域呈现出神圣性与世俗性并行发展的二维空间音声景观特征。

三、传统与当代音乐文化的互文

互文性研究强调不同文化像马赛克般地拼贴与重组(重建)。“盘王节”音乐就是瑶族传统音乐与当代流行音乐元素的多元互构形成的,一种集传统的盘王祭祀,具瑶族文化元素的原创音乐、舞蹈、服饰等为一体的多元与再生性节庆仪式文本。“盘王节”,或者称之为“还盘王愿”仪式音乐的“承文本”(“派生文本”)。如法国后解构主义学者热拉尔·热奈特认为:“‘承文本性'是表示任何联结文本B(称为承文本)与先前的另一文本A(称为蓝本)的非评论性攀附关系,前者是在后者的基础上嫁接而成的。”⑪〔法〕热拉尔·热奈特著:《热奈特论文集》,史忠义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74页。所以,这些具有现代与流行元素的文化展演,多是改变了其原初的音乐舞蹈语义之后,进入到一种新的表演语境中,被赋予一种新的文化象征隐喻,进而构建成“盘王节”多维的舞台表演空间,即作为“非遗”文化符号的“盘王节”活动的主体框架,是打造在“还盘王愿”仪式基础上的传统与现代乐舞文化的交互文本。因为,当一种新的文化元素被镶嵌到某一表演文本之后,不但是表演空间的变迁,而且是表演隐喻的重建过程,即表演文本的语境变迁。“盘王节”表演的文化互文,不但是表演素材的文化交互,而且是表演语境与文化象征的多维构建过程。比如,广东乳源“盘王节”的原创音乐剧《过山“谣”》(见图3)、湖南江华音乐舞蹈史诗《盘王之女》的首演,不但主要呈现了过山瑶的传统文化元素,而且吸纳了诸多流行文化元素(流行音乐、瑶族服饰秀等)。瑶族“盘王节”仪式表演文本是既尊重过山瑶文化传统,又适合当代人审美受众的具有展演性质的舞台作品。“盘王节”广场展演活动,是一种集传统与现代、流行与时尚、多元文化的拼贴,包含过山瑶民俗仪式展示、现代版的过山瑶元素的歌曲、舞蹈展演、服装秀模特展演。仪式活动的核心内容是“盘王节”大型广场节目展演活动。比如,“第十二届乳源瑶族‘十月朝'文化旅游节”开幕式文艺汇演的节目单所示:《盘王祭》、龙舞狮表演《龙飞狮跃》、舞蹈《瑶汉亲》、对唱《不忘初心》、瑶族舞蹈《山连山》、瑶族服饰走秀《古风今韵》、男女声二重唱《美丽的瑶乡》、瑶族舞蹈《走山的女儿》、舞蹈《相聚在这里》等。可以看出,瑶族“盘王节”活动是一种多元文化融合(传统与当代、民间与官方、时尚与流行化)的文化互文。

四、瑶族“盘王节”:被发明的“非遗”传统

首先,瑶族“盘王节”自1984年被政府、学者、民间艺人等建构之后,在“非遗”运动的影响下,经过了22年的发展变迁,由广西壮族自治区贺州市、广东省韶关市联合申报,于2006年5月,被国务院批准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盘王节”成为国家级“非遗”项目的现实进一步表明:传统是在长期的社会历史时段内不断地被持续性建构的事实,传统的传承需要很多新的元素和新鲜血液的注入,才能维持其传承、传播的能量。“盘王节”的历史建构是新时代“非遗”运动语境中的瑶族传统音乐文化的一种新的创造与发明。

其次,“盘王节”的构建是借以实现瑶族文化认同的多层级建构,即族群认同、区域认同、国家认同(政治认同)。因为,只有实现上述多层级文化认同,才能被政府与专家评审系统审定为“非遗”项目,才真正成为瑶族的一种新的文化传统。且进一步印证了传统的概念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可以吸纳新的文化元素进行创造与发明的。正如有学者在对“盘王节”的研究中认为,“盘王节”被重构与各地瑶族盘王节恢复的大环境有关。由传统的“还盘王愿”仪式发展为融合祭祀、庆贺、娱乐的“盘王节”庆典是较为晚近之事。“20世纪80年代以前并无统一的十月十六盘王节,由于瑶族支系繁多,各地祭盘王的时间并不一致。1984年8月,广西民族事务委员会召开瑶族干部座谈会,来自桂、湘、粤三省的瑶族代表汇集南宁,大家一致赞成以‘勉'支系的跳盘王,还盘王愿为基础发展为瑶族统一节日——盘王节,时间定为农历十月十六日。”⑫同注⑤,第29页。可以看出,“传统是一个社会的文化遗产,是人类过去所创造的种种制度、信仰、价值观念和行为方式等构成的表意象征;它使代与代之间、一个历史阶段与另一个历史阶段之间保持了某种连续性和同一性,构成了一个社会创造与再创造自己的文化密码,并且给人类生存带来了秩序和意义。”⑬〔美〕爱德华·希尔斯著:《论传统》译序,傅铿、吕乐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社,2009年,第2页。所以,从“还盘王愿”到“盘王节”的建构,不但表现出表演文本、表演语境、文化功能的变迁,而且从“盘王节”被政府界定为国家级“非遗”项目这一事实看出,这种基于传统并保持历史连续性(“传承链”)基础上的,又加入很多现代元素(“变体链”)建构而成的民俗节庆活动,实际上已经成为瑶族传统文化系统中一种新的被“发明的传统”。因为“盘王节”从第一次举办到当下,已经成为官方、民间、学界等公认的一种瑶族大型的民俗文化传统。

五、从作为生活的民俗走向文化与权力展演与消费的新民俗

(一)从作为生活的民俗走向文化与权力展演的新民俗

首先,“还盘王愿”是勉瑶自古以来民间流传下来的,通常以家族(或村落)、集体为单位的祭祀祖先盘王神为主的大型还愿仪式。这种传统仪式活动如今在中国湘、粤、桂、滇以及东南亚、欧美等国的勉瑶传统社区广泛地流传,成为其寻求祖先认同、族群认同、文化认同的一种重要的仪式表征。

其次,“盘王节”是在国家大力提倡“非遗”旅游应用化语境下,由官方、民间、学者共同参与互构与重建的一种文化产物。它在继承“还盘王愿”仪式核心内容的基础上,加入很多现代元素的文化展演,更强调节日的娱乐性、审美性、传播性、应用性,是民间话语表述系统与官方话语表述系统的音乐互文。“盘王节”折射出“非遗”语境下的瑶族民俗节日活动正在走向从“民间在场”逐渐发展成为集“民间在场”“国家在场”“专家在场”为一体的民俗节日的文化互文。整个“盘王节”的活动经费多是由地方政府安排支出,偶尔联合地方旅游文化公司合办。其活动内容主题既呈现勉瑶的传统文化元素,又彰显全球化、现代化、城镇化语境中的瑶族经济、社会、文化生活的新时代风貌。整个活动内容的安排与创意都是在政府、民间艺人、学者、经费赞助商等多方的互动、参与下完成的。所以,从“还盘王愿”到“盘王节”的历史建构过程,实现了瑶族作为生活的民俗仪式走向作为现代生活的文化展演的新民俗。随着历史的文化积淀,这种被建构的、创造的节日音乐成为了一种新的传统,进而成为被官方与专家话语规约下的一种“非遗”产品。因为,“申遗”前多是“民间在场”的一种展演,而经过“非遗”审定之后,更多地加入了“国家在场”的一种文化展演,更多是传统与现代化、全球化语境中的一种被重建的仪式展演。瑶族从“民间在场”语境中的“还盘王愿”仪式到“国家在场”语境中的“盘王节”活动,不仅仅是其节日民俗仪式音声的一种身份变迁,同时也是其音乐语义与文化表征的一种重建过程。前者多是基于神圣性仪式语境中的一种文化展演,后者则更多的是传统与现代性相结合的舞台化展演性质的节庆仪式音乐文化的重建产物。

再次,“盘王节”将过山瑶传统乐舞文化与神圣性仪式展演融合一体,吸收、借鉴现代舞台流行化、时尚化的舞美语汇再现过山瑶的传统艺术与人文魅力。同时,“盘王节”也是“‘民俗化'关注地方性艺术产品被加工为媒介化的文化展示的过程”⑭〔美〕约翰·霍姆斯·麦克道尔(John H.McDowell)著:《在厄瓜多尔反思民俗化:表达接触地带中的多义性》,朱婧薇译,《民间文化论坛》,2019年,第1期,第16、17页。。它作为地方传统音乐在多方话语与艺术实践权力的“共谋”互动作用下的一种“媒介化”的艺术展演,这种经过加工以后的“媒介化”艺术产品,不但是瑶族传统音乐文化的创新性表达,而且是操演音乐话语实践背后多种表演权力的博弈语境下的产物。从“还盘王愿”与“盘王节”同时也是地方传统文化的身份表达从封闭的自我保护与传承走向“高度媒介化”的现代民俗节庆的转型。因为,基于“还盘王愿”仪式基础上建构而成的“盘王节”活动,不但是为了传承与保护瑶族传统文化,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带有“媒介化”推广与展示、可持续性的应用与开发研究。比如在“盘王节”活动期间,举办方通常在举行广场演出活动之外,还安排过山瑶婚嫁仪式展演或“坐歌堂”竞赛活动(见图4)。毛巧晖《文化展示与时间表述:基于湖南资兴瑶族“盘王节”遗产化的思考》认为:“遗产化的‘盘王节'具有较强的公众展演性,但其神圣性渐趋消解,仪式时间亦被规范为‘现代时间'表述。”⑮同注⑥,第5页。当下的瑶族“盘王节”仪式既表征了瑶族传统文化的发展延续,同时又隐喻了瑶族传统文化在现代化、全球化、城镇化语境中发展变迁的现代结局。

图4 湘南三市六县“盘王节”中的“坐歌堂”仪式展演与竞赛(2018年10月拍摄)

(二)从作为生活的民俗走向消费的新民俗

当下,瑶族“盘王节”的发展宗旨不但是对于瑶族传统文化的保护与传承,更多的是靠这种重建的现代民俗节日拉动地方旅游文化经济消费,提高地方政府的经济增长点。美国民俗学与民族音乐学家约翰·霍姆斯·麦克道尔认为:“‘使民俗化'(to folklorize)意味着将传统的表达性文化从生产的源点抽离出来,并且将其重新置于一种与之疏远的消费环境。”⑯〔美〕约翰·霍姆斯·麦克道尔(John H.McDowell)著:《在厄瓜多尔反思民俗化:表达接触地带中的多义性》,朱婧薇译,《民间文化论坛》,2019年,第1期,第16、17页。如2017年云南勐腊县瑶族“盘王节”商品交易会、2018年云南河口县瑶族“盘王节”活动,当地政府甚至完全开放化举办,整个活动从音乐展演到地方文化旅游推广完全走向市场化。“盘王节”中的盘王祭祀仪式、民族文艺演出、参观瑶族文化传习馆、赏瑶族刺绣、千人盘王宴等活动是由地方某个旅游公司全程操办,参加其中的活动都要购买门票入场。又如湖南江华瑶族自治县“盘王节”活动已经发展成为该县每年一届的文化品牌,对于推广当地瑶族文化,拉动江华县地方旅游经济做出了重要的贡献。所以,从“还盘王愿”到“盘王节”不但是一种传统的建构与发明,而且是传统“遗产化”的应用民族音乐学研究,同时也响应了国家制定的基于原生性保护前提下的“遗产”的应用性研究策略。当然,目前来看,不单单是瑶族“盘王节”,而且很多少数民族节庆音乐都有上述经历。比如大理剑川白族“石宝山歌会”,也是基于白族传统对歌仪式基础上的文化重建,进而成为当地政府保护与传承白族传统文化,拉动地方民俗文化旅游经济的一个重要抓手。尤其每年一届的这种节庆活动,由于参与人数众多,极大地刺激了当地民俗旅游经济的消费。所以,从“还盘王愿”到“盘王节”仪式的重建,即是从作为生活的民俗走向了文化与权力展演的新民俗,以及“遗产化”的消费新民俗转变,从民俗的自我封闭式传承走向应用性的创新与发明的新民俗范式转变。

六、从“民俗”走向“去民俗化”

“还盘王愿”作为瑶族日常的一种传统仪式,具有较强的民俗特征。它是过山瑶支系实现祖先认同、族群认同、文化认同的一种重要的仪式载体。受“欧洲文化中心论”思想的影响,与西方古典、现代与流行乐舞文化相比,以瑶族“还盘王愿”为代表的少数民族传统节庆音乐活动,不管其民间艺人的技术多么高超与精湛,在与西方古典、现代与流行乐舞文化的舞台角逐中往往处于下风。尤其“申遗”运动之前,“还盘王愿”通常是过山瑶民间艺人日常的民俗活动,很少与现在一样多次登上舞台进行展演。如今,在政府提倡文化“遗产”的应用性研究政策的支持下,这种瑶族传统的民俗仪式更加强调民俗的应用、民俗的“媒介化”“展演性”,甚至发展成为瑶族民俗节庆的“去民俗化”现象。有学者认为,“去民俗化”(de-folklorizing)概念是指,民俗活动将会被清理。它将会重新穿上华丽的装束,然后重新设计出华美的舞姿。简言之,它将会被重新包装,以便它能够在舞台上与其他无论是古典的,还是精致的艺术形式一决高下。直到那时,民俗才最终得以“去边缘化”,在艺术殿堂中占据应有的位置,并得到社会各阶层的赞赏。⑰同注⑭,第17页。所以,当下的瑶族“盘王节”仪式展演,则是集合了传统与现代、流行文化的集中展示,在这个多元化的舞台展演中,瑶族民间艺人、地方精英歌手、国家知名歌手、舞蹈演员等多种元素汇聚在一个舞台上,在仪式的表演语境中,没有等级观念(草根与精英)的区别,致使“盘王节”表演语境中瑶族民间艺人的“边缘化”色彩才逐渐被淡忘。这说明,从民间语境中的“还盘王愿”音乐抽离出来重构的“盘王节”仪式表演文本,不但隐喻了民间艺人正在削弱的“边缘化”身份,而且寓意了上述两种节庆活动逐渐从“民俗”走向“去民俗化”的重建过程。

七、表演空间从封闭性走向开放性

首先,“还盘王愿”是勉瑶自古以来民间流传的彰显祖先认同、族群认同的一种重要的仪式标签。虽然其仪式音乐文本杂糅了部分汉族道教音乐特点,但是仪式参与者与表演者都是瑶族局内人。因为,早期的“还盘王愿”中的〔诵唱《盘王大歌》〕仪式环节,不允许瑶族以外的人员进入,尤其是上述仪式表演场域中禁止说汉话,这充分说明“还盘王愿”仪式参与者与表演场域的封闭性与内部的自我传承性特点。

其次,“盘王节”仪式参与者与表演空间的多元与开放性。“还盘王愿”多是以地方性为主的民间自我的一种封闭性仪式表演空间,因为仪式参与者都是当地的瑶族师公。而“盘王节”就截然不同,它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瑶族,以及当地的汉族身份参与者与表演者共同参与建构而成。然后,从其表演空间分析来看就是瑶族传统与现代音乐的二元并置,即“盘王节”活动表演者族性的多元化特征,及其表演文本音乐族性的模糊与消解。因为,与“还盘王愿”相比,“盘王节”表演者除了保留传统的“还盘王愿”仪式主体框架之外,很多的乐舞表演文本多是基于瑶族传统或者完全脱离其传统的一种当代的流行化的舞台诠释,比如运用瑶族“度戒”仪式元素改编的舞蹈作品,结合过山瑶音乐创作的音乐剧等等。因为,“盘王节”表演中很多作品的诠释者不全是瑶族,甚至有跨族群身份的表演者共同参与表演,比如,“2013年西双版纳州勐腊县磨憨镇第二十八届盘王节”活动文艺汇演的内容包括瑶族、傣族、哈尼族、苗族等的民族歌舞表演。汇演结束之后,便开始中午的会餐,来自不同地区、不同国家(主要指老挝)以及不同民族的人们坐在一起共享美食,同时也相互交流增进彼此的感情。⑱同注④,第70页。所以,从仪式参与者到表演文本的族性建构再到表演文本的诠释者族群身份标签三者的构成看出,“盘王节”如今已并不是纯粹的瑶族局内人的民俗活动,它更多地呈现出以瑶族文化为主体性的,具有跨族群与跨界族群社会、经济、文化之间和谐互动、互惠语境下的一种当代民俗节庆仪式。同时它充分说明:从“还盘王愿”到“盘王节”不但是从瑶族祖先认同走向以族群认同为主体性的认同的多层级建构,而且表达出瑶族“盘王节”表演空间的多元性与开放性特点。

余 论

从瑶族“还盘王愿”到“盘王节”仪式展演的建构过程,折射出瑶族传统文化从一个相对封闭式保护与传承走向开放、多元化特色的,以及兼具应用性、“去民俗化”、“媒介化”的发展模式。其次,上述两种民俗节日之间的互文关系呈现出:瑶族传统民俗节日仪式音乐从作为生活的民俗走向传统与现代并置,集多种文化表演权力与音乐表演话语实践为一体的,以消费为主体的现代新民俗活动,即以瑶族“盘王节”民俗仪式展演为例,瑶族“盘王节”是在瑶族民间自发举办的民俗仪式——“还盘王愿”框架基础上的,由地方政府主办的,融瑶族传统与现代文化表演,集流行化与时尚化,以及地方旅游文化推广为一体的现代民俗仪式展演活动。这种表演空间与表演文本结构的根本变化,彰显出民间表演中的一种“民间在场”“国家在场”“专家在场”多种权力与话语实践的彰显。瑶族从“民间在场”语境中的“还盘王愿”仪式到“国家在场”语境中的“盘王节”活动,不仅仅是其节日民俗仪式音声的一种身份变迁,同时也是其音乐语义与文化表征(或者音乐表演文本与表演场域)的一种重建过程。前者多是基于神圣性仪式语境中的一种文化展演,后者则是更多带有舞台展演色彩的传统与现代性相结合的节庆仪式音乐文化的重建产物。同时,“还盘王愿”“盘王节”两种节庆活动之间的身份关系折射出勉瑶传统民俗仪式音乐在音乐结构、表演文本、表演语境、民俗与文化功能的显著变迁,同时也表征出文化认同的多层级建构与其表演空间从封闭性向多元性与开放性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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