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芬(北京大学图书馆古籍资源服务中心,北京 100871)
在传统琴谱文献中,关于抚琴手法的记录有一个很重要的部分,即“古琴指法手势图”。其中,除了对指法及谱字基本释义外,还绘制了手指与自然物图像,并旁附诗文,共同构成了琴学传统独特的呈现方式。考手势图传统,最早可见《新唐书》卷五七“艺文志”第四十七载有“赵邪利《琴手势谱》一卷”[1];其后北宋《崇文总目》卷一“乐类”亦载“琴手势谱一卷”,旁附释:“唐道士赵邪利撰记古琴指法,为左右手图二十一种。”[2]宋建中靖国间(1101)陈旸所撰《乐书》卷一四二“乐图论”中有“琴势”一则,其首言:“古者手势所象,本蔡氏五弄,赵耶利所修也。”[3]从琴学文献整理之作《琴曲集成》②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会.琴曲集成(全30册)[M].北京:中华书局,2010.中,可翻检第一册中所收最早的明刊本琴谱《太古遗音》二卷本,目录卷下有“论弹琴手势”“右手势形法像十七条”“左手势形法像二十二条”内容[4]25-26,因下卷残缺故无内容可见。而其后明正德间(1506—1521)所刊《新刊太音大全集》六卷本中,即收有三十三种“手势图”完整内容[4]63-80。另2013 年,台湾学者李美燕在《高罗佩对古琴谱中“调意”“指法手势图”与“减字谱”的研究》一文中提到:“2012年 12 月,由台北的世界书局出版的《太古遗音》一书则为《琴曲集成》所未收录之琴谱,其中卷三‘指法手势图’全部用彩版,画工之精美超乎目前可见的所有明清古琴谱,有可能是宋朝田芝翁所撰写的《太古遗音》。”[5]
由此可见,古琴手势传统大致从汉代蔡邕发端,至唐代赵耶利修订为手势谱并绘成图,到了宋代已发展成熟,而后由明至清,及至民国,仍有延续。李美燕曾针对2010 年新版的《琴曲集成》所收琴谱文献进行考察,从最早的《新刊太音大全集》至民国1930 年《琴学摘要》,其中收录“指法手势图”的琴谱共有二十本,各家内容记载同中亦有异③李美燕曾言:“审诸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的《琴曲集成》(30册),其中内含‘指法手势图’者有20本,包括《新刊太音大全集》《新刊发明琴谱》《风宣玄品》《琴谱正传》《重修真传琴谱》《琴书大全》《文会堂琴谱》《三才图会续集》《阳春堂琴谱》《乐仙琴谱》《古音正宗》《大还阁琴谱》《琴苑心传全编》《五知斋琴谱》《颖阳琴谱》《师白山房琴谱》《琴学入门》《双琴书屋琴谱集成》《琴学管见》《琴学摘要》等。”参见:李美燕.明清古琴谱中“指法手势图”的乐象意涵[J].台北:艺术评论,民国102年(24):2。。
近代以来,琴学研究中较早关注“手势图”的则是荷兰汉学家高罗佩,他在1940 年以英文撰写的The Lore of the Chinese Lute;an Essay in the Ideology of the Ch’in(《琴道》)①The Lore of the Chinese Lute;an Essay in the Ideology of the Ch’in,Tokyo:Sophia University,1940.Tokyo and Rutland:Tuttle,1969(2nd ed.).此书现有中译本,参见:(荷)高罗佩.琴道[M].宋慧文等译.上海:中西书局,2013.一书中专列了“Symbolism of the Finger Technique”(手指技巧的符号)一章,对指法手势图展开了很多细致的描述,非常难得的是,作为一个外文化的视角,他已经意识到手势图内在很多宝贵的传统精神。其后李美燕在对高罗佩琴学展开研究中,也强调了手势图的价值,并撰有《明清古琴谱中“指法手势图”的乐象意涵》等文。顾梅羹先生是重视手势传统的前辈琴家,其手稿本《琴学备要》中的第三篇即为“手势”,他结合了传统琴谱与个人实践所得,对左右手三十六种手势做了详细列述[6]。然而,综而观之,直至今日,“手势图”潜在的琴乐传统内涵仍然缺乏较深入的研究,其在琴学传承中可发挥的作用及意义也未得到全面的阐发与认识。故本文试将从琴学传统出发,进一步探究手势图整体结构的意义,并深入解读手势内涵与其背后的琴乐精神意蕴。
如上已述,今日可见收录古琴指法手势图最早的琴谱为明正德刊本《新刊太音大全》,而后各家琴谱多以此为母本,临摹传抄,产生一系列大同小异的古琴指法手势图。然而,后世部分琴谱所录内容反有所略。《新刊太音大全》谱本作为手势图谱的源头,在结构内容上又是最完整的,可作为“典型”来展开分析。从中可见,它是以框内“上下分栏、四个模块”的版式来呈现:前半叶上栏绘手形指法模拟图,框上标注右手或左手指名;下栏文字说明指法名称、谱字写法,及基本操作要点;后半叶上栏绘动物、植物或自然景象,框上注手势名,皆概为四字;下栏附注“兴文”,以“兴曰”起,展开手势中的意象内涵。(见下图1)
图1.古琴指法手势图
可见,手势图版式结构疏朗,图文并茂,可以带来多维度的观照。从图像上看:上栏两图相互呼应,以“物象图”比拟“手形指法图”,饶有趣味,可以从视觉上展开关联的想象;从文字上体味,其意义层层递进:第一层,陈述基本指法,指示指名、称谓、谱字及用法;第二层,提炼四字手势名,将相对技术化的指法操作,化为活泼的自然物象,注入鲜活的生机;第三层,衍发兴文,进一步对手势之象的情境展开描摹,引入广阔的天地自然空间。由此,古琴指法手势图通由“图像、指法说明、手势比拟、兴文”四个核心要素,构建出一个多维度意义传达的整体——这其中既有指法操作要点,又有意象拓展空间,从而使抚琴者藉此兴发,从实在的操作,契入到鲜活的乐象,乃至进入天地时空,化入琴与自然万物合一的状态。
因此,手势图之构建既有指法操作基础,又潜在生命交流的空间,这是其独特的结构特征,亦是传统琴学很有意味的传承方式。而这样的价值又在于必须从“整体”出发来观照,不可将各个部分孤立地看待。如果仅就指法说明来看,文字的介绍非常简洁。通常只涉及指法基本框架的解释,对运指方法细节要点并没有展开。这也从侧面反映出琴乐传承中历来注重“口传心授”的传统,而对指法文字性的描述相对忽略。再者,如果仅就图像来看,手势与物像的描摹并不精确,它仅是一种静态的模拟,甚至夸张了手形,并不能刻板地“按图索骥”,来摸索弹奏的方法②李美燕在《明清古琴谱中“指法手势图”的乐象意涵》一文中曾言:“所幸,古人也透过图绘的方式来展现指法的技巧及琴声的特质,而有所谓的“指法手势图”,使后人可以按图索骥,摸索到弹奏的方法。”参见:李美燕.明清古琴谱中“指法手势图”的乐象意涵[J].台北:艺术评论,民国102年(24):2。。从现存琴谱刊本中,也会看到图像的刊刻从早期线条较精细到后期逐渐变得粗糙的趋势。高罗佩为此曾提出质疑:“在晚近一些的琴书中,这些图往往画得过于粗陋,恐怕对学生练习指法没多少帮助。而在早期的琴书中,这些图通常更为精致,显示出不凡的绘画功底。”[7]115进而,再体会“兴文”的部分。“兴”源于诗经的传统,古人托物起兴,以寄托内在情性的表达。“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已经渲染出淑女君子间的美好情谊;“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开篇就弥漫上了这首诗迷离苍茫的色彩。一个精妙的意象,蕴含着丰富的意味,让人兴发感动,引发无限的遐思。手势图中的“兴文”正是有如此的妙用。在整体结构中,它应当是非常重要的诠释部分。
上述的解析有助于更清晰地认识手势图整体结构的意义:指法之“言”,只是作为一个基本参照点;再以图像来描摹,旨在引出“象”;除了手形图像与自然物图像外,四个字比拟的手势亦是“象”的传达;而如何更好地契入象,“兴文”的部分就是对其言外之意,象外之意的引发。这正是中国传统智慧中“言象意”整体的传达。言不尽意,立象以尽意,得意而忘言。故手势图之要意,若能从整体得其旨趣,则其文字之简,图像之粗便也无妨。在高罗佩《琴道》一书中还提到:“到了清朝,这些图式一般都已省去,因为琴谱的出版者认为,只要画出左右手手势的草图,再加上解释性的文字就足够了。然而在日本,这些图式却得以流传下来。佐藤一张于1746年出版了一部介绍中国古琴的书,名为《古琴精义》(Kokin Seigi)。”[7]121笔者在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网站上查到了这本《古琴精义》,发现其中的手势图像确实精美,但却省略了兴词的部分。外文化研究者仅仅被图像的美观所吸引,但并未对整体结构有深入的理解,因而在手势图意义传达上亦有所偏差。
在澄清手势图整体结构意义的基础上,可以更好地进入琴中指法手势内涵的解读。综而观之,手势之象或比喻其形,或表现其势,或模仿其声,或预示情境,每一个手势内涵着丰富的意味。它展现出琴中抚弦动指并不是机械的手指运动,或刻板的手势模仿,而是饱含张力的动态瞬间与丰富的音响意境。正如《新刊太音大全集》卷三“指跋”开篇所曰:“古人因声音而谱字,以手势而象物,措意深远……”[4]63如何体会古人所传谱字与手势中的“深远措意”?高罗佩先生较早意识到指法手势中包含音色变化、触弦感觉以及心境等种种信息①高罗佩的具体论述如:“因为‘以右手食指向内弹’可以有很多弹法,而只有可以得到所需音色的那一种才是正确的。”“作者就给读者传达了这一指法的要意:即触弦要坚定,有开阔感,手形多少有些‘爪’的感觉。通常,还会有简短的注释具体解释其中的含义,称为‘兴’(Mood),意即这一手势表达的心境。”参见:[荷]高罗佩.琴道[M].宋慧文等译.上海:中西书局,2013:115.。顾梅羹先生在其“手势篇”前言中也谈道:“这些形势,不仅是有关外表上的美观,而且是直接影响行气的通塞,使力的张弛,运指的灵笨,取音的美恶。”[8]但这些论述并未有系统深入的梳理。以下据《新刊太音大全集》谱本,从两个维度对其手势图展开解读:一者,状其形,传其势;二者,喻其声,达其境。
在手势图中,古人多取自然物象中形象生动相似者,来仿状琴中用指,更关键的是,这种形的比拟并不停留在外在的模样和形状,而旨在通达内在的运动之势。故将其概为:“状其形,传其势”。以下试举左右手诸指手势为例。
1.右手手势举例
(1)风惊鹤舞势
图2.风惊鹤舞势
此势用以指示右手大指“托”与“擘”指法。琴中用指通常分“向外出弦”与“向内入弦”,朝身体方向为内,朝琴徽方向为外。“托”即右大指向外,“擘”为向内。兴曰:“万窍怒号,有鹤在梁,竦体孤立,将翱将翔,忽一鸣而惊人,声凄厉以弥长。”
从运指的手形上看,托擘时右手手势微斜,悬浮于琴面,虎口张开,各指指缝微开,其势确如鹤翅初张,竦体孤立。再进一步体会兴文所曰:“万窍怒号”“将翱将翔”,渲染出天地中蕴积着一股巨大的张力,在触弦的一瞬间,仿若契入这鼓荡的气势,方能有一鸣惊人的凄厉之响。这正是“风惊鹤舞势”手势图传达出来的指间气象。大指的运动化作了一只临风鼓舞的仙鹤,体证天地间这样一种无限的张力。
(2)孤鹜顾群势
右中指向内弹曰“勾”,向外弹曰“剔”,勾剔相连,其势为“孤鹜顾群”。兴曰:“孤鹜念群,飞鸣远度,堪怜片影,弋人何慕。与落霞以齐飞,复徘徊而下顾。”
顾,有回头之意。中指内外运动,仿若孤鹜顾盼同伴,此比拟形象生动。操弦中,先以中指放松地勾,顺其勾势自然反弹而剔,然后整体手掌随之微微上悬,再缓缓落至下一弦位。如此过渡,弦中和弦面化作了一个气韵流荡的天地。这其间可体证“与落霞以齐飞,复徘徊而下顾”的美妙。此势传达出一种天地间徘徊的气韵,与汉代蔡邕所言“右手徘徊”正可相互印证。“右手徘徊”也正是右手手法的核心。
图3.孤鹜顾群势
(3)商羊鼓舞势
图4.商羊鼓舞势
右名指入弦曰“打”,出弦曰“摘”,打摘相连,其势为“商羊鼓舞”。兴曰:“有鸟独足,灵而知雨,天欲滂沱,奋翼鼓舞,屈名指以临弦,象参差而翼举。”
无名指通常不如中指灵活,其末关节活动较小,而主要靠掌关节带动整体移动。由此体会,古人以独足之鸟喻之,恰是顺应指性。而此独足之鸟,又有一种独足支撑的力道,且展翅极力地舞动。故孤鹜者,乃中指在天地间的徘徊;商羊者,则为名指独立大地的鼓动。这一手势传达出了无名指内含的骨力。
(4)飞龙拏云势
右手除单指弹弦外,还有多指运用的指法。“撮”即是双音指法,分有“小撮”与“大撮”。“大撮”用于弦位间距较大时,以大指“托”与中指“勾”同下,如托七勾二同下。古有曰“齐撮”“龊捉”。兴曰:“灵物为龙兮,非池可容,头角峥嵘兮,变化无穷,位正九五兮,时当泰通,攀拏而上兮,滃然云从。”
大撮时,右手张开虎口,大、中二指分作八字形,似乎可以想象成“峥嵘头角”的架势。兴文中“攀拏而上”,又进一步预示其运动的态势,大有“蛟龙舞爪,拏云飞腾”之象,显示出大撮具有棱角与内劲的音色质感。
图5.飞龙拏云势
(5)风送轻云势
图6.风送轻云势
右食中二指参差入两弦如一声,曰“半扶”;食中二指双入二弦如一声,曰“全扶”。其势为“风送轻云”。兴曰:“冉冉溶溶,聚气以成,油然而起,势逐风轻,喻度指之如云,不欲重而有声。”
二指相连,如何入弦?或参差,或密,或疏,或重,或轻,可以有不同的方式。如何体味指间的情态?“风送轻云”四字顿使其意味油然而生。它化入了天地中自然流动之气,云气以聚,随风而逐,“势逐风轻”,指尖便可如行云流水般,生发出流动的曼妙。
(6)游鱼摆尾势
右食中名三指同时入弦为“拨”,向外出弦为“剌”,出入相连,即为“拨剌”。此势为“游鱼摆尾”。兴曰:“雷雨作觧(解),扬涛奋沫,鱼将变化,掉尾拨剌。爰比兴以取象,骈两指而飘瞥。”(古时拨剌,原只用食中二指,其出入称谓亦与今相反。)
掌握拨剌,关键在腕力,运腕灵活,以游鱼摆尾作比拟,十分形象。关键它传达出指掌反覆,一来一去之间的弹性。重而杀伐,轻而萎靡,皆所不取。需生动自然,轻重恰当,体会其活跃的精气神。
2.左手手势举例
(1)蜻蜓点水势
图8.蜻蜓点水势
琴中有散泛按三声。泛声取法于“天”,是为“天声”。其抚弹的关键,在于右手触弦的一瞬间,左手同步点触徽位,随即反弹而起。触落时不可过重,也不宜在弦上滞留时间过长,都会使其音色沉闷。因此泛弹法关键在于左手要把握好点触的分寸。古人便以“蜻蜓点水”势来形容,兴曰:“无数蜻蜓兮在水之湄,欵欵而飞兮点破涟漪,犹对徽而互泛,类物象之如斯。”
可见,“蜻蜓点水”如此恰到好处地传达出了泛音点触间的弹性,其轻盈之势跃然指上。正如《谿山琴况》之“轻况”所言:“惟轻之中不爽清实,而一丝一忽,指到音绽,更飘摇鲜朗,如落花流水,幽趣无限。”
(2)粉蝶浮花势
图9.粉蝶浮花势
泛音手法中,还有一势为“粉蝶浮花”。它指的是左手预先浮着弦上,随右手得声,令弦振指而鸣。兴曰:“粉蝶浮花兮,翅轻花柔,欲去不去兮,似留不留,取夫意以为泛,犹指面之轻浮。”
可见,此势通过仿状蝴蝶浮在花面上的形态,很生动地把弦指之间的关系写了出来。“欲去不去兮,似留不留”,传达出运动中的那种悬浮漂游之势。
(3)文豹抱物势
左手名指按音有一个较难的指法,即“跪指”。它通常运用于七徽以上,因衔接掐起,手位紧密,名指便屈其节跪下,以第一关节骨节处按弦。兴曰:“有豹将变兮,隐于南山。抱物而食兮,孰窥其斑。状其形而取象,盖在乎作势之间。”
名指屈节而跪,仿若文豹隐于南山,古人以如此开阔的想象创造了这样的比拟。而且这其中蕴藏着即将变化的动势,文豹将出,定会带来极大的动感。正如兴词所强调的——“状其形而取象,盖在乎作势之间”。指中之象的比拟,旨在势力空间的展开。这正是琴中用指的妙处,每一下指之间,都有势在焉。
图10.文豹抱物势
(4)号猿升木势
图11.号猿升木势
“猱”是左手按音的核心手法。其基本释义为:“按指乘声引出徽少许,急回对徽得声如圆珠。若猿猱之升木,跻攀而吟猱也。”兴曰:“瞻彼号猿兮,升于乔木;欲上不上兮,其势逐逐;重按指于分寸兮,欲去来之神速。”
猿猱身体轻捷,善攀援,以此来形容左手按音之“猱”,活灵活现。“欲上不上”“其势逐逐”“欲去来之神速”,进一步将“猱”运动中所具有的“伸缩弹性”表现出来。它既可快捷地上下运动,又始终凝聚为一体,中间的起伏可变化莫测,有“微猱”“细猱”“敦”“蓄猱”等。
(5)落花随水势
图12.落花随水势
“吟”是左手按音中又一类核心的手法,它同样有多种变化。手势图中有一种“游吟”,谓按指游渌而吟,或略过徽少许或多半徽。兴曰:“落花随水兮,顺流而去;逆浪所激兮,欲住不住;因其势以取喻兮,能求意而自悟。”
此势强调“顺流而去”,而同时又被“逆浪所激”,在前后的运动中造成了一股张力,传达出琴中用指注重溜而不滑,疾中有涩,通于书法的“疾涩之道”。
(6)鸣蜩过枝势
图13.鸣蜩过枝势
“鸣蜩过枝势”用来指示左手大、中、名指按弦得声引上或引下的手法,即相当于“绰上”和“注下”。兴曰:“维蝉高洁兮,委蜕含灵;隐彼深林兮,趋时而鸣;忽慓惊而引去,曳不断之余音。”
左之按弦上下滑动,仿若那隐藏在树林深处的鸣蝉,忽然间惊动而长鸣,有一种掠过树枝的动感,又有一种余音摇曳的空间。《谿山琴况》有曰:“夫弦有性,欲顺而忌逆,欲实而忌虚。若绰者注之,上者下之,则不顺……弦上迎指,尤欲无迹。往来动宕,恰如胶漆……”这皆是琴中运指之势的精妙所在。
在手势图中,除了由形传势外,古人还通过声音效果的比喻来表现琴中用指的内涵。当然,动态的音响很难用文字表达,因此声音的比拟,并不仅仅停留于音声动静的描摹,而旨在引入整体的音响空间,体味其中内涵的音响意境。故将其谓之:“喻其声,达其境”。以下再试举左右手诸例说明。
1.右手手势举例
(1)鸣鹤在阴势
图14.鸣鹤在阴势
右食、中二指是抚琴中最主要运用的手指。关于右食指手势图中列有“抹、历、拂、度、擂”诸法,其势概为“鸣鹤在阴”,兴曰:“鹤鸣九皋,声闻于野,清音落落,自合韶雅,惟飞指以取象,觉曲高而和寡。”
食指的灵活度是右手运指的关键,其中尤以向外出弦之“挑”为特点。挑时,大食相挨同步运动,妙在与弦处于“将挨未挨”之际,以“悬落”之势擦弦而过,食指纯甲入弦,抵到上一弦位,随即又被自然反弹。整个过程,指势矫健,触弦灵敏,毫无粘滞,才有所谓“飞指”之象。在松弛的内劲中,食指纯甲声所带来的音响空间,如仙鹤清亮之响,冲破云霄,充荡旷野,藉此琴音即可去体味琴中的清静澹雅之境。
(2)幽谷流泉势
图15.幽谷流泉势
右手操指有双声之法,食中二指相连即为一势,即先抹次勾,急作分明有两声,谓之“叠涓”,其势为“幽谷流泉”。兴曰:“空谷深幽,寒泉迸流,涓涓触石,溅溅鸣球。因夫声而取喻,谓叠指以俱投。”
“叠涓”妙在食中二指相连极其灵巧,食指抹过弦后快速弹起,重心倚靠于中指。抹音较短而轻,其势落于勾声,有一种泉眼之水的涌动之势。故“幽谷流泉”,进一步把指间的意味引入了深山幽谷之境中,让我们去感受那清灵的泉水之音。“涓涓触石,溅溅鸣球”——“球”者,指的是玉磬;《尚书·益稷》有:“戛击鸣球,搏拊琴瑟。”这亦是对琴中清响的传达。
(3)鸾凤和鸣势
图16.鸾凤和鸣势
右手食、中二指并用的另一指法为“圆搂”,或作“爰搂”。它与“叠涓”的区别,在于抹勾不同的弦。其释义为:“假如以食抹五弦,中勾四弦并下,清圆如一声。”兴曰:“凤翔高岗,鸾游层崖,同类和鸣,唈唈喈喈。搂二弦而并作,象其音之克谐。”
“搂”的本义有“左右两条手臂同时圈住物体,分成上下两层,上下合围”。故圆搂之妙,全在两指间弦抹勾,下指齐匀,不得偏重,其音自能圆和。更进一步体会,二弦之间,化作了高岗层崖的山势;二指相下,化作了凤鸾翔游。琴中的空间可以拓展到无限的天地,同时在这样的天地空间中去体味,鸾凤和鸣的美妙音响,音声相和所带来的和谐韵味。
(4)振索鸣铃势
图17.振索鸣铃势
右手食中名指连用,有一手法为“索铃”,其指法释义为:“假如以左手大指当第七徽按七、六、五弦,一轮而遍及之,谓之索铃。”兴曰:“众铃罥锁,引手一振,锵锵和鸣,翕然成韵。惟取象以挥弦,自悠扬而远闻。”
“索铃”之用,用右手轮指触弦,即名、中、食依次向外出弦,而且同时触及三弦,所产生的音响非常丰富。细体味古人用“振索鸣铃”势,极其巧妙地传达出其中动态的音响——其累累连贯,又相互和鸣,翕然成韵。这其中那“悠扬而远闻”的意味,带来一种音色层次的变化,引入了一种更立体化的音响空间。
(5)沧海龙吟势
图18.沧海龙吟势
右手勾挑相连,谓之“间勾”,有“小间勾”,如勾三挑五;有“大间勾”,如勾一挑四。手势图中概为“沧海龙吟势”。兴曰:“龙居窟宅,静夜长吟,如金如玉,最好其音。胡取喻于神物,盖默契于琴心。”
挑勾相连,彼此呼应,从兴词中体会,其间的意味很深微——深居沧海之神龙,静夜长吟,到底是如何的音响,需默契琴心去体味。由此这一指法就更具有了灵性,它绝不是生硬的指法衔接,而是有很多微妙的音色变化。
2.左手手势举例
(1)空谷传声势
“掩”是左手很有特色的一种音响。通常如左手名指按十徽,然后大指落下九徽,叩弦有声,便可得之。兴曰:“长啸一声兮,振动林麓;随声响答兮,在彼空谷;喻名按而拇掩兮,欲其音之相续。”
这一手势及其兴词所传达的,也完全超越了指法动作的一般意义,而引入了林麓之间的长啸之响。而且这其中有一种虚实相应的空间,正是大指叩弦之后,在表面的停顿之后,却留下了相续的余音。抚琴者需从容静心,方能感受到空谷传声之妙。
图19.空谷传声势
(2)幽禽啄木势
图20.幽禽啄木势
“掩”的指法还有一种变化的运用,为“虚掩”,或“虚点”。即右手不抚,左手不按,左手大指或名指凌空而下,从空对徽击落弦上而得声。兴曰:“幽鸟避人兮,绕树而鸣;寻蠹剥啄兮,其音丁丁。因取喻於虚掩兮,故戛然而有声。”
这样的指法已经超越了音高概念,它带来了一种“音效”。而且要进入手势图及其兴词中所引发的情境来体会,仿若深林之中,幽鸟剥啄之声,戛然丁丁,整个山林更具有了清幽之意。
(3)芳林娇莺势
图21.芳林娇莺势
左手食指按音,手势图名为“芳林娇莺”。兴曰:“相彼娇莺兮,迁于芳林;飞鸣求友兮,睍睆其音。谓按指之雍容兮,有如软话之春禽。”
因为食指较短,相较其他指而言,其指性也较软,古人生动地用“春莺”之声来比喻。“睍睆其音”,形容其音清和圆转,而且按指雍容,在芳林中飞鸣,又是一种如此美妙的意境。
(4)寒蝉吟秋势
“吟”是与“猱”相并称又相区别的左手按音手法。其指法的基本解释为:“按指得声细动不过徽,谓之吟。”而其实“吟”又可千变万化,不可把捉。故相对从手势名上可以体会它的气质,即“寒蝉吟秋”。兴曰:“翼而鸣者,惟蝉知时;秋高气肃,长吟愈悲;审夫声而取喻,当即意以求之。”
图22.寒蝉吟秋势
借助“寒蝉吟秋”的比拟,“吟”中所具有的微隐的韵味得以传达。它不是一个固定的音响,而是鲜活生命的气息,“长吟愈悲”,内在有很丰富的情感表达。因此这样的音响与意境,真的只能意会不可言传。
(5)飞鸟衔蝉势
图23.飞鸟衔蝉势
“吟”的变化之法有“走吟”一势,曰“飞鸟衔蝉”。其基本释义为:“按指随声逐分寸引上,且吟且引,声尽则止。”兴曰:“蝉入鸟口兮,鸟飞蝉咽;自西徂东兮,其声渐灭;通诸理以造妙兮,难以言而详说。”
“飞鸟衔蝉”的比喻,带来了一种声音运动的空间。“鸟飞蝉咽”“自西徂东,其声渐灭”,十分生动地将“且吟且引”的过程描绘出来,让我们进入自然的情境中,去体会音声空间的丰富性。
通过对手势图“言象意”结构的理解,以及手势内涵的解读,可以更深地体会到古琴指法手势图背后蕴含着一种精神传统,即抚琴动指之间,不是生硬的手指运动,不是技术化的操作,而是鲜活的交流,是富有灵性的变化!古人将这样一种精神传统,通由手势之“势”字已经完全传达。可以看到,诸手势兴词中多处强调“势”。如“取夫势而为喻”(见“燕逐飞虫势”),“盖在乎作势之间”(见“文豹抱物势”),“因其势而命名”(见“栖凤梳翎势”),“欲其势之虚徐”(见“饥鸟啄雪势”)等。
由此,为了更好地理解“手势”之“势”的深意,可以通过与“手式”之“式”的比较来看出。其一,“势”是动态的,而“式”是静态的。每一个指法都是动态的瞬间,从一个片段的动作,可以贯通到生命的整体,让它们“生活”起来,仿若每一个指势中都孕育着一个灵性,在天地间最美妙的一刻,脱颖而出,带来了生命的张力,并融入了广阔的时空。或孤鹜顾群,或鹤鸣九皋,指间的一抚一按,可以与天地万象相交游,与自然万物为一体。相反,“式”则强调一种样式,容易落于外在静止的动作。
其二,“势”是变化的,而“式”相对较固定。强调“势”,意在不拘泥于“形”,引导抚琴者在掌握指法基本之形的基础上,要随其气韵流动,生发变化。如“幽谷流泉”之“叠涓”,食中二指相连,衔接中的疏密缓急、轻重虚实等,可以随不同的曲情,带来不同的运用,而又有“倚涓”“覆涓”等多种之变。因此,每一个手势所立之象,本身只为提供一个框架,依此框架,可以去交流出丰富的音响游戏。抚琴动指间,没有刻板的教条,应不断超越固定化的模式,才可生发“无尽藏”。相反,如果落于“式”,很容易变成了索然无味的固化操作。
其三,“势”强调从“内在”契入,而“式”容易落于“外在”模仿。抚琴是鲜活的过程,唯有从内契入,才可体会到动态的流动,进入“琴人相和”的交流空间。指法的规范,不能强调外在的绝对标准,更不能仅从外在样式上进行“动作的模仿”,就会变成“手式做作”,流于表面,限于技巧。因此,这种“内在”强调的正是“心的参悟”。正如兴词中所言:“能求意而自悟”(见“落花流水势”);“当即意以求之”(见“寒蝉吟秋势”);“因夫取意以喻兮,故匪文之可述”(见“野雉登木势”);“通诸理以造妙兮,难以言而详说”(见“飞鸟衔蝉势”)。手势图的深意,只能意会不可言传,故“以象为门”,需“由心自悟”——这也是琴中功夫的精深之处,亦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熏修之功。它超越一般的学习模式,更不能以机巧之心,急于求成,而是化到生活,化到生命,由此展开琴中生命交流的内在之路。
综上所析,手势背后的精神传统,体现出一种重视“生命整体”,重视“琴人交流”,不落于“纯粹技术化”的精神旨趣,这正是琴乐传统内蕴的“艺术生命精神”。正如《谿山琴况》开篇所言:“稽古至圣,心通造化,德协神人,理一身之性情,以理天下人之性情,于是制之为琴。其所首重者,和也。”琴之创始,就旨在回归通理治性,与天地相和的生命本质。
中国传统文化历来注重“象”的传达,书论中有点画如“高峰坠石”,横画如“千里阵云”,竖画如“万岁枯藤”等“笔阵图”之说;画论中,明李日华有曰:“凡状物者,得其形,不若得其势;得其势,不若得其韵;得其韵,不若得其性。”[9]可见,古琴指法手势图贯通于传统书论画论,呈现出共通的表达方式,成为传统文化思维下的自然产物。古人心通万物,取法自然,传其气象,引发深意。手势图正是搭建了这样一个桥梁,通由“言象意”结构的建立,指中势力与音响意境的传达,乃至手势精神的启示,来引发琴人之间更深的链接,来展开更深更广的交流。这正是手势图极为宝贵的价值。
因此,重视并理解手势图内涵对今日的琴乐传承具有非常重要的指导意义。知其用指,仅是徒有其形;契入其势,才有动力张弛、音色明暗、音响意境,氤氲气韵等丰富意味。它远远超越了西方音乐观念中的“音高”与“节奏”等要素,而化作了生命体,与天地万物相交游,与大化周流之气相鼓荡!重新解读手势图,旨在契入指法背后的生命整体,倡导琴中鲜活的生命体验,让今日的琴乐传承回归古琴文化之根脉。
最后,再次借用手势兴词中的两句话,作为本篇的收束“通诸理以造妙兮,难以言而详说!”“胡取喻于神物,盖默契于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