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养活

2020-05-01 17:00刘予儿
青年作家 2020年5期
关键词:泉子三湖麦客

刘予儿

一、饥渴之泉

有一些年里,泉水油汪汪的,像森林的眼,从深山里淌到山口处,再从丘陵一直淌到戈壁边上。它们的清凉一直伸进夜晚,伸进地下最深处。够得着一颗柔软的心脏了。

甚至还不甘心,又一直向北流进了沙漠里。泉水在这片大地上的路真长,把各个乡都联系起来。把高处和低处也联系起来。水草就各处长起来,送过去一程一程的风,气息里甘美葱茂。夏有夏的样子,秋有秋的样子。木垒除了几条季节性河流外,也就有了不枯的活命的水。

靠近山里的乡,泉眼都多。博斯塘有四百多眼泉,滚绣球一样,咕嘟嘟终年冒出绿来。让人觉得,夜晚也像醒着。照壁南山里据说光是石人子沟就有七十二眼泉。它们作为水源之一汇向最大的龙王庙水库。白杨河乡的地下泉水就更多了。各种沟叉中涌出的泉水,梳理着粗粝的山石,凸出的红色山崖,无时不流过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头。太阳和泉水是石头的叫声。尤其从春天到夏季,经过村庄的水流速越来越急,流水溅在石头上,就碰出阳光的火花。就像一个人年轻的时候。还有许多无名的泉群,像古代的无名氏一样。所以,就有人在文史中总结说:木垒土沃泉滋。其实,在蒲类后国时的木垒原本是汪洋一片,蒲类海变成了现在的巴里坤湖,面积确实缩小了十几倍。这缩小在时空中经过了几千年的时间。也许只是一滴水的瞬间。木垒这个名字有可能就来自“蒲类”的转音。泉水是这因果。泉水聚成了湖泊,又流成无数小溪、小河,滋养出一片片美丽的草地。羊群总是吃着绿色的草。后来,人又幸福地吃着一只只草羊。木垒的羊也出名了。

过了木垒的东大门大石头,风就渐渐小下来,平原近处的山地逐渐开阔,闻名的一碗泉就流淌在由木垒到巴里坤公路边的一处沟口中。

这是一眼过路泉。无数人西出阳关经它而过:流放官员、诗人、军队、匪徒、商旅、饥民,它映出失魂落魄者的面容与饥渴的心灵。

因为处在北疆入关与东来西域的咽道上,与三十里烽燧相望,村子周围地下挖出的麻钱和坛坛罐罐多,挖出的铅弹也多。

这眼终年不枯的泉水,养活了一碗泉村的半村人,半村子牲畜和半村水地。

大概清末民初,终于有人在泉边停下脚步,在古驿站的遗址上开起了车马店。后来又经战祸,这户人家也不知所踪。

在村里老人的记忆里,最终在泉边的坡地上安了家的是一户回族人。一碗泉村真正冒出炊烟,成了一个有三百多口回汉杂居的村庄,是又过了几十年的事情了。

在泉边住了半辈子的马奶奶,有时会瘪着没牙的嘴低声嘀咕:这眼过路泉,照见的亡灵多,救活的路人多。

那些走到一碗泉边的人,都是有福的人。

近百年前,住在白杨河和照壁山南庄湾里的小孩子,常常看见附近山头上两伙人打仗,有时是几伙人。他们操着异乡的语言,穿着不同的服装,还有些长着白胡子。这些大大小小的队伍,有的从最南边的达坂翻过来,有的从东边的关口冲进来。他们在木垒河边打,也在山梁、山脚下打。一直打到平原戈壁上。夜里,厮杀声、枪炮声,贴着地皮传过来,火光隔着火焰传过来,黑被压实了。一村人都喘不过气来。人们藏进山洞里,藏进自家的地窖里,藏进粮仓里。藏进白天夜晚找不见的地方。这些人总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一股风般吹来荡去,把自己的黑影子留在风里。听他们召唤的那些人,也像被风卷着跑。有人死了,他们胯下的白马、黑马、枣骝马,却定定地站住不动。像给死亡竖的一块旗子。失败的一方从大石头的山口处往回跑。打胜的人就往西开进。

他们打来打去,眼睛杀红了,脑袋打丢了,却没有人注意到这些一直流到路边的泉水。他们顾不上润一下喉咙。顾不上听听水流声。

活着的人只顾争斗。死了的人身体和心灵都不再饥渴。

在更早前,一程一程的烟火时常在丝路中道和北道上,连起一幅奇异的图标。

在另一些时空里,那些停下来的人,他们饥渴的身体发现了山里生长四季的草木,发现了隐隐流淌的不竭水源。发现了可滋粮食生长、羊群牧放的大好山河。发现了一种更大的历史之外的生命力。

他们终于住了下来。春种秋收,生儿育女。木垒就有了一个个靠着一眼泉水生活的村庄。那些早年看见战争的孩子,在东天山的庄湾、山沟里,也已经荫下了一大家族人。

二、迷失之泉

一碗泉村的另外半村人则由猫猫泉养活着。

那天,一碗泉村的村长掐指算算,猫猫泉已经又流淌了三年,今年正好是第四个年头了。

猫猫泉在西面。一碗泉在东面。东西两个泉各养半村人。最初一边十八户,不多不少。就像从掌心掰开的两个圆似的。

猫猫泉是我私下里给它起的名字。靠它养活的半村人,总是对这眼泉迷惑不解。他们说,这是一眼怪泉,历来干三年、流三年。到了那个时间的口子上,泉水就一截截消失了,像一股烟一样蒸发在大地上。春天,别的泉水、溪水、小河水在欢快地流淌,照出野花野草的样子,猫猫泉却连水的记忆都不曾留下。

可是,过了那神秘的时间,它又隐隐出现在沟谷的缓坡中,发出动听的水流声。

它不出现的那些年,这半村人就靠一碗泉,做饭饮牲口浇地。泉脑里剩下的一弯水,只够人舀着喝。

这让住在一碗泉边的人家,更不放心了。尤其遇到干旱的年份,总担心这碗口大的泉水,会流干,会趁着一村人夜里睡着时,突然就枯竭了,只剩了空空的碗底。一村人的童年都在这担心中度过。于是,就换着人家看守泉水。

离泉边最近的是刘家。有一年,太阳很毒,热辣辣灼人的眼。房后的麦子地要灌浆了,刘家老二不放心,先是睡在房顶上,后来就铺了毡子睡在泉眼边。等新麦磨成面粉,刘家老二也烙下了心病,在梦里也竖起耳朵听泉水的动静。哪一时,水流速急一点、缓一点,他都要记在卷烟纸上。后来,耳朵里就哗哗直响,像水灌进耳朵。听不清别人喊他犁地磨面的声音。他的耳朵成了泉水的命路。

很多年里,一碗泉就吊在一村人的心口上,幽幽的,有时冷,有时热。

信因果的人去泉脑里挑水时,也总要默默念叨一番。

现在已经变成老人的那些小孩记得,村里人曾请另一个县里的半仙算过,也请村里会看风水的张私塾诊断过,都得不出一个结果。

猫猫泉的泉脑在山梁上,一路几百米长,浇两边的槽子地和河坝里的水地。村里的水地都在上千年来泉水沟冲出的冲积带上。

往年降雨量好的情况下,山坡上的旱地一亩地也只能打三百斤麦子。但这样,人们依然活了下来。

村里人,多少年都生活在一种矛盾的心情中。

只要是雨水多的年份,猫猫泉就干了。而眼见泉水旺的时候,天就越来越旱了。村人不愁旱地愁水地,不愁水地了又愁旱地。他们说这是一眼喜欢和老天爷捉迷藏的泉水呢。

村里的张木匠是上世纪六十年代跟着父母从甘肃老家来的。他和村里的铁匠谢里甫一起,给村子做有铁轱辘的牛车、驴车。不做木匠活的时候,张木匠就变成了张羊倌。天天跟在羊群后头,羊群就绕着泉水吃草。羊群在草地上像云影般缓缓移动时,张木匠就发起了呆。

有一年,张木匠想要解开这个困扰村人多年的谜。从春天到夏天,他都赶着自家的羊群,从泉水的高处往低处走。

别人家的羊群都进了山里的夏草场,他的羊群依然在猫猫泉周围转悠,不着急育肥长膘。山里气候多变,几百米外有阴有晴。他在等一场一场的雨,然后又在等一场一场的雨过去。

那个春夏,猫猫泉头上的天总共下了三十七场雨。一下雨,张木匠的眼睛就睁得比雨大,雨一停,他就跑到泉边紧张地观察。

张木匠终于发现,只要下一场雨,泉水的某一段就没了。水一节一节地往回缩,很快细成了一条银线。像蛇一样钻进地底下。

几十场雨下过,泉水就一段一段全没了。

他把这个重大发现告诉了麻寡妇,麻寡妇只是撇了撇嘴。他又告诉了路上遇到的光棍马三,马三搓着胳肢窝嘿嘿地笑了。

张木匠决定把这个重大发现藏在心里,再也不告诉人。天上一场雨水,地上一段泉水。它们在互相喊唤呢。泉水不是整体变浅消失的,而是被一场一场的雨带回了天空。

猫猫泉消失的年份里,有人不甘心,想要掘地三尺把水挖出来,结果越挖越没水。

村里曾在那儿挖过两个坎儿井,后来也废弃了。

很久以前,还有人在附近发现过一个老庄底子,据说和嘉峪关的城墙有点像。一个小城墙进去再是一个大城墙,有5000 平方米那么大。

不知是些什么人,也不知在庄子里生活了多久。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村里暗暗地流传着一些流言蜚语。说这泉水扭结着村里人的命运。

总有些人是留不住的。他们突然到来,又突然离开。有些人把家安到一半、地种到一半,就像这猫猫泉一样消失了。

高石匠就是其中之一。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从老家来的。他独自一人,走进村子时,已经将近四十岁了。他从不说老家的事,只是住下来,给村子里的人锻磨,做打场的石磙子。

这样在村子里生活了十几年,石匠也越来越老了。村里人也用惯了石匠的手艺,听惯了他说话的腔调,谁都以为,石匠再也不会跑到别处去了。

可是有一年,柳树窝子的吕家在方圆百里外抢回了一个寡妇,没多久,石匠就和寡妇突然一起消失了。有人说看见他们骑着一匹骟马,翻过白杨河的大山走了,只给村里人留下了一屋子做石磨的工具。

张铁匠也没了。他来新疆的时候一个担子挑着两个娃娃,老婆跟在后面,担子里挑着吃饭的锅、碗。从河西走廊步行两个月,到达木垒。把家安下后,就在村里支起铁匠炉子,打马掌、打锄头。打的苗子枪尤其漂亮。据说张铁匠身上有武艺。有人见到在离村很远的戈壁滩上,他嗖嗖地舞着一套拳脚,月夜下带起一股泼亮亮的旋风。

没几年,木垒奇台一带因为战乱闹起了瘟疫,张铁匠的老婆孩子和村子里的大多数人都跑到老奇台避难,结果还是染上瘟疫死了,只活下张铁匠一人。有一天夜里,张铁匠收拾了打铁的工具,将院墙推倒,悄悄离开了村庄。

在荒天野地间,那一股子泉水一任流着、淌着,它不管人的命运无常。天黑它还亮着,天亮它也亮着。

也有人住着住着,就去干了别的营生,从此再也没有返回村庄。村里人说,这都是有想法的人。他们不愿意朝着一个方向活儿。就像那口干三年流三年的泉水,它从自己的想法中溜出来,就把自己跑丢了。

现在,泉不用再养地了。有了水库,有了新建村,老村没剩下几户人家了。再也没有人担心泉水的事了。流淌在未来与过去间的一碗泉水,也许又会成为过路泉。

通往人的路越来越近,通往自然的路却越来越远。

那天,我试着掬起一捧冰雪层下的泉水,清凉立刻流进了喉咙,我却品不出它的滋味。

也许,在那看不见的三年里,这股泉水会在别的地方出现,养活另外一些生命。

三、听钟

钟匠翻过山梁,站在天山道上,偏过脑袋仔细地听。他先是听到流水一样淌过松树的风,又稠又密。鼻子里嗅到一股松针的味道。凉凉的,带些去年腐叶的气息。又听到刺啦啦刮过榆树枝的风,粗皮显露。接着,听到水洼里积存的一圈圈明亮的光影。风吹来它们的形象。他又听了一会儿,风由髙向低刮,刮出南面山谷他刚刚离开的一座村庄。

羊头泉子村,孤零零地被撂在山洼里。泥巴墙、土坯房,一绺一绺的杨树、榆树、柳树 。它们都长在土里。一丝渺渺茫茫的绿,和每日屋顶上飘出的一缕缕炊烟,一起往抱着它们的山顶上飘。

钟匠前后在这里待了两年。为了做这口大钟,他先是熟悉养育村子的气候,又摸熟这儿的水性和土性。这对于成功地铸出一口好钟都是至关重要的事。

接着,为了取得做模范需要的熟土,他又造了一口“假钟”出来。

钟匠耐得住性子。他知道,钟声是被时间养活的。

村里人也耐得住性子。为了造这口钟,羊头泉子的人从一千多公里外的山西老家请来了钟匠,村里最多的就是甘肃人,也有山西和陕西人。钟匠在这里能听到乡音。

以前,他们都是听着其他地方传来的钟声,越过几座高山,把黄昏撞响,把鸟叫撞飞。西边旱码头传来的钟声尤其洪亮动听,那里的村庄几乎都有一口属于自己的钟。

那时,有水的地方就有村庄,有村庄的地方往往就有庙。有庙就要有钟。热闹的枢纽市镇上,也有各地的会馆,会馆里也会挂一口钟。重要的日子里,敲响钟声是召唤也是祈福。

他们想听到自己村庄里传出的钟声。

他们给钟匠提供吃住,让他安心造钟。也有可能,钟造好了,钟匠也就不走了。有一阵儿,钟匠就住在庙里。造好的钟就准备挂在那里。庙在村后的靠山梁上,有好几个大殿,供奉着武圣爷和送子娘娘塑像。老庙里还有十几亩庙供地,收了粮食,就用换来的钱买香火。

庙西边有好几棵大柳树,几百年前,羊头泉子人来的时候,柳树就在。后来村里的老人一直念叨,在木垒的地面上,再也没见过那么大的柳树了。

柳树老得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干皮,像人老了以后,血脉筋骨都干枯了。村里的小孩子常常把柳树骨髓与血肉化成的粉末掏出来,在庙墙上画画玩儿。

就这样,大柳树依然年年发芽。有月光的晚上,柳树惨白。神在泉水中映出来。水凉凉的魂,就绕着村庄无声地流淌。

终于,到了钟匠动手铸钟的日子。

他先是做好内模,等了一个星期,又做好了外范,然后将村里捐造人的名字一个个阴刻在上面。最后将冶炼好的铁水从泥范上的小口徐徐地浇铸进去,明红的铁水顺着那些名字流下来,像一条写满经文的红色的泉水河。

一口重五百公斤、比八个男人还粗壮的大钟造好了,这口大钟要挂在村里的老庙梁上,钟上用繁体字刻着捐造人的名字,长长的,从钟顶到钟檐,都是羊头泉子村有头脸的人物。

当钟被撞响的时候,那些个名字也会被撞响。它们像一些扑棱棱的黑色的鸟,从庙檐下飞出,钟声嗡嗡的,像一条河,从山顶上的草木间冲刷而去。让那些草木都跟着“嗡”地一亮,发出金属声。可是,挂钟的那天,出了问题。这口生铁铸造的大钟太沉太大了,几个后生用抬杠勉强抬起来,可是离大梁还差了好远。

最后,村里的长者让人先用土一层一层把钟垫起来。土足足垫了有两张八仙桌那么厚,这才把钟吊到松木梁上。

可是,钟声还没有被正式敲响,钟匠却要启程了。

村里人留不住钟匠,他说村里有石匠、木匠、铁匠、皮匠就够了。一口钟足够敲过一世人。钟匠没说是回老家还是去哪儿,但他说自己只会造钟,他喜欢听沉沉的钟声在大地上起飞。

临走时,钟匠告诉送行的村里人,等他翻过山梁,到了东边大石头的地界上,再把钟敲响。钟造得好不好,要看声音传得远不远。

现在,他站在天山道上,路斜斜的,整座山也斜斜的,是起飞的姿势。可是山哪儿也不去,就稳稳地长在那里。可是有多少人在这山路上好不容易稳住心神稳住脚步呢。

钟匠听了一会儿,脑袋从风里收回。他听到,所有的声音都被风养活,被泉养活。就在此时,一阵钟声,越过山梁传来,村里人没等钟匠走到大石头,就着急地把钟敲响了。钟声宽宽的,似乎浑圆,似乎红暗,冲破风声而来。钟匠听到,村里人的名字就跟在这声音里,像漫长岁月里长长的祷文。

钟匠无法印证自己造的这口钟到底是不是一口好钟呢。判断一口钟铸造得好不好,主要看余音能传多远,余音是关键。

他从祖辈手中继承的技艺,钟声能传四十里远,钟声和钟声又会穿透时间连起来。成为一个声音的完整世界。可是现在,这钟声却被阻在了山路上。钟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很多年里,钟声引着羊头泉子人一次次往天上望。他们被这钟声供养着。借着钟声,寂寂无闻的羊头泉子村被传到很远的地方。他们不知道钟匠的遗憾。

后来,庙毁了,这口钟被取下来挂在生产队队部的大梁上。集体开会时就敲钟通知大家。听到钟声,远近的村民就骑上马,套上驴车,向钟声敲响处集中。人们依然听着钟声的召唤生产生活。再后来,大炼钢铁时,钟被重新扔进了熔炉里,锻成了犁铧。钟鼎上那些羊头泉子人的名字也消失在红色的铁水中。

一个时代的钟声结束了。那时,钟匠想要听到的余音似乎仍在山路上回荡着。

四、泉水路

那天夜里,天上像下霜。马三湖和他的二十几头驴就在霜里,黑黑地不言传。

马三湖是来贩卖棉花的。他总说,他的驴驮着天上的云朵来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马三湖就一个人住在脚户沟山那面的碱泉子,一个人守着一眼泉。周围再没人家。那里原来是个荒滩,碱地里长满了芦草,一到秋天,芦草就把马三湖的院子埋住了。人在芦草中喊人,声音毛毛地飘起来。

碱泉子的水是从木垒的山头上流下去的,一直流到鄯善的山脚下,又从沙漠边冒了出来。经过一座山的阴阳两面,就变成了一股碱水。

两地从中间的高山分开,鄯善是南坡,水往南淌,木垒是北坡,水都往北淌。

有了水和山,也就有了风路、鸟路和水路。一地的风物气息就在人的脚下和头顶上连起来。世界也就连起来了。天山里有许多这样通气息和语言的路,是人们在许多年里蹚过水、翻过山走出来的。

深秋的那天,马三湖动身迟了一些。他和伙计翻过脚户沟的达坂,走到雪台子,已经是两天后了。月光让雪台子变得浑圆,好像另一个星球的发光体。驴蹄子走在上面不停地打着滑,驴最怕过这段路。一川的河白杨将影子投在上面,就像一群做梦的鱼。

马三湖听到水流声大了起来。泉水溪流汇成了一条浅浅的河,在夜里黑亮黑亮的。卵石铺成的路就躺在水下面,驴蹄子碰在石头上,发出电光石火的一声。

哈萨克牧民把这条沟叫驴子沟。一条使用了上千年的牧道就从那里穿过。牧道上半截是木垒的,下半截是鄯善的。每年都有几万只羊从牧道上过。两边的羊常在这条路上走迷路。春天,鄯善的羊就赶到这边吃草产羔。冬天,木垒的羊就到那边的棉花地里放牧。

走着走着,鄯善羊就变成了木垒羊,木垒羊也总有几只变成了鄯善的羊。

脚户都选择走水路。这条沟就是一条泉水路。这个秘密只在脚户和牧人间流传。他们来回一趟要走好几天,就怕路上缺水。马三湖和别的脚户一样,一路上也都带着葫芦舀子,渴了就喝脚下的泉水。

从火州过来的脚户都是贩运棉花和瓜果的。有些脚户一次只拉一只驴,驴两边的驮筐里装十二个真正的哈密甜瓜或一筐鲜杏、几串刚摘的葡萄。路上带两个馕,一天吃一个。很长时间里,东天山的人就吃着脚户们翻悬崖走远路带来的瓜果。

过悬崖时,悬崖上只能站下一头毛驴。脚户先蒙住驴眼睛,让几头驮货的驴过去,然后又牵着自己骑的那头驴小心通过。

马三湖短小的身子,贴在突出的岩壁上,已经练得像蛇一样灵活。也有骡子和驴掉下去的时候,但依然阻不了人走。

马三湖瘸腿骑个枣红马。骑得歪。他的枣红马不喂青稞,三天两天不吃草,是用生肉调喂出来的。黑里站着,就像发光的红宝石,给三个耕田的马都不换。

每次来了,马三湖都挨着有泉水的庄子住,西泉、三个泉、羊头泉,他数着泉水的路住下。夜里,听绕过村子和山坡的流水声,水在夜晚比白天更明。明明的流水声把耳朵里的风声、树叶声都刮去,把人的鼾声、狗吠声都冲到更黑的地方去。一村庄的梦都被流水声哗哗地拨响。其实,马三湖是借水流声听拴在树下和驴槽前的驴有什么动静。水流声可以遮蔽一些声音,也可以让杂声显出来。他怕夜里有人动他的驴。那些轻轻的白棉花不值几个钱,他不担心。

夜里,睡熟的马三湖,把秘密透给了一个人。

东天山山前的坡上,槽子地里,硕大的紫色、黄色、红色的异色之花,满坡摇动,香气从梦里扑出来。马三湖骑着马晕晕地飘起来。飘到半空中,仿佛骑在虹上。

马三湖自己不种大烟,但他做土客的生意。把种烟人刮下来的烟膏偷藏在驴鞍子缝着毡子的那一层里。

指头那么大的一点烟膏可以换一斗麦子。马三湖经常跑到敦煌去贩烟土。照旧是让驴驮着白棉花,黑烟膏藏在驴鞍子里。

泉水村的人听到了马三湖的梦话,他们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他的梦话是绛紫色的,像上了浆。上了浆的梦话顺着泉水往大地上淌,往山外面淌,让泉水所经之处都留下一溜紫黑色的痕迹。

但是没人把马三湖的秘密传出去。马三湖给他们捎来白棉花。一到深秋,瘸子马三湖就吆喝着他的二十几头驴,沿着沟里的泉水路走一趟。在那些村庄里,留下天上的白云朵。也留下晒了一个夏天的阳光味道。村庄里的人用棉花纺织又密又白的大布,他们还用棉花做成软软的被子,冬天最冷时盖在身上。

后来,马三湖就在碱泉子开起了车马店,再也不吆驴贩棉花了,他还养起了骆驼,很少再翻过达坂,蹚过泉水路到山这边来了。

马三湖的车马店名气越来越大。从这边翻达坂过去的人,经过两天三夜的路程,走到鄯善的山那边,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马三湖。他们在马三湖的车马店里歇上一晚。再继续赶路。据回来的人说,马三湖当年是带着年幼的妻儿,从宁夏赶着骡子经过敦煌走到这里来的。在紧挨着木垒的山那边,他停了下来,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鄯善人。

他的儿子都说鄯善当地话,新起的三进大院子在芦草中埋得更深了,外面扎着高高的白杨树。过来过去的人都想往那铺了红砖的墙里多瞅两眼。人们传说,马三湖不知有几个老婆,他的女人从不露面,就藏在碱水泉和芦草深埋的日子里。

几十年过去,那个地方成了一个有几十户人家的热闹地方。

五、麦客

麦子成熟的季节,木垒的山就变成了一座一座粮仓。微微晃动,一场一场的西风,将麦香吹过东疆一带,那些地方的人头顶上麦芒闪耀。接着,东风再将麦香继续吹送到天山以南的地方。

麦客的耳朵隔着山水就听到麦子成熟的消息,嗅到麦香一阵阵往天上飘。在夜晚,一束麦香就是一束光。它们都朝着天空照亮。山成了金山,戈壁成了金戈壁。眼睛用眼睛说话,鼻子用鼻子说话。麦客用眼睛和鼻子来传递消息。一个晚上过去,南边巴扎上的人就都知道了。

麦子的成熟让麦客心焦。他们不由深吸一口气,伸长了脖子往东天山的方向望。麦子金红的颜色仿佛已经像鸟一样飞过了白杨树上的天空。

于是,麦客们便一起行动起来,他们将去年就挂在院墙上的镰刀重新打磨,带上刚出馕坑的热馕,向远方赶去。

每年,东天山上和戈壁上的麦子成熟时,鄯善、哈密、和田的麦客就赶来了。他们就像候鸟一样,翻过天山雪线,朝着北边大地上的金黄麦穗涌来。

那些年里,木垒、奇台一望无际的麦子,一起都包给这些麦客收割。

他们沿着麦田住在汉族人的村庄里。靠山的村庄,有一半的麦子都种在山上。后来,戈壁上的麦子也越来越多。麦海像躺倒的女人,起伏不安。整个七月到九月,村庄里都说着滚烫的异乡话,像五色混杂的石头挤满山岗和河滩。晚上,由北向南刮的风里,也多了一种火焰的气息。

他们成片包下麦地,割麦子时头也不抬,黄熟的麦田已经将戈壁平原淹没,他们在波浪中弯下腰,仿佛是一枚更重的果实落入其中。麦子的路变成了一条条金色的水路。

等到一座座山割过去,麦捆朝上,码放整齐。打下的麦草、鹰嘴豆草也呈放射状摊放在山上。就好像山张开了一张张嘴,深深的,向着天空,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颗粒归仓后,光秃秃剩下麦茬的山,就仿佛被握镰刀的手在织布机上重新织出来似的。

胡玛尔每年都和村子里的巴郎子来白杨河一带割麦子,西泉、上泉、羊头泉子村,每个村都有上万亩麦田,也种鹰嘴豆、糜子和胡麻。他是个鳏夫,平日里是个半吊子皮匠。他出生的那个天山以南的小村子,人均不到一亩地。站在麦田中间,胡玛尔嘴里直念老天。麦子把风都留在一株株麦穗间,风稠得刮不过去。把白天也留在麦穗间,白天就变成了一颗金灿灿的露珠。胡玛尔手慢,割麦子割胡麻,别人一天能割三亩地,他勉强能割五分地。麦客的工钱一般用粮食和牛羊来计算,有时也给现钱。手快的麦客,一天能割三亩多地,割完了日头还没下山。

夏收结束后,给麦客们结算了工钱,雇主家里就用新麦推磨、打馕,让麦客带上几张馕回南边。那时,家乡的棉花和高粱又在等着他们收获。

胡玛尔每次干得少,分到的却和别人一样多,这是麦客的规矩。可是一到晚上,他就在月光底下和人打髀石。白天偷闲时,就躲在葵花地里打髀石。赌注有牲畜、有银钱。那一年,他和其他麦客给羊头泉子的刘茂林家割麦,结果麦收结束时,把到手的粮食和羊都输光了,连来的时候穿的皮袄也输给了别人。眼看一拨拨麦客离开了村庄,胡玛尔也不着急,他想,实在不行就等第二年的收获季节到来。最后刘茂林着急了,他把自己的一头牛给了胡玛尔,又给他打了几个馕,他才和其他的麦客一起踏上了回家的路。

还有些鄯善东边的麦客,来得更早。每年春天一过,他们就翻过达坂,往常落脚的村庄里走。他们住下来,帮人脱土坯、盖房子。一直等到麦子黄熟的时节。北边的村子也有到山那边换工的人,泉沟的罗响水从二十岁起就年年往鄯善跑,春天去帮当地人开葡萄苗,到了深秋又去埋葡萄。葡萄是一墩一墩的,开出来埋上都是苦力活。遇上大墩的葡萄,一天也就只能开几墩。葡萄给当地人带来了财富,一个葡萄园养活几代人,这种力气活鄯善人自己不愿干,都找山这边的人干。羊头泉的娄兴春,去那边的葡萄园帮人种葡萄,后来娶了一个鄯善女人,还有了一个大葡萄园。村里人再去时,看见他和鄯善人一样经常躺在葡萄架下,吃拉条子薄皮包子,看天上有没有五色鸟飞过。山北的人到了那边都用坎土曼干活,而南边的人到了这边,依然带着自己用顺手的工具。偶尔,还会给村子里的人打制一两把。

来得更早的是南面的和田人。一过了正月,他们就吆上几头骡子,结伙到木垒、奇台的山里买麦子。路太远了,要翻的山一座又一座,驴走不了那么远的路。

他们不驮运瓜果,只带钱来。要把骡子的力气留下驮粮食用。他们是顺着北面东天山的麦香来的,走时,一头骡子驮一麻袋半的麦子,再翻山越岭地将这些粮食驮回当地。一年到头,就用这山北的麦子打馕吃。

还有一些靠山的贫穷人家,没有骡子也没有毛驴,买了麦子只能步行。背两袋粮食,来回要走二十天左右。累了就住沿路人家。深山里面没有住户,晚上就住在牧民废弃的羊圈里。有时就在树下、石崖下捱过一晚,因为这样被狼或哈熊袭击而亡的也有。

麦客的祖辈们来去不定,有文字记载:两千多年前,最远在天山以西地区的人,就常常到东面的农业经济区帮人种田,以日计算获得报酬。

后来他们又在各个农业区种地收粮,成为固定的以“寄田”为生的人群。在整个播种季节,这些像种子一样追随着粮食的人,他们沿着天山隐现在半空中的雪线,翻过昼夜的山脉,一路由西向东,或自南向北走。停留下来时,便住在离军营不远处的汉屯的周围。

秋收后,他们再往回返,一头一尾追随着播种与收割季节。

还有些麦客住下来,一直到来年的收获季节,后来就再也没走。

普拉提的爷爷,就是这样留在了平顶山村。普拉提的爷爷做过铁匠、木匠,在鄯善有一个大的葡萄庄园,是个风趣快活的人。每年,他都会赶着羊群,翻过木垒的达坂,到山这边放牧。后来,绿毯子一样的草原越来越浅,金灿灿的麦田越长越多。平顶山成了麦子的湖海,一浪一浪顺着山头起伏。普拉提的爷爷从春天待到夏天,等到平顶山麦子成熟的时候,想起父辈讲过在这里做麦客的往事。他鬼使神差地拿起镰刀,加入了割麦子的麦客身影中。他想把山上的麦子都收割干净,其他的麦客都笑他,一茬麦子,一茬牧草。这天山山脉的往事就是被层层的麦子和牧草覆盖的。

有人见过普拉提的爷爷,骑着一头黑驴,一年过去,驴色落霜;七年过去,黑驴背上的黑毛脱尽,竟然长出了红毛,成了一头红背红耳朵白肚皮的毛驴。普拉提的爷爷说那是故乡火州的颜色。

至今,几世同堂生活在老村的普拉提还说,他是被麦客的往事留在这里的。

六、活

蝗虫群像龙卷风一样扑过来时,毡匠陈生水正在场院里弹毛。他左手握着弓背,那张大弓超过两米长,右手操着用牛皮做成的拨子,上下拨动弓弦,随着弓弦的颤动,一千只羊的羊毛飞起来,仿佛一千只羊在羊头泉子的上空咩咩叫着。

黑头羊、褐毛羊、大尾羊,公羊、母羊,每一缕羊毛都是一条细小的河流,夏草油、秋草疾,河流梳理着天空,天空慢慢变得蓬松如羊毛。毡匠闻到了羊走过的那些地方,吃过的每一口青草的味道。

就在这时,天空像起了大片的黄斑,日头一下暗淡下去。沿西北方扑来的蝗虫群,嗡嗡地响着,落在庄稼上,再飞起时,麦子、胡麻已瞬间变成了光杆,穗头落了一地。然后,这股旋风再冲向另一片等待收割的大地。

田野上的乌鸦也被吓住了,呜啦哇啦不知在叫些什么。它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会叫的蝗风。大人小孩哭叫的嘴都面向天空,恨不得天裂开一个口子把这股蝗风都吞进去。靠山的泉水村,蝗灾最猛烈。好像这些蝗虫格外喜爱泉水养出的粮食味道。

毡匠陈生水放下手中的长弓,和村里人一起卷入这股蝗风中。

那年,全县抽调了几千人,都拉到羊头泉周边的野滩上,搭起帐篷,要人蝗大战。人以大博小,挖条坑用土埋用麦草点火烧。三四天换一批人,过三四天再换一批人。蝗虫死一批,又飞来更大的一批。蝗虫飞来时,带着刀子样的力度,还带着一股潮腥味,人被刮得头晕腿软。蝗风却没见缩小多少。

羊头泉的泉水只有指头粗的那么三股,慢悠悠地淌着。村庄几百口人,上千头牲畜就靠这泉水生活,现在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村里人开始不担心蝗虫了。他们中有人专门盯着泉水,担心蝗灾没灭,泉水会被这几千人吃干吃灭。

原来,山里的这股野泉和人没什么关系。几百年前,周边的野生动物就喝着这股泉水。那时,这片山坳还没有人烟。野盘羊、羚羊、野黄羊最爱到山梁上的泉脑边饮水。泉水原来隐而不露,水的凉爽气息从地面下冒出来,这水汽就是水的语言。它们就用蹄子刨啊,渐渐地刨出一个坑来,从此这些野盘羊就常来泉边喝水,一天总要来好几次。它们用蹄子用嘴认下这口泉,后来,就渐渐老死在泉边。

多少场风吹过,只剩下一堆堆野羊头留在泉脑边。一代一代野盘羊都死在故乡的泉边。又过了几百年,有人发现了这些野羊头,然后找到了泉水的踪迹,就住下不走了。后来渐渐形成了村庄,就叫羊头泉子村。

最早在羊头泉子生活的是马家、李家、刘家、徐家和张家。

乾隆四十八年就随驻屯的军队来到新疆的马家,已经在羊头泉子生活了两百多年。马家的宗祠在离村庄不远的一片开阔谷地中。周边白雪覆盖,荒草掩埋。宗祠的附近就是马氏的坟塬。马家山字辈的后人说,有一年,考古的人来看过,对这座荒乡野地间的家庙惊叹不已,说这是新疆现存规格最高的家庙。祠堂正中的石碑上雕刻有二龙戏珠图案,马家高祖的身份成了一个谜。兴建的马氏宗祠碑记上刻有这样的文字:今马氏,祖姓昌隆,英才辈出,实赖先祖之德泽,仰圣地之潜光……冀吾族后辈,以先贤垂其范,以礼义淑其心,以法度律其身;贫富相收,患难相恤;仇怨相忘,庆吊相及;孝慈相劝,友让相尚;则我中华和合之精神,将蔼然萃于一族而为众所法矣。后来的马家族人严格依照祖先的遗训,几代族长都在宗祠中执行族内家法,先后完成了对庞大家族生活的隐秘管理和延续。

自从高祖带着家眷从陕西扶风县辗转甘肃来到这里,在这片仿佛与世隔绝的山野里,马氏家族荫下十八代四百多口人。现在的后人大多已远离羊头泉子。马家最后一任族长马松山,在传续往事时提到,在马家祖太爷手上,从木垒老城,也就是芦花河翻涌着白色浪花的地方,到白杨河再到羊头泉子,整个地界都是马家的。

后来,马家将一碗泉的地方给了孟家,孟家是马家祖太爷的干儿子,又把西泉给了娄家,将石家庄子分给了石家,石家和娄家都是马家的女婿。当时,马家光是骆驼就有两千匹。后来被三太爷马北林将一半骆驼拉去了蒙古国,再也没回来。

早先来到这里的人家,看到的是大片无主土地。也许在这荒山野水间,忽然就有了一种使命:给后来的人挑选生活的位置。当然要先给自己选好位置。最早的耕占,就是占水、占草、占地形。那时候,准备将生老病死安顿在一个地方前,都要先看山看水看风从哪里刮过来,看一个地方的气数。尽管一生的时光有限,但总觉得子子孙孙会在这里生活下去。

不知道,马家是不是最早发现羊头泉的人家。

连着三年蝗灾,羊头泉子尕坑坑里冒出来的那一点水始终没有被吃干。几百人吃不干,上千人也吃不干。

附近草场的哈萨克牧民都说,羊头泉子的水好,人吃上不老,羊吃上有劲,做成烧酒人喝上就好像永远年轻似的。有了这股泉水,村里的烧坊、油坊、磨坊,在上百年间都兴旺不已。

村里人掰着指头数过来,没有九十岁以下走掉的人。

当人烟稠密起来,人语黑黑地压着大地,像割不完的麦草,动物们就朝南跑了。羊头泉就归了人和家畜,那淌不完的几股水就成了人的故乡之源。

很多年后,毡匠陈生水想起那时,自己手中停下的弓弦,那戛然而止的动作,想起眼瞎的老父亲,让自己牵住水命的用意。

陈生水的父亲,十几岁时就一个人跑到新疆,在眼睛彻底看不见前,在北山煤窑挖过煤,也在金沙沟淘过金子。

有一次,他们向下挖了有三十米深。轮到他下井,还是孩子的他站在煤筐里,紧紧地握住绳子,仿佛下沉到另一个世界里。在那幽深的地下,呼吸是黑的,比周围的煤炭还黑。他半蹲着,在狭窄的前方,掏出黝黑的煤。挂在坑壁上方的油灯,忽忽的光亮只能映出眼白。地上的世界变得比灯芯还小,只有煤的黑是无边的。陈生水的父亲点起一支香,用来计算将要度过的三个小时的时间。

好像从那个时候起,他就预感到自己有一天会失明。金沙子的光芒也没有让他觉得心里踏实。后来,他用自己攒下的一点钱,到处打听,在泉水长流的地方,为自己买下了一块地,盖起了房子。房子盖在坐西向东的坡上,房前是一道泉水。儿子出生后,他的眼睛就渐渐看不清了。他用风生水起的意思给儿子起名。他说,日夜听到水流的声音,心里就像有光亮流过。

在天地间漫流的水,有时是不听人使唤的。人可以择水而居,水却不会为人枯竭或长流。

一百多年前来到平顶山河坝沿村的刘双虎家,祖太爷生了九个儿子,最终只活下一个。

民国三十五年的夜里,木垒河突发洪水,冲下来的木头和石头碰得震天响。河坝里修的水磨被冲走了,山上的房子也被冲走了。山谷和河滩里的白杨树皮都被剥光了。刘家老七被水冲到一棵几百年的大白杨树跟前,人趴在树杈上蹲了一天一夜,水退了,才被人骑马救下来。

刘家九爷刘向平一家五口都被冲走了,就剩下一匹黄马和一头青乳牛活下了。那场猛水退后,人骑在马上,胳膊拃起来还够不上大树被水冲的印子。如今,当年刘家活下的唯一儿子,在平顶山已经繁衍了五百来口人。

地下的泉水,天上的雨水,人汲取它们,却不能被汲取。

那些在大地上生活的人,似乎都有在荒天野地间开辟自己命运的勇气。这股勇气,流淌在历史和时事之外。泉水养活的也许正是这种永远不灭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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