嗍螺蛳

2020-05-01 17:00
青年作家 2020年5期
关键词:赵老师壁虎螺蛳

田 耳

那时候,我们学校是在花果山下——全国各地花果山不要太多,我是讲广林市,花果山底下有我母校,省二建院广林分院。

我高考落榜以后接到录取通知书,才知道有这么个学校。高考落榜的麻烦在于,你接到的录取通知书有一大撂,而正经考上的家伙只消收到一张。我妈的意思是,都不要理会,这些野学校!她叫我复读,我已经复读一年,觉得没有再读下去的意义。我说,要么找个学校,读几年,要么我跟四叔跑车也行。我妈说,那你选一个学校。我本想往远处选,也有从北京昌平房山寄过来的通知书,还有更远的,从海南儋州、秦皇岛和齐齐哈尔寄过来的。齐齐哈尔那张通知书寄过来当晚,出去吃喜酒,我爸我妈都记不清,跟旁边的人聊这事情,我妈说哈尔滨有学校收我,我爸说的是乌鲁木齐。旁边的人向人求证,我说是呼伦贝尔。

我想往北京去,房山或者昌平,不管怎样,转几路公交车总是能看到天安门。我爸说玄乎,这种事情不要相信诗和远方,遵循就近原则吧,到时即便上当受骗,都能翻墙跑回家。他把野学校筛一遍,得知这个省二建院广林分院以前就是建筑中专,忽然想起来,有个同学在那当老师。

我爸他们这一辈,都特别认熟人,虽然平时吃的多是熟人的亏,得了熟人帮助,事后却知道,没这熟人事也能成。我看出来,我爸办事不找个熟人,心里总是发慌。因为我爸这个老同学,我的去向就这么定下来。

我爸送我报到时,专门联系他那老同学阙光弟。一般来说,招弟连弟引弟,名字里带有“弟”或者“娣”,都是女的,阙光弟实在是个男的。去的路上,我爸讲起这个阙光弟,他母亲能生,一口气生六七个都是男孩。都想要男孩,生多也嫌,到底是物以稀为贵。他父亲就说,还是要女孩吧。遂给他取名光弟,意思是从他以后,弟弟就不要啦。又据说这一招确实奏效,阙光弟排行老七,下面还有个妹妹,然后他父母就收工。

我爸把阙光弟邀出来吃饭。上了桌,他老婆儿子风卷残云,后面剩小半盆鸡汤也打包,汤汁滴滴答答落入塑料袋,束紧。我爸问,你儿子在哪读书。阙光弟说,读个屁书,看不出来么?我自己教他。他儿子长得像当时颇为红火时候时出新闻的天才指挥家舟舟。其实无论哪个市县,都有长得像舟舟的人物,在广林的花果山下,正好是阙光弟这个儿子。

他儿子一边吃饭一边开心地笑,发出一种类似于猪拱槽的声音,我听出一种莫名的欣悦。阙光弟抹着嘴皮,说我不带一年级,不会给丁小宋(即我,笔者注)上课。你家小宋文章写得怎么样?学校文学社正好是我负责,他要是能写文章,甚至喜欢写文章,直接进文学社。我爸说,比我写得好。阙光弟噗嗤地说,丁家栋,以前庄老师上作文课,读得最多的就是你的作文,每一篇都是经典的反面教材。我爸老脸一抽,叫我自己说,文章写得怎么样。我说有其父必有其子。

其实我也偷偷写散文和诗,那个年代嘛,但不屑于让我爸知道。他即使知道,跟一帮工友瞎吹也说不到点子上。我也不稀罕混文学社。读过的初中高中都有文学社,文艺青年凑一起,互相激励,头脑极易发热,然后省吃俭用,急着当作家,发表作品。攒了上百块钱寄出去,半年后收到几本厚厚的书,自己的作品夹在里面也就几行,顶多一页纸。他们还要赔几斤笑脸,才能把那些厚书打三折卖给最铁的几个兄弟,再拿卖得的钱请客,要不然铁兄弟从此不那么好使唤。

既然吃了请,阙光弟总想帮我做些什么,问了一通,知道我带了蚊帐却没带撑蚊帐的竹竿,说他家正好有两根。他要从家里抽两根竹竿送我,他儿子还哭闹,不让,于是阙光弟不得不把儿子打一顿,这样两根竹竿才到得了我手中。

当然,这事情是翻过年头,从麻烁嘴里听来的。

中专改大专,我们这学校毕竟抢了先手。好不容易读到高中毕业,大家还是想起码有个大专落脚,虽然招高中生的中专都好分配,面子上实在挂不住。那两年,省二建院广林分院(简称“广建”)也扩招,不缺人,但宿舍不够用,新生挤进老教学楼,一间老教室有十八架铁床,住三十六。厕所蹲位要排队,水龙头也不够用,打架斗殴很快发生几起。有些人吃完不洗碗筷,有些人索性不洗澡,油垢聚多了一块一块撕下来,没住多久房间里味道极重。所以,那时候我们纷纷开始抽烟,老师装没看见,这算人性化管理。“集中营”的叫法简直一传就开。学生去外面租房,学校是默许,这也算人性化管理。

头一个学期,我和班上三个同学去三里地之外的蔬菜村找到一处出租屋,前面有院坝后面有猪圈,中间是三间平房。那一家人出去打工,房子空下来,家当塞进一旁亲戚家的杂物间,亲戚就当上房东。租金一百二十元,每人摊三十元。我们班的同学都啧啧赞叹,眼里发馋,说我们租这地方是踩了狗屎,住着豪气。两间侧房用来住人,两两住一间,床很大。中间用来开火吃饭,我们还计划着院里种菜,屋后养猪,说说而已,真要干没人拿得出决心。

那时我和李满生住,他不但长得帅,而且有口才,不但有口才,而且几乎没几句真话,这样的家伙从来不缺女朋友。当时他找的小鲍,在花果山东头教育学院(简称教院)读书,专业是英语,口头禅是法克尤。我经常要给他俩让房,小鲍进来我出去,没地方走,当然就上花果山。

上花果山的路我们都爬过很多次。山是很普通的山,西头有一大片苗圃,东头有个寺庙,叫雷公寺,刚建成不久,院中心一棵塔松真被一道惊雷斜劈,断口焦黑,从此香火不旺。我走进去,看那荒败的景象,看着半截泥菩萨前缺了香炉碗,总以为李逵必是在这里扒了香炉碗给他妈舀水喝。此外,山上见不着什么果树,多是杂乱的草木和石头,山名不知道怎么得来。

有些名字好,大家都爱用,处处见得着,就像客栈取名“如归”,饭店取名“好再来”,路边透着粉红光线的美容厅爱取名“君再来”。满生还做过研究,说为什么叫“君再来”——前面隐了“何日”两字,意思是,要不要搞,何不搞一搞?我觉得这有些牵强,但满生的研究结果丰富着我们青春期干瘪的日常生活,谁计较他的思考是否严谨呢?类似的说法,满生嘴里层出不穷,比如身高,我们说一米七几,他偏要说五英尺八英吋,通常还带一句,吋是带口字旁。我说,英尺英吋一讲,你一米七二就成了矮个。晚上睡一床时他才告诉我,你晓得个毛线,我这是谐音,懂吗?英吋,谐音“阴唇”,有没有?我吐一吐舌,说你真想得出来。他说,有个作家,文章里写,在他年轻时看见带女字旁的字,就会兴奋。我呢,女字旁都用不着,直接兴奋。

我能说什么呢?

花果山说是市民公园,但有人收拾的区域与荒败的区域彼此间杂,本来还有水泥路,往前稍一走又是荒郊野地,据说抢劫的事也时有发生。一个人上山,不敢太过随意,眼见着路窄人稀,荒草没颈,就要掉转脑袋往回走。

入学不久,不免认识一些老生,他们都说在这花果山有意外收获。晚上甚至白天,往荒草滚团的深处钻,会碰到野地里撒欢的青年男女。而且很多老生表示,“这是我头一回开眼哦。”我很奇怪他们怎么都这么幸运,在花果山野地里纷纷完成了自己的性启蒙。现在来到这破学校,读书没得指望,有开眼界的事情,我怎么按捺得住?我独自一人上花果山,冒以风险,往石棱突兀、野草吞人的地方钻,似乎总能听见不远处有窸窣声,遂匍匐前进,滚一身泥,最好的结果也只看到两只流浪狗的交媾。我总怀疑他们合了伙哄我,那种事哪是人人撞得见?

老生偏就说得有鼻子有眼,说花果山一年下来少不了几次抢劫,基本是抢这些野地苟合的男女。那时候,宾馆很少,又得记录在案,所以男男女女,热衷于天半黑的时候,钻到野地里撒欢。尤其那些有好单位掐足油水的,找个女的不知哪来的,野地里一旦碰上,直接管他们要钱。地上两人搂得死紧,不敢动弹,男的会跟黑暗中冒出的一众好汉说,兄弟你只管掏我裤兜,钱都拿走,拜托身份证留下来哈。这帮好汉,得了提醒,掏完人家裤兜还用电筒照亮身份证。证件倒是扔给地上的人,但这一路下山,他们会大声朗诵人家的名字,讲出人家的地址,再高声叫唤,要不要看打野炮,不收门票哦。既是山地,声音四处晃荡,还有他们的笑声,触发了杂乱的狗吠。

我掐着时间,满生再狠,也用不了两个钟头。事毕,满生也懒得和小鲍一再缠绵,他说高潮过后便是无尽的厌倦,不用虚伪;再说他也不像当年,一天两餐三餐能串起来吃,中间都不用上厕所。我回到房间,跟满生睡一块儿。这杂种老说我又赚了,小鲍的体香我闻得不比他少,他还告诉我,那是正宗鲍鱼的味道。我想用力去闻鲍鱼味,但满生汗味盖住一切,天花板上又总有猫捕老鼠,聚酯板被踩得山响,随时都会踩塌,干扰了我的注意力。我从来没弄清鲍鱼是什么味。

满生描述他和小鲍缠绵的过程,却是绘声绘色,嘴巴一动,满脸贼光,手指也翻飞,说得我头脑中画面不断,有如实况录像,逼得我很想看现场直播。满生说话时会突然往我裆里一掏,要是发现我硬起来,就拽紧,像是抓住了把柄,以此胁迫我帮他买避孕套。

我买来套子,每一盒用细针随机地扎破两枚,不多也不少,只两枚。满生一直没有发现,但也一直没见他搞出事。小鲍照样来,事毕照样走,肯定没发生过堕胎和与此相关的一些必要皮绊。我都怀疑满生跟小鲍没什么状态,跟我过嘴瘾时才来状态。我们不睡一床的时候我才想到,当他说到兴奋处,我怎么不去抓他的把柄?悔之晚矣。

第一个学期结束,我们自然想保留这套平房,房东要求寒假一个月的房租交上,才给保留。我和满生好说歹说,房东答应让二十,交一百元整就可以。住对面房的两个同学不干,说寒假又不住,也不会有别人这时候租房,交什么交?开学时候直接来租。房东说,那你们等着看吧。春节过后,返校,小院仍是空的,房东却坐地起价,说要一百七。要是年前先交一百,享受原先的价格。这时,我们才深切地觉得租到这里确实不错,相比别的同学,我们简直是住别墅。我们四人合计,每人多掏十块钱,房租给到一百六。房东说,必须一百七。满生说,一百七怎么平均下来?房东就笑,你们有钱,十块以下破不开了?兜里抠不出五六角一两块?饭票也可以啊,有时候我还去你们广建食堂凑合。

梗着那十块钱谈不拢,我们只好换地方。这时房子不好找,该租的都租了出去。班上女生说,从花果山南边那条道往上爬,半山腰122 号宅子,出租房很多,几乎算一处学生公寓。

说到花果山南边道半山腰有出租屋,大得像学生公寓,我们都有印象。那屋六层高,上面打水泥平顶,不封顶,显然是通过租金的积累,隔几年又往上加一层。附近的楼都这样长高,每一层楼建成年头不一样,糊墙灰一块一块,像补疤一样有明显的区隔线。那一家出租屋体量在那一带最大,我们上山老远看得见,像个碉堡楼。去了一看,122号果然就是那一幢。穿过正门,有个天井,整幢楼呈U字形,是三栋楼组合。中间那栋用于衔接的楼只有三层,房东自住。房东是一对老夫妻,女的胖男的瘦,都戴眼镜。我们去的那天,身边进出的租客还叫那女的赵老师。这里女租客不少,满生自然眼睛一亮。问了价格,有双人间和四人间,按床位收,双人间一个床位一月十五块,四人间少两块。满生问有没有单间。被叫成赵老师的老女人就扶一扶圆框眼镜,问他怎么要租单间。满生说我打鼾厉害。赵老师又问怎么厉害。满生说,上床穿着裤头,早上起来裤头都不见了,找了好久找到原因,是被自己的鼾响震脱的。我们讲话的地方是在大门旁边,赵老师守着一个杂货店和一部电话。这时,旁边有两个女学生买方便面和卫生纸,她们听了笑得直哆嗦。这正中满生下怀,他无非是看到女的长得还漂亮,为引起她们的注意,献诌。单单面对一个老太婆,他可没这样的闲心。

……跟我老太婆,你不要讲这些痞话。

赵老师一激动嘴角就哆嗦,胖白的脸上泛起紫黑色,尤其那嘴,乌得像吃多了桑椹。她退两步坐下来,喘平又说,楼梯间有个小单间,一个月十八块。满生说要看一眼。赵老师说就这一个单间,要就要,不要就不要,不看。满生说我要。赵老师这才把一大串钥匙取出来。后来知道,原先租价是十六块,加两块钱包含了对满生的惩罚。

这里租房规矩多,赵老师详细交代了一通,我们本是当她放屁。哪个房东不会来这么一通呢,不过是为免责,后面若有事,房东说我先前交代过的,没想到……云云,责任都要推给租客。赵老师却是认真的,交代完一堆规矩,大声朝那边叫喊,老何老何,过来,拿合同。

老何拿来一份打印好的租房合同,赵老师嘴里讲的规矩在合同上有相应条款,并要交押金五十。五十并不少,那一年,很多同学月生活费也就一百出头。赵老师说,只是押金,只要心里没有鬼,就不怕签字;心里有鬼,想借我这地方搞丑事,尽早滚。赵老师要满生押六十,因为“单间就是不一样”,还叫老何改合同上的条文。老何举着放大镜,找地方花了三分钟,落笔改数字花一秒钟。我以为满生要抗议,要和赵老师争辩几十回合,但他安静地把钱交了。后来他告诉我,这老女人有心脏病,不惹她。满生母亲也是心脏不好,死了许多年,据他说最明显的就是嘴皮发乌。赵老师的乌嘴唇让满生想起亡母,一想起亡母,没心思计较那十块钱。

规矩多,但这里房间基本住满。进门右手边那一栋楼是男舍,往左拐是女舍。女舍要从赵老师把守的杂货店穿过去,才能到,下面三层走廊装了防盗网。男的不能进女舍,同样,男舍原则上不让女的进入。附近做生意的小贩,两口子来租,赵老师一律拒绝,说我们这边男女是分开住。也有人单独来租,赵老师也要仔细询问,结婚了没有?结婚的也不租,另一半指不定哪时候来,到时不让人家夫妻进屋互诉衷肠,也说不过去,但放人进去,又坏了规矩。

因管得严,学生家长就喜欢让小孩租这里,毕竟有赵老师这样铁面无私的人看管。夹在女舍男舍中间的三层楼,赵老师两口子住不完。二楼是浴室和洗衣房,浴室用一次六角,洗衣5.4 公斤以内都是一块钱,洗衣粉自备,要么加一角钱。加一角钱,赵老师给的量和老何不一样,差一倍不止,这事也要看运气。一楼是食堂,老何自己掌勺。他以前在政府机关管大食堂,说是犯了什么事情被辞退,回来操持这么小一个食堂,老何的能耐绰绰有余,每一道菜都油光水亮,价格不贵,但不对外经营。租客提前一天报餐,老何用小本子记,并高声唱报:李满生中餐一份,丁小宋中餐一份晚餐一份,江瑛妹晚餐两份……声音在U形楼中层层激荡。

江瑛妹每晚都报两份饭,一份不够量。她跟我们一个学校,高一届,建工46 班。我们认得她,进学校有宣传栏,其中一栏是光荣榜,她的照片挂在里面,尺幅比别的人大一倍,想不关注都不行。去年学校运动会,她打破几项纪录。其中一项是扛隔火砖。建工学院的运动会,也是要搞特色,扛砖是重要的一项,隔火砖散放地上,运动员用一根麻绳绑砖,绑好了腰一挺,扛背上往前走,走两百米就是终点,算成绩先数砖块,同样的砖块再比用时。去年校运会,江瑛妹第一次参加,上了场所有人才发现,她是为此而生。她用的麻绳比别人粗,显然心里有数。绳子先折叠铺地面,垛砖一层四块,码起来再用绳子一绞,一下子扛起六十七块砖,两百米,走得稳稳当当。本来是六十八块,有一块不是松动,而是绳子绞碎掉下来。这纪录让整个学校的男生蒙受羞耻,也是没法,因为这女的一下子把两年前一个男生创造的纪录甩开九块砖。九块砖呐——当年布勃卡正年年打破撑杆跳高世界纪录,每次只破一厘米。别人只想打破世界纪录,布勃卡用来打破世界纪录次数的世界纪录。江瑛妹破的一项纪录,换精打细算的布勃卡能拆成九项。

李满生认得江瑛妹,两人以前都在同一个乡中学混,朗山县竹梁镇初级中学。李满生说读到初二,还根本看不出江瑛妹有一天能长成这样。那时候她瘦。我在食堂看着江瑛妹,她往那一坐,身体两侧逸出的肉团,能各挤占一张座椅。我实在想不出来她瘦的时候能是什么样子,除非我是一个老屠夫,能从一堆白生生、花麻麻的肉里看出一副清奇的骨架。满生说,这确实要亲眼见到,不然我也不相信。而且,那时候江瑛妹不难看,甚至在竹梁初中里还算好看的。当然,在那地方要好看也不难,因为饿啊,女孩个个脸上都是菜色,脸皮难有几个好看的,这样就把她衬托了。因为,当时她还能吃饱,脸皮独自饱满。没想到,后面她吃得太饱,迅速膨胀,长成今天这样。我问,以前你是不是也打过她主意?李满生说,轮不到我。

只有吃饭时候,男男女女可以在食堂坐到一堆,讲一讲白话。本来,男女坐一桌吃饭讲话,不是稀罕事,在学校食堂里都这么干的,但到这出租屋,在赵老师眼皮子底下,这样的场景反倒显得珍贵。满生那张嘴天生用来惹女孩,起先他凑近那些女学生,同校或者别校的,她们会装得防着他,见他嘴皮一动,就知道来了个老手。没过几天,女学生就会主动挨着满生,听他摆故事。那时候,还没有手机,也没有呼机,嘴巴是一个很重要的工具,会讲的人身边从不缺听众。满生摆故事,主角尽量是他,失恋也可以每天讲一段,不重样。这是一个吸引小女孩的话题,满生能把失恋讲出很多花样,而且一点不狗血,听得她们一阵阵遗憾,甚至脑袋一抽,想用自己来终结这个可怜男孩的失恋史。有时候,江瑛妹坐得离满生不远,满生的失恋故事偶尔也飘进她耳朵里,她便把牙一呲,非常不屑。他俩作为同乡,没什么来往,撞面招呼都懒得打,硬生生擦身而过。

那时候的女孩都爱看琼瑶,而满生看曾经的禁书,大字影印,绝对足本。后来我意识到,看小说也是有段位的,而且段位之间可以形成碾压关系。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女孩纷纷改看张爱玲了,心头揣定一段风华绝代,一个比一个滑溜。

赵老师火眼金睛,很快看出满生是个隐患,女学生们哄笑时她就走向这一桌。一走到跟前,满生马上改讲世界新闻、台海危机、现代奥运百年……那几个女学生也扯起耳朵听。有的还按既定的节奏,奉送笑声,一看周围的人都不笑,才把满嘴好牙敛紧。

赵老师抓不到把柄,趟趟扑空,感觉不爽,有时候索性骂她家老何。

老何老何,今天蒜苗炒肉,见红不见青,你钱多花不完啊?什么……蒜苗一块两角七一斤?你多加些青椒会死啊?

我日个怪,老何,今天的蛋花汤,一碗汤里漂一个蛋黄?你个杂种,每个女的都刚刚生了孩子,要你伺候?

老何,你今天拖地拖出几个坑了,你是开压路机拖地?

……

有一次,赵老师张嘴喊了老何老何,老何赶紧走到她跟前,一如往常,摆足一副挨打相。赵老师一时不知道找什么茬,憋红了脸,忽然指着老何鼻头说,老何,我日你X 哟。老何说,赵丽群,你不要X 我妈,我妈她都死掉了。赵老师脚一跺,铿声说,何焕青,就要X 你妈。老何头一垂,说,好的,X 吧X 吧,扭头走回了厨房。

赵老师饭桌边骂老何,口水喷溅,覆盖面辽阔。满生讲着讲着,自己感到没鸟意思,跟几个女粉丝说,吃饭吃饭,下次讲。哪个肥肉吃不完,夹给我补一补。

满生的段子不是白讲,他的灵感要兑换好处的。他先前那个女友,据说有鲍鱼气味的小鲍,春节返校不久就跟他分手。小鲍是写一封信,从教院寄到八百米外的广建,挺有文化,字都是用红笔写。满生放下鲜红信纸,说哪有这样的事,要去找小鲍,看看谁敢撬他墙脚。满生拉上我,趁周末查了一天,没有找到人,但从小鲍室友嘴里撬出情况,城南警校一个黑大个现在带着小鲍。

往回走的路上,我问他,满生,你看这事情怎么搞?满生说,你也知道,我李满生什么都缺,只有女孩不是稀缺品。

不出意外,搬到122 号公寓第二个月,满生就惹坏一个妹子。妹子姓覃,是教院再过去一点那个民族师范中专的,专业是学跳舞,身体细高,一颗圆脸挂在最上头就不显得那么圆。我问满生,看上覃妹子哪一点。他说,只看上一点怎么行?我是看上了三个点才下手。但我都看出来,覃妹子身材这么匀称,线条流畅,基本找不出上面两个点挂哪里。

我想知道满生哪时得手。这也是枯燥生活中的一丝乐趣,但并不容易,现在他独自住单间,不需叫我让床。

一天晚上,很晚很晚,或者次日很早很早,楼下面忽然翻涌上来赵老师尖利的声音。我一醒,又听到沉闷的踢门声,一下,一下,又一下。我们全都醒来,套一件衣服循声往外走,隔壁几间房的人也纷纷往外冒头,问怎么回事。

挤到楼梯口,就全看见了,赵老师在踢楼梯间的门。这时,我并不感到奇怪,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迟早的事。

我也帮不上什么,身边不知是谁递来一支烟,就一同喷烟雾。我们头顶有一盏灯,五瓦左右,微弱地撕开一团夜景。我们人头攒动,烟雾缭绕,俯瞰下面,赵老师就在眼底。她忽然一脚发力挺狠,收脚站不太稳,带斜了眼镜,又扶正。接下来三四分钟,赵老师踢了十七八脚,门是好门,嘭嘭的响声异常笃定。赵老师又骂老何,老何老何,寒冬腊月哦,你狗日的起不来床?老何便在光晕中现身,又补两脚。门仿佛认人,不待老何搞第三脚,忽然打开。满生走出来,衣服穿好,似乎比白天还整齐,远看还打了领带,其实是内衣上的印花。

满生说,赵老师不要踢了,门是你家的门。

赵老师说,还有一个,走出来。

你看错了,哪有?

我会看错?赵老师仿佛在笑,又说,没有人,你怎么半天不开门?

满生自然还要狡辩,像他这样的好汉,视死不认账为基本的心理素质。他扭头一看,楼梯上那么多颗脑袋,便用商量的口气说,赵老师你进来,我们单独扯这个事。说着,还想靠近一步拽赵老师。赵老师敏捷地退一步说,不要碰我!而老何应声往前一步,将自己干瘪的身体塞在冲突双方中间。赵老师又说,你们两个都给我滚出来。满生脸一拉说,为什么要听你的?我们也是人,也有人权,不是么?我出来,我认账,我负一切责任,够不够?赵老师说,不要跟我老人家摆人权,只晓得你住这间房是我的,你搞坏事是在我地头,污了祖宗的灵位。你们不出来,我一个老人家当然没办法,但我相信,110 会让你俩马上现原形。

满生犹豫一会儿,扬着脸转向我们,一时无语。微弱灯光,唤起重重暗影,这时全都堆到他的脸,似有分量,压迫他一时睁不开眼。稍后,他朝我们说,各位大哥,今夜醒了你们瞌睡,老弟道个歉。你们做做好事,都回去睡,天亮了请你们到广建门口吃早粉。没人回应,满生牙一咬又说,猪脚粉加卤蛋!

我也说,帮帮忙,都是同学,睡吧睡吧,睡醒了好好地吃蛋吧。我搡动其中一个,又拽走另一个,别的人也拖着步子离开楼梯口。我看着他们各自归屋,听插销的响声。

回到床上,哪又能睡,我们扯起耳朵听外面声音。满生到底一张好嘴,很快把赵老师的声音压低,擒贼先擒王,摆平赵老师,老何也自不在话下。毕竟是在山腰,夜空又起明月,山上乱窜的野狗这时叫得像狼。

天还未亮开,满生敲门进来,找我来帮忙,室友也围过来给他打烟。他说,赵老师讲,要我给她家刷屋,要不然押金不退。我问,怎么个刷法?

赵老师的意思,是要满生买来888,将屋子墙皮重新刷一遍,让墙体重归纯白,看不到一点“喷上去的痕迹”。我说有这么多痕迹?满生也委屈,说都是光棍往里面住,晚上憋胀,哪能不往墙上喷?现在全都赖在我头上。

不但要刷这边楼梯间,赵老师要求,还要将对面楼里一间女舍也刷一遍。虽然事情不在那边发生,但那间房“被熏得骚烘烘”。女生那边,满生这样的家伙没有资格进去,只有我替他。虽然室友表示愿意效力,他们也想看看女生的宿舍是什么状况,有什么气味。满生还是把这事托付给我。

当天正好周末,满生去最近的建材市场买来一桶888,两个滚刷。我俩分了桶,我拎半桶进到女舍,上四楼找405,见小覃站在走廊里刷牙,神情怡然,不像刚惹下是非。见了我,她用手势打个招呼,好歹也算熟人,然后水杯随手一搁,跟在我后头,看我搞什么。我不看她,隔得近,听见牙刷一直在她嘴里上下划,有豁豁的冒着泡的声响。

那间房在走廊尽头,双人间,显然不是小覃住处。有一个下铺刚刚搬空,另有一个女孩正在转移自己的家当,搬到隔壁一间。我止住好奇,没问是哪个,她们说出名字也没用。住这里的女孩几十个,来自周边好几个学校,我没法让名字一一对应嘴脸。心里便暗骂满生,狗日的,你还玩声东击西。

一桶888 正好刷完两间房,满生领了押金,又拿那妹子的押金条领回五十块钱。走时,满生想在杂货店买包烟,买包好烟,赵老师大声说,不卖。

麻烁接满生的后脚,搬进楼梯间。满生走后,赵老师还嘟囔了好几天,说好好的屋被骚牯子搞坏了,以后广建的学生来,一律不给租。老何说,要对事不对人,小李做得不对,广建其他孩子我看挺好。赵老师说,何焕青,你看着眼馋了?老何苦瓜脸一拧,不吭声。

楼梯间刷过以后,好长时间弥漫着888粉的气味,呛人。有人来租房,钻进去马上出来,仍要大口换气。闲置半月,麻烁来找房,他鼻子肯定有炎症,是唯一一个不挑气味的租客。虽然也是满生的校友,赵老师“破例”把房子租给他。

租之前,赵老师还进行一番询问,声音很大,就像老何唱报谁订了餐,让楼里的人都听到。

你是当班干?好的,人小志气大嘛……

还是文学社的副社长,发表过没有?《广林电视报》?这个我订过……

没有女朋友吧?

赵老师盘问麻烁的时候,我在那里买烟,买五支以上就送烟壳子。赵老师不肯拿原装烟壳,抽屉里翻出一个老烟壳递我。问他有没有女朋友,麻烁笑着答,怎么可能呢?赵老师眼光由下到上将他刷一遍,估计也骗不了人。麻烁个矮得有些醒目,一米五几,瘦骨嶙峋,牛仔裤穿成大裆裤。脸又是娃娃脸,白净,找不出一颗痘,也看不出被荷尔蒙折腾的痕迹。赵老师压低声音,要他交八十块押金,说那间房刚装修过,你看到的,雪白透亮。麻烁说能不能少十块钱?赵老师说,看你有文才,可以。这样就成交。老何及时掏出合同,再改那个数字,手脚飞快。

麻烁是校文学社副社长,并非随口说说,他把这当个事。挑楼梯间,也是有目的,空间虽然狭小,但可以一个人支配。我从楼梯口过,每回都见里面塞满。两三个人塞得满,五六个人还是满,仿佛那间屋子有弹性。人挤在里面,是在讨论文学,我听见他们讨论一篇武侠题材能不能上文学社的社刊,讨论一篇散文是不是抄袭,讨论一个标题超过了十五个字还叫不叫标题……有一天,又走到楼梯间门口,一个陌生的家伙忽然站起来,手指往屋外一撩,正好指着我,一时懵圈,什么时候惹了这厮。这厮“啊”地一声拖长,人家是要读诗。我搞不懂,读诗就读诗,为什么要“啊”地叫一声?正这么想,听见背后麻烁的声音说,李悄,不要总是“啊”的一声,坏习惯。这首诗哪有这个字嘛。我这房间小,以后不能“啊”。被批评的人咳一声重来,果然不带“啊”,不报篇名和作者,直接第一行。看得出,麻烁虽然个小,说出话来在文学社社员当中有分量。

麻烁屋里随时有人,并不是摆来架势讨论文学就聚人气。屋子中间摆一张骨牌凳,上面从来不缺一盘瓜子,夹杂着花生,还会有一盒烟。烟是精白沙,赵老师店子里拆卖五角钱一支,但麻烁掏出来都是整盒。十五块钱可以将一个床铺租一个月的时候,十块钱一包烟是什么概念?我印象中,喜欢呼朋引伴的家伙,手头不能紧巴,性格要大方。关于文学社,我也略知一二,通常情况,里面混的离不开三种人:头一种,自然少不了动笔能写的;第二种,是好这口而能力跟不上,聚会时舍得往外贴活动经费;最后一种,也必不可少,就是文学女青年。麻烁写得怎么样我没看过,最起码,他能当里面第二种人。他们经常讨论,主要为编那份刊物,名叫《木叶》。头一学期,有一天在校内碰见阙光弟,手里搂着一沓杂志,是最新一期《木叶》,油墨带着一股焦糖气息。他冲我说,丁小宋不要走,拿一本!我就拿一本。这杂志做得比周围其他几个学校的都考究,虽然都是油印本,《木叶》用光面牛皮纸当封皮,上面还有繁复的线条构成的画,油墨有蓝黑两色。书脊也糊得有棱角、有厚度,不像许多学生刊物,订书机揿两下,四个边都敞口,纸页分明。

牛皮纸光面太光,油墨不稳,我接过来不慎触摸封面,线条就涣散,油墨变干后现出我掌心纹理。

那本《木叶》,上学期有人拿到校食堂叫卖,每册定价0.80 元,标在封底。一开始卖不动,后面有人想招,里面夹一张奖券。号码是手写的,每期摸两个十块钱三个五块钱十个两块钱。有了奖券,销量见涨,但很快被校方禁止。奖券是有价证券,私印都犯法,何况手写。奖券的事一查,油印杂志自然不能有定价,这也犯法。不久我便知道,奖券和定价都是麻烁想出来的。这人有商业头脑,对钱敏感,平时装作读书,在外面必有找外快的门路,无怪乎精白整包地买,往外散一圈手不抖。

某一天,我发现自己忽然想混他们文学社。那年月,时间多得像是打批发到手,再一点一点拆卖,日子异常煎熬,每天等不到天黑。楼梯间里的热闹,我多看几回,便简单粗暴地羡慕起来。他们以搞文学的名义凑一起打发时间,仿佛比凑一起打牌高个档次。当我想混的时候,才发现不知如何敲开这道门。去年阙光弟好心叫我加入,当时只要点头就完事,我偏不理会人家的好意,现在又如何开口?忽然明白,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清高付出代价,我也不例外。

正犹豫着,就撞上了。那天我下楼梯,见阙光弟走进楼梯间找麻烁。我往里面张望,阙光弟看见我,欣悦地叫我,并问我是不是也住这里。我顺着话进去坐,跟麻烁也打招呼。每天看得见,却第一次招呼,感觉有些古怪。阙光弟向麻烁介绍,这是我一个老同学的儿子,姓丁,去年刚来。麻烁张口就说,你拿两根竹竿就是给他啊?

他俩记性好我不奇怪,写文章最靠记性,但麻烁连那两根竹竿都摸清楚了来龙去脉,我只好意外。

这时赵老师冒了出来。楼梯间随时有人,她也随时似不经意拐过来察看。阙光弟跟赵老师认识,打了招呼,并说这几个都是我学生,赵科长以后多照顾一点。赵老师眯起眼睛,说他们几个不是一个年级的哟。阙光弟说,老师难道只教一个年级?赵老师一走,麻烁问她以前是哪里的科长。阙光弟说,以前是在我们县民政局,后来调市里,一直当科长,管结婚也管离婚。

我家也在民政局旁边,知道那种职位。只要两个人凑齐,出具相关材料,赵科长一点头,手下便挑一挑皮色(离婚证比结婚证红得更深动),开单跺章。所以……有人来租房,声称自己是单身,不会惹事。赵老师瞥一眼,说你不是,硬是不给租。一个人是结是离,有无伴侣,有无牵绊,面相都有相应信息。赵老师见得太多,一眼准。

阙光弟打这一声招呼,最直接的作用,是麻烁在屋里架了一个电锅煮东西。租房合同上写着,出租屋里不能接电壶和电锅。现在有这例外,是麻烁人缘好,且有人脉,别的租客没法比。或许有人跟赵老师讨要说法,赵老师有的是理由,说人家单间,人家押金八十,人家是文学社领导,人家天生不找女朋友……总之,人跟人不能比。这就成了一个特权,麻烁在赵老师眼皮底下开火。电锅是麻烁从家里拎来的,盖子丢了,用一个菜盘倒扣,大小合得着。他喜欢涮菜,先要做汤。一碗水一个筒骨,葱姜油盐辣椒,再加两角钱的卤料包,煮出一锅火锅稠汤。锅小,汤很快滚得跳,中间漩起暗白油花,滋起细小油沫。肉片一放,卷入沸腾之处,很快断了血色,附满汤色,一咬全是味。汤清了加猪油,汤淡了添盐,汤浅了倒白开,汤溢了舀出泡饭。

麻烁这人有事总会想到大家,一声招呼,四五个人凑了碗筷去他房间涮菜。小小一口锅,看似一人份,但两三人能吃,四五人照涮,筷子一多,手一粗,不要同时,讲求时间差,此起彼伏。既然有阙光弟引荐,我也算入了伙,涮菜我也有份。看那场景,屋子那么窄小,人挤挤挨挨就像地窖里放红薯,偏生有气氛。大家打平伙,人均一块钱涮小菜,人均两块能涮肉,但肉要看手脚快不快,每个人都不客气。每一次买来的肉只嫌少,一开涮,筷头飞动,肉很快从视线里消失。往下打发时间,麻烁就挑几筷子剁椒一筷子猪油,保持汤的浓度,再下芽白杆子,嘎嘣嘎嘣吃开,一样有滋有味。芽白杆子,一角钱能买两斤。屋子那么小,声音又是零乱,嚼出味道,还嚼出一份同甘共苦的态度。

那时候,只要有人请,从来不缺吃客,各种吃相横陈眼前。谁能想到若干年后,请人吃饭不如请人流汗,去喝酒涮肉成了每个人的负担,交情过得硬才肯来陪吃宵夜?也就二十多年时间,回忆里一对比,感觉有那么点诡异,有那么点穿越。也忽然明白,真正开胃的永远不是菜肴好坏,而是腹中怀有饥饿。

我实在是个受益者,一加入文学社就能吃火锅。有一天晚间照样涮菜,人太多,一旁的李悄偏又是左撇,我俩胳膊再小心也撞上几回。他脸一扁,说,丁小宋,你火线加入文学社,到底是想写东西还是涮火锅?我不吭声,手一扬,又是一片薄肉,肥瘦搭得出黄金比例。李悄又说,手上还长眼睛。麻烁便主持大局,冲李悄说,人家丁小宋一加入,赵老师才同意我开火。

麻烁个小,不影响人家有大哥气质,懂得调剂一帮人的情绪。有他在,一小口电锅才能沸腾得有如聚宝盆,让那么多人下筷头有条不紊,一起吃饱喝足。得他照顾,我也想着好好表现,对大伙有所贡献,正所谓“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有一天去了菜市,专门找一圈,找到上好的重庆火锅底料,冻紧的牛油里,琥珀一样镶嵌了各种祖传香料,一包大小抵上两连马头肥皂,卖价两块五。我不犹豫,买来一包。晚上做汤,撇一块(八分之一)放下去,转瞬化开,异香扑鼻,涮得大伙爽到一个新的境界,纷纷举起杯子,找我碰酒。我暗自想,这一顿,才算打虎上山,位列老九。麻烁也感叹,再怎么用心做汤,不如有钱,买人家祖传锅底。大家也说,日你X 滴,有钱就是好。忽然又有人说,吃得开心,可是都是男的,少几个女的。麻烁就笑,说饱暖思淫欲。

大家凑钱,麻烁去菜市喜欢叫上我,而我总想找点新品种,涮出新口味。在我潜心寻找下,价钱低廉、能涮进锅的物品渐丰:猪心肺、牛腰、牛肝、牛蹄花、茶泡、莙荙菜、广菜、洋合、魔芋硬皮、大葱须、包菜芯、西瓜皮……用最少的钱,买来最多菜品,反正不怕花时间打理,涮进锅,有些不花钱的东西一样好吃。每个人都有填不饱的胃囊,我花这些心思,都能用到实处。他们也试图寻找,但找来几样都不适合涮进锅。麻烁说,别以为容易,这要通菜性,是一种天分。

有一天去市场,看见一堆去壳的田螺,个头巨大,肉色鲜嫩,价格三斤才抵一斤猪囊膪肉,我想买一些。我说,等下花时间,一刀一刀片成薄片,往火锅里涮。麻烁说,去年试过,田螺肉切片,一涮就卷,涮急了泥腥不散,不入料味,涮久一点又一个劲发绵。这东西剥壳要爆炒,带壳只能卤煮。我说,去年你是租哪里?也天天涮菜?他不答,走了几步,像是自语:煮螺蛳入味,要有一种料,壁虎那里应该找得到。

那时候,市面上小龙虾还没吃开,夜市上最好卖的是煮螺蛳。螺蛳本是贱菜,山塘溪坑里,有水草的地方随便一搂,出水都见一堆螺。农村人搂回家喂猪喂鸭,螺壳捶碎了给猪娘补钙。以前螺蛳剥壳卖,也就两角多一斤,螺蛳肉色灰黑,一般加韭菜爆炒,吃进嘴有一股泥腥,很多人不吃。那几年忽然成为夜市摊爆款,带壳煮制,加各种料熬通夜,熬到浓稠甚至焦黑,完全入味,带上夜市。有人来,用小号瓷碗,舀一平碗卖两块钱,想要堆起尖再加一块。随着价格上扬,螺蛳里面蒜瓣、魔芋、酸萝卜也越添越多,这玩意儿也开始有替代品。煮螺蛳味足劲大,很多人吃得上瘾,有的每天入夜心神不宁,嗍一碗螺蛳方才安定。

花果山下夜市摊聚集,是整个广林市天黑后有名的去处。我们同学偶尔去夜市摊,五块钱买一大碗煮螺蛳,嗍的时候手脚快慢差别大,手脚慢的要求分碗吃,但这一来,先吃完的盯着别人碗口好一阵难受。

麻烁那点手艺,煮螺蛳也不是出手就有,他练了几回,我知道。头一回煮螺添的是白开,煮时好像是把螺蛳又洗一道,清清白白,滋味寡淡,这才知道一定用高浓度老汤,决不能偷懒。老汤不是电锅熬得出的,他从外面弄来,后面见阙光弟将汤盆拎走,才知是借了阙家的灶房。后面几回,他往里面下料下得重,但煮出来入味不足,螺肉紧实,天生不吃味,电锅火候也欠。后面又买来一包脆肉粉,添进去煮,螺肉毛孔翕张,料味便一孔一孔灌注,但比起夜市摊,仍是有一定距离。

试了几次,有一锅忽然就成事。卖相比不得外面夜市摊子,汤汁收得不够浓,硬壳挂不够料色,吃进嘴,一嗍肉仁子上面那一点点汤汁,鲜味把各自脑门子一掀,呛一口气,味道又往下走,鼻头轻痒,竟盖了许多夜市摊。可想而知,当时,大家意外,赞叹,说这一锅买的话少不了五块钱。

麻烁小有得意,抿一口散酒,床底下掏出一包东西,说主要靠这一味料,叫絮壳。还说,看着不起眼,很多人搞不到。用不用它,煮螺是两种味道,天上地下。我凑脑袋过去一看,里面的东西大小形状像杏仁壳,但壳皮里外都有纵的条纹,中间摊散,两头聚拢,与杏仁壳明显区别开。我们都没见过那东西,既然很多人搞不到,又当麻烁多了一种特权。

阙光弟偶尔也来楼梯间。作为文学社指导老师,他决不是挂名,来到这里,给社员做现场指导。他是随和的人,扎进人堆,抽我们敬上的劣质香烟,手抓骨牌椅上的吃食往嘴里揉。碰见煮好的螺蛳,他嗍起来也麻利,几乎不借助牙签,撬开螺盖,轻轻一吸,壳里所有的东西——螺肉以及下面一挂墨绿色的累赘,一扫而光。有人说那一挂累赘是螺蛳屎,阙光弟就笑着说,这怎么会是螺蛳屎呢?这是它的肠肝肚肺,精华所在,滋味最好的部位。但我看到螺蛳下水,那形状及颜色,心里起疙瘩,嗍到嘴里咬断吐出。

阙光弟帮我评点了一篇散文,一边嗍着螺蛳,一边擦着油嘴,跟我讲修改要点。讲得我几乎灰心丧气,他又表示,该文已到“修改后可刊用”的地步。我不免激动,自己手写潦草的字迹,很快变成铅字(打字油印)。所以在楼梯间里涮菜嗍螺蛳,可不光是吃吃喝喝,谈笑间,也弄懂一些隐秘法则。以前,我在报纸杂志上了不少作家的创作谈,他们来头都不小,但最初都经历漫长退稿和泥牛入海。我对此有心理准备,熬过最初的艰难岁月。但现在我忽然知道,上个校刊都要找到组织,参加活动,一起讲笑话,一起嗍螺蛳,最好还要熟络主要领导。我也忽然有个想法:毕业以后,怎么也要去省城混,那里才有刊物、有编辑、有各种主要领导,职位都比阙光弟大几圈,自然也比他管用……我吓一跳,这些零星散乱的领悟,仿佛比白天在教室听课更有用处。我读花果山下面这所破学校,却读出了理想,毕业后我也确实这么做。

阙光弟来我们这里,经常带着傻儿子。我住二楼,窗户对着上山的路,可以俯视两百米远,偶尔瞥见阙光弟拖着儿子的手正往这里来。他儿子有时犯浑,都要到门口,又想回去,阙光弟拖儿子像拖一只猪去挨刀一般费力,索性放手,踢他儿子屁股。傻也有傻的好处,他儿子对此的反应和别的小孩不一样,挨了打不哭,反倒会笑,再往前走就蹿起跑跳步。

后面我知道他名叫阙道宇。大家叫他小宇,他偶尔点头,大多时候当我们叫别的人。小宇很容易进入另一种状态,或者进入异次元空间,当我们都看不见他一样。阙光弟是个认真的人,一来就能进入工作状态,一对一点评文章,没点评到的一旁坐着听。这时,麻烁带小宇出去,出了出租屋的大门,往左,爬花果山。看出来,小宇很服从麻烁管教,甚至对麻烁有种依赖。他进到楼梯间,看到麻烁,叫一声麻麻,听着像是叫妈妈,然后往他怀里扑。其实小宇个头跟麻烁差不多,有一次麻烁坐在矮凳上面,未及起身,小宇几乎将他扑倒。阙光弟在后面喊,小宇小宇,你是不是要我扯根绳子把你拴起来?

我脑补那样的画面,小宇要是被绳子拴起来,搞不好真就四肢着地。没想到十多年后,现实生活中,周遭的环境里,拿着狗项圈拴住自己儿子的家长并不少。

还有几次,天黑以后我们正涮菜或者嗍螺蛳,聊文学、女人和天下大事,门砰地被推开,是阙光弟,不往里走,脸上堆满无助神色。谁都知道,作为老师,不好在学生面前流露这样的神色,但是,我们都看得分明。

麻烁不多说,叫我们继续,自己赶紧往外走。

……小宇又发病了。

某次,麻烁跟阙光弟消失于夜色中,屋里还坐着李伟光(笔名李悄)和姜灿,他俩都跟麻烁同班,显然知道些内情。我支起耳朵听。姜灿说,上一年,麻烁住在阙光弟家里。小宇总体上算是个老实孩子,时不时会发一阵疯病,症状是在家里砸东西,地上打滚,见什么就撕什么咬什么,包括瓷器和金属制品,家里暖水壶铁壳都被他用牙撕破。谁制止,他就把谁往地上带,带倒就撕就咬,把阙老师都抓出半尺长的疤;那一口钢牙,哪有人扛得住?有人说,也没见阙老师两口子伤残。姜灿说,小宇从小就犯病,阙老师两口子身经百战,防得住,但治不住。李伟光又接话说,小宇看上去十来岁,其实二十有多,偶尔醒神,下面撑起帐篷,忽然就有那种要求,懂吗?那要求解决不了,有时候,他妈都不敢和他单独待家里,懂吗?李伟光做一个暧昧的表情,想把大家惹笑,但我心头一凛,也没见别的谁笑得出来。

姜灿又说,也怪,只有麻烁是小宇专属特效药。只要他在,小宇就不犯病,有时刚要犯病,地上一滚,麻烁走上前去摁住。小宇张嘴要咬,他直接把手伸进小宇嘴里,还说,小宇小宇,是狗你就咬。也是奇哉怪也,这一招,别的任何人都不能尝试,只有麻烁这么一弄,小宇两排牙齿悬到切疼肉的位置,就停下来。小宇看看麻烁,麻烁看看小宇,伸出另一只手抚摸小宇头发,就像抚摸狗和猫。多摸几把,小宇眼神和缓,表情也松弛,麻烁这时叫他站起来,小宇就站起来。麻烁说,小宇下次不要这样了。小宇憨笑着把舌头吐得老长。

姜灿这么说,李伟光就在一旁装扮小宇的模样,尽量照着狗的形态发挥,仿佛他见过。其实这些都是听说,麻烁可以住阙光弟家里,他俩不可以。我想,这世间,一物降一物,总是颠扑不破的道理,或者又没什么道理。也突然明白,阙光弟去年送我两根竹竿,麻烁怎么知道。当时若是他在,小宇就挨不了那顿打,直接交出竹竿。

又有人问,为什么麻烁今年搬出来?他俩都不知道具体原因,姜灿想当然地说,不是一家人,挤在一间房子,时间久了,都会不适应。李伟光说,已经住了一年,够对得起班主任了。要我住他家,那种环境,不开工资说不过去。姜灿说,给你钱你也去不了,你不是小宇的药。

那一天,麻烁回来较早,我还注意看了看他头脸脖子,裸露在衣领外面的部分,是否有爪痕。当然是没有。

麻烁的楼梯间里人满为患,偶尔,就夹杂了女生。要混文学社,他们编杂志,讨论一篇散文或诗,没有几个女生插几句嘴,发出些大惊小怪的声音,气氛都不对。

还是因先前阙光弟打了招呼,女生进到麻烁的楼梯间,赵老师网开一面。按约定,门随时敞开着,即使屋内几男几女,也必须敞开。麻烁一开始也抗拒,说,赵老师,我们这么多人在里头,有什么好担心?赵老师沉痛地说,人多也不行,三男三女不行,五男三女也防不住。现在的年轻人,有什么丑事搞不出来哟。门一敞,赵老师过来睃一眼,似乎照顾麻烁面子(赵老师对麻烁确有关照,态度明显不一样),她顺带着上楼,搞一搞卫生检查,或察看衣物会不会把胶皮线压断。毕竟上了年纪,多有几次上楼下楼,她腰腿吃不消,指派老何继续覆行监督之职。老何每半小时过来一趟,把苦瓜脸拱进来,点一点人头,再离去。

何老师,要不要嗍几颗螺蛳?麻烁刚弄好一盆。他手艺日益精进,螺蛳汤带有红油色,壳皮跟夜市摊一样,有了暗沉的包浆。

老何背对着手一挥,说,我从来不吃怪物。

下次来,麻烁依然招呼他,何老师,进来嗍一嗍螺蛳。现在最流行嗍螺蛳,关厢门夜市摊那里,每一个摊,一锅螺蛳至少二十斤,口碑好的,锅前都排着队。我弄这个不比他们的差,你试试!

真是见鬼了。老何说,这东西以前喂鸭喂鹅,煮不死,还带有什么钩端螺旋体、寄生虫,是要断肠子的哟。

我煮得透,每次煮三小时……

煮三小时?你一个月才交十八块,电费也在里头哟。老何的苦瓜脸扭得打结。电表不是每一间房装一块,电费含在房租里头。老何搞不清楚赵老师怎么就答应了麻烁,搞特权,房间里用电锅。

哎呀,好大个事,我加两块,一个月交二十,可以了吧?

电费是三角四,两块钱六度电;麻烁的电锅底座盘着两根明晃晃的电热丝,功率各五十瓦,十小时一度电,六度电够用六十小时,每天煮一锅螺蛳略微不够,两天煮一锅就绰绰有余……老何站在门口,神思飘逸,显然在算这笔账。稍后老何神情变得轻松,显然加两块钱摆平了他。他走进来,坐下,用牙签一撩螺盖,撬出一颗肥硕的螺肉。他吸的姿势很熟练,撬螺肉很准确,牙齿一掀,螺肉下面一挂墨绿色的累赘吐出来。

哎哟不错,你这螺蛳煮得见功夫,有股邪劲。看样子何老师吃得蛮多的。

好多年不吃了,以前过苦日子反而吃得多。那时候,老乡家还找得出罂粟壳——解放前,我们这里到处都种罂粟,陈玉鍪师长收去赚军费。罂粟壳煮螺,才煮得出这股邪劲。老何说着,还用筷头去螺蛳堆里翻找。

麻烁早把料剔了出来,不随便让人看出秘方。麻烁问他,何老师,你说的那东西要去哪里搞?我也听说……

老何斜麻烁一眼,不吭声,继续嗍螺蛳。留下一堆壳,吐一堆下水,老何才走。我这时哪能不知道,絮壳到底是什么东西。麻烁回我一眼,不必多说的意思。

有一天我进到楼梯间,里面两个人,一个是麻烁,自不用说,另一个是江瑛妹,小有意外。骨牌凳上又是一盆煮螺蛳,热气腾腾,江瑛妹先用筷子夹起,对每颗螺吹五口气,换另一只手捏住,再凑嘴边一嗍。麻烁坐在一旁看她嗍。江瑛妹还不太熟悉这东西,麻烁在做现场指导。对,先要嗍螺盖上面那些汤。感觉不到味?你吸得太快,这汤没有多少的,但要细细品,品出来,就容易上瘾。江瑛妹又嗍下一颗,品了起来,看得出她在调动味蕾,在开动脑筋,在思考这汤到底好不好吃。似乎没品出来,再挑一颗,专挑大个的,捏在手里还往盆里一舀,尽量多装汤汁,但螺盖上那狭小的空间,舀到满溢又能有多少?麻烁就笑,一把调羹递过去。江瑛妹用调羹扒开螺蛳,舀下面的汤,吸溜一口,这才嗯一声。脸上表情骗不了人,是真的吃出好来。往下她又吸了几调羹浓浓的汤汁,显然也是个重口味,因那汤嗍一点点满口鲜美,换调羹舀着喝,全是咸味。江瑛妹要喝水,麻烁把自己的杯子递过去,杯小,江瑛妹喉结动一下(我确乎看到),就见了底。麻烁又晃起热水瓶,往里面加。

我递给麻烁一个眼神,是问,什么情况?他回一个手势,叫我自便。

江瑛妹旁若无人,埋头嗍螺蛳。麻烁继续指导,对的,这样就对了……下面那一串也是肉,可以吃可以不吃。江瑛妹晚上要吃两份饭,能吃的当然都不放过。

你吃东西太快,嗍螺蛳可以让速度放下来,不是么?只有放慢速度,才能真正吃出……

好吃!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吃,我煮这东西不是一般好,比夜市摊一点不差。

那你要不要去摆夜市摊?

我为什么要摆夜市摊?我专门煮给你吃,可不可以?

这时江瑛妹才把头一扭,确定我的存在,我正要抽一根牙签。江瑛妹说,我可不可以把这一盆吃完?

当然,吃完吃完。麻烁也看看我,又说,别人的我另外煮。

我便拿牙签去掏牙,什么也掏不出来。

江瑛妹走后,我问麻烁,怎么勾搭上的?他搔了搔脑壳,说没有勾搭,就这么过来。我说,总不会是人家直接闯进你的闺房?他说,那当然,我今天走出去,看见她,直接说,美女,请你来嗍螺蛳。她看看我,又看看周围,也没有别的美女,确定是她本尊,又问我,我们很熟吗?我说,我煮的螺蛳很好吃。她说,哦,是吗?我说,我骗你的话你打我。她就笑起来,说我一拳就能打扁你。这样她就跟着我进来,我这一盆螺蛳,也真是煮给她,只怕不够。

有吃的就行,她只嫌不够……你不会真的想泡她?我不由担心起来,眼睛粗粗一估计,她体重是他两倍半。

这个……他忽然有些羞涩,一想不对,严肃了表情跟我说,丁小宋,你是不是管得有点多?

我不管,自然有人管。第二天,麻烁又煮一盆螺蛳,专挑个大的田螺,谁也不招呼,就让江瑛妹去吃。门不好关起来,掩得只一条缝,正吃着,赵老师把门推开,看里面就两人。赵老师也不好怀疑两人有什么图谋,就从别的方向问话,把麻烁叫出来,跟他说,江瑛妹总不会是你们文学社的人?麻烁说,为什么不是?赵老师说,麻烁,我看你是个老实孩子,又会写文章,很多事我不计较。但现在,你把一个搬砖的说成是写文章的,当我老婆子脑袋不好用了?你把她写的文章拿给我看,我以前写工作报告县领导还表扬有文采。麻烁说,就是嗍几颗螺蛳嘛,她吃完就走。

不要得寸进尺!赵老师说,麻烁,我以为你是聪明人,但是有点不懂味。以后,你这间屋子不能进女学生,一个都不能进。我真看不出来长什么样的会写文章?以后要请女学生涮菜嗍螺蛳,就去我家一楼食堂。那里有桌有椅,也不用你打扫,免费用,你看行不行?

麻烁笑着回道,赵老师,你是跟我打商量么?

再有煮好的螺蛳,不管是否夹杂女同学,都端去中间的食堂,占一套桌椅。食堂有七套桌椅,一大六小,平时坐小的桌椅都已足够。而且,也奇怪,大家挤楼梯间挤得热闹,有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快感,一旦换到宽敞的食堂,又觉这里其实更好,说不出的舒适。嗍起螺蛳来,在小的房间不自觉就压低声音,空间小声音显嘈杂。来到这边,嘴巴嘬圆,嘬得越圆嗍得越响,一个个像吹起哨子,恣肆且欢悦着。

既然在老何的地盘,老何就不客气,每次拨拉半碗,用一拃长的竹签撬螺肉。老何毕竟是老厨,说用电锅煮东西费电,火候不够螺肉就发绵,建议在他灶上炖煮。房费加到二十,不好减回来,麻烁去食堂用煤炉,也不另付费。

在食堂煮螺,香味掀动每个人味蕾。那年月大家腹中时常怀有古老的饥饿,故而不讲究、不客套,陌生人循味而来,搭讪两句。麻烁是好客之人,一个招呼,对方坐下来就摸牙签。刚刚脸熟,不好多吃,嗍十几颗尝了味道,就走人。江瑛妹每次都能见到,经常拎着碗守在炉前,看着一锅螺肉持续沸腾。麻烁会对她说,你试试,看好了没有。她试了一颗又一颗,不出麻烁所料,她一副胃口本就不挑剔,碰到螺蛳,一嗍上了瘾。她个高,身体硕大,胯部又宽,上半截俨然是宝塔形,下半截则是宝塔稍有压缩的倒影。老何每天报餐,江瑛妹晚餐经常报双份,要不然半夜饿醒,那么大一个活物,饿红眼没准吃人。但人家也不白吃,她能一口气扛动六十七块隔火砖。一块砖差不多四斤重,麻烁暴断青筋也就扛二十块。煮好螺蛳端上桌,江瑛妹再不好跟麻烁说,我可不可以把这一盆吃完?再大的盆她也能舔干净。食堂到底是公共地界,见者有份。江瑛妹有时候一手抓两颗螺蛳,一起嗍,那声音仔细一辨,像小孩吸溜鼻涕,双响分明。一桌人嗍得欢腾,赵老师随时检查工作,某一刻忽然就坐到江瑛妹身边那张椅子,嗍了起来。赵老师指头灵便,牙签扎下去像是挑花,一扎一个准,江瑛妹一次嗍两颗的时间,赵老师也嗍了两回。赵老师是个讲究人,自然不吃下水。

换在老何灶上煮,他很快摸清麻烁的秘方,并不声张。麻烁煮的螺蛳有邪劲,主要靠那一味料。螺蛳嗍起来咸辣,极重口,有人一边吃一边流泪,还不敢抹,辣油沾了眼睛会疼翻所有眼白。我有时吃得直吐舌头,恨不得把整根舌头掏出来,放冰箱冷冻室里冻一冻。当时心里说,贪这一口,身体遭罪,吃完以后不吃了,不吃也罢。顶多忍几天,当食堂里又飘来螺蛳香味,我几乎僵尸般地将自己的身子捋直,往那里去,忍着不蹦不跳。我知道,自己开始有了瘾头。有时候正上课,忽然极为准确地记起螺蛳的香味,忍不住打个冗长的哈欠。

江瑛妹嗍得多,瘾头更大。每次食堂煮螺,她拎着碗在锅边把守,宛如一尊大神,鼻头翕张有声。开锅她第一个动手,嗍螺蛳嗍得嘴皮烫,不停哈气,猛灌凉白开。有一天,我看她嘴皮结着痂,显然是烫伤,但当天嗍螺蛳她仍然不比任何人慢。麻烁总是坐在江瑛妹的对面,满面带笑,看她嗍,听那响声。见她快现碗底,主动给她添一勺,螺壳撞响的声音脆乱。一旁的赵老师德高望重,可以畅所欲言,好多次跟江瑛妹说,慢点嗍哟,有人跟你抢?或者说,小江,你是个妹崽,不要吸得山响。江瑛妹睃她一眼,懒得吭声,嗍螺蛳仍是一捏两颗。赵老师又说,小江,我给你提个议,你能不能一次只吸一个螺?江瑛妹问为什么,赵老师说,吸两个螺,嘴巴收不住,汤雾都往我这边飘。赵老师一边说一边抹脸,顺便把脸皮子抹平。江瑛妹这才面露赧色,一颗一颗把螺蛳捏在手上。两颗螺变一颗,她的嘴巴吸那一点点汤汁就用力过猛,螺肉带着下水火箭升空一般射入肠胃。

嗍螺蛳的要领就在于,汤是汤,肉是肉,先吸汤,再吃肉。江瑛妹力大,一吸,总是连汤带肉嗍尽螺壳,螺壳在她手中变得透明。麻烁说,该享受两口,你一口就搞进去,可惜了哟。江瑛妹一听,是有道理,这么嗍实在浪费,便将螺肉反刍回嘴中,咂一咂,再次咽进去。这样,汤还是汤,肉还是肉。

麻烁就这么盯着她看,表情有时候近乎慈祥。

嗍完一钢筋锅的螺肉,我们几个男的簇拥着麻烁回到逼仄的楼梯间,关上门,每个人都很来情绪。姜灿问麻烁,你不是真想去撩江瑛妹吧?姜灿问得认真,表情不可思议。其他人也把脸杵过去,同样关注这个问题。当天的嗍螺蛳,大家一直关注着江瑛妹,关注着麻烁看她时那种眼神,觉得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看她嗍螺蛳,有一种很开心的感觉。麻烁说,我只喜欢看她嗍的动作,充满喜感,当成看喜剧片也可以。

我看像动画片。

我看像灾难片。

我看像惊悚片。

他们纷纷发挥起来。我口慢,搭上话时已经没什么可说了,总不能说像看爱情片吧?只这么一想,就觉得太牵强,我忍住不说。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这就是江瑛妹。麻烁像平时讨论文学,下个总结。

那就好!姜灿松一口气说,要不然,她就是愿意让你撩,你就算撩上了,想一想,会有什么结果?

什么结果?我及时捧哏。

这个开不得玩笑,麻烁你想,要是她半夜一个翻身,一不小心,把你压死在下面。

死而无憾!麻烁说,和你们不一样,我个子太小,缺什么想什么,撩妹就想撩最大个的。在我眼里,江瑛妹还不够大个。

麻烁这个人,表情绷得住,讲话看不出真假。拿他开玩笑,所有的话像撞到橡皮墙似地弹回来,散落一地。

带壳螺蛳价格一路涨,短短两个月,涨到一块钱一斤,而且还不多。量大的,直接送到夜市摊点,量小的,一个提篓拎来,摆在菜摊旁搭着卖。买螺还要赶早,麻烁头一节课不上,买好直接赶第二第三节课,因有阙光弟罩着他,这丝毫不成问题。我们都自觉,吃螺肉上瘾,不可能让麻烁一直请,又开启“打平伙”模式,每一次各自凑钱,凑一块钱,有一斤的量,中号碗一平碗。但有些人不凑份子照样吃,比如老何和赵老师,这样形成了公摊,每嗍一次我们各凑一块五。

江瑛妹每顿都来嗍螺蛳,不需要交钱,麻烁敞开供应。一旦吃开,麻烁最后一个伸手,前面一大段序曲,都是微笑看她,有时候还忘情地托起腮帮,但也没见公然撩她,仿佛真是喜欢看她嗍螺蛳。

江瑛妹每次大概要嗍两斤,不到这个量,她嗍完还要用目光刷盆底,刷得狠,她干什么事情都显出力道十足。麻烁喜欢看她嗍螺蛳,但受不了她用目光刷盆底,刷在盆底,简直痛在他心扉。

……忘了说了,心扉这词也是麻烁强烈地推荐给我用。他帮我改文章,我按方言爱用“脔心”,他说是脏字眼,要我换过来,“要用心扉,这是好词”。

赵老师又看不惯,她总是有很多的看不惯。她说,江瑛妹,每一次都是你吃得最多,吃完了还要盯着盆底看。江瑛妹还没开口,老何说话,人家又不是吃你的,你管那么多。赵老师满是褶皱的眼皮一翻,说难道是吃你的?江瑛妹喷笑起来,赶紧收住,接着嗍。别看她每次嗍两斤,让麻烁独自承担,那个年代,也不是小数目。麻烁也学着夜市摊,开始往里面添加便宜的东西,一角五一斤的萝卜丁,三角二一斤的魔芋,四角七一斤的白蒜头。蒜头熬到绵软,体积膨大几圈,入味十足,吃起来别有一种口感。江瑛妹有一天开锅后专拣蒜头,堆起一碗,一枚一枚扎起来喂进嘴,接二连三。赵老师又生感慨:江瑛妹,你说说,有什么竟然是你不喜欢吃的?但这些替代品起的作用不大,江瑛妹不懂得总量控制,吃了一碗蒜头,再吃一碗魔芋,往下还是要嗍两斤螺蛳。她的味觉记忆里备着一把秤。

又一回开锅,江瑛妹嗍了几颗,觉得不对劲,停下来说,味淡。其实我也吃出来,这一锅螺嗍进嘴,那股钻得起劲的鲜味不见了,只是螺肉味,多嗍几颗又吃出腥味。江瑛妹说,怎么搞的?麻烁赔笑。姜灿说,不好吃,少吃点。江瑛妹说,有你什么事?她手脚也没见放慢,嗍完一碗又添一碗,嘴上说,下次还是这味道,就不要叫我。我说,不要啊,麻烁就是煮给你的,我们都是搭着你享福,嗍几颗过过瘾。老何也在一旁嗍得带响,扭头冲麻烁说,看吧,煮这东西,就靠那一味猛药,哪是什么手艺。

隔了几天,江瑛妹冲这边叫,麻烁,麻烁。麻烁的房门是关的,这几天很少见他,但上午能撞见,显然很晚才回。我说,江瑛妹,那天你说不吃,吓得麻烁这几天都不敢回来住。江瑛妹说,有我什么事?我说,不要瞎喊了,味道不对的现在都吃不到。

一晃半月,那个傍晚,麻烁拎一锅螺蛳从外面回来,是一个光头用摩托把他送到门口。量不比往日,每人分得一小碗,嗍进嘴里,味道跟以前不同,依然是好味。汤汁明显味重,还带呛,嗍完螺蛳,往汤里兑点开水,才好入口。大家憋了半月,哪有这么多挑剔,很快见了锅底。老何竟然讲究,不在他灶上煮,他一边看看,没下手。他主要是瞧汤的颜色,问是不是摊上买来的。麻烁说,最近一阵买不到煮螺蛳,这一锅还是我煮出来的,在朋友家里弄。

回头还是在老何灶上煮螺,但程序明显跟以往不同。除了姜蒜辣椒,麻烁把别的料装进纱布袋浸进去,好大一袋。煮开十来分钟,他用漏瓢把螺蛳悉数舀出,沥汤,倒入一只搪瓷盆。等汤变冷,再将螺蛳浸回其中,搁一夜,再摆一天,次日晚上再次煮沸,才能摆上桌。

转眼夏天,暑期过去,开学又是新学年。我们照样租住122 号公寓,照样两三天嗍一次螺蛳。有螺蛳拴嘴,江瑛妹没有理由另找住处。

十月又要过去,天气开始冷下来。那天,我正往坡上走,看见122 号大门,麻烁和姜灿还有另两个家伙一呼啦从门里走出。见了我,姜灿扯住我说,不能光蹭吃,要干活。他们拎着两只铁皮桶,还自制一件工具:带长柄的网篼。柄跟锄头柄差不多,网兜有脸盆大小,绷在拧好的铁条上,绷成一圈,两边弧形,前端扳平,整件工具外形看上去是“丫”字形。我问,这个是干什么的?姜灿说,还能干什么,当然去弄螺蛳。我已经猜出来,只是确认一下。这段时间,夜市摊子上很少见到煮螺蛳,带壳螺蛳都很难买到,要有,也是剥了壳的螺肉。

那天姜灿提议,这东西到处都是,何必要买?自己动手,要多少有多少。离学校不远就有条河,大伙先往那里去,没想到,现在河道里不知下了什么药,水草长不起来,螺蛳也捞不到。附近也有几片池塘,被专业户承包,不能打主意。姜灿说,那只好走远点。我有印象,林场里有几片水塘,是野的,没人管。

我们搭公交车,去城郊洞顶林场,在麻烁的有效指挥下,每人用两角钱完成五角钱的车程。姜灿带的路,下车还穿了五六里小路。碰到护林员,见我们拿这套工具,问了两句。护林员忽然发笑,手一扬放行。他说他上班好几年,每天巡山,不知道这山上哪里可以摸到螺蛳。

路越走越窄,有的地方直接钻进草窠,好在不久又能抽身,走入空旷地带。姜灿知道那地方有个野池塘,十几亩水面,几乎被水草浮萍捂个严实。走到塘边,往里扔几块石子,整幅的油绿颜色撕开,现出深沉的水色,漾着人迹罕至的气息。姜灿说,这是一片处女地,能捞许多螺蛳。麻烁说,可能捞出来的多是处女螺,煮出来味道不是一般好。我就笑,还没摸螺,先意淫起来,不愧是诗人。麻烁率先卷裤筒下水,没走两步弄湿底裤,也就放开手脚,惊起一片白日里的蛙鸣。池塘泥深,我说脚有病,怕冷,便守在岸上看他们几人忙碌。人手也够,没人计较我。天色乍阴乍阳,我看这几个兄弟,为一点点口腹之欲,为省几块钱,跑来这荒山野地,在已有几分峭刻的秋凉中,踩入塘泥,放肆地搅动池水。泥点和光泽散落在他们身体各处,空气中泥腥味慢慢变重。我也不闲,姜灿一人持工具探塘底,其他几个人用手瞎摸,螺蛳是蠢物,时不时摸个正着,他们喊我一声,扔到离我不远的草丛。我逐一收集,让它们乒乒乓乓落入铁桶。

风一紧,周边树叶哗啦抖擞的时候,我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欢乐,又有一种青春过于肆虐的伤感。

野池塘里出螺,一般都大个,有的大如拳头。姜灿还说,这也只有江瑛妹一口嗍得下去。煮螺蛳个小才入味,太大个的全都剔出来,另装一只提篼。两小时下来,两只铁皮桶都装了七成,一晃就碰撞出唏哗声响。

刚摸上来的螺蛳不能马上煮,带回去,要用水养三四天,每天换两三次水,让螺蛳吐尽泥腥。多过几道清水,螺蛳壳开始变亮,有了透明质地。下锅前,再用尖嘴钳逐个撅开螺壳尖,才好煮个通透。

江瑛妹当然每天都走过来,瞅一眼桶里的螺,姜灿撞见,跟她说,不要急哟,大半都归了你。江瑛妹脸上肉多,笑的时候无限开心。我忽然发现,小宇笑起来也这样。眉宇间,表情的纹路里,小宇和江瑛妹似乎有许多相似之处。由此看来,麻烁的口味倒是稳定,他乐意也擅长与同一类人打交道。

不知为何,看破这一层时,我眼皮细跳了一会儿。

捞来的螺尚未将泥腥吐尽,新一期《木叶》杂志散发着油墨香气,发到每个社员手里。我也有发表,且是第一次上杂志,一篇写我父母的散文。阙光弟都说好,麻烁却说第一篇文章写父母,真是学生作文,全无新意。他说,你写你小时候养过的狗都好,写你小时候养过老鼠更好。我说,你怎么不早说。

接着散文栏目,当然是诗歌,起头的是林火写的《嗍螺蛳》(外十八首)。林火是麻烁的笔名,姓名里各揪一偏旁,很多著名作家这么干,他也学着做,一切向著名作家看齐。他也吃受了阙光弟的意见:外十八首,真是搭得有点多。你看人家打拖拉机,有三拖一、三拖二,但你见没见过一拖五?你硬是一拖十八。后面知道,阙光弟审稿时麻烁交上去是外三首,阙光弟审过以后,麻烁全面操持杂志的印刷,便往里头塞私货。

……这一阵,我写诗手烫啊,解个小手,一首诗随着哗哗地响,就冒出来,哪一次尿滴得长,诗后面我就用省略号。麻烁跟我们这么解释。姜灿当然最了解他,就说,不会真是恋爱了吧?李悄说,写诗就要恋爱,恋爱的内分泌哺养诗意,诗意反过来又让恋爱有了情趣,就像循环养殖,塘泥肥地,种桑养蚕,蚕粪又可以喂鱼。但你恋爱差不多了就失恋,去找下一个,这样才能循环。麻烁说,跟你们不能比,你们写诗不行,搞女人都是我祖师爷。

拿到杂志,我马上翻到那首《嗍螺蛳》,打头一篇,诗名是压题的。诗是这么写的:

美味总是让人垂涎

那时候,我带上你

在路边摊嗍螺蛳

我告诉你嗍螺蛳的诀窍

最鲜美的,就是掀开螺盖

嗍螺肉上的那点汤汁

你照我的方法嗍起来

多么鲜美啊,你一口一口嗍

那种幸福感,那种满足感

那些初吻留下生动的壳

从此,每天你都要我带你去嗍螺蛳

你一口一口嗍

那些壳在脚底确凿的响声

而我如何告诉谁

这就是我的初恋

取杂志是在校文学社那间小办公室,满生也跟了去,是为见一见麻烁。麻烁煮的螺蛳,我之前跟满生讲,不是一般好吃。他不信,我就让他相信,吃的时候还打包一份带去。满生嗍到嘴里,汤和螺肉都凉下来,依然嗍得他啧啧赞叹。我说,要是趁热吃,会更好。满生说,你这不是废话么,我现在又不能钻到楼梯间,和你们一起吃。我说,改在老何的食堂嗍螺蛳,他老两口也随时跟我们一起嗍。满生翻翻眼皮,说那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付双人费用,打几次包,麻烁也说,打包出去,螺蛳冷了不出味,把你朋友叫来一块嗍。我说那个朋友不方便过来。麻烁一下子反应过来,说是不是在我前面住楼梯间那位?我说还能有谁?麻烁稍一沉吟,说事都过去这么久了,赵老师两口子也用不着一直揪着不放。你哪天叫他来找我,我们一起想个办法,还是来这里嗍热呼的。

到文学社办公室,二十平方米一间房,堆满以前社员捐赠的书,品相无缺的被挑走,剩下的全都残破不堪。还有一台油印机,地上散落着油墨盒子,满屋弥漫的既不是书香,也不是油墨味,而是松节油气味。麻烁不在,李悄给我一本最新的杂志,也给满生一本,满生也装模作样翻起来。

我首先翻看麻烁的诗,李悄瞥我看完,问我,你看他是不是写江瑛妹?我说,我也这么想,但又不对,他请江瑛妹嗍螺蛳,不是在路边摊啊,全是在我们住的那里。李悄说,这个不重要,艺术可以这么处理。要是写成“我煮一锅螺蛳给你嗍”,显示这两人关系已经不一般,女的可以去男的家里;要是他照实写,“我在我们一起租住的地方,煮一锅螺蛳给你嗍”,那就啰啰嗦嗦,一点诗味也没有。表义也模糊,一起租住的地方,是不是已经滚床了?所以,在这里要做合理化的处理,写成“那时候/我带上你/在路边摊嗍螺蛳”,这就恰到好处。但麻烁写的,肯定是江瑛妹,只能是江瑛妹。我说,原来这就叫虚构,诗也可以虚构。李悄说,差不多吧。瞥见满生也把那首诗来回看了几遍,李悄又问他,你觉得这首诗怎么样?满生说,怎么一个标点都没有?李悄说,当代诗可以这样搞,标点符号有时候会显得死板。李悄又瞥去一眼,看出这家伙不是来混文学社。

离开文学社办公室,满生跟我说,麻烁喜欢的是那个扛砖的江瑛妹?我说,还能有几个江瑛妹?

江瑛妹?满生用手挠嘴,很不敢相信。我这时想起来,满生跟江瑛妹都是竹梁镇的老乡,初中一个年级,高中时满生复读一年,导致现在比江瑛妹矮一届。我说有什么好奇怪,又不犯法。知道么,江瑛妹每次嗍的螺蛳都有半盆,全是麻烁请客。满生又一次挠嘴,想把这搞成自己招牌动作。

江瑛妹体重有他两倍不止。

身高不是距离,体重更不是。麻烁人小志大,搞女人就喜欢搞最大个。

……狗吃牛屎霸多。满生顿生感叹。

我说,两人差距有点明显,麻烁别的可以,泡妹子不晓得量力而行。

不是这个意思……满生说,他喜欢江瑛妹,用不着这么下血本。

话里有话啊。

满生嘴皮嚅几下,想跟我装,欲言又止。我知道他什么性格,不追着问。稍后他说以前在竹梁读初中,对江瑛妹的印象深刻。

我说,这么大个,放哪都显眼。

满生说,你想不到,初二以前,江瑛妹还是很苗条,而且有长相,在我们中学算出挑的。

这话满生说过,当时我还不信,因为我想象不出来。满生又这么说,看样子情况属实。

……我们那个地方,真的是穷,吃上饱饭是这几年的事。

说到饥饿,满生摆出与平时截然不同的神情。他们那个县是石漠化区域,早就被联合国的专家论证为不适合人类居住,但几十万人,照样要居住于那里,光秃秃山脉中每一道褶皱里,都像跳蚤一样住满了人。从那里出来的人,都喜欢装得比别的地方吃得更饱,灌啤酒抻肚皮,拿猪油当唇膏,他们真这么干。满生几乎不讲那些事,我以为他家是特例,他父亲好歹是个小包工头。现在他告诉我,吃饱饭也是这几年的事情。要是早点吃饱饭,每天有力气读书,有力气记牢那些注定忘掉的知识点,不至于读这个破学校。来之前,他父亲劝他,你没有能力考好学校,我没能力帮你搞好工作,你就学建筑,以后接我手搞基建,至少可以一直吃上饱饭。他就来这里读。意外的是,父亲前两年手顺,接几个工程,率先找几块郊区菜地盖起小产权房,每月给他的生活费在这破地方远高于平均水平。他得以放开手脚泡妹子,经验就是:除了嘴上哄,也要管几顿真正好吃的,先抚摸了她们肠胃,再抚摸她们皮肤。我挤挤巴巴,也不缺女朋友。我说,不要装低调,在你们竹梁镇,你已经是富二代了。

初二的时候,江瑛妹就有现在这么高,身材好,胸脯也挺,这更难得。别的妹子,脸上都没肉,哪来的胸?满生还没发育,那时打江瑛妹主意的,是高年级学生,还有镇子上那些往胳膊胸口文鬼脑壳的家伙。他们去泡江瑛妹,江瑛妹天生不晓得羞羞答答……

我说,不对,现在她好像也害羞,麻烁这么对她,她装作不知道。

满生就感叹一声,麻烁个小,底气不足,只敢撩不敢擒。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和女人有关的事,我只能默认满生的权威。

搞女人,感情要讲一讲,但讲话不亏钱,这事情主要还是技术活。

当年在他们竹梁镇,谁都能把江瑛妹邀出去。邀出去,但江瑛妹决不走远,只肯在竹梁镇一里长的破街里来回打转。破街上有四五家饭店,三家炒盒饭煮米粉,有两家能吃火锅。她喜欢吃火锅,一走到火锅店门口停下来,走不动。男的跟他讲情话,她懒得听,搞起深呼吸,把店子里飘出的每一缕辣油的气味全都塞进自己鼻孔。在这时,男的要么走,要么请客。有的请客,便硬着头皮进去占个桌。两人涮起火锅,男人才晓得厉害。江瑛妹没有停下来的时候,跟菜结了八辈子仇,再多的菜摆上来,煮的煮涮的涮,统统消灭,一扫而光。竹梁镇上那些敢当自己有钱的,其实并未脱贫,身边总有更多更穷的人,穷到极尽夸张的人,把他们兜里每张钱都显摆出来。因为没怎么见过钱,他们偶尔赚得一张四老头,都想当成奖状往墙上神龛上供。想撩江瑛妹,却要见真章,几顿火锅下来搞得竹梁镇那些有钱人纷纷破产。

男朋友换了一茬又一茬,前仆后继,江瑛妹却在火锅店有了固定座位。一坐下,爱吃什么菜直接端上来,不用点。她男朋友的范围在不断扩大,年轻的财力不够,男朋友年纪越找越大,甚至有的头顶半秃,毛色灰白,有的一看已经屙尿打湿鞋。初三她被火线急招,进了镇篮球队,训练几个月去参加全县五一杯篮球赛,因为个子硕大,她怎么看都是主力,有补贴,每天加餐。但对江瑛妹来说不够塞牙缝,一搞训练,食量倍翻。她还是喜欢吃火锅。

……那时候,江瑛妹的外号是“火锅三号”。

为什么是三号?

他一笑,说明摆着嘛,中学里还有一号二号,是我们上一届。

满生看着江瑛妹像一个气球越吹越大,每一次见她又大了一圈,忧郁的脸上被肉填满,肉一多,颜色也粉嘟嘟,怎么看都讨喜。那种迅速膨胀的过程,也许只有宫崎峻动画片才能画出来。她变成一颗肉球,根本不在乎,不像城里那些从小就吃饱饭的人,对食物天生没兴趣,瘦成肋排还想着怎么减肥。来到这里,住进122 号学生公寓,满生又见到江瑛妹,发现她永无止境地膨大着。他也曾感到难过,认为江瑛妹早已不饿,但长期暴饮暴食形成惯性,是一种病。两人擦肩,他本想打招呼,江瑛妹装作不认得他,他也只好侧一侧身,让她滚动而过。

我想了想,说这事情用不着说。麻烁不知道江瑛妹过去的事,就用不着知道。再说,吃不饱时做一些事,和吃饱了还做那些事,性质截然不同。现在江瑛妹有钱吃双份晚餐,也没见和男人扯不清,应该变了个人。我还提醒,你俩是老乡。

满生说,这我知道,这些事只跟你讲一讲。但是,麻烁天天请她嗍螺蛳,还没有得手,是她拿麻烁当成冤大头。

我说,只有麻烁会给她写诗。

麻烁说,壁虎要来尝我煮的螺蛳,到时候让你那个朋友,叫满生,跟在壁虎后头。又说,我买两瓶瓶子酒,让满生提着,当赵老师老何的面,放在桌子上。麻烁是个周到人,讲细节。

壁虎这名字,在花果山一带混日子,不可能没听说,否则,意味着某种潜在的危险。我肯定撞见过,名字对不上脸。新生报到时我就听说过这人。报到后有十天军训,警校的优秀学员充当教官,但他们也是为泡最漂亮的几个女生,这几乎成了惯例。军训那几天,旁边老有几个校外的家伙,站着蹲着,盯着我们。学校唯一的两个保安,一高一矮,走过去,校外的家伙给他俩打烟。他们一块抽起来,还勾肩搭背。每天立正稍息,向左向右向后转,拉歌比赛。我们班那位教官,一天下午教得有点嗨,组织大家玩一玩丢手绢。他让女生把手绢掏出来,他接过去,摸一摸,闻一闻,挑出一块让女生叠布老鼠。有个家伙这时穿一件军装混进来,我们蹲成个圈,脸向圈内,屁股撅向圈外。那家伙只穿军衣,裤子是牛仔裤,脚上穿人字拖。教官假装没看见。我们唱《丢手绢》,“丢啊丢啊丢手绢”,那家伙偏要显得与众不同,偏要唱“丢丢丢你妈”,偏又是个尖细嗓,声音没被我们一堆学生的合唱捂住一丝一缕,反倒字字清晰。教官只好走过去踢他屁股,叫他滚。尖细嗓要揍我们教官,站起来不够,要跳起来揍。我们教官不敢造次,周围还有几个教官,凑了过来。尖细嗓吹了个唿哨,墙外他的弟兄马上吹唿哨回应,翻墙而入。两边人一拢,架没法打,约定天黑去花果山雷公庙碰面。

当晚碰面的结果不得而知,但我们这届新生里,公认的几个美女,像滕姝吉,像章碧婷,一年多时间过去还没人公然带她们出学校,去路边摊嗍螺蛳。警校的教官不敢下手,外面那些混子不能上手……这样的情况,老几届从来没有。老生跟我们感叹,每一届最漂亮的女孩,不能当墙头草,总要倒向一边。这学校看似被老师们看管,其实也是别人的地盘,甚至是地盘与地盘的交叉地带。我们不敢打那些美女的主意,她们看似孤单地行走于校区或校外某条偏僻的巷陌,也别想着伺机挨近。她们身上其实沾满了焦灼热切、虎视眈眈的目光。

据说校外那些家伙都是跟壁虎屁股后头跑的。从那时起,在我们头脑中,壁虎再不是那种随时准备扯断自己尾巴的可怜虫。这名字,变得有那么一点邪性,未见本尊,但他分明就如壁虎一般无处不在。

我把麻烁的主意讲给满生听。满生意外,说这事情闹大,嗍几个螺,还要变成壁虎的跟班。我说你怕么?他笑,说我正好狐假虎威。

野泥塘里摸来的螺蛳泥腥重,吐了七天,换水才见清澈。老何看出来,这螺肉紧实,煮出来比以前的都好。方案两人讨论后得来:大颗的螺挑出肉,洗净,切开,和上酸椒、紫苏、黄皮酱劲火爆透;小颗的放钢筋锅里煮,怕不透油盐,先用炒锅分三锅和料焖熟,再放进大锅慢慢煮到酽稠。

壁虎进来时我没意识到是他,直到满生跟在后头,拎两瓶酒,细麻绳在酒瓶上扎成网袋状。壁虎个子并不高,五英尺八英吋的满生高他大半头(谁叫他跟麻烁是堂兄弟哩),但身体异常宽,有些不合比例。他穿一条有皱纹的中山装,头发像一本书往天上摊开,似乎想装扮成坐办公室的小职员。他俩走进来,麻烁说这是我堂哥。老何点点头,说今天的料好,螺蛳等会儿出锅。赵老师盯着满生,说你怎么来了?满生把酒搁在桌面,两瓶“丹山特曲”,说八块七一瓶哦。壁虎说是我带他来的,一块嗍嗍螺蛳、喝喝酒。赵老师这才认真看看壁虎,并说,你带来的?

满生抢着说,这是我壁虎哥。

不要叫壁虎哥……壁虎认真地说,虎哥,就虎哥。

壁虎的名头在花果山一带可以当钱用。老何问,你就是煤炭公司老司机麻镇隆的儿子?壁虎说,死了六七年了。老何又说,麻烁是你堂弟?看上去不像。壁虎说,亲兄弟都一人一相,堂兄弟哪有像不像。赵老师还要讲什么,老何给了个眼神。这时候,两口子又能用眼神说话了。我看着赵老师脸皮很快憋红,而满生,他已经给每个人筛酒。煮螺蛳还在收汁,我把炒好的螺端上桌,麻烁就说,请德高望重的赵老师开席发言。赵老师说,你家江瑛妹今天怎么没来?麻烁往外打望,江瑛妹这时刚好踩进门,不看人,看桌面,问螺蛳还没煮好?人齐了,赵老师发话,和你们学生崽喝酒,是第一次哟,以后不要经常这么搞……她喘了一会儿,大家以为话说完,正要喝,她又说,搞酒是搞酒,搞完了各回各屋,不要搞人。要是再出事情,就不是刷屋敬神这么轻松,我也懒得麻烦,直接打110。你们说好不好?大家齐声说,听你的。说完,咣的搞第一口。

搞酒时,壁虎眼睛盯着江瑛妹,侧身跟满生耳语起来。这时候,两人现出熟人的模样。满生一边听一边点头。壁虎做出惊讶状,竟也是挠嘴。

我的注意力自然在壁虎身上,这么个大名鼎鼎的家伙,今天看到活物。他和我想象中不一样,怎么说呢,他越是想显得彬彬有礼,脸皮越是绷紧,笑的时候嘴角纹路异常清晰,显然他的表情肌群还不适应微笑。我大概知道,这种变化与他们在录像厅看的片子有很大关系。早几年他们看香港片,以为街上混就要摆出凶相,告诉每个人“不要惹我”;这几年又看不少欧洲片,忽然发现,混江湖玩帮派,最要讲礼貌。因为,最讲礼貌那个,片尾时候总是最狠,绷着的脸皮一揭,大杀四方,神魔难挡。

我以为壁虎肯定能喝,毕竟是花果山响当当的人物嘛,没想到,只嘬了几小杯,三两不到,脸皮有些垮。

一锅煮螺蛳端上来,分了盘,大家趁热嗍起来。除了鲜香,当天晚上,那一锅汤汁和螺肉仿佛都有异常饱满的情绪,在唇齿间跳荡。我们自顾吃,壁虎竟然率先来了状态,一刻不停地叽呱着。他刚才面皮绷得紧,似乎提醒自己少说话,但人非圣贤,本性难移,爱说的终是要说。我看他不像是喝出状态,而是开口一说话,说了很多,脑袋里一抽,还当自己喝了很多。喝了很多,这样就说得更多,他的烟灰落进装螺蛳的碗里,喘气的时候他嗍几颗螺蛳,嘴角就有烟灰。

虎哥,这里……满生指着自己的嘴角,给他提醒。

你就当没看见嘛。壁虎把油嘴一抹。

……呃,我以前是进去过几次,短期培训。你们这条街我来得少,但是十几年前,说实话,有哪条崽子等着冒头,有长成孙猴子的想法,我就带弟兄先给他搞搞明白,防患于未然,懂吗?就是先下手为强。你们这条街,算是老实人多,但我刷过顶上头梁家的老二,还有马家马小宇,魏主任家的明辉,还有……反正起码刷过五六个。后来他们在我的教导下,都变成好人,好好学习,有的甚至走上领导干部的岗位。他们现在见我还打招呼,叫我虎哥,我应;叫我春强哥,我不应,妈的,我刷过的孩子,敢叫我名字!但我遵纪守法,领导我不刷,表示对他们的尊重……我没刷过你家孩子对吧?你家两个女儿一个崽?你的崽我没印象,读书一直厉害?爱学习的我从来不刷,那是民族的希望,那也是你们在自己家里刷得勤快。你们是对的,自己舍不得刷,屋外头总有人替你们刷。

壁虎越喝越密,显然也是个喝滥酒的,这倒让我意外。谁说老大都很能喝?三两就摇的家伙,人家照样当老大,能说不是么?

赵老师和老何自然是想早点撤。

……坐下,坐下,我敬你们一杯,还有好事要商量。壁虎说着呼地站起,那一头,两公婆赶紧坐下来。壁虎说,摆明说吧,我看上你们这套房子,卖不卖?两公婆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回答。壁虎把桌子一拍,噗嗤一声,又说,开开玩笑,这么大的房子,我只能买一间厕所,但我又不能专门跑过来上厕所,对不对?开开玩笑,虎哥最喜欢开开玩笑,搞搞气氛……但你们这个位置太好,这个食堂也不错……不对外经营,凭什么?要不,我也入股,我们联合经营。做什么?就卖煮螺蛳嘛。你们可能不晓得,煮螺蛳现在可是一门好生意。为什么?整个广林,絮壳断供了,边境查得严,货过不来。我为什么知道?问得好,因为广林大半的絮壳,都要走我手底下出货。

其实哪有人问他。壁虎养成这种话语方式,看着有些魔怔,像是冥冥中另有一人在他身旁。他又说,嗍螺蛳我是好多年的瘾头,天一黑就要搞三碗。絮壳断了以后,煮螺蛳不是以前的味道,能要我半条命。所以说,麻烁在这方面有天赋,每天过去帮着我一起搞,用别的各种料替代絮壳。这也不是科研,要的是耐心,配料和数量增增减减,慢慢搭配对路。螺蛳入味不容易,没有絮壳,其他的料就下得重,煮的时间短,味道进不去,煮的时间长,螺肉又全被料味盖掉。麻烁想出办法,煮开后螺蛳和汤分离,汤冷了再浸螺蛳,浸的时间把握好,再一煮开,嗍到嘴里味道正合适。味道其实变了不少,他用一种新的味道,代替以前的味道。你们肯定没察觉,或者两样都好吃,吃了现在这个味道,把前面的味道忘掉。我知道情况,真是只有我家麻烁才能想出这一堆主意。

他这一说,我自然也明白,前面有半个月麻烁每天晚归,是在搞这项试验。

壁虎冲老何说,螺蛳现在煮出这味道,指定好卖,你们不要看不明白,看明白又晚了一步。我这表弟,这个身板,哪是搞建筑的料,不如以后专门煮螺蛳。明年毕业,就在你这里做生意,先把总店开你这里。老何无奈,手指往身旁一撅,说家里的事赵老师说了算。壁虎便又冲赵老师说,生意先搞起来,我只要招呼一声,前山后山,苗圃、园林管理局、煤炭公司、水电宿舍、荣复医院、职业病院、石煤研究所、蔬菜村那些兄弟,全都跑来,来你这里嗍螺蛳。只嗍一碗的没有座位,站着嗍;有资格坐下来的,每人起码嗍三碗五碗,每天嗍十锅八锅的,能不赚到手软?你们都不要搞服务,我来找妹子,不要太漂亮,要性情温柔。她们推销啤酒,哈啤要么,那就来黑啤。螺蛳里辣椒粉往死里放,嘴皮一疼,啤酒就最好卖,砰地一打开,又是钱……

赵老师的脸憋成紫红色,嘴角不停哆嗦,眼看要爆发。麻烁及时过去安抚几句,方才平息。后来麻烁告诉我们,当时他劝赵老师不必理会。壁虎就这样,酒一醒说过的话全不记得。赵老师、老何挣扎着要走,壁虎还扑过去和两老拥抱。抱老何没感觉,抱赵老师发现有分量,来劲了,壁虎一咬牙把赵老师抱得离地两尺。赵老师剧烈摇晃,有了苍老的尖叫,壁虎才把人放下站稳。

原先的两瓶酒,喝了一瓶半,壁虎正在兴头上,掏出一张二十元,递给满生。壁虎说,去门口店子,买两瓶最好的。老何说,两瓶最好的?赵老师赶紧说,够的够的。

江瑛妹嗍了两碗,到了量,也不留恋,要走。你不要走,坐过来!壁虎暴喝一声,食指一撅。江瑛妹就过去,坐在壁虎和麻烁的空当里,一下子三人便融为一体。壁虎说,我听说麻烁一直很喜欢你,你还给脸不要脸,每回吃完就扯脚走人。江瑛妹不知道怎么回答,取根牙签掀牙。壁虎说,麻烁,麻烁……麻烁刚才还没事,不知几时趴在桌上,醉得很严实的样子。壁虎说,跟我装醉是吧,一说到紧要的你就装醉是吧?正这么说,麻烁哇地一声,真吐了出来。壁虎指示我把麻烁扯进里间,洗一洗。我扶麻烁往里走。

壁虎这时又冲江瑛妹说,听说你是学校里的搬砖冠军,一口气搬几块?要不要搬我试试,估一估,我抵得上几块砖?

麻烁吐了就好,水龙头底下抹两把,回过神来。往回走,我见壁虎捏着江瑛妹一只手,要比握力。壁虎说,你下力气,尽管捏,我捏遍花果山,找不到有人扛我三秒。江瑛妹说,那我试试。壁虎说,赶紧来!江瑛妹这时额上青筋暴起,嘴角一咬。我情知不好,果然,壁虎就像挨了高压电,没有过程,毫无挣扎,直接往地上一瘫。

后来,壁虎爬起来,一脸神游天外。好一会儿,他说,妈的,麻烁你真是老鼠想日猫,不要命了。唉,美女美女(他还在江瑛妹辽阔的腰际轻轻掐一把),以后你跟着我。你这一身好肉,不拉出去打几架实在浪费了。

不知哪时起,嗍螺蛳固定在最大那张桌,大家围着桌嗍起来,嗍螺蛳嗍出来的哨音都比以前拖长,此起彼伏,桌心摆的那一锅螺,一碗一碗往外舀,一点一点矮下去。最后剩下汤,浓黑颜色,固然香,但那汤齁得像老酱油,嗍螺蛳时吸吮指甲盖这么大一口倒不打紧,要是操起调羹连喝三五口,保准半夜齁醒,起身找水喝。热壶里的水浇不得,或者睡前凉一杯子水喝下去浇不灭满身起火,只好拿杯子往厕所水龙头跑去,咕嘟咕嘟灌下去几杯生水,才压住。再往回走,肚子里有哗哗的水响。那时的自来水质量不够,有时打一桶搁两天,水体里会梦幻般浮游着一层绿藻,直接灌下肚,谁的肚皮都不是铁打的,这就很容易拉稀。好在年轻人身体底子都不差,吃几片泻立停,当天堵住。正好那药片便宜,七角钱一小袋几十片,堵稀止泻成本低,多来几回反而泻得有了快感。

虽然心存余悸,每回见了螺蛳汤又禁不住,一勺一勺灌到嘴里,舀到最后一层油花荡开,锅底绽露金属原色。

……螺蛳汤才是精华,最好的味道都在这,也必须最后喝。满生打着嗝,发表总结。他喜欢发表各种总结。本来他说这汤留下来,第二天一早浇在面碗里,也是一种吃法。广西人喜欢吃螺蛳粉,其实就是螺蛳煮的汤。说是这样说,螺蛳汤从来留不到第二天早上。于是,满生又总结出来:嗍螺蛳,每口只嗍一点点汤汁,其实是逼着人耐下心性,慢慢把情绪撩热,把胃口吊高,犹如男女调情,那也叫前嬉,抻得越久越好,不是么?最后露出底汤,精华所在,哪按捺得住,非要猛搞几调羹才行。要不然,就像干那种事,捱到最后不出来,满心都是当太监的委屈。

满生搞的总结和领导总结不一样,领导一总结大家打瞌睡,满生总结起来一次次把现场气氛搞嗨。煮螺蛳摆在食堂,总有新的住客站一边打瞟,麻烁邀人家来尝一尝。满生便以有新面孔为由,每次舀汤喝时都这么总结,不怕重复。那时生活里就那么点事,每天的内容基本都是不断重复,哪又有那么多新鲜话说?说得好的段落,自然成了保留节目,满生把现话再讲一遍,一旁的人便在适当时候一起笑开,越配合越整齐。麻烁也摆开席长姿态,多次重复地夸,满生来得好,天生会搞气氛,有你在我们嗍螺蛳才嗍得出稳定的高潮。

哪天螺蛳嗍尽汤也舀干,完了没听见总结的话语,才想起满生这天没来。又有一两次,到了该总结的时候,满生把嘴闭上。我看他本是想喷总结,眼睛往桌对面睨一眼,或是因为江瑛妹也在,满生便把嘴皮闭紧。江瑛妹嗍螺蛳但不舀汤,螺蛳嗍完,起身走。有时候,她往碗里舀螺蛳舀多了,我们用调羹喝汤她还在嗍,喝完汤满生见她还在,就没有总结。

满生刚回归这里不久,有一天看她虎背熊腰的身影从门洞消失,也有总结,说吃得多的人,往往吃得淡,要不然油大盐大烧心烧胃。麻烁说,满生真是天知一半地知全啊。满生听出语调,江瑛妹是不容妄议的。在这里嗍螺蛳,麻烁讲话是有分量的,话音落得轻,情绪却挂得准。

我自然注意到,满生和江瑛妹一桌嗍着螺蛳,虽是老乡,几乎不搭话,搭上话也不会好好说。满生喝了酒,跟人讲自己初中在竹梁镇混的时候,就已混成一号人物,别看貌不惊人,也曾干下几桩狠事,至今竹梁镇上的人还不敢忘记……他眯着眼,把狠事一一讲解。大家都知道他沾酒就爱吹,或者把别人的事情讲成自己的壮举,但不戳破。就像我们翻看的那些小说,作者总是喜欢用“我”说事情,一会儿是个好汉,一会儿是个孬种;一会儿是个色狼,一会儿又成了风骚女人,简直雌雄同体……谁又和他较真呢,只看故事扯得好不好。江瑛妹却在一旁冷笑,有一回还打脱了声音,说梁三全的事全跑到你身上了。满生睃一眼过去,脱口就说,放心,你的事情到不了我身上。江瑛妹不再吭声,满生也一下子委顿不少。旁边的人开始催他继续回顾那些狠事,并说,李满生,我们这一桌,你不兴奋起来,我们都不来情绪。此时麻烁有总结,是啊,满生就是我们的……他一时顿住,旁边有人凑过来说,蛋蛋?但麻烁是个斯文人,不是这么措词。他说,怎么能这么说哩,应该说,满生是我们的荷尔蒙。便有人问,荷尔蒙老听人讲起,到底是干什么的,满生跟他长得像?

满生说,记串了,酒一喝,别人的事我还主动兜过来。

元旦那天,学校有晚会,我们不上节目的统统没去,照样嗍螺蛳,狠狠地煮一锅,还凑钱买几瓶酒。这一阵随时聚,大家的酒瘾和嗍瘾(满生首创并在小圈子内迅速升温的词)都同步提高,一锅煮螺蛳让我们像是找到了组织,于是又派生出另一个词:嗍友。嗍友们早早地上桌,因麻烁没有现面,多等了一个多钟。天黑前江瑛妹临时接到通知,要出席一个表彰会。作为校运会纪录保持者,她又上台从校长手里领到一张面积最大的奖状。现在她上台已有台风,一排受表彰的女同学,她个子最高大,站在正中央,奖状也最大,与体形匹配,显然校领导也是用心安排了这些细节。上面一盏追光灯直直劈在她头顶,使她周身散发起光芒,萦绕以光圈,头光连着背光,漫漶一大片……麻烁守在台下,等着她,仰望她,那一刻他看得现傻。当时还没“女神”这样的称谓,但他接下来一首诗就有,这是油然而生的一个词。那诗我记不住,只记得有这么两句:别人的女神把梦境撑满,我的女神把视野撑满。我们一看,都说传神,肯定撑得很满。

他带着她往回走,我们趴在二楼栏杆上以目光迎接两人,巨大的奖状对折,像一块夹板,夹在麻烁的腋下,把一侧肩膀顶高起来。

一帮兼有酒瘾和嗍瘾的人,凑一起摆开架势,今晚上一定要比平时更嗨。而赵老师早就打招呼,喝酒必须总量控制,她那里不再卖酒,谁出去买往门带,不能进门。下了规定,赵老师和老何各舀一碗螺蛳,自行离去,场地留给我们。现在两老有那么点德高望重的派头了,知道适时离开,不和年轻人搅一起。所以,每次煮螺蛳先孝敬两碗,也不是白瞎,它甚至能让两个老人多明白一些做人的道理。最近我看到老两口走一起搭着肩,突然有这画面,还当自己看错。但我恍惚揉眼间,两老已分隔开一个身位。他俩像是活到跟亲密有仇的年纪,偶尔得来一丝亲密的想法,真不知是被啥东西突然唤醒。

趁着节庆的气氛,远处还有人放焰火,夜空撕裂,亮了起来,大家情绪也都起来。嗍友多是文学社的,表达情绪爱念诗。满生也不落后,轮到他没什么犹豫,直接站起来。显然,他是有准备的。他说,现在我背诵一下著名诗人林火的代表作《嗍螺蛳》。他背了起来,我没想到这家伙会背诗,就像黑夜里你碰到一个抢劫犯,他忽然请你跳个舞。他背诗却是像模像样,声调气韵全变了,嗓子里还藏着一副嗓子。我知道这家伙以后肯定能混,知道怎么搞关系,这时候把麻烁的诗背得这么深沉,保准一字不差,一听就必将成为保留节目,以后每顿嗍螺蛳,麻烁更加离不得他了。

一路背到最后,拖沓而铿锵地读出“初恋”两字,大家报以热烈掌声,掀起新的高潮。惟江瑛妹不懂味,闭目猛嗍,脸皮有烦躁的表情,像是满生的声调串了螺蛳的好味道。满生这时的不爽有点收不住,他说,江瑛妹,这首诗是写给你的,知道么?江瑛妹缓缓抬头说,写给你的。

终于,螺蛳和酒同步完结,杯底空空,锅底油汤散开最后一圈涟漪。满生正要走,麻烁说,你还没有总结。每次那个总结,就像《难忘今宵》,不唱怎么收得了场?满生看了看对面的江瑛妹,只她一人还在嗍,她的碗底像是特别深,摸来摸去碗底总是还剩几颗螺。满生嘴皮一咧,又像以往那样,以性爱和高潮总结当天的嗍螺蛳。我们鼓掌,并吹起唿哨,结束当天分量十足的欢悦。江瑛妹偏就把脑袋一偏,摆出要哕的样子。

麻烁像与江瑛妹接通了心灵感应,江瑛妹样子一做,麻烁喉咙真就一耸,有一股浪潮回涌,赶紧转身往卫生间走。我们也不奇怪,麻烁喝酒本事浅一点,最近哕了几回,但哕完下次照样喝,量不够胆够。满生说,真是的,还没高潮就呕了。声音不大,江瑛妹的耳朵竟也是往这边扯的,她说,李满生,那天赵老师踢你房门那时候,你高潮了么?满生脸皮一白,说我这要悄悄告诉你。江瑛妹咧嘴一笑,说你靠过来试试。李满生哪敢靠近,壁虎上次突遭电击,画面还在脑袋里慢镜头播放哩。

我估计满生和江瑛妹以前发生过些什么。又一想,更大的可能,两人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只因从同一个地方出来,难免有所顾忌。满生知道江瑛妹以前的事,众所周知,他天生就是一个漏勺。

元旦过后没多久就放假了,一帮嗍友凑一起把裤兜掏一掏,这时候也不留财,再嗍几顿走人。最后一顿是元月十三日晚上,中午就下起雪,上坡打滑,但气氛真是好,122号学生公寓也挂起几枚红灯笼,我往坡上走,老远看看还有股暖意。当然,我提醒自己不要矫情,住这地方,是暂时也找不到别的地方。赵老师随时找茬的表情,在我数次刚要进入咸湿的梦境,便忽然噌地出来。

必然地,大雪夜嗍螺蛳,不搞酒不行,酒一搞又有点多,螺蛳就嗍得少。江瑛妹按理说可以放开了嗍,平时嫌她吃得多,这天正好把她当清理工。但那晚她竟然控制了,只添一碗,嗍完就要走。麻烁说,江瑛妹,你这么急着去哪?江瑛妹说,我要去堆雪人。麻烁说,能等一会儿么?江瑛妹问等多久。麻烁说,我过去就回来,几分钟的事情。江瑛妹说,哦。

这几分钟江瑛妹也不闲着,锅里划拉一下,舀一小勺螺蛳又嗍。麻烁进去出来也就两三分钟,捧来很大一个盒子,外面包着彩纸,还有精品店才能扎出的绸带花式。江瑛妹把东西一搂,道声谢谢,依然要走。麻烁这时嚅着嘴皮,没声音。满生适时地开口,江瑛妹,别走别走。

管你什么事?

满生麻起胆子,抢到她前面,拦住去路。满生这时走路有点儿晃,刚才他和我与麻烁都咣了个大的,正好到了江瑛妹一走便可以敞开胸胆讲荤段的时候。

江瑛妹竟然站住了。我看出来,她闪过像坦克一样轧过去的想法。

你怎么不懂事哩……满生两手一伸,轻巧地就将那盒子取了过来。又说,你当着大家的面,东西打开一下,做个樱桃小丸子的惊喜状,说声谢谢,晓得啵?

为什么呢?

这是麻烁给你的新年礼物,意义重大。前几天他还去卖血了,晓得啵。收礼物也是有讲究,这个,一定要给大家分享。

真的卖血了?

扯么。麻烁一脸苦相,知道满生是给他帮忙,但酒一喝,场面必然有些失控。

呃,好!

满生把东西摆回桌面,江瑛妹过来,一手扯开绸带,把里面一个东西拽出来。她手大,像NBA那些大神,捏只篮球就像捏一个橘子。里面是一个钟形罩,罩里有个穿舞裙的外国女孩,不晓得是瓷烧的还是乳胶捏的,肤白如雪,正踮起一脚,跳芭蕾的动作。麻烁说,不急,还有哩。揿动底盘一个钮,罩里忽然明亮,却不晃眼。女孩伴着发条音乐转起圈,不疾不徐。最厉害的,我们看见钟形罩里面不停地下雪,比我们屋外夜空大得多的雪。大家凑过脑袋去看,这东西很少见到,但大家一眼能看出一种高级。在我们平常嗍螺蛳的桌上,一个外国美女雪夜中跳舞。我们的眼被喝急了的酒一浸,一双双都带血丝,看着切近而遥远的美女,有几分虚幻。我还看出女孩是小朋友的脸,胸却耸得那么精致且傲岸,令人猝不及防。有好事者,忽然关了灯,钟形罩里的光铺满整个屋,雪花的影迹在墙面上滚,每一片都足够放大。分明是真的下雪,落到底盘又堆不起厚度。

好了,不要浪费电池。麻烁将灯重新拧开,将钟形罩摁熄,问她,喜欢吗?

喜欢。江瑛妹笑起来,看得出,真喜欢,不喜欢都是讨打。那时候学校的小伙伴们搞搞爱情,男同学给女朋友送一个指甲钳套装,或是一个相框,而女同学通常空一个罐头瓶,用电光纸折幸运星,塞满了送男朋友。

满生说,这个东西蛮贵的哦,精品店里见到过,小号的都五十多块,这个大了一倍……

麻烁说,不说这个。

满生说,江瑛妹,这个东西不能白拿,你要答应给麻哥当女朋友。

麻烁说,不是这个意思。

江瑛妹说,那我不要了……

不要给脸不要脸……

当时,满生真的飙出这么一句。我在他旁边,赶紧扯他衣袖,但他把我的手甩开,冲江瑛妹继续说,以前徐三全给你一条假的金链子,你不就跟了他三个月?

管你屁事?

……梁三全说是24 克金,称下来有这么重,多的梁三全绞断了,接起来,你就真以为是24K 金。24K,24 克,哈哈,梁三全到处说那串假链子一共花了七块七……你看,江瑛妹,谁对你好你不懂味,谁一绕你你就晕……

好了,这东西我不要了。现在,谁有24K金,24克以上,再来找我,少一两都不行!

她扭头就走,不用推门,巨大的身板带着气浪,所到之处门都像是自动给她打开。风顺着她身体和门框隔成的缝隙尖啸着灌进来。被她抛弃的那个礼物,据说事后麻烁自己砸了。

我们还在122号学生公寓住了一个学期。

螺蛳也接着嗍,因为有嗍瘾,回家的一个月也找地方嗍,涨到五块钱一碗了,没多少颗,里面还埋雷,牙签一扎一颗大蒜,心疼,再一扎又是魔芋,心头滴血,便认识到只有自己凑份子,麻烁煮出来的螺蛳,才够我们一饱口腹之欲。返校头一天,又等不及煮一大锅。江瑛妹迟迟不来,赵老师还主动提供信息,说江瑛妹下午的时候到了,有一辆柳微送她来的。赵老师说,柳微上我们这坡,响得都像拖拉机。在座有两个女嗍友——当然她俩是要凑份子的,麻烁叫其中一个上去叫叫江瑛妹。女嗍友转眼带话下来,江瑛妹现在减肥,不嗍了。

呃,江瑛妹减肥了。我说。又有个嗍友接话,说江瑛妹都能减肥,看来今年要出大事。大家笑起来,叫麻烁启动当晚第一杯。

隔一天见到江瑛妹,注意地盯一会儿,好像真的瘦了,但还是那么庞大,基数太大,肥一点瘦一点并不明显。报餐的时候,她只吃一份。接下来,我们都注意听老何登记报餐。江瑛妹报了午餐一份,然后,老何问,晚餐呢。她竟然说,晚上不吃了。老何说,你不吃怎么行?她说,不吃了。有了第一次,隔两天又有第二次。女嗍友说,江瑛妹在房间里自己弄,用一种粉末兑开水,稀稀糊糊地两茶缸,喝进去。可能还有其他辅食,江瑛妹躲到帐门里,一个人窸窸窣窣吃起来,就像老鼠啃皮箱。

麻烁问,她吃得多么?

听不出来……响一下又不响了,隔一阵又响。

满生又总结,江瑛妹减肥,房间里闹老鼠。

麻烁睃他一眼,不吭声。

有时候麻烁故意翘下午课,提前把螺煮好。老何开晚饭,一锅煮螺蛳已经搁在桌心了。看着江瑛妹来吃饭,麻烁说,江瑛妹,嗍几颗,当菜。江瑛妹也不拒绝,舀几颗搁在碗里,还舀一勺汤浇上去,搞成螺蛳盖浇饭。后面我们也这么来,只消浇一两调羹,满碗饭粒全都骚动起来,嚼起来果然上瘾。江瑛妹不再坐下来吃,毕竟,胃口还在,螺蛳又是用壁虎最新送来的料煮成。她把饭端回宿舍里。

碰到她不吃晚餐的日子,麻烁会叫女嗍友装一小碗,插几枚牙签,给她带上去。回头一问,说江瑛妹嗍完了,但是表示下次不要再送。麻烁接着送,江瑛妹照样嗍。有时候加了量,舀一满碗,女嗍友回话说江瑛妹减肥下了狠心的,拿到手上先往垃圾桶倒大半碗,再一一嗍净。

那辆柳微车后来还来两次,停在门口,司机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身形也是巨大,停下车要找块石头垫在轮子底下。我看那个人,在想这两个巨大的身胚往一块交叠,中间形成的缝隙都足以钻进一个麻烁,那么他俩怎么弄?我反倒觉得,麻烁之于江瑛妹,反而具有足够的灵巧,他俩凑一块生活,说不定有一种“见缝插针”的便利。我这么想时,满生站在我一旁,说丁小宋你看着人家坏笑什么哩?我也不知自己脸上几时涌现了坏笑。满生说那男的眼熟,也是竹梁镇上的,说不定是江瑛妹的亲戚,不能确定。我说你用不着宽麻烁的心,麻烁本来也没有机会。看这架势,江瑛妹一毕业嫁人也不一定。满生说,麻烁说不定哪一天猛地一醒,浃背都是虚汗,心里会说,我这是怎么了。我点点头,觉得似乎每个人都要有那么一回。恋爱不是必需品,失恋才是。

很快就五月了,花果山上又开始有野地里撒欢的。一天早上去学校,听他们说昨晚上又有抢劫,又是照撒欢的男女下手。我首先想到老生们说起那些场景:抢匪们高声泄露着人家的身份证信息,扬长而去。下午有了更多细节,说昨晚被抢的男人不是吃素的,是城西木材检查站一个刚上班的退伍兵,练过武,而且还有武器。武器有多种版本,最可靠的说法是镖盒。那东西我见过,最近在广林也卖得爆火。盒子跟眼镜盒差不多大小,里面插数根三寸长的钢镖,一揿机关发射出去,可单发可连发,最多可装十几枚钢镖。我见过那个是六连发,是从浙江那边邮购,信息刊登在《武术》《竞技体育》一类杂志末页。邮购的东西往往名不符实,买来一把龙泉宝剑剁不断猪耳脆骨,但偶尔能买到货真价实的。那次我见有人用镖盒发射,啪啪啪响了六下,每只钢镖都射穿一块贴有“建工专业技能实训中心”字样的木牌。木牌两厘米厚,钢镖透了木板两头,都拔不出来。给我们展示发镖的大哥跑去厨房借一把菜刀,把木牌一绺一绺劈开,才将钢镖悉数回收。

晚上被抢的那位兵哥,早有准备,掏出镖盒来个连发,抢匪好几个中镖,惨叫不迭。兵哥穿衣提裤也是军事速度,起身又撂倒几个,到底寡不敌众,抢匪人多,兵哥终于被撂倒,眼看着会有一场痛殴,110 的车子忽闪着暗蓝色灯光及时赶到,抢匪悉数落网。翻过一天,又得到新消息,说他第一镖发出去,明明射中一个极矮个头的家伙,但事后去派出所指认,发现那家伙并不在场。

那几天,我们没见到麻烁。见到时,是周六下午,临近饭点的时候。一连几天没嗍螺蛳,正要想念他,却已然明白,以后很难吃到他煮的螺。麻烁瘸着腿,从山脚一点点往上爬,四楼阳台的人率先看到他,高一层就有更宽阔的视野啊。一声吆喝,我们全都堆到围栏里面,看着他一截一截地向我们靠近。我想着是不是下去扶他上来,却奇怪地摁熄这一想法。他爬得慢,但爬得稳,而且在这个时间点,看他艰难地往上移动,有种说不出的力量感。大家都静默地看他,看得如此认真投入,此时我若过去搀扶,强行挤进只属于他的画面,说不定有点讨人嫌。

他的事,我们这几天当然都已搞清。那天晚上,他去了壁虎家,几个人在阳台上嗍螺蛳喝酒。壁虎家的螺蛳自然也煮得很好,毕竟干这事麻烁都是师从于他。壁虎家的阳台在二楼,挨着一条上花果山的路。天黑的时候,麻烁看见一辆野狼摩托飙来,因煤炭公司的大车挡道,摩托在他眼皮底下停了一会儿。一个男的搭一个女的,壁虎一看就说,又是上山打野炮的。而麻烁,盯着女人脖颈上一条项链,那颜色,他不懂黄金,但看出色泽暗沉质地饱满。女人长相穿着,也不至于去地摊上挑首饰。

壁虎叫来两个兄弟,开一辆夏利往山上去,沿途找那辆野狼摩托。人只能在摩托不远的地方。而后面的事,就和前面听闻的抢案消息串了起来。壁虎本来是让麻烁在后面盯,他自己上前动手,没想到那家伙掏出一个东西就照这边杵,壁虎情知不好,身体一侧,第一支钢镖扎进三丈外的一条腿。兵哥跟警察说得分明,说那家伙刚好从一块石头后面冒出来,他射出那支镖,看见人比石头矮一头。现场一扯皮尺,那块石头跟满生差不多,五英尺八英吋,不难算出,头一镖镖中的家伙身高过不了一米六,而逮去派出所的几个抢匪,怎么着也在一米七以上。兵哥说他不可能看错,那女的也进一步证实,她是他女朋友,两人确属恋爱关系。问他俩为什么要去野地里撒欢,两人说,不过是躺在草皮上数星星。

警察到附近医院诊所查找腿伤的,很快把麻烁揪出来。后面是阙光弟逼着校长出面摆平这事。校长老婆正是阙家老八,阙光弟名字取好以后家里落生那唯一的小妹。校长和那边反复交涉,这边也和阙光弟商量,人尽量保下来,但以后这孩子再不能出现在我们学校。其实建专一直以来以最大的气度包容学生,从不开除,除非学生自己犯了法。

恍惚间,麻烁已经迈进院门,赵老师离他几米远,狼狗一样盯着他。

前面阙光弟已和赵老师打了招呼,麻烁清好东西就走。出这种事,也是给我脸上抹黑。我怎么碰到这么一个家伙?赵老师说,押金不退。阙光弟说,随你吧。阙光弟转身走时,赵老师还在背后嘀咕,以后那间房租给鬼哦。

赵老师,我收拾一下东西。

快点弄!

这时候我们可以帮他,去那熟悉的楼梯间。他微笑,一如往常,不说什么,直接收拾东西。我们也动起手,小小一间屋子,真没几样东西可收拾。这时候他站定,努力想着什么,眼神有些呆滞。几天不见,他像是多了一些新的表情。然后他说,我出去一下。我们赶紧说,去吧去吧,我们几下子弄好。

正要接着弄,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喊声:江瑛妹,江瑛妹!

一听,这嗓音只能来自麻烁,但也焕然一新。我们听惯的嗓音忽然飙起来这么高,里面隐隐夹杂着哭腔。接下来的几声就更明显,我没想到麻烁也喊得出这么细高的声音。走出去,对面女生宿舍铁丝网后头和围栏后头一样站满了人,这院子此前肯定没有如此人头攒动的时候。赵老师走近几步,冲麻烁说,不要鬼喊鬼叫!麻烁还是听话。

对面楼的走廊里没有江瑛妹。不需细看,余光一瞟就知道,只要她出现在视野里,眼皮会像掉沙子一样硌一下。偏就有个女生,手罩成话筒,冲下面说,她在里面。

麻烁瘸着腿往里面跑。赵老师想横过去几步用身体堵住杂货铺的门,那是通向女生楼唯一的通道。麻烁瘸了腿,依然比赵老师快,就快那么一点,赵老师手伸出去空空地一捞,把自己带出个趔趄。麻烁上楼时一步想跨两个台阶,虽然个矮,平时也不是问题,但那天他只跨了两次双台阶,就换成一步一个台阶。赵老师漫天地叫唤,何焕青,何焕青……老何赶紧从食堂出来,说我就在这儿,不要大声。赵老师手一指,说,快把麻烁抓出来,他跑进去了。

抓他搞么?

他进到女生寝室,去找江瑛妹。

那他自己马上就下来。

你要死了?他是什么东西,天天喂你们吃鸦片壳壳,还抢劫,什么卵世道?

那天不都说了么,麻烁不用絮壳照样煮出好味道。

壁虎说的,毒贩子说的,鬼才信呐。赵老师一只手揪住老何手臂,说你赶紧把麻烁揪下来,往外扔。

赵丽群,我都要死了,怎么揪得动他?

你还没死。

他的哥哥是壁虎,你要晓得,这个家伙我们惹不起。

壁虎已经抓进去了,有什么好怕?何焕青,我跟着你,我一辈子都活得不像人,这个年纪还被一个小矮子欺负。

不要多想,他进去是要下来的,不会在里面过夜。

日你X 何焕青,你自己去里面过夜。

你不要再日我X 了,我妈早就死了!

老何扭身想回他的食堂,他手上一直握着那把锅铲,上面还挂着将滴未滴的油珠。赵老师说着就动起手,冲着老何的脸,一边来那么一下。老何捂脸时,赵老师又把那只锅铲夺过来,照老何脑门子一拍,像拍苍蝇。老何这时脸色一变,揪起赵老师的衣襟。

你还敢揪我衣襟!

日你X,我还算不算一个人?老何说,赵丽群,老子忍你几十年了。

赵丽群反过来揪老何的衣襟,不知怎么一用劲,两人摇晃着就抱成一团滚到地上,彼此身体都已稀垮,想打滚还滚不起来,平躺着继续揪衣襟。我们用好久力气才把两人分开,想扶起来,两人不干,都坐地上。赵老师又骂几句娘,忽然哭起来,气息一紊乱,不停打嗝,哭一声拽出一串打嗝,浑身直抖。

赵老师第二次动手,和老何又扭在一起,谁也不再过去帮忙,往后撤几步,围成一圈。打架这事还是男人干得起来,老何虽然瘦,几下子就骑到赵老师身上,就像他们年轻时候一样麻利。老何只扇了一个耳巴子,赵老师便一声不吭,用两手护住两边脸颊。老何喘着说,赵丽群,你以为我不会扇人,是吧?你一辈子扇我的,今天结个总账。赵老师两只手捂得更紧,老何自有办法,他用两只手掰下赵老师左胳膊,捋直,用自己右膝盖压住,再如法炮制另一只胳膊。这样,赵老师两边脸的门户大开,毫无遮挡。老何还调一调坐姿,身子略微后靠,这样胳膊可以抡圆抽个正着。抽一下,赵老师啊的一声,多抽几下,赵老师啊的一声便提前响起来,刚待抽泣,又是啊的一声。

我们说,老何,这样会死人。

老何停下来,找不准说话的人,眼神虚茫地说,会打死是吧?

我们一起说,会的会的哦。

赵老师说,要死了哦。

老何说,好,喊得出来就死不了。啪地又是一耳巴子。

大家正为是不是上前扯劝而陷入集体性焦虑,现场焦点忽地变换。这时候,我们的麻烁,拽着江瑛妹的手从楼梯口走出来。江瑛妹满脸都是笑,我们都看得清楚,事后可以互相证明。他俩走出杂货店,走出院子,然后往山上去。老何继续干他要干的事,这一辈子的账,哪是一时半会儿算得清的。我们不再理会他那摊事,全都出了大门,看他俩往山上走的背影。

前面一段是水泥路,上了一百米样子,水泥路有个急拐弯,但有土坎顺着没拐弯的路往山上延伸,两人是朝那条路走。路是照着正西方向,落日在他们前边,我们满目逆光。麻烁腿瘸走得慢,看疼痛我们都看得见。江瑛妹忽有些嫌,忽然把他一手挟起,夹到自己腋窝下。麻烁一边挣扎一边笑起来,要求江瑛妹将自己放下。这么被人夹着,换谁都很难受。江瑛妹就把他放下,他还没站稳,江瑛妹又绕到后面将他举起,同时脑袋往前一埋,麻烁就这样骑坐在江瑛妹肩头,一开始他试图挣扎,想叫江瑛妹把自己放下来,但很快坐直了身子。我们在后面吹起长长的唿哨,想叫他扭头,跟我们招招手比划一下剪刀手或是别的什么。他没回头。

多年以后,电视里有一段广告,“小时候,父亲是山……”配以儿子骑在父亲肩上的画面,总让我想起当天江瑛妹扛着麻烁往山上走那一幕。不同的是,广告里儿子全裸,父亲光了膀子;而那天,麻烁和江瑛妹都衣服笔挺,他就这么坐在她肩头,像骑一匹健硕的马。在一丛茅竹恣肆铺展的地方,两个叠加起来的身影,一转向,一齐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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