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指海
一
李汉良从来没有想过要当兵,他一心想当科学家。他在南召县城上完小学,顺理成章到了南阳上了南都中学。再过一年,他就可以考大学了。他最想上的是北平的清华大学,将来到美国留学,然后再回国当科学家,给中国造原子弹。
一夜醒来,这一切都成一个梦了。
解放军突然来了,县城里的保安队象征性地放了几枪就投降了。县长和镇长换成了共产党的人,他们在每个村庄成立了农会,开始了土改。李村的地主只有李汉良家。在他父亲揪心的等待中,瘸着腿的农会主席李汉钟终于来了,带着村里的民兵,背着刺刀闪亮的长枪来了。
李汉钟还是他们家没出五服的亲戚,叫他父亲伯父。李汉良家是村里的大户,全村都是他家的佃农,李汉钟也是。那年忙过秋,他突然不见了,有的说是去闯省城了,有的说是去当兵了,当的是啥兵,那就不知道了。这事,就连李汉良的父亲也说不清,只知道他去南阳贩红薯干,就再也没回来。也有人说,是在回来的路上,被韩信寨的土匪打死了。当然,也没人敢去韩信寨问那些土匪。
提起这事儿,李汉良的父亲还有点遗憾呢,在李村,他的农活干得最好。就在人们慢慢要把他忘掉的时候,他在去年春天突然就回来了。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瘸着腿出现在村口,穿着一件破烂的棉袄,腰里扎着一根稻草绳,胡子拉碴,上面还沾着僵硬的玉米糊糊,头发像堆杂草。他拄着一根用树枝胡乱做成的拐杖,手里拿着一个破碗。他穿过整个村庄,谁也没有认出他。他也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沉默得像块石头,慢慢地挪到了家门口。当他推开大门时,他父亲还以为来了一个乞丐,回屋拿着一块硬邦邦的红薯面馒头出来,刚要递给他,他笑了笑,嘶哑着喉咙说:“爹,是我,我是汉钟。”
他回到家里还没顾得喘上一口气,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父亲这些年他去了哪里、干了些啥,镇长就带着保安队来了。他那时一手拿着红薯面馒头,刚啃了两口,另一只手端着一碗开水,正要喝呢,保安队长把他从吱吱叫的椅子上拽起来,开水洒在手上,疼得咧着嘴,瞪着镇长叫道:“你们为啥要抓我?”镇长冷笑一声说:“你还有脸问为啥抓你?你当的是共军!我告诉你,不但要抓你,还要枪毙你呢!”
李汉钟“啪”地把那碗开水重重地放在桌子上,脖子上绷出一条条青筋,冲着镇长愤怒地吼道:“老子当的是国军,老子在前方卖命,你们他妈的在后方有吃有喝的。老子在徐埠会战,腿都被打断了,你们却把老子当共军,你们还有没有王法?我要找蒋委员长去!”
他甩掉他们的手,拨开镇长,一瘸一拐地就要往村外走。乡亲们忙让开一条道,好让他去找蒋委员长。
镇长小跑几步,上前拦住他:“你说你当的是国军,有什么证据?”
李汉钟狠狠地瞪着镇长,眼睛充血,像要杀人一样:“我当然有证据,可我怕遇到共产党,他们要是搜出国军给我开的证明,那我还能活着回来吗?我把它扔了。”
镇长仍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眉毛痛苦地揪在一起,额头上堆起一层皱纹。他显然也拿不准了。看来有戏了。乡亲们津津有味地挤在一起指指点点,他们也不知道李汉钟到底当的是国军还是共军,只知道他那时是到南阳贩红薯干,然后就不见了。这小子,原来是去当了兵。
那时,李汉良的父亲正坐在院里的太师椅里抽着旱烟闭目晒着太阳,小鸟站在树上唱歌,他的手指随着鸟叫有节奏地敲打着膝盖。在小鸟欢乐的歌声中,他听到了吵吵嚷嚷的人声。他有些烦恼地摇了摇头,想把那些鸡毛蒜皮的吵闹声甩到一边,但他不仅没有甩掉,那些声音反而更大了。他只得出来,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明白是怎么回事后,对镇长有些恼怒,我大小也是个保长,你来抓人,人命关天的事情,也不对我说一声吗?
李汉良后来听父亲给他说过,他那天和镇长顶牛,除了履行保长的职责,还有与镇长赌气的成分。保长虽然是个芝麻粒一样的官,但那也是官,再大的官到了李村,也得给他这个面子。县官不如现管,县长都懂这个道理,镇长就不懂?父亲板着脸来到镇长跟前说:“镇长,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你不能说抓人就抓人。”
镇长恼怒地说:“这事儿你别管,这家伙当的是共军,是要杀头的罪。”
父亲说:“汉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是个好娃,绝对不会当土匪。”
镇长着急地说:“不是土匪,是共产党。”
父亲有些疑惑:“既然不是土匪,那你们干吗要抓他?”
镇长说:“李保长,我和你说不清,反正参加共产党的都得死。”
父亲扭头去问李汉钟:“汉钟,那你说你参加共产党没有?”
李汉钟用袖口擦了一下鼻涕,那里结满闪亮的污垢,他好像怕冷一样缩了缩脖子说:“大伯,我给镇长说了,他就是不信我,我没有参加共产党,我参加的是国军。”
父亲转身很肯定地对镇长说:“汉钟从小就不会撒谎,他说当的是国军,那肯定就是国军,我可以作保。”
镇长痛苦地皱着眉头沉思默想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庄重地对父亲说:“那好,既然你要作保,将来万一查到他当的是共军,你也得负责任。”
父亲严肃地点了点头:“那当然,我说过的话我认。”
镇长带着保安队走了,他们的背影拖在地上,垂头丧气,像一群枯萎的玉米。父亲看了看瘸着腿的李汉钟,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说:“娃呀,好好的日子你不过,当啥兵啊?以后可咋办啊?”
李汉钟歪着脑袋看看父亲,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大伯,我以后给你喂牛吧,工钱你看着出,能管口饭吃就行。”
父亲为难地说:“老王头在喂牛,喂得也挺好,我总不能说把他赶走就赶走吧。这样吧,村子北头我有两亩薄田,你要是不嫌弃,就拿去种吧,也不用交租子。”
父亲说到做到,那一年,不但那两亩薄田的租子没要,李汉钟家租种的另外几亩良田的租子,父亲也没要。李汉钟年纪轻轻腿就瘸了,怪可怜的。他甚至还想给他介绍个媳妇。那女的是十几里外黄楝庄的,是个哑巴。父亲觉得,他腿瘸了,能娶上一个哑巴已经不错了。那个女的家里也愿意,但要两块大洋。父亲甚至决定了,只要李汉钟同意,他就把这两块大洋出了。都是一个村的,能帮衬就帮衬着。谁知他给李汉钟说了,李汉钟却没答应,他苦着脸对父亲说,就我这条件,娶了人家,还不是坑了人家吗?父亲有些意外,他虽然瘸了,但毕竟还是个正常的男人,怎么会是坑了人家呢?但李汉钟就是咬定会坑了人家,死活不答应。父亲只得回了话,不想人家急了,说,不要钱了,一个子儿都不要,白让他娶行不行?父亲为难地摇了摇头。父亲想不通,人家虽然是个哑巴,但模样周正,人又不傻,也没缺胳膊少腿,你还是一个瘸子呢,有什么可挑剔的?
父亲后来才知道,人家看中的是镇长的女儿。
二
冬天第一场雪来的时候,解放军跟着开进了县城,接着到了镇里,又到了村里。他们是押着镇长来的。镇长把他们带到李汉钟家破烂的草房前,讨好地对那些解放军说 :“就是这家,这家的李汉钟是国军,参加过徐埠会战,不,淮海战役,打死过你们好多人……”
李汉钟出来了,解放军围上去,他们身上背着的步枪上的刺刀比年初镇长带来的保安队背的步枪上的刺刀还要闪亮,发出的光芒还要寒冷。乡亲们都怕,躲躲闪闪地不敢看,李汉钟不怕。他还是穿着去年那件破烂的棉袄,他低下头,用袖口擦了一下鼻涕,那里依旧结满闪亮的污垢。他笑眯眯地看着那个腰里插着短枪的解放军军官说:“首长好!”
乡亲们愣愣地看着他,都听说过“长官好”,从来没听说过“首长好”。
解放军军官皱起眉头,口气里也有了些疑惑:“你当过国军?”
李汉钟的笑容更加灿烂:“我当的是解放军,响当当的六纵十六旅一00 团,打过日本鬼子,参加过千里挺进大别山,还打了淮海战役,一直到双堆集小王庄拼刺刀时才负了伤……”
解放军军官打断了他的话:“你说你当的是解放军,有什么证据?”
李汉钟说:“有,我当然有证据。”
他笑嘻嘻地脱下棉袄,用牙齿把衣角的线咬断,撕开棉布,从破烂的黑色棉絮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递给那个解放军军官,指指点点:“这是复员军人证,这是医院开的负伤证明,这是部队开的路条……”
解放军军官很仔细地看着,突然抬手冲他敬个礼,然后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使劲地摇着说:“您还立过一等功,英雄啊,功臣啊!”
镇长吃惊地看着李汉钟,脸色慢慢地变得灰白。
镇长是在镇子外边的响水河边被枪毙的,执行枪决的就是李汉钟。新来的镇长是个外地人,他说他是山西武乡的,是南下干部。李汉钟对他说,我一年多没摸过枪了,还怪想的,能不能让我把这个反动派枪毙了?新镇长很尊重他,立即同意了。枪毙别人时,都是把步枪抵在脑袋上枪毙的。枪毙镇长时,李汉钟是站在一百米外开的枪,枪声一响,镇长就一头栽倒在了沙滩上。
冬天还没有过完,李汉钟当上了村里的农会主席,春天来的时候,他把老镇长长得像花儿一样的女儿娶到了家里。
人们再看到李汉钟,都感到害怕,就连李汉良的父亲也是绕着他走。父亲感到羞愧难当,人家是共产党的功臣呢,自己还想着把一个哑巴说给他,还以为这是一件大好事儿,哪知却是一个笑话。
父亲躲着他,但最后还是没能躲过去,他终究还是来了,带着村里的民兵,背着刺刀闪亮的长枪来了
他们是来打土豪分田地的。
父亲很老实,他们要地契,父亲立即把所有的地契都拿出来了。李汉钟掏出火柴,把地契烧掉了。他撇着嘴看父亲,一脸嘲讽。父亲也撇着嘴看他,一脸讨好,既像笑,又像哭,这让他的脸看上去更难看。李汉钟说,这还不算完,还要把你们剥削劳动人民的所有财产都分了。父亲灰着脸,诚惶诚恐地说,分吧分吧,我支持政府工作,我们全家都支持政府。民兵把他拨拉到一边,拥进屋里,把家里所有的东西,甚至包括内衣都拿出来扔在了院里。他们把全村的乡亲叫来,把它们全分了。房子也分了,只剩下两间喂牲口的茅草屋。
父亲以为这样就完了,谁知这仅仅是开始,第二天,李汉钟又带着民兵来了,把父亲五花大绑起来,拉到村口的梧桐树下开批斗会。先是乡亲控诉,接着李汉钟带头,他们用长满刺儿的酸枣枝抽父亲,从早上抽到中午,父亲浑身是血,衣服被抽得片片缕缕。他不停地抽泣着,哀求他们,甚至给那些连胡子都没长出来的民兵喊爷,爷啊爷啊,我求你们了,不要打我了……他越这样,民兵抽得越凶,他们满脸红彤彤的,浑身有使不完的劲。父亲脸色惨白,鲜血点缀其中,姹紫嫣红,像个戏子一样,令人喷饭。他浑身筛糠,委顿在地,很不争气地大小便失禁,整个会场臭气熏天,乡亲们厌恶地连连挥手。看看日头到了头顶,批斗会这才散了。李汉良把父亲背回家里,父亲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成了一个瘫子。
第二天是开学的日子,母亲说,娃啊,你还是上学去吧。
李汉良看了看小黑狗一样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摇了摇头。他是老大,这个时候,他怎么能扔下他们,自己跑去上学呢?他就是想去上学,也是不可能了,因为家里一无所有,连学费都交不了。
母亲低下头,小声啜泣,弟弟妹妹围着母亲,呜呜哭着,都感觉这天要塌下来了。李汉良赶紧过去把门关上,低低地说:“妈,你不要哭了,他们要是听到了,又是事儿。”母亲惊恐地看着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咕声,硬是把那些涌到嗓子边的哭声吞咽下去了。他却抱着头蹲在地上,泪水无声地涌了出来,再也不能上学了,去不了清华大学,也不可能到美国留学了,更不能造原子弹了,完了,这一辈子算完了……
春天还没过完,父亲就死了,用一张破烂的草席卷着埋在了村子北边的山沟里。那里长满荒草,夜里传来黄鼠狼的叫声,像一群人在哭。
三
以后的日子就是在批斗和没有批斗中度过的。
老实说,李汉良还是感谢李汉钟,他只批斗他,从来没有批斗过母亲和几个弟弟妹妹,不像旁边几个村庄的,只要是地主,全家老少都要被批斗,被扇耳光,被酸枣枝抽。也有人要批斗母亲和几个弟弟妹妹,李汉钟把眼一瞪说:“好男不与女斗,批女人算什么本事?”他是当过正牌解放军、立过一等功的英雄,就连新镇长也让他三分,他这样一说,其他人就不敢再说什么了。母亲原是省立南阳女子中学毕业的,没吃过什么苦头,她哪里能经受得了这样的批斗?李汉良甚至想,如果他们不批斗母亲和弟弟妹妹,就是把他枪毙了,他也愿意。批斗有什么呢?时间如箭,虽然万箭穿心,但忍一忍也就嗖嗖地过去了。
眨眼之间到了1951 年春天。形势越来越紧张,美国和朝鲜打起来了,接着又听说和中国军队也打起来了。为了防止反动分子破坏,批斗地主的次数更多了。这天早上,村里的钟响起来时,李汉良慌慌地跳起来,母亲急急地牵着弟弟妹妹向会场走去。肯定又是批斗会。李汉良是主角,母亲和弟弟妹妹是重点对象,他们必须得参加,并且还得积极参加。
当乡亲们黑压压地来到会场坐下,李汉良像往常一样,不用别人招呼,自觉走上台子,低着头弯着腰立正站好。坐在主席台上的李汉钟却皱起眉头,走到他跟前,一脸惊讶地问他:“你上来干啥?”李汉良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完了,自己做错事儿了。但这事儿到底错在哪里,他又想不起来。他迟疑地看着李汉钟,慌慌地说:“李主席,不是,不是要批斗我吗?”
李汉钟抬起那条没受伤的腿,飞起一脚,把他踢得在台子上转了一圈,吼道:“滚下去,今天不是批斗会,你抬起狗头看看上面的横幅。”
李汉良忙抬起狗头看了看主席台上挂着的横幅,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抗美援朝誓师动员大会。”噢,看来不是批斗会。他心里一松,忙像条狗一样朝李汉钟笑笑,急急地跑下台子。
原来是动员乡亲参加志愿军保家卫国的,镇里给了村里八个参军指标。
李汉钟挥舞着大手,用力地砍着空气,他的唾沫星子纷飞,使劲地动员大家当兵保家卫国。李汉钟说,美国鬼子是坏种,支持国民党蒋介石打毛主席,毛主席带领我们把它打败了,它还不死心,又从朝鲜那边开打了,想要从那里打到东北,再从北打到南,把咱们亡国灭种了。乡亲们,你们能答应吗?
有两三个毛头小伙子立即站起来,喊着要当兵,但很快就被家人拉着坐下来了。小伙子挣扎着要再站起来,被家人拽得更死了,小声地教训他,当兵是要打仗的,打仗是要死人的,就是死不了,缺胳膊少腿也不是好玩的。李汉钟运气好,只是腿瘸了,但别人却不可能像他那样运气好,万一腿被炸掉了呢?万一死了呢?
那两三个毛头小伙子听了,再一想,确实是这样,蔫蔫地把头低了下去。
李汉钟见没人响应,艰难地咽口唾沫,又挥着手说当兵的种种好处。比如,没有媳妇的,打完仗,也能像他一样,娶个女大学生。乡亲们紧张地盘算着,如果不死,回来了也娶不上女大学生,因为镇里只有老镇长女儿这一个女大学生,早就被你娶走了,哪里还有女大学生?睁眼说瞎话。李汉钟说得越有劲,人们把头低得越低,都快抵着地了。一直到日头当午,还是没有一个人报名参军。李汉钟急得满头汗水,站在台上用手指戳着骂他们:“你们这群狗X 的白眼狼,都他妈的想着三亩地一头牛,搂着黄脸老婆热炕头,我要是急了,谁不报名我就把谁家的地和牛收回来,还给人家李汉良去……”
乡亲们惊恐地抬起头来,他真要这么干吗?他们紧张地交头接耳,像群蚕在桑叶上蠕动,犹豫不决,虽然怕死,但更怕自己报名晚了,地和牛就要被收回去了,这好日子就没法过了。那两三个毛头小伙子的家人松了手,另外几个老头推着自己年轻的儿子或者孙子,催着他们赶紧去报名。
李汉钟却宣布散会,让他们回家好好想想,想清楚了,明天再来开会。
那时,李汉良正和众乡亲一样坐在台下,春天的大地还很冰冷,他袖着双手,不停地打着寒战。有好几次,他都想把手举起来报名参军,但把手举到脑袋前了,就赶紧改变了方向,装作挠脑袋。他一个地主的儿子,怎么可能会让他当兵呢?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佝偻着身子的影子在地上晃着,想哭。
四
月光洒满大地,一家人挤在拥挤的牛屋里,趴在碗上吸溜着晚饭。晚饭是母亲从山上挖来的野菜,掺了一点点红薯干。这要是从前,连家里的猪都不吃。但现在不吃这个,还能吃什么呢?母亲看着日渐稀少的红薯干,脸上的皱纹里爬满密密麻麻的忧愁。弟弟妹妹们红润的脸蛋迅速地瘪下去,像纸贴在骨头上,黑里透着黄,黄里渗着黑,一个比一个难看。
李汉良没敢吃多,得给弟弟妹妹留一点,他们正在长身体。他放下饭碗,看着苍茫的夜色,整个身子沉重如铅,前途犹如天上遥远的星星晦暗不明。又活过了一天,明天会是什么样呢?说死就死了。只能是和父亲一样的结局。只是苦了弟弟妹妹,他们那么小,还什么都不懂呢。他看了看他们,眼睛有些湿润,忙把头扭向门外。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他吃了一惊,赶紧站了起来。来人是李汉钟。他走进屋里,带来一阵风,煤油灯忽闪了几下,终于还是站稳了,火光猛地向上一蹿,他看到李汉钟的目光比外面的风儿还要冷。他的脖子不由缩了缩。
李汉钟是来找母亲说事儿的。这事儿显然不方便当着其他人的面说,便把母亲叫到另一个房间。他把声音压得很低,李汉良竖着耳朵,只能听到一片像蚊子叫的嗡嗡声。他们在说什么呢?他安慰自己,应该不是坏事,坏事不用事先商量,直接把人揪出来就行,说不定会是好事呢。可又会有什么好事呢?他苦笑了一下,觉得自己自作多情了。
真是白日做梦了,居然是天大的好事!
李汉钟对母亲说,让汉良当兵去吧。
母亲被吓住了,脸色通红,呼吸急促,声音颤抖,话说得结结巴巴:“我……我们家……这……这样子,能……能当兵吗?”
李汉钟绞着手指,把头扭向一边,声音低了下去:“婶,我批斗你们家,你别怪我,整个形势就是这样,我也不能不这样……大伯在的时候,对我们家一直都很好,婶,我心里有数……”
母亲点头如捣蒜:“我知道我知道,你做得对你做得对……我家汉良真的能当兵吗?”
李汉钟说:“我是农会主席,咱村的事儿,我说了算。婶,我琢磨着,虽然当兵危险,搞不好就没命了,可谁让你们家是地主呢?我看了,这运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下来,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汉良还是去当了兵好。”
母亲的脸舒展开来,在煤油灯的照耀下,像朵花一样盛开,她充满感激地看着李汉钟,伸手去捋头发,手抖得厉害。李汉钟叹了口气,看看母亲,低低地说:“婶,虽然这是个好事,可你也得做好准备,当兵是要打仗的,打仗时成堆成堆地上,成堆成堆地死人……”
母亲喜滋滋地说:“我知道我知道,说句不吉利的话,汉良真要死了才好呢,那他就是革命烈士了,我家就应该是烈属了,是不是?”
李汉钟说:“那当然,汉良一当兵,你们就是军属了,政府要给你们发个‘光荣之家’的匾挂在门上。汉良万一牺牲了,你们就是烈属了,那就更光荣了,政府有好多优抚政策……婶,我琢磨着,汉良成了志愿军,再入了党,就是党的人了,那就是自己人了,我想,总不该还批斗你们家吧。”
母亲脸上的花儿开得更艳,她谄媚地看着李汉钟说:“李主席你放心,汉良是个好娃,他到了部队,一定会好好打仗的……你的大恩大德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忘了!”
把李汉钟送走,母亲回过头来,看到夜空中飞舞着萤火虫,它们挥舞彩灯,喁喁私语。她愣了一下,眨了眨眼,那些萤火虫不见了,大地一片漆黑,夜虫在墙角低鸣。也是,现在还是春天,哪里会有萤火虫呢?她抬头看看天空,天空布满繁星,在微风的吹拂下,一闪一闪,亮晶晶地对着她笑。她不禁流出了泪水。在她漫长的人生中,她第一次觉得宇宙如此壮观、美丽。
母亲把两人说的话复述给李汉良听。当然,她省略了关于打仗要死人的那些话。当兵是天大的好事,不能让娃背着思想包袱去当兵。她的脸在煤油灯下闪闪发光,声音像哗哗的流水在歌唱,眼睛里的光照亮了发霉的屋子。李汉良闻到母亲身上散发着奇异的芳香。弟弟妹妹围在他身边,充满崇拜地看着他,他们叽叽喳喳地叫着,长大了也要当志愿军。李汉良忙嘘了一声,让他们声音低些。这事还没真正定下来呢。
那天晚上,李汉良怎么也睡不着,他盯着屋顶,听着黑暗中老鼠爬过屋梁的声音,激动得浑身发抖,牙齿格格打战。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想象,他从来都没敢想过,居然会有这样的好机会。李汉钟真是一个好人。我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当了兵,共产党让我往东,我决不往西,让我死,我就绝不多活一秒钟。月光透过破烂的窗户照在他脸上,一颗泪珠缓缓地滑出眼眶,天快亮吧,夜长梦多,老天保佑,赶紧把这事定下来吧。
到了下半夜时,他似睡非睡的时候,突然听到母亲的房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忙起来,走到门口。他听出来了,那是母亲咬着被角在哭泣。他想过去安慰母亲,让她放心,自己不会死的。但想了想,还是默默地退了回去。怎么可能呢,当兵是要打仗的,这是三岁小孩都懂的道理。母亲应该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她才会在深夜里哭泣。哭吧,妈妈,你想哭就哭吧,也许哭出来就好了。他在母亲的哭声中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再开会时,李汉钟把李汉良叫到主席台上,他把自己的旧军装借给李汉良穿着,还连夜给他赶制了一个大红花戴在胸前。他挥舞着手,瞪着眼睛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乡亲说:“你们看看,人家李汉良才十七岁,还是地主家庭出身,昨天晚上到我家里,抢着报名参加志愿军。他们家的东西被你们分光了,还要帮你们保卫胜利果实,这是什么觉悟?昨天我一说参军,你们个个像缩头乌龟,和他比比,你们丢人不丢人?”
乡亲们仔细想想,确实丢人,都低下丢人的脑袋,不敢抬头去看主席台,怕主席台上的人看到他们丢人的模样。
李汉良忐忑不安地看着黑压压的人群,一张张脸在他眼前晃动,没有一个乡亲反对他当兵。他突然觉得每张脸都是那么善良、老实、亲切,自己一点都不恨他们了,他们批斗父亲、用酸枣枝抽他、扇他耳光,分了他们家的田,牵走他们家的牛,都不能怪他们,他们和他一样,都是在历史之河中沉浮,身不由己。他就要浮出水面,可以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了。
连李汉良都自愿报名参军了,再不积极表现就真的丢人了。
李汉钟说,还剩下七个指标,凡是适合当兵的年轻人都得自愿报名,然后再抓阄决定。你们同意不同意?他恨恨地瞪着黑压压的乡亲。乡亲们仿佛看透了他的算盘,没人反对。感谢李汉良,只剩下七个指标了,自己不一定就那么倒霉。如果因为这事被没收了刚分到手的田地和牛,那才叫倒霉呢。
于是就抓阄了。没有抓到的,人人喜气洋洋,抓到的,性子强的,哭丧着脸,使劲地憋着,性子弱的,当场就哭了。民兵李石头,前一刻还背着枪威风凛凛洋洋得意地东张西望,一看到自己抓到阄了,当场尿了裤裆,身子软了下来。这让李汉钟更加生气,本来准备好的红花也不让他们戴了,手指戳着他们的脑袋吼道:“还没上战场,一个个都怂了,像不像男人?你们自个儿摸摸,还有没有卵子?看看李汉良,人家还上过学,有知识有文化,人家的命比你们金贵多了,他都不怕,你们怕什么?”他扭过头,接着说,“李汉良就不用绑了,人家觉悟高,是自愿当兵,不但不用绑,还要优待,奖励一百斤红薯干。”
他瞪着乡亲大声说:“从今往后,李汉良家就是军属了,是光荣之家了,不但不能批斗,以后春播时你们还得轮流帮他们家种地,秋收时还要帮他们家收庄稼,你们服不服?”
没有抓到阄,心情格外高兴,觉得李主席说啥都对,都中听,他们兴奋地昂着头,声音响亮:“服!”
五
第二天一大早,李汉钟带上民兵,准备把这八个人送到县城,他们将在那里被集中起来送到驻扎在南阳的大部队。大部队就等着这批新兵一到,立即开往朝鲜。
抓到阄的七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眼神都不老实。李汉钟把民兵手里的步枪拽过去,拉开枪栓,对着天空开了一枪。七个人赶紧把脑袋缩了缩。李汉钟说:“你们都给我老实一点,这是你们自己抓阄抓到的,怪不得我。咱丑话说到前面,谁也别打在半路逃跑的主意,这枪里可是有子弹的,我腿瘸追不上你们,这子弹可没瘸,你们要是不信,可以试试。”
谁也没敢试,全都老老实实地跟着李汉钟到了县城。接兵的志愿军倒很热情,脸笑得像弥勒佛,端来一盆面条,是过年才能吃到的白面面条,上面还飘着油花,一人两大碗。七个人吃饱了,心情好多了。李石头打个饱嗝,对坐在身边的李汉良说:“汉良哥,部队的伙食原来这么好,早知道,我就自愿报名了。”
李汉良受宠若惊地冲他笑笑。成了地主以后,乡亲们见了他都是冷冷的,看到他就像没看到一样。平常遇到了,他也就自觉地把头低下,匆匆走过去。这个李石头,在批斗会上,比谁都狠,还带头扇过他耳光呢。看来还真是部队好,管你是地主还是贫农,大家都是当兵的,上了战场,得抱成团一起拼命打仗。他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母亲和弟弟妹妹,但李汉钟也说了,自己当了兵,就是军属了,以后不批斗了。他这两天一直处于恍惚之中,浑身发飘,像走在云里头,唯恐这是个梦,一觉醒来,就会从天上跌到地上。
李石头往他身边凑了凑,低声问他:“汉良哥,你真的是自愿当兵的吗?”
李汉良忙点了点头。
李石头的脸垮了下来:“部队的生活好是好,可一想到打仗要死人我就害怕。汉良哥,你就不害怕吗?”
李汉良摇了摇头,安慰他说:“打仗是会死人的,但不是每个人都得死,你看李主席不是都没事吗?你放心好了,咱们还能回来的。”
嘴上是这么说的,但李汉良在心里对自己说,我绝对不能活着回来。这场战争最好能一直打下去,自己在部队呆着,家里就不仅不是地主了,还是军属。如果运气好的话,最好能像英雄董存瑞那样战死在沙场。想想吧,成为一名全国闻名的战斗英雄,谁还会再碰你的家人?如果有那样的机会,我一定要第一个冲上去,一定!他觉得自己肯定会死的,只要是战争,这样的机会很多。阳光暖暖地照着他,炸药包的导火索哧哧地燃烧着,散发着火药的清香,他高高地举着炸药包,兴奋地喊着:“同志们,为了祖国,冲啊!”
他的声音穿过千山万水,越过大江大海,回到了家乡。乡亲听到了,他们为村庄出了这样一位英雄而流下了激动的泪水。母亲也听到了,她在田里直起身,捶打着累得酸疼的腰,幸福地看着在田野里奔跑着咯咯地笑着的弟弟妹妹,他们的笑声冲上天空,和他的喊声混合在一起,在云层中翩翩起舞……
他不由得嘿嘿地笑了。
李石头奇怪地看了看他,小心翼翼地问他:“汉良哥,你笑什么呢?”
李汉良还沉浸在自己的美梦之中,像梦呓一样喃喃地说:“我想死……”
李石头瞪大眼睛:“你咋会有这想法?”
李汉良愣了一下,心里后悔得不行,自己说漏嘴了。正紧张地想着如何搪塞过去,集合的哨声突然响了。新兵们站好队,接兵的志愿军给每人发了一个白色茶缸,上面喷了七个红字“中国人民志愿军”,还发了一条白毛巾,白毛巾上有个鲜红的五角星。最后还有五万块钱,说是津贴。
李石头问李汉良:“津贴是啥东西?”
李汉良也不明白,他想了想说:“可能就是工钱吧。”
李石头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再看李汉良时,眼睛里已经有了佩服。
这样的目光让李汉良很受用,还是当兵好啊。
队伍就要出发了,李汉良想了想,还是跑出来,赶到李汉钟跟前,把部队发的茶缸、毛巾和五万块钱交给了他:“李主席,麻烦你把这些东西捎给我妈吧。”
李汉钟说:“汉良,在部队要刷牙、洗脸,还要买些日常生活用品,你把这些东西都留下来怎么办?”
他都亲切地叫他“汉良”了。李汉良心里一暖,差点要流泪,忙说:“李主席,我们家里没啥东西了,我妈他们更需要。再说,我当了兵,随时都可能死了,把这些东西留给家里,也算是个念想吧。”
李汉钟的嘴角撇了撇,眼睛里竟然也有了水样的东西在闪烁。他点点头,拍了拍李汉良的肩膀说:“汉良,你想得很周到。你放心,我一定会捎给你妈的。你到部队要听领导的话,让干啥就干啥。打仗的时候,你要有眼色,要紧紧地跟着老兵,他们干啥你也干啥,人家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有经验。家里的事儿,你就不用操心了,我李汉钟说到做到,会好好照顾你们家的。”
李汉良紧紧地咬住嘴唇点了点头,赶紧扭头跑回队伍,他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忍不住跪下来给他磕头。这个李主席虽然带人分了他们家的财产和良田,带头批斗父亲和自己,但说到底,这都是大势,他也没办法,怪不得他。能让他李汉良当志愿军,他是天下第一等好人。
但他并没有对这个好人完全说实话。他把这些东西捎给母亲,主要是看中了茶缸上的“中国人民志愿军”这七个字和白毛巾上闪闪发亮的红五星。放在家里,就是护身符。母亲会理解他的用意的,会把它们好好珍藏的。还有那五万块钱,节省一点,一年的油盐酱醋就有啦。
我可以放心地去死了。他想。
六
新兵经过一天强行军,在傍晚时分赶到南阳郊区的皇路店镇,李汉良和李石头被分到了“夜老虎连”。
连长姓赵,是个粗壮的高个子,脸黑得像锅底,左颊上有道长长的刀疤,刀疤是粉红色的,像火苗一样烧灼着新兵。连长的袖子卷得高高的,露出的胳膊上全是伤疤,肌肉扭成一团,像覆盖着一块长满皱纹的布。新兵眼睛里有了慌张和害怕,赶紧闪开目光。连长把袖子捋一下,恶狠狠地看着这十来个新兵,让他们列队站好。他皱着眉头把他们从头看到尾,那目光像刀子一样,没人能顶得住,有的低头,有的忙把眼神瞟向一边。连长过来,挨个抓着新兵肩膀摇了摇。站在最前面的是李石头,他没有防备,一下子向后跌去。他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冲着连长嘿嘿地傻笑。连长一脸厌弃地瞪了瞪他。他忙收起傻笑,低头站好。第二个有了防备,暗自用劲,但还是往后退了两步。他忐忑不安地看了看连长,连长的表情好看了一些。虽然每个人心里都有数,也都做了准备,但连长的双手像钳子一样,你感觉那不是手,简直就是铁钳。他只是摇了摇,如果他是向上提,估计也能把你提得双脚离地。到了李汉良跟前,李汉良充满期待地看着他,把身子绷得直直的,所有力气都集中在腿上。他想好了,无论这个连长如何用劲,他都不能往后退,甚至身子最好都不要晃,让他看看,自己是块当兵的料。
连长看了看他,眼睛慢慢地眯起来,没有用双手抓他的肩,却把他的手抓了起来。李汉良正在悄悄憋劲,两只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连长掰他手指,最初竟然没有掰开。李汉良忙把手松开,连长捏了捏他的手,眯着眼睛看他:“你在家是干啥的?”
李汉良心里一凛,连长一直没吭声,谁都没问,为什么要问他?他的声音都抖了:“我在家干活。”
连长显然不相信,哼了一声说:“细皮嫩肉,手上就这一点点茧子,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干活的?我看你八成是二流子。”
李汉良急了,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不是二流子,我真的是在家干活的。”
李石头伸出头,大声说:“长官,他是我们村里的地主,是读书人。”
连长扭头瞪他一眼。班长一脚踹过去:“谁叫你说话了?什么长官?那是我们连长!”
这一脚不轻,李石头又向前跌去。他讪讪地回到队列里,冲着班长嘿嘿傻笑。
连长瞪着李汉良看了一会儿,问他:“你是学生娃?”
李汉良忙说:“我上过学,不过,我已经辍学一年多了,我身体很好,不怕苦,能打仗。”
连长没理他,回到队伍前,下了解散口令。李汉良松口气,刚要走,连长指着他说:“那个学生娃,你跟我来一趟。”
李汉良心里一惊,连长是什么意思?他用双手摇新兵肩膀,很明显是在测试新兵的身体素质,怎么没摇他的肩膀?还问了他那么多话,难道没有相中他,不要他了吗?他腿发软,头有点晕,他求救地去看班长,班长却面无表情,自顾自地给那些新兵整理着军装,一点提示的意思都没有。他只得强撑着跟连长到了屋里。连长回过身把门关了,坐在床边,把他从头看到脚,脸上带着嘲讽的笑容,撇了撇嘴:“你个子还没枪高,瘦得像豆芽,还当什么兵啊?你在哪里上的学?上到几年级了?”
李汉良额头上渗出了汗水,声音沙哑,每个字都慌不择路、跌跌撞撞:“我……我在南阳南都中学上的学,再……再有一年就毕业了,我能吃苦,能打仗……”
连长打断了他:“当兵是要死人的,你知道吗?”
“连长,我能打仗,我不怕死……”
他挺了挺胸,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很得体,当官的,肯定喜欢不怕死的兵,但连长似乎不喜欢听这话,脸色沉了下来:“你不怕死,老子还怕死呢,傻不拉叽的。你他妈的都快成大学生了,什么事儿干不了?偏偏当啥子兵嘛。”
李汉良说:“我们农会主席说了,保家卫国,保卫胜利果实……”
连长瞪他一眼:“别给我来这一套,他这么说,那他怎么不当兵?”
李汉良忙说:“他当过兵,当的是解放军,参加过千里挺进大别山,在淮海战役负伤复员了。”
连长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放松了,口气也好多了:“不愧是个学生娃,连这些都知道。我告诉你吧,我还参加过两万五千里长征,刀劈过日本鬼子呢。平型关你知道吗?”
李汉良忙说:“知道知道,八路军打的第一个大仗。”
连长点了点头:“我就打过平型关。你小子确实有文化,不错。”
李汉良忙冲着连长讨好地笑笑。这是一个好兆头。
谁知连长的脸又绷起来了,声音冷冰冰的:“你虽然不错,但我不会要你的。你还没有枪高,年龄也小,就是一个娃娃。部队明天就要出发,现在离家还近,今天晚上你就走吧,等到了朝鲜,你就是想走也走不了。”
李汉良急了:“连长,我能打仗,我真的不怕死。”
连长火了:“我说不要你就是不要你!你听懂没有?你不怕死有个屁用,一个学生娃娃,到了战场,就是个累赘。你根本就不应该当兵,我看你连只鸡都杀不了,只会拖连队后腿。今天晚上你务必给我走了,偷偷地自觉走掉,谁也不能告诉。我要的是那些能打仗的兵,你自个走,别影响了他们。夜里十二点到两点,我站岗,你就在这个点儿给我走掉。”
李汉良眼巴巴地看着连长,连长瞪着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一下,那道粉红伤疤像蛇一样吐着信子。他的泪水哗地下来了,他都有了要给连长下跪哀求的心了。
连长不耐烦地吼道:“你哭什么哭?你像个男人吗?”
他赶紧抹了把泪,自己是个军人,军人不能哭,不能让连长把他看扁了。他说:“连长,我真的就想去打美国鬼子,我是自愿当兵的……”
连长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了:“谁给你讨价还价了?我是连长,我说了算。我是绝对不会要你的,还没打仗,你就不听我的话了?你自己看看,你这算是一个兵吗?回去,今天晚上你必须回去。”
李汉良眼前一黑,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哭出声来了:“连长,我求求你,让我留下来吧,我不会拖连队后腿,我会第一个往上冲,我不怕死……”
连长的眉头深深地皱起来,一脸厌烦:“死死死,你就记着死了。你也别叫我连长,你们没正式列编,你还是一个老百姓,现在走还来得及。”
李汉良说:“连长,你放心,我决不会给连队带来任何麻烦,我会好好打仗,我不怕死……”
连长突然拍了一下桌子,吼道:“你怎么像个娘们一样磨叽?口口声声打仗,你懂什么打仗?死,死,死,打仗就是让敌人死,让自己活下来,你懂什么?就这么定了,明天早上如果再让我看到你,我就不会这么客气了。你走吧。”他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一只令人厌恶的苍蝇。
李汉良不敢再说了,只得慌慌地出来了。
七
巨大的恐惧紧紧地攫住了李汉良的心,他几乎无法呼吸,怎么也没想到,都已经穿上军装了,这个连长居然会嫌他个子矮,没有枪高,年龄小,不要他了。自己已经十七岁了,也不小了。个子矮有什么?灵活,和牛高马大的美国鬼子拼刺刀,说不定还占优势呢。
李汉良头昏脑胀,人像走在云里头,把平坦的路走得坑坑洼洼。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回去。与其在村里受罪,不如在战场上死掉。自己在家里也许可以活着,可全家就要一起受罪。自己要是在战场上像个英雄那样死掉,他解脱了,全家人也跟着受惠。自己必须得当兵,必须得在战场上死掉。就是赖,也要赖在部队,只要能赖到朝鲜,上了战场,他就会让这个狗日的连长看看,他是真的不怕死。到那时,他会后悔曾经不想要他呢。
问题是,如何留下来呢?
他低头走着,满腹心事,差点一头栽进路边的水塘里。正是初春,水塘闪着寒冷的光,他仿佛看到自己正在冰冷的水里挣扎着,怎么也爬不上岸。他不由打个寒战。他看了看四周,远处有不少影影绰绰的军人走来走去。他在水塘边站了一会儿,觉得没人注意他了,猛地弯腰溜到塘边,借着土坡的掩护,迅速把衣服脱得精光,跳进水里,蹲了下来。水像刀子一样滑过皮肤,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牙齿打战,咯咯地响。他紧紧地抱着胳膊,从一数到五百,约摸有四五分钟的时间,已经开始淌鼻涕了,这才爬上岸。衣服穿上了,还是冷。他对着天空打了几个响亮喷嚏,风从头顶吹过,唱着欢乐的歌。他看着水里晃动的影子,笑了。我不是不听话,而是我生病了,走不了了。
晚上睡在一所学校里,课桌被移到墙边,地上铺满稻草。可能白天行军太累,躺下来没多久,屋里就响起一片鼾声。李汉良还是觉得冷,紧紧地抱着膀子打着寒战。他感觉有人推开了门,借着月光,他看出来人是指导员,身后跟着几个老兵。他们分散开来,在每个新兵跟前摸索着什么。等他们到了他身边,他忙闭上眼。等他们走了,他侧着身子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不见了。他茫然地看了看窗外的月光,他们把衣服拿走干什么?他想了一会儿,突然就明白了,这些新兵可能大多数都是抓阄来的吧,部队怕他们跑了,所以才把他们的衣服收走了。李汉良摸了摸额头,很烫,如愿以偿地发烧感冒了。他有点懊悔,早知道这样,他就不跳进水塘了。明天见了连长,就给他说,指导员把衣服收走了,他想走也走不了了。
指导员带着几个老兵刚出来,就看到连长站在月光下,抬头看着月亮,像个诗人。指导员心里想笑,这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大老粗,也有闲情逸致了吗?他笑嘻嘻地对连长说:“老赵,你这是在准备作诗吗?”
连长没接他的话,皱着眉头看着他,摇了摇头:“老张啊,你这样做,有些不合适吧?”
指导员说:“老赵啊,你不是不知道,每次大的行动,都会跑掉一些兵。现在是去朝鲜,要出国了,走得更远,打的仗更大,不能不防啊。”
连长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口气也变得很不好:“荒唐!他们都是自愿当兵的,又不是强拉来的,咋会跑了?再说,今晚咱们干部站岗,谁能跑得了?老张啊,你都没想想,万一半夜团里突然拉动急行军呢?”
指导员还想再说什么,连长冲着那几个老兵挥了挥手:“把他们的衣服都放回去。都啥年头了,还搞这一套!”
连长说完就走了。老兵们都去看指导员。指导员哭丧着脸,无精打采地说:“放回去吧。”
指导员又带着几个老兵把衣服放了回去。出来后,指导员给他们简短地开了一个严肃的会。他说,虽然连长不让拿走他们的衣服,但也不能大意了,除了干部的明哨,大家辛苦一下,再轮流搞个暗哨。大家都是组织信得过的人,我们要一个都不能少地把队伍带到朝鲜。这是上级交给我们的光荣任务。
八
第二天一大早,刚起床,连长和指导员就来了。连长的目光找到李汉良,走到他跟前,像狼一样恶狠狠地瞪着他。李汉良低着头,喃喃地说:“连长,我生病了。”
连长哼了一声:“娇气!”
指导员凑过来,把手放在他额头上,然后缩回手,关切地说:“烫得蛮厉害的,怎么样?还能不能行军?要不,把你放在卫生队,你跟着卫生队走?”
李汉良忙挺直身子说:“谢谢指导员,没事,我能坚持。”
指导员很满意,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回头冲着一个老兵说:“王班长,你给炊事班说一下,给小李做碗病号饭,然后再到卫生队拿点感冒药来。”
李汉良充满感激地看着指导员,有了指导员这话,他这兵没问题了,连长是没办法赶他走了。他不敢看连长,他怕看到连长那张皱得很难看的脸。
部队开始行军,虽然因为感冒发烧,身子虚,没过一会儿,浑身都是汗,但李汉良一点都不觉得累,相反,浑身充满力气,有使不完的劲,不像李石头他们,没走一会儿,就小声嘟哝着叫累。李汉良还觉得走得慢呢,离家越远,就离战场越近,他这兵才当得更踏实一点。只有到了战场,开始打仗了,他这兵当得才算保险。
心情好了,病也很快就好了。说到底,他这主要还是心病。
过了十几天,部队赶到保定停了下来,说是换装,解放军的军装要脱下来,换成没有任何标志的志愿军军装。武器也换了,清一色苏联产的冲锋枪,比步枪洋气多了,就连一路上唉声叹气的李石头摸着崭新的冲锋枪也是爱不释手,甚至还亲了两下。
这些天里,李汉良一直躲着连长,一看到连长,哪怕是背影,他的心就咚咚地跳个不停,害怕,紧张,连口气都不敢喘,生怕被连长注意上了。部队还没有到朝鲜,他随时都有可能继续把他赶走。
到底还是没能躲得过去,连长主动找他来了。
还好,连长脸上没有生气的样子,相反,似乎还有点笑眯眯的。连长问他:“适应部队没有?”
听他口气,完全把他当作他的兵了。李汉良心里一热,用力地点头:“报告连长,我完全适应了。”
连长点点头:“那就好。我和指导员商量了,咱们连里有文化的兵也就你一个,准备把你调到连部来,你赶紧收拾一下。”
李汉良一愣,调到连部,整天围着连长、指导员转,活都是轻松活儿,最多也就是打仗时,帮着上情下达,一般也没什么危险。这是兵们做梦都要去的地方,但李汉良却不想去。他当兵就是为了打仗,就是为了在打仗时赶紧死掉。别的兵怕死,但对他来说,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死不了,打完仗还得回家,回到家里,他还是地主,一家人都是地主,说死就死啦。还是死在战场上最划算。死了我一个,全家都光荣。他看了看连长,连长笑呵呵地看着他。这个连长真奇怪,他到底是厌恶自己还是喜欢自己?他不敢给连长说他不想调到连部去,因为连长不喜欢讨价还价。他忙立正站好,给连长敬个礼,带着水淋淋的哭腔大声地说,是。
李汉良心想,我先答应着,等到了战场,我再找机会到战斗班排去。部队只要打仗就会死人,人死得多了,听说炊事员通信员也得拿着枪上,到那时,我要第一个冲上去。
在保定待了一个多月,除了“仇美恨美轻美”教育,就是搞训练。李汉良最喜欢的就是训练,他一有空就往训练场跑,武器分解结合、瞄靶射击、匍匐前进……他比谁都积极、卖力,手被石子擦破了,鲜血滴滴答答,排长劝他休息一下,他憨厚地笑着摇了摇头。有几次,连部有事找不到他,连长本来想凶他,但一看他在训练场上,就摇了摇头,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目光里带着悲哀与忧伤。李汉良看不懂连长的目光。他在苦练杀敌本领,连长应该像指导员那样天天表扬他才对啊。
李汉良是新兵中训练最好的。
李石头正好相反,他反应慢,走队列时,左右不分,经常出洋相,挨了班长几脚。他苦着脸找到李汉良说:“汉良哥,你为啥那么喜欢当兵呢?”
李汉良说:“当兵多好,生活比家里好多了,菜里油旺,还有肉片片,要不是当了兵,咱哪里能吃得这么好?”
李石头还是无精打采:“好是好,可出了国,到了朝鲜,估计就没这么好了……我还是害怕打仗,一想到打仗要死人,我就吃不好饭睡不好觉。”
李汉良说:“刚开始都会害怕的,真要打了,枪声一响,埋着头往上冲,就会啥都忘了,也就不知道害怕了。”
李石头羡慕地看着他说:“汉良哥,你咋会像个老兵一样,一点都不慌呢?我给你说实话,我都想跑了。”
李汉良吓了一跳,忙对他说:“你可不能有这个想法,你别忘了,前几天师里刚开过审判大会,师里那个司务长跑了不是被抓回来枪毙了吗?人家还打过日本鬼子呢,说是临阵逃跑,枪毙就枪毙了。咱是新兵,要是跑了,那更不得了了。”
李石头忙点了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不会跑的,现在离家这么远,我就是跑了,也摸不着回家的路了。”
他看了看李汉良,泪水在眼睛里打着转,声音里带着哀求:“汉良哥,你有文化,连长又喜欢你,到了朝鲜,你可得帮着我,我真不想死……”
李汉良点了点头,安慰他说:“那当然,咱是一个村里的,你有啥事了就找我,我就是帮不了你,也能给你出出主意。”
李汉良心里却充满疑惑,在大家眼里,连长是喜欢他的。他们的看法是对的,他自己也能感觉出来,连长确实是喜欢他的。指导员虽然天天表扬他,但他能感觉出来,他和指导员还是很隔,面对面站着,感觉却像隔着几座山。连长从来都没有表扬过他,但连长看他的目光和看别人不一样,慈祥,甚至还有心疼的意味,这样的目光,他只在父亲和母亲那里见过。连长就是亲。可连长为什么当初要赶他走呢?
他的手不自觉地攥成拳头,到了战场,我一定得死,只有我死了,才能保护母亲和弟弟妹妹,才对得起连长的关心爱护,成为一名英雄,为他长脸。
九
部队到了丹东,对面就是朝鲜。横跨鸭绿江的大桥被美国鬼子从中间炸成半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李汉良站在江边,看着一江之隔的异国土地,有点微微失望,对面空旷寂寥,没有一丝战争的痕迹。听说志愿军已经打过了三八线,向着更远的南方杀去了。李汉良的心不由得揪了起来,如果前期入朝的志愿军把美国鬼子赶进了大海,战争结束了,那就没仗可打,自己再也成不了烈士了。
他每天都在心里祈祷着,快点吧,快点跨过鸭绿江,快点去打仗吧。
部队却仍然不紧不慢地进行训练、教育整顿。
先是政委搞了几次教育,接着是团长搞。李汉良心里一动,团长是军事主官,他来搞教育,那就和打仗有关,说不定很快就要过江了。他坐在人群中,瞪着眼睛看着团长,心却早已跑到了朝鲜战场。全连奋勇冲锋着,敌人的地堡发出毒蛇般的火光,机枪子弹像暴雨一样。冲锋的战士不停地倒下去。连长让工兵去把敌人的地堡炸了。工兵抱着炸药包,慢慢地往地堡爬去,敌人机枪扫射过来,工兵的炸药包被引燃爆炸,身体被炸到半空,衣服和身体碎片纷纷落下来,像下了一场血雨。一袋烟的工夫不到,一个班的工兵就没了。他咬咬牙,丢下冲锋枪,抱起一个炸药包,对连长说,连长,我去把敌人的地堡炸了。连长刚要说什么,他就窜了出去,借着地形地物的掩护,时而动若脱兔,时而像蛇一样匍匐前进。敌人的子弹像长了眼睛,追着他跑,先是击中了腿,接着又击中了他的胳膊、他的胸,身体处处鲜花盛开,妖娆艳丽。他艰难地向前蠕动,终于到了敌人的地堡前,猛地拉开导火索,把炸药包推进了地堡里,然后顺着陡坡滚了下去。轰隆一声巨响过后,战士们呐喊着冲上来了。不好,地堡又复活了,狡猾的敌人把炸药包推了出来,根本就没伤到他们。战士们像五月的麦捆倒了一地。他用伤残的胳膊支着身子,艰难地蠕动着,身后血迹斑斑。到了地堡前,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站起来,向机枪扑去,用自己的身体堵住了枪眼。战士们从地上一跃而起,高声呐喊着“为李汉良同志报仇”,冲了上去……
战争胜利了,他被评为志愿军一级英模,镇里敲锣打鼓给母亲送来锦旗和勋章。县委书记也来了,紧紧握着母亲的手,流着热泪说:“我代表党感谢您,您为祖国培养了一个好儿子,他是人民的英雄,是党的优秀儿女……”
鲜花映着母亲的脸,红霞飞舞,弟弟妹妹脸上鲜花盛开。
多么美好的人生,多么美满的结局。
团长突然拍了一下桌子,他打了一个寒战,从美梦中醒来。团长瞪着眼睛,声音像炸雷一样在头顶翻滚,谁也不用怕,美国鬼子都是少爷兵,他们是吃饱饭撑得没事干,跑到朝鲜来打仗了,人生地不熟,哪里是我们的对手?他们虽然个头长得像熊,但胆子比兔子还小,比蒋匪军还好打,枪声一响,哭爹喊娘像兔子一样地跑,大家就等着抓俘虏吧……
李汉良和所有人一样听得血往脑门上蹿。团长站在主席台上唾沫飞溅,他们坐在地上像发了高烧一样浑身滚烫,脑袋里与美国鬼子刺刀见红,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敌人鬼哭狼嚎,凄风苦雨愁煞人。李汉良左右看看,每个人脸庞都红彤彤的,像火在燃烧,个个把手紧紧地攥成拳头,有些还不由自主地咬着牙,上下牙齿磨来磨去,已经在脑袋里把美国鬼子想象成一只香喷喷的煮熟的鸭子,打仗就是吃肉喝汤。就连李石头的身子也直挺挺的,胸膛起伏,大口喘气,呼出的气息像雾一样笼罩着他,他就像一个导火索正在哧哧燃烧的炸药包。
眼看着要雄赳赳气昂昂一脚跨过鸭绿江了,就要如愿以偿光荣牺牲,成为人民英雄革命烈士。李汉良浑身燃烧着,躁动不安,他觉得就是跳进鸭绿江,也能让河水沸腾。做梦也没想到,流动着的河水突然变成了厚厚的冰块,把他捂在冰冷的河水深处,眼前一片漆黑,无法呼吸……
十
因为随时都有可能过江打仗,部队允许大家给家里写信了。连长一宣布,整个连队一片安静,个个愁眉苦脸,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我看你。李石头最先没忍住,放声大哭。连长瞪着眼睛问他:“李石头,你哭啥子?想家也不行,你要是敢跑了,我手里的枪可是翻脸不认人。”
李石头抽泣着说:“连长,我不想家,我是哭我不识字,没法给家里写信。”
他的话音刚落,整个连队哭声一片,全是哭自己不识字,不会写信,从这里又想起了爹和娘,还有的老兵哭自己的娃自己的婆娘……百十人的哭声汇集在一起,像夏夜池塘里的青蛙哇哇乱叫。李汉良也想家,心里也难过,但看到这么多人在哭,五大三粗的男人,哭得抹着眼泪甩着鼻涕,他反而不敢哭了,不安地东张西望。
连长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吼道:“哭什么哭?我们连队还有一个识字的秀才,他替大家写信,一人写一封。看看其他连队,他们连一个识字的都没有,你们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哭声戛然而止,大家都伸着头去找李汉良,李汉良忙脸红红地站起来,冲着大家腼腆地笑笑。
李汉良就再也停不下来了,每天都在帮大家写信,时间紧,人又多,经常熬到夜里两三点,写得胳膊都肿了,但他不敢停下来,别人也不敢,因为命令随时都有可能来了,说过江就过江。好不容易替全连每个兵都写了一封家书,这天中午,当把最后一封家书写完,李汉良正闭着眼睛靠着墙晒太阳,连长来了。连长有些不好意思,搓了搓手说:“汉良,你也帮我写封信吧。”
李汉良一惊,吞吞吐吐地说:“连长,你也不识字?”
连长脸红了红说:“家里穷,饭都吃不上,哪里有钱读书……你们有文化真好啊。”
李汉良忙坐下来,连长说一句,他写一句。正写着,团长来了。李汉良和连长都没注意到,继续写着信。团长站在他们身后看了一会儿,咳了一声,两人这才看到他,忙慌慌地站起来敬礼。团长拿起李汉良写的信看了看,点了点头:“字真漂亮,你上到几年级了?”
李汉良说:“报告团长,我再有一年就中学毕业了。”
团长的眼睛眯起来了:“再有一年就可以上大学了,那你怎么不继续上学?”
李汉良眼里就有了泪珠:“报告团长,我们家是地主。”
团长把信放在石凳上,眯着眼睛又看了看他。连长忙说:“兵是好兵,觉悟高,工作积极……我寻思着,正要给你报告呢,这是个秀才,可是个宝贝,放在我们连可惜了,要不,调到团部去?”
团长瞪着连长,眉头皱得更紧了,比破布更难看,摇了摇头,哼了一声:“扯蛋!”
然后就走了。
李汉良愣愣地看着连长,连长想让他到团部去,这是好意,在团指挥所,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战场会更远些、更安全,但这不符合他的想法,他就想到战场上打仗,就想死也要成为一个英雄。好在团长似乎有点不高兴。团长不高兴,李汉良就高兴,自己呆在连队,当英雄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当然,他不能把自己的高兴表现出来,说到底,连长还是为他好。
连长以为李汉良不高兴了,讪讪地笑了笑说:“你别在意,团长就这样,和我一样,大字不识一个,但人很好,对你们文化人尤其好,他会把你调到团部去的。”
李汉良鼓足勇气,喃喃地说:“连长,我就想待在连队……”
连长瞪他一眼,哼了一声:“真是个傻瓜!”
然后一甩手很不高兴地走了。
李汉良呆呆地看着连长的背影,心里忐忑不安,如果真像连长说的那样,团长一定要把他调到团部怎么办?自己当然不能不去,可离战场又远了,离死也远了,离英雄就更远了。他想着想着,泪水不知不觉地涌了出来。他抹了一把泪,抬头向家乡的方向遥望,仿佛看到母亲正牵着弟弟妹妹站在村头的大槐树下眼巴巴地看着他,汉良娃,到部队了一定好好打仗,家里全靠你了……
妈妈,我想死。他喃喃地说。
十一
李汉良向家乡遥望的时候,团长已经回到团部,立即找了政委。
团长兴奋地对政委说:“我今天在‘夜老虎连’发现一个宝贝,再有一年就可以上大学了。”
政委说:“那好啊,好好培养,将来是个干部苗子。”
团长说:“我找你就是来商量这事的。你上次不是说,要选人到中南军政大学学习吗?我们团不是有个名额吗?
政委说:“早就过去几个月了,那时没报上来一个人,废了。”
团长说:“现在有一个。你知道,咱很快就要到朝鲜去了,他有文化,死了可惜。”
政委的眼睛眯起来了:“他死了可惜,其他人就不可惜了?”
团长说:“不可惜。”
政委愣了一下说:“他的命是命,其他人的命不是命?”
团长说:“我们都不识字,除了会打仗,不怕死,就会种地。会种地的人多了,少一个没啥,但他们文化人,少一个就是少一个了。我还是想把他留下来。”
政委说:“他不一定会死。”
团长说:“老周,咱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你就别唬我了。你说国军咋样?咱们打整三师,用九个团打人家一个团,还打了两天两夜,人家其实还少了一个营,就只有两个营,咱这三千多人的团,最后打得就剩三四百人了。国军够厉害了吧。可国军打日本鬼子呢?被人家从北打到南,从东打到西,万把人的部队说散就散了。日本鬼子够厉害吧,可美军是咋打日本鬼子的?我不说你也知道,一仗就干掉了他们四艘航母,咱们打八年,一艘都没打掉。我不知道你咋想的,反正我是没准备活着回来了。再说,咱都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了,死了也就死了吧,断不了后。”
政委的脸沉了下来:“老王,咱这一路上都在搞“仇美恨美轻美”教育,你这是长敌人的威风,灭自己的志气,美军是钢多气少,咱是钢少气多……”
团长笑了,说:“老周,你就不要和我扯犊子了,你以为我是啥也不懂的新兵蛋子?咱打仗拼的就是人,这仗,咱肯定会赢的,咱有的是人……他们这些文化人,宝贵,能留下一个就留下一个吧,他还是个娃娃呢。”
政委皱着眉头,在屋里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停在团长面前,瞪着眼睛说:“按理说,多个蛤蟆多两力,人是最宝贵的,我是不应该答应你的……这事儿,你没对我说过,我也不知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团长笑嘻嘻地说:“这事儿我还真办不了,你是文化人,认识的人多,口才又好,这事儿还真得靠你和军政大学那边联系一下,再把上次的名额要回来,咱立即就把人送去。”
政委痛苦地皱着眉头说:“就要出国打仗了,早就冻结调动了,这是违反规定的。”
团长说:“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能让尿憋死?老周,关键时刻,这事儿就看你啦。”
政委头痛一样摇了一会儿头,走了几个来回,抽着凉气问团长:“老王,你就一定要把这个兵留下来吗?”
团长坚定地点了点头:“老周,你就替我把这个事儿办了吧……我又欠你一个人情。”
政委无可奈何地苦笑一下说:“老王,你欠我的人情太多了。我也不指望你还我了,咱俩啊,一起去见阎王爷时再好好算算这笔账吧。”
团长挠了挠头,像个孩子一样嘿嘿地笑。
十二
政委还真把这事儿弄成了。
部队要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前一天,李汉良被团里通知,立即到武汉中南军政大学报到。前来连队通知他的是司令部的一位参谋,他从嘎斯车上跳下来,急吼吼地对李汉良说:“大后天必须赶到武汉,今天还有趟火车到北京,团长让我把你送到火车站,一刻都不能耽误,报到晚了,要军法处置。”
指导员一脸疑惑:“团里真是这样通知的?”
参谋斜着眼睛看了眼指导员:“我还是假传圣旨了?”
指导员讪讪地笑道:“别别别,我不是那个意思,好事啊,大好事啊,我们连终于出了一个秀才……”
连长好像巴不得李汉良赶紧走,这事就像天上掉馅饼,他怕一眨眼就没了,急急地冲着站在旁边发呆的李石头叫道:“快去,帮李汉良打背包去。”
李汉良愣在那里,不是说去团部吗?怎么改成去中南军政大学上学了?
他问那个参谋:“团里真是这样通知的?”
参谋奇怪地看着他,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想去上学吗?”
连长赶紧对参谋赔笑:“想想想,坚决执行团里的命令。”
他回过头来,狠狠地盯着李汉良:“你要违抗军令吗?”
这是团里的命令,给他李汉良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不听。李汉良慌慌地赶到宿舍,失魂落魄地收拾着东西,心跳得厉害,手心里全是汗。去不了朝鲜了,死不了了,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李石头眼睛都红了:“汉良哥,你这是咋回事啊?团长和你们家是不是亲戚?我们就要过江打仗,去当炮灰了,你倒好,又到学校学习去了……”
李汉良心慌意乱,这个消息像颗手榴弹,狠狠地砸在脑袋上,头疼,耳朵里嗡嗡地响。听说明天就要过江了,他昨晚激动得一夜都没睡着,天一亮就赶紧起来,恨不得部队立即开拔过江。就剩下不到一天的时间,板上钉钉的事儿,怎么说变就变了?完了,全完了,自己上不了战场,这可怎么去死?
他充满怨恨地瞪着李石头,恶狠狠地说:“你说什么风凉话?你他妈的以为我想去学校吗?我巴不得赶紧打仗死掉……”
李石头吃惊地看着他,他怎么还想死?他什么意思?他肯定是在嘲讽我!他气呼呼地把帮他打好的背包扔在地上,捣着李汉良的鼻子叫道:“你他妈的不要得意得太早,你再怎么着,还是一个地主。等老子抗美援朝回来,看怎么收拾你!”
李汉良像是从梦中醒来,冲着他慌慌地摇着头摆着手,结结巴巴地说:“石头哥,石头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真的想去打仗,真的想死……”
李石头惊疑地看着他,他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撒谎,更不像是在嘲讽他。
李石头正要问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参谋来了,急吼吼地拎起背包,催着李汉良赶紧跟着他走。李汉良跌跌撞撞地跟着他,到了嘎斯车前,腿软得试了两次都没能跨上去。最后还是连长在后面推了一把,他这才爬了上去。他回头可怜巴巴地去看连长,连长砰地一声把车门关上了,根本就不看他。看来确实是自作多情了,连长根本就不想要他。连长觉得他是累赘,哪里会想到,他是抱着必死之心来当兵的。团长肯定也是这么想的。他觉得委屈,想哭,可又哭不出来。
到了车站,参谋帮他买了火车票,离开车还有一段时间,他在候车室等,参谋站在那里不动。他有些不好意思,让参谋先回去。参谋说,不急,团长说了,要让我把你送上火车,看着你走。李汉良只得随他去了。团长这是怕他跑了啊。怎么可能呢?全团三千多人,最不可能当逃兵的就是他。
火车来了,他就走了。火车驶出丹东车站,一路吼着向南而去。他把脸紧紧地贴在窗边看着一闪而过的大地与树木、高山与河流,心里空荡荡的,完了,自己永远也无法成为一个英雄了……
他越想越难受,大颗大颗的泪珠涌了出来。
对不起,妈妈!
窗外的风呼呼地响着,像冰冷的石头一样砸着列车。他缩在棉军衣里,棉军衣像冰块一样硬邦邦的,他觉得这个春天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寒冷的春天,冷到了骨头里。他摸了摸额头,额头滚烫。他在高烧中不停地喃喃说,我想死……
十三
李汉良在中南军政大学一待就是三年。在这三年里,他总是充满负罪感,和前方浴血奋战的将士相比,自己像个逃兵一样。
他不敢给家里写信,如果乡亲们知道他没有去朝鲜战场,那他们就会用另外一种目光看待母亲、弟弟和妹妹,他们甚至会因为他在一个大城市生活,比他们吃得好穿得好而愤怒,然后变本加厉地批斗母亲、弟弟和妹妹。他们就是这样对待父亲的,说变脸就变脸。他不恨他们,怪不得谁,天都变了,脸还能不变吗?
李汉钟说得对,这是国家大势。
他最初并不死心,盼着赶紧毕业,在战争结束以前,赶去参加抗美援朝,这样,他还是有可能成为烈士的。但他很快就失望了,教员说,他们这一届学制是三年。他呆呆地看着教员,教员的嘴巴一张一合,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想想吧,三年时间,解放军把几百万国军都消灭了,何况几十万美军?
那些天里,李汉良什么都吃不下去,总觉得心里堵得慌。报纸上的消息也在验证着他的想法,志愿军所向披靡,从胜利走向胜利。学员们挤在一起看着报纸,兴奋得嗷嗷叫。他也装作很高兴的样子,心里却更着急,这样下去,志愿军很快就会取得胜利,他就没机会再去朝鲜了。他愣愣地想,如果志愿军进展不顺,战争一直持续下去,那该有多好。这样的想法让他恐惧,偷偷地瞄了瞄四周,还好,没有人注意到他,但他还是害怕,害怕会不小心在梦中泄露自己的想法,有时会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后来他能睡着了,因为他发现,志愿军并非总像报纸上说的那样次次大捷。有次上课,教员说漏了嘴,说,刚刚结束的第五次战役,志愿军轻敌,打得比较急躁,中朝军队伤亡超过了敌人,其中一八0师损失惨重,最后只得撤了回来,战争胶着在三八线。
那堂课上得很沉重,教员难受,学员痛苦,都是从各个部队抽调来的,私下里四处打听自己部队的伤亡情况,自然也打听不出来,心情就更加沉重。晚上吃饭时,食堂里一片寂静,每个人都阴沉着脸。李汉良的喜悦却如春天的野草嚣张地蓬勃生长,在风中哗哗地唱着歌。战争胶着了,就意味着没有尽头,三年时间眨眼之间就过去了,自己还是有机会去朝鲜战场的。他害怕别人看出那些正在高声歌唱的喜悦,赶紧埋下头用力地吃饭,夸张地吧唧着嘴巴,吃力地把那些在心中高声歌唱的声音压制住。
他好不容易把这顿饭吃完,抬起头,却见其他人的饭菜几乎没动,一桌的人像干枯的树戳在那里,愣愣地看着他。有人目光里已经有了愤怒,志愿军打了败仗,你居然吃得下饭?
李汉良的脑袋嗡地叫了一声,那些歌唱的野草一下子枯萎了,在寒风中萧瑟地垂下身子,趴在地上动都不敢动。他慌慌地抹下嘴,哑着嗓子说:“同学们,我也很难过,但我想,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要吃好睡好,把身体养好,时刻准备去战场杀敌,给兄弟们报仇……”
他看着他们,他们愤怒的目光像刺刀一样,仿佛要在他身上戳出一个洞。他的目光也如刺刀,毫不犹豫地迎了上去。他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更想参战,冲锋号响起来时,他绝对会第一个从战壕里冲出来,不管前方是地雷阵还是密密麻麻如苍蝇般的子弹,他都不怕。赵连长说,打仗就是让敌人死,让自己活下来。他恰恰相反,就是想让自己死去,该举着炸药包就举着炸药包,该堵机枪就去堵机枪,他会毫不迟疑。一个一心求死的士兵会害怕战争吗?不,没有人会比他更勇敢了。这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他眼睛甚至有点红了。
那些愤怒的目光变得迟迟疑疑,慢慢柔和下来,他的真诚不容怀疑。
学员队的班长是个老兵,还是个战斗英雄,他一拳砸在桌子上,说:“对,李汉良同学说得对。同学们,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大家吃饭,好好吃饭,吃好饭才能杀美国鬼子。”
他带头端起饭碗大口大口地吃着,泪水大滴大滴地掉在碗里……
李汉良出了食堂,已经是一身冷汗,幸亏自己脑筋转得快,以后可不能这样了,要学会沉住气,好好读书学习,以后总有机会上战场的。可不能还没上战场就犯错误了。别人可以犯错误,他李汉良是一点差错都不能犯的。
一年时间很快过去了,李汉良仍然没有给家里写过信。他想念母亲、弟弟和妹妹,他们过得怎么样了?乡亲们有没有批斗过他们?想念归想念,但他最担心的就是突然有一天接到母亲的信,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意味着乡亲们都知道他没有去参加抗美援朝。还是让乡亲们蒙在鼓里好。战争仍旧一直胶着在三八线,遥遥无期,总有一天,他还会上战场的。
希望之火重新熊熊燃烧,他比谁都用功,每个科目,他都是第一名。
让他失望的是,他还没从中南军政大学毕业,朝鲜战争停战了。
停战消息传来的那个晚上,整个校园爆炸了,人们拥到操场,有人放鞭炮,有人挥舞着军旗,欢呼声、口号声、笑声、歌声,像翻涌的海浪,一波一波地涌来。李汉良被人流挟裹着,周围欢乐的声音像一颗颗子弹从耳边飞过,像一颗颗炸弹在身边爆炸,震得他耳朵嗡嗡响。兴奋的笑脸包围着他,像巨浪压迫着他,他觉得呼吸困难,像一条濒死的鱼。他挤出人群,仓皇如狗,跌跌撞撞朝夜色深处走去。等远离了那些欢乐的人群,他发现自己来到了校园最高的一个山坡上。他回头张望,操场上的欢声笑语像海浪拍打着这座山坡,他像困在一座荒无人烟的孤岛上。他愣愣地打量着月光下瘦长的身影,突然对自己充满厌憎,为什么要上学呢?为什么要读书呢?如果自己没有上过学,大字不识一个,和别人一样两手长满硬茧,连长、团长就不会嫌弃他了,也许他早已经战死沙场,成为一名英雄了……
十四
李汉良毕业的时候,部队早就抗美援朝回国了。
他并没有回原来的部队,而是被分配到另一个军里当了作战参谋。他是一名干部了,但他仍然不敢给家里写信。部队正在紧锣密鼓地清查干部,那些隐瞒地主家庭出身的干部都被清理转业了,有些还是参加过抗日战争的老同志呢。他倒没有隐瞒,档案里写得清清楚楚,想隐瞒也隐瞒不了。好在军里并没有为难他。后来他听说,干部部门本来也要把他清理走的,但军长看了看他的档案说,他一直在上学,只是个学生娃娃,会有什么问题?还是军政大学培养的高级知识分子,是个宝贝呢,留下来吧。
他更不敢跟家里联系了。如果被人抓住把柄,说他还念着地主家庭,那就麻烦了,弄不好,还真的就把他清理回去了。他必须像只老鼠一样小心谨慎,任何差错都不能出,一出就是要命的事情。再等等吧,再等等吧。
还有一件事儿也让他不安。
那就是村里和他一起当兵的那七个人。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是战死在朝鲜战场了,还是复员回家了?最好是已经牺牲了,或者和他一样成了干部,远离家乡,这样,没人知道他根本就没上过战场,也没有成为英雄。就这样杳无音讯,也许乡亲们会想当然地认为他已经牺牲在战场上了。人总是有恻隐之心的,想起他的死,也许就不会为难母亲、弟弟和妹妹了。
村里那七个人的下落始终是李汉良的一块心病,但他什么也不敢问,更不敢托人去原来的部队查问。两年很快过去了,他被提拔到下面一个团里任作训股长。在春天到来的时候,他终于有个到原来那个师出差的机会。他到了师里,犹豫了几天之后,终于在出差将要结束的前一天,鼓足勇气去了离师部不远的那个团。团长和政委都是新面孔,不但是他们,全团像换了一遍,他没看到一个熟人。也是的,他在团里待的时间本来就不长,也没认识几个人。
他问那个团的作训股长,抗美援朝时的王团长和周政委呢?股长沉重地告诉他,王团长和周政委在第五次战役时,带着部队穿插,他们隐蔽在一条山沟里,还没开始打呢,就被美军飞机发现了,铺天盖地的炸弹从天而降,三千多人的团眨眼工夫伤亡了两千多,包括王团长和周政委,都牺牲了……
李汉良愣了愣,急急地问他,那李石头他们呢?
股长皱起了眉头,谁是李石头?
李汉良说,他和我一个村庄的,是1951年春季在南召县玉米镇李村一起参军的,我们一共七个人。
股长带着他到了保密室,在一大堆档案里翻了半天,沉重地摇了摇头说,他们七个也全部牺牲了,也是在那条山沟里。
李汉良长长地松了口气,心里竟然有些轻松。股长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了两下,脸色暗了下来,痛苦地叹口气,喃喃地说,他们还都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现在要是还活着,也该娶妻生子了……
他跟着股长出了保密室的门,突然想起了赵连长,不由回头看了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档案袋,又问,那赵连长呢?
股长问他,哪个赵连长?
李汉良说,就是“夜老虎连”的那个赵连长,我最初就是在他手下当的兵。
股长哦了一声,说,这个我知道,他也死了。不过,他不是死在战场上,是在朝鲜时,部队开展三反五反,他被指导员揭发出来,从解放战争开始,一路上放跑了好多新兵,那些上过学有文化的兵都被他鼓动着开小差跑了。这还了得!部队把他抓起来,要判刑,半夜里,他把衣服脱了,拧成绳子,挂在屋梁上自杀了。
李汉良打了一个寒战,眼前闪过赵连长黑得像锅底的脸,左颊上那道长长的粉红色刀疤,像火苗一样灼人眼睛,胳膊上的伤疤扭成一团,像覆盖着一块长满皱纹的布。他本能地把身子缩了缩。他又看到了团长,团长瞪着连长,眉头皱得紧紧的,比破布更难看,怒气冲冲地冲他吼道:“扯蛋!”他的身子不由抽搐起来,小腿肚好像抽筋了,像石头一样僵硬,直直地戳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股长。股长惊疑地看着他,问他:“李股长,你怎么了?”
股长的脸在他脸前晃着,他眯着眼睛,知道他是这个团的股长,但那张脸一会儿变成赵连长的,一会儿又变成了王团长的,他们哀怨地看着他,喃喃地说着什么。他张着嘴巴,使劲地竖着耳朵倾听,终于听清了。连长说,李汉良,你终于知道了,我那时并不是不想要你,而是想让你跑掉,让你活下来。王团长说,李汉良,我让你去上学,也是为了让你活下来啊……
他们都想让我活下来!
股长慌慌地扶住他,大声地叫他:“李股长,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他抬起头,惨白着脸,喃喃地说:“我想死……”
他把头抵在墙上,手攥成拳头堵着嘴巴,拼命抑制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泪水像蚂蚁一样爬在脸上,它们咬破皮肤,钻进他的身体,噬咬着他本来已经变成石头一般的心,那颗僵硬的心被它们咬得破破烂烂,更多的泪水涌了出来,把身体里那块石头浸柔了泡软了。他摇了摇头,团长、连长他们哪里知道,他当兵就是为了打仗,就是为了能够死在战场上,成为一名英雄。他们都死了,他最想死,却没有死,还成了干部,活得好好的……
告别了那个团,走了很远,他突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团长、政委和连长的名字呢,他只知道团长姓王,政委姓周,连长姓赵。他想回去再问问,可是,知道了他们的名字又能怎么样呢?他们的骨头已在地下腐烂,坟头已长满荒草,和父亲的坟一样。他摇了摇头,终究还是走了。
该回家去看看自己的亲人了,哪怕因此把他清理出部队,那也是值得的。如果还像他这样,连活着都不敢让亲人知道,那和死又有什么区别呢?他使劲地想啊想,却突然发现,已经记不起母亲和弟弟妹妹的样子了。
李汉良回到团里,立即请了假。
他一刻也等不下去,要立刻回到家里。
十五
村庄还是那个村庄,但和他想象中不一样,像个老人,疲倦的面孔刻满荒凉与寂寞。自家青砖绿瓦的高大房屋早已衰老不堪,白色墙皮剥落,接近地面的墙变成暗灰色,上面长满绿色的苔藓,在春天的阳光里野蛮生长。昔日油漆得闪亮照人的大门人老珠黄,布满黑黄相间的老人斑。
他推开门,摇摇欲坠的破烂木门发出刺耳的哮喘声。院里坐着一个老人,正在腿上搓着麻绳,脚下放着一堆稻草,在金色阳光下舞蹈着。母亲在编草鞋。她穿着草鞋,站在她身后的弟弟妹妹也穿着草鞋,草鞋上的稻草茬像刺猬一样根根怒张,他感到眼睛被刺得酸疼。弟弟妹妹惊疑地看着穿着一身崭新军装的他,忘记去擦挂着的长长鼻涕,晃晃悠悠的,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莫名其妙地担心那些鼻涕会突然掉下来。母亲站起来,慌慌地把双手在破烂的衣服上擦着,充满卑怯地看着他,喃喃地问他:“同志,你找谁?”
母亲也老了。她虽然只有六十来岁,但白发像英勇作战的士兵占领了她每一寸头颅,她的每一道皱纹里都是岁月的风和沙,昔日红润的脸和丝绸一样光滑,现在和她身上缀满补丁的衣服一样粗糙黯淡。
他颤抖着说:“妈,我回来了。”
母亲伸长脖子,张着嘴巴,吃惊地瞪着他,神经质地抖动着手,想伸过来,却犹豫着不敢伸过来。他忙走过去,拉住了母亲的手,喃喃地说:“妈,我是汉良,我现在是个干部了,是个副营级的干部了……”
她伸过头来,凑到他跟前,把他从头看到脚,捏了捏他身上的绿军装,浑浊的眼睛里闪出了光亮,喃喃地说:“这衣服的料子真好。”
李汉良愣了愣,他还有几件旧军装旧军鞋,但他却没想到要把它们带回来。他有些发呆,我怎么会忘了呢?
母亲摸着他的脸,呜咽着说:“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放下手里的提包,把母亲扶坐在凳子上,蹲在她跟前,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温暖湿润,她的手干枯冰冷,一层如砂石般硬硬的茧子。他的泪水不可抑制地流出来,呜呜地哭着说:“妈,是我,是我,我回来了。”
母亲使劲地抽一下鼻子,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娃啊,你回来了,不会影响你的前途吧?”
李汉良忙摇了摇头。他本来想说,就是影响前途又有什么,他连死都不怕,还会怕这个吗?但他想了想,还是没说。相反,他很灿烂地笑了,说:“妈,我现在是解放军军官了,没事了,没事了。”
他站起身来,看看四周,院里一片荒芜,墙角长满杂草和营养不良的小树,几只鸡使劲地刨着地面,寻找能吃的东西。看来生活虽然艰辛,但日子还能过下去。他正要把提包打开,把带回来的糖果分给弟弟妹妹,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他回头看了一下,是李汉钟来了。
李汉良心里一紧,忙给他打招呼:“李主席,您来了?”
母亲忙在旁边纠正:“不是农会主席了,升大官了,镇武装部长,喊部长。”
李汉钟忙摇头摆手:“别别别,我那部长是芝麻样的官……还是汉良有出息,成大军官了。汉良,你现在在部队当的啥?”
李汉良很高兴他这样问,忙说:“是团里的作训股长。”
李汉钟点了点头说:“好好好,有文化就是好,这么快就成副营了……唉,我打了那么多仗,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一直都是个兵,最大的官也就是个班长。”
李汉良忙说:“部长,我不能和您比,您是英雄。”
李汉钟很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过身来对母亲说:“婶,我那时让汉良去当兵,没看错吧?我就觉得他能成气候。汉良懂事,又有文化,比我在部队强多了。看来,我让他当兵这一步,还是走对了。”
母亲谄媚地说:“走对了走对了,谢谢李部长谢谢李部长。”
李汉钟回头又看了看他,脸上仍旧是笑眯眯的,但那笑容一点都不活泛,像长在屋顶上单薄的草,尴尬、害羞,随时都有可能被风卷走。
李汉良的心不由得往下坠,他虽然是一名军官了,但他那地主家庭出身就是他身上的皮,是怎么也剥不掉的。他李汉钟作为家乡的父母官,如果想置他于死地,一纸公函发到部队就可以把他打到十八层地狱里。他感到整个身子凉飕飕的。他脸上的肌肉抖了抖,笑容里充满谄媚,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变得卑怯:“李主席,您有什么事?”
李汉钟低低地说:“汉良,我有件事儿要对你说,咱借一步说话。”
李汉良看了一眼母亲,母亲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目光里充满恐惧。他忙冲着母亲笑了一下。他忐忑不安地跟着李汉钟到了院外,无论是什么事儿,既然躲不过去,那就像个男人一样迎头赶上,大不了,自己退伍回家,就是死,和家人死在一起,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赵连长和王团长、周政委的脸交替在眼前闪着,他们笑呵呵地看着他,他们知道他,他连死都不怕呢。他悄悄地做了一个深呼吸,索性直直地盯着李汉钟,他甚至能感觉出来,自己的嘴角边挂着一丝嘲讽的笑容。对,就这样,这样才像一个军人。
李汉钟搓了搓手,看了看他,又慌慌地把头扭向一边。他的表情让李汉良感到奇怪,反而是他的目光里有卑怯,笑容里有谄媚。事情似乎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即使成了解放军军官,但他还是地主家庭出身,还是活得慌慌张张跌跌撞撞,他李汉钟是正牌贫下中农,是复退军人,是镇武装部长,是英雄,要想收拾他,也就是一念之间的事情。他的表现让李汉良感到奇怪,他板直的身子不由得柔软下来,不安地问他:“李部长,您找我有啥事儿?”
李汉钟的脸腾地红了,嘴巴抖了抖,声音像蚊子一样低低地说:“汉良,我得给你说个事儿,你不要怪我,你当兵走时,托我把那个茶缸、毛巾,还有五万块钱捎回来,我,我一时糊涂,还想着你不可能活着回来了,把茶缸、毛巾给婶了,把那五万块钱留下来了……”
李汉良瞪大眼睛看着他。他想起来了,当初当兵走时,确实把这些东西给李汉钟,让他捎给母亲了。
李汉钟搓了搓手说:“汉良,你放心,我以后会还你的,我只是手头有点紧。我那媳妇,是个病恹子,家里有个无底洞……”
李汉良心里一紧,问他:“嫂子现在咋样?”
李汉钟说:“她身体不好,我们连个孩子都没有。她还总得病,慢性病,我一有空就带着她到县医院看病,总看不好……汉良,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坏,我就是寻思着,老镇长是国民党的人,反正要枪毙他,我那时要是不娶了她,她能不能活下来也是问题,女娃子,也可怜……汉良,你给我点时间,我想想法子……”
李汉钟的脸更红了,正是春天的时候,天气并不热,他的额头却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他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一把汗,袖口上有着一层闪亮的污垢。李汉良直直地看着他,坚定地摇了摇头,声音很响地说:“汉钟哥,你肯定记错了,我妈刚才给我说了,茶缸、毛巾和那五万块钱她都收到了,一个子都不少,你肯定是记错了……”
李汉良说完这话,抬头看了看天空。
这人间,还是活着好啊。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