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树

2020-05-01 17:00郭建勋
青年作家 2020年5期
关键词:槐树下后娘种树

郭建勋

树生在一个园林公司上班,工作是种树。说种树,其实也挖树。确切地说,是种了又挖,挖了又种。所以,别怕没活干,干不完的活。有时候,刚刚种了,树还没落根,又得挖了重种,小叶榕换了大叶榕。不久,也许又换了木瓜榕。刚去那会儿,树生很不解,向老李发牢骚说:

“妈的,这不是种树,是折腾人。”

老李干得久,熟这个经,打了两声哈哈说:

“不这样折腾,我们喝西北风?老板喝西北风?”

树生敲了几下头,敲得嘣嘣响,嘿嘿地笑了。

没完没了地种了又挖,没完没了地挖了又种,时间很快过去了,每发一次工资,给黑妮寄四百块后,树生就去银行把钱存了,然后回来拍着屁股兜里的存折对老李说:

“半垛子墙有了。”

“两栓窗有了。”

“瓦有了。”

“石灰有了。”

“沙有了。”

这些年,树生的心思全花在这上面,种树的时候算,挖树的时候算,吃饭的时候算,甚至连睡觉的时间也在算。当然,随着存款数字的不断攀升,树生的方案也进行了好几次调整,比如在原来的方案里,粉刷墙是要用石灰的,窗子是用薄膜蒙的,结婚用的床是木架床,喜烟用10块钱一包的白沙烟等等,后来都改了,粉刷墙改用涂料,窗子改装玻璃,结婚用的床改席梦思,喜烟改用25 块钱一包的芙蓉王。还添加了新内容,如在娘和奶奶的坟前各立一块石碑、在槐树蔸的四周砌一道花坛、买一面三尺径的牛皮大鼓。对于花坛和牛皮大鼓这两项,树生特别得意,对老李说:

“砌个花坛,那树就更气派了,比城里的树还气派……”

老李打断他说:“你还要竖个牌子,上面写着,谁敢踏入,罚款十块。你以后不用干活就发财了,猫在那里,看到谁进去就逮着罚款。我说你狗日的,到城里才几天啊,别的没学到,就学了城里人的奸。”

树生让老李逗得嘿嘿地笑:“我可没想到竖牌子,那是你想的,是你奸,你才是城里人。”

树生微眯了眼睛,继续说:

“每天吃了晚饭,我就在槐树下架了鼓,敲一通。我敲给黑妮听,敲给娘听,敲给奶奶听,敲给槐树听。”

老李被树生的样子吓坏了,他摸了摸树生的额头说:

“你没发烧吧?”

树生说:“老李,树真的能听懂。在家里的时候,我就经常打鼓给树听,树听得懂。黑妮给树说话,树也听得懂。但城里的树听不懂,我试过很多次,给它们打鼓,给它们说话,它们都听不懂。”

老李撇了撇嘴说:“它们讲白话的,你哪里听得懂?”

树生像弹簧一样蹦了起来说:“对对对,它们是讲白话的,听不懂。”

说着向一棵树走出,老李朝树生的背影啐了一口痰,轻声骂道:

“树脑壳。”

老李骂树生是树脑壳,还真骂对了。

树生老家禾坪右手边有棵老槐,有箩筐那么粗的干,举着伞一样的枝枝叶叶。他娘生他的那天,坐在槐树下洗一大脚盆衣服,刚洗半脚盆,就发作了。奶奶抱着孙子笑呵呵地说:

“槐树下生的,就叫树生吧。”

树生在槐树下学会了爬、学会了走,后来又学会了爬树,爬到枝尖上抓蝉摘荚果。每到仲夏,蝴蝶一样的槐花开了,黄中夹白,香气飘得远远的。在槐树下,奶奶教会了树生唱《槐花调》:

屋前一棵槐花树,

脚踏槐树枝,手抓槐树桠。

爹妈问我望什么?

我答槐花几时开

险些漏出望郎来——

娘也很喜欢唱这个调。夏天的晚上,娘儿俩躺在槐树下的竹床上乘凉,她会和树生一起唱。娘唱得比奶奶好听,奶奶掉牙了,漏风,嘶嘶的,娘就不,她唱得水水甜甜的,像槐叶缝里的勾勾月,又像后山里的泉水。但后来,娘却不让他唱了,只要他唱,她就握了栗凿过来,怒怒的样子盯着他:

“打死你这个下流胚子。”

树生知道娘不会真打自己,但他还是装着很怕的样子躲到奶奶的怀里。奶奶张了手臂像老鸟张了翅膀似地拦住娘,嘴巴里却说:

“你打你打,打死了算了,又不是我身上屙的血。看他爹回来怎么找你?”

爹在一百几十里远的一个煤矿上班。他不是常常回来,有时候两个月一次,有时候三个月一次。每一次爹回来,家里就像过年一样,娘把被子浆得硬硬的。被子里有太阳的味道。但这一次,爹有半年没回家了。

娘不时朝槐树下的篱笆口张望,轻轻地理了理额前的头发,回过头来时,眼睛就有些红了。她从奶奶怀里接过树生,她的手由硬硬的栗凿变成了软软的棉花,一边轻轻地擦着树生脸上的脏污,一边问:

“你想爹不?”

“想。”

娘的眼泪就下来了:“你白想了。”

奶奶就在那边说:“秀英,不要说这样的话,他工作忙。”

娘的眼睛眨了眨,咬了一下嘴唇说:

“是的,他忙,忙得老娘、堂客和儿子都不要了。”

说完了,娘就走开了,又去忙去了。娘永远也忙不完,田里土里的事。奶奶张了嘴要喊娘,没喊出来,她久久地看着娘的背影,最后也落了一颗泪,忽然紧紧地抱了树生说:“那个畜生野了。”

“哪个畜生?”

奶奶说:“你爹。”

树生六岁那年,娘在槐树上吊了颈。娘是黄昏时吊的颈,刚放了牛回来,手里提着牛绳。奶奶在伙房里弄饭,树生在槐树下捡槐荚。娘说:“你去关了鸡笼门。”

树生关了鸡笼门回来,娘直直地挂在槐树上,吐出长长的舌头。

树生喊奶奶:“娘上树了。”

奶奶大声说:“这么晚了不怕摔下来?树生爹搭信来了,明天回,叫他摘吧。”

半年后,爹又娶了一个女人进门了。

奶奶教了树生另一首《槐花调》:

亲娘杀鸡留鸡腿,

后娘杀鸡留鸡肠。

我把鸡肠挂在槐树上,

抱着槐树哭亲娘。

那一天,树生正在槐树下唱着,后娘过来了,眼睛里有两把刀:

“唱得真好,再唱一遍。”

奶奶正挑了一担水上码头,一急,摔了一跤,两桶水全泼在身上,落汤鸡一样,骨碌着爬起来,大声喊:

“树伢崽,树伢崽——”

后娘舞着一把大扫把挡住奶奶:“都是你这个老不死的教坏的。老娘今天先打死你这个老不死的,再打死那个小不死的。”

说着,就把树生用一根绳子绑在槐树上。绑绳就是树生亲娘吊颈的那根牛绳。绑好了,她拿一根赶鸡的楠竹丫,没头没脑地朝树生乱打,直打得那柄楠竹丫剩下光杆杆。奶奶几次要扑过来,都被后娘推到地上。当天晚上,奶奶喝农药死了。死的时候,背靠槐树,七窍流血。

树生读四年级的那年,爹上班的煤矿倒闭了,灰溜溜回了老家,每个月只能拿一百五十块钱的生活费。因为落了一身病,又干不得体力活,家计一下子穷了。一天早上,树生正要去上学,爹把他喊住:

“你反正是猪脑子,不是读书的料,今天起,你不读了。”

树生本来就不喜欢读书,听了这话,高兴地把书包一扔,扔到槐树梢头里,一路跑出去了。后娘看见了,眉头紧了紧,鼻子里哼了一声。爹大声地把树生喊回来,厉声叫他跪下,反举着扫把说:

“你张狂什么?不叫你读书,是叫你赚钱,好好供弟弟读。不听话,老子打断你的腿。”

一眨眼,十几年过去了,弟弟也大学毕业了。这些年,只要是能赚钱的事,树生都干过。虽然长得黑黑实实的,其实树生的心窍通灵,手也特别巧,瓦工木工活,没参师,却比参了师的还做得好。他最有名的是两样:一是篾工;二是打鼓。

做篾活,树生不仅会破,能把一根三丈长、碗口粗的楠竹破成绸带一样的细篾;而且还会打,箩筐、撮箕、晒垫、菜箩,样样皆通。他做的东西经用,能用好几年。更绝的是,他还能打凉席,比女人还里手,只见他双手哗哗哗的,雪一样白的席子就打成了。女人一天打一床,他两天能打三床,还能在席子中间打“万、福、喜”字。

做篾活是树生的工作的话,打鼓就是他的兴趣爱好了。村里有个乐器班子,锣鼓钹铙四样,谁家喜忧二事,都会请过去敲敲打打。好些年,树生就像乐器班子的尾巴跟在后面。有次,中间停会儿,打鼓的上茅厕,打锣的对树生说:

“光看有鬼用?试一板。”

树生心痒痒的,但手不敢动,打钹的说:

“好角色让个后来娘耽误了。不怕,树生,试一板。”

树生不怕了,接了鼓,鼓槌往鼓边敲了一下,微闭了眼,然后就敲开了,打的是“三星”,踩了花的。打鼓的只屙了半截屎,提了裤子出来,看清了是谁后说:

“树生打的鼓比破的篾还好。”

一手好篾、一手好鼓使树生在家里赢得了一个好名声,有人开始给他说媒了,后娘却拦了:

“不急,家里还有千斤重的担子呢。”

等家里千斤重的担子快卸了,树生的年纪却一天天大了。村里的黄脚后生一个个结婚了,每一次婚礼,他都要去打鼓,鼓点很有点沉郁,细心人听见了说:

“树生想堂客了。”

想堂客了的树生在破篾、打鼓之余就多了一门事,种树。屋前屋后,全种满了。屋前种的是果树,桃树、李树、橘树、板栗树;屋后种的是杂木,杉树、松树、梓树、楮树。刚开始种着玩的意思,成活率不高,种下去不久就死了,他要的就是手头有活做,不闲,树死了,身子却活了。后来,他就会种了,树不死了。

原来,树生是抽时间种树的。那时候,他破篾、打鼓的事多,挺忙。越到后来,时间就不用抽了,有大把的时间种树了。原因是,不知道哪一天开始,破篾的活闲了,打鼓的活也闲了。破篾的活闲了是村里人出去打工了,不种田不种土,竹器用不着了;要命的是,也不睡凉席了,睡一种叫做麻将席的席子,重要的程序机器代劳了。打鼓的活闲了不是村里不办喜忧二事,是办喜忧二事的时候不请乐器班子,也不是不请乐器班子,是不请原来那个乐器班子,请洋乐队。

从挺忙到挺闲的这个过程,奔三十岁的树生又像回到了母亲吊颈、奶奶喝农药死了的那段岁月,孤独而绝望,唯有种树,他能得到快乐。在清晨的露水里,在落日的余晖里,他守着他的树,像一个将军守着一列列士兵,骄傲而满足。有时候,他就坐在树底下用手指作槌用膝盖作鼓为他的树打鼓。他听到了树的叫好。

还有一个人为树生的鼓声叫好,同村的寡妇黑妮。

黑妮名字黑,其实长得挺俊俏。长得俊俏,命却不好。她男人本是好家当,一根独苗,在镇上开了一个批发部,生意挺好的。她嫁入的第二年,批发店遭了火,公公烧死了。第二年,婆婆打猪草让毒蛇咬了又死了。后来几年刚把这两个窟窿补上,男人却得了肝癌,还是晚期,到处治了一通,治不好,也蹬腿了。人死了,欠的账却要还的,家具让人抬了、五畜让人抱了。黑妮也是勇敢的,偏偏不回娘家,搭了两间茅棚和十岁的儿子住,她横了心,谁也不嫁。

原来也有人对树生说过跟黑妮合了房的话,他堵了,自从上了三十岁的坎,他把堂客的工夫花在种树上。

一天黄昏,树生正在屋后种树,确切地说,正坐在树下以指作槌以膝作鼓给树打鼓。打完了,树生看见了黑妮。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树生有点慌。黑妮笑了,说:“树生,打鼓啊?”

树生搔了搔头,眼睛看着远方,对岸的山头有火烧云,灿灿烧着。

黑妮说:“你好久没打鼓了。你在我家打了三次,哦,不,四次。你打得很好。”

树生收回了目光,笑了笑说:

“是的,好久没打了。现在不兴这个了,打给树听。”

黑妮说:“树听得懂的。我就常常给树说话,树也听得懂。”

树生看了黑妮一眼,黑妮正转过脸在看那片火烧云。

黑妮是来请树生帮她织箩筐、撮箕和晒垫的。现在,很多人举家举户外出打工了,田没人种了,荒了,她拣了十几亩种。她笑着对树生说:“我问过了,你也好几年没做篾活了,手没生吧?”

“没生。”

树生帮黑妮做了三天篾活,他用了最好的手艺。那三天,黑妮一直帮他打下手。那三天,他们说了很多话,比两个人加起来说的三年还多。那三天,树生觉得很幸福。活做完了,最后那顿晚饭,黑妮杀了一只鸡,又买了一壶酒。树生平时蛮能喝的,但那天喝了几杯就觉得头有点晕。头有点晕了的树生本来有蛮多话说,但碍着黑妮的儿子在边上,不能多说,只能多喝酒。吃完了,树生要走了,黑妮说:

“我送你一下。”

树生没阻拦。刚走出篱笆口,树生再也憋不住了,说:

“黑妮,我得为你分担点。”

黑妮低了头,笑着说:

“树生,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别人说话吐的是口水,我树生说话吐的是铁钉。”

黑妮说:“我有千斤重的担子。”

“万斤重的担子我也不怕。”

树生他们种树的这条路是本市花重金打造的一条林荫大道。很多年前,这个城的马路边本来有很多大树,全砍了,光秃秃的全剩了楼房。凭着这一点,这个城市获得了活力城市的称号。现在,绿化城市的评比又开始了,所以又开始种树了,这条林荫大道是个代表作。根据规划,五年内,本市要建五条这样的林荫大道,纵贯整座城的东南西北中,报纸、电视上早已经铺天盖地地说了,词贼美:让我们的城市在树荫下呼吸。

听说,为了采购古树,市里专门成立一个办公室负责这事,到处搜。搁在路边的那些合抱粗的大古树,都是各个地方买回来的,品种很多,樟树、椿树、桂树、腊树,还有很多树生叫不出名字的树。

有一次,老李对树生说:

“你家里不是有棵槐树吗?卖这里来嘛,听说一棵能卖几千呢,多的上万。反正一棵烂树,长在你们那里也不值钱。”

“十万块钱也不卖。”树生生气地说。

老李无意中的这句话让树生心惊肉跳,只要有树运来了,就跑去看。还好,没有他家的槐树。因为黑妮的事,树生跟爹彻底地闹翻了,出来后没给爹打过电话。但为了树的事,树生给爹打了个电话,口气很冲,就是卖屋也不能卖那棵树。

“否则,你是知道我脾气的。”说完这句,树生重重地摁了电话。

树生十四岁那年,后娘要砍那槐树,说树挡了晒谷子。爹答应了,请了人来砍。树生拿了一斧头守在树下说:

“谁敢砍树,我就砍他。”

爹气得跳起来,用扁担打树生,打断了一根扁担,但树生仍是那句话。

电话是打了,但树生晚上睡不着了,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别人挖那棵槐树,挖得鲜血淋淋的。没办法,树生只好辞工,老李气得大骂:

“你发什么神经?不是说好了年底回的吗?怕大风吹了你的那个什么黑妮白妮去了?五千块钱年终奖,也不要了?盖花坛还买牛皮大鼓的钱呢?”

“都不要了。”

坐了一天一夜的车,这天一早,树生到了镇上。天气有点冷了,屋顶上、树枝上、枯草上蒙了一层霜。镇上却是热的,闹哄哄的市声,像煮的一锅粥。树生跺了几下脚,走到一个卖白粒丸的摊子上,要了一大碗。几年没吃这东西了,真好吃,从嗓子眼到屁眼,全暖乎了;想到一时三刻就可以看到黑妮了,从屁眼到嗓子眼,又暖乎了一遍。

不用一时三刻,就在眼下,树生看到了黑妮。

树生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转头一看,是黑妮。树生几乎喊出声来。但他看到黑妮和一个男人手挽着手,声音就随着一颗白粒丸滑下喉咙。一会儿,那颗白粒丸又从喉咙下哽上来,钻出嘴,掉到地上,滴溜溜地转。

黑妮和一个熟人在说话。熟人说:“哇,黑妮,明天就要做新娘子了,今天还在这里逛什么?”

黑妮用肘撞了一下旁边的男人说:“他啊,毛毛躁躁,不会买东西。”

黑妮和那个男人笑笑嘻嘻地到那边去了。地上那颗白粒丸不转了。树生揉了揉眼睛,觉得这一切是真的。那么一会儿,树生有点想哭。但树生没哭,他又要了一碗白粒丸。

树生的第二碗白粒丸使那个卖白粒丸的大婶觉得不跟树生说几句话就太对不起树生了,她低下身子在树生的耳边说:

“那个女人是个寡妇,知道不?她又要结婚了,知道不?她跟一个篾匠好过,知道不?那篾匠出去打工了,寄了几年钱,说好今年回家结婚的,知道不?”

树生说:“我知道。”

“你知道?”

树生笑着说:“你说了我就知道了。”

大婶也笑着说:“小伙子说话真有趣。”

有人来买白粒丸了,大婶走过去,利索地煮好了白粒丸。那人是大婶的一个老顾客,大婶把刚才说给树生听的关于黑妮的事又对那人说。那人听完了,放下筷子说:

“这有什么奇怪的?最奇怪的是龚家湾那棵槐树。不是有人来买古树吗?看中了那棵槐树。前天说好了,放了定钱,说昨天来挖。你说怪不怪?昨天来挖,那树却死了。”

树生走过去对大婶和那人说:“一点也不怪,因为槐树听不懂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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