荠菜往事

2020-05-01 06:08
青年作家 2020年12期
关键词:阿爹冬笋荠菜

宇 秀

小时候道听途说与想象的加拿大,大概是冰天雪地。未料若干年后,我落脚到的加拿大,却与冰天雪地的景象相距甚远。温哥华的冬天并不似加拿大其他寒冷地带那样冰封雪飘,有时一个冬天几乎见不到雪花。大概温室效应的作用,即使下雪,大多落地即化,等不到厚积过膝。我这个从小因惧寒而被祖母称之“冷煞鬼”的家伙,近年来竟时而无端地念起鹅毛大雪。在大雪纷飞的怀想中,总有两样东西从雪地里钻出:荠菜和冬笋。关于冬笋,主要是馋虫诱惑,而荠菜的记忆并不尽在舌尖。

年初临近春节,在华人超市里看到有卖竹笋,即刻想到炖一锅腌笃鲜,眉毛瞬间喜到额头,赶紧拉住径直往前走的他,喂喂,你看呀!他头都不回地说,你都不看啥价钱?我一看:$7.99。原来他是佯装错过呀。是啊,炖腌笃鲜可不是几根就够的,起码得半锅笋才够味,把外皮一层层剥掉,剩下那小小的笋心,得买多少啊?我一时算不清,灵机一动,不如把竹笋当冬笋,来盘荠菜炒“冬笋”,这样买个三两根就够了呀。他就说,哪里有荠菜?你是没啥想啥!我无话可说,可鼻孔里竟满是荠菜带着泥土的香气,挥之不去。

说起荠菜,在所有蔬菜里,是我的最爱。可惜移民来北美就再也没吃到过小时候的荠菜了,只有一回是在美国的同乡朋友家里。那天早餐,朋友居然心血来潮问我要不要吃荠菜馄饨,正是夏日炎炎,哪来的荠菜?朋友拉开冰箱拿出一个牛皮袋子,我伸头一看,那些荠菜裹了一层霜似的缩成一团,可怜巴巴的。我努力嗅了嗅,鼻子都吸出风声了,还是没闻到我曾熟悉的荠菜的香气。那一刻,就像放电影一样闪回到童年吃荠菜馄饨的慢时光。

那时过了春节,家里有好些天要吃春节的剩菜,吃腻了那些鱼肉荤腥,就盼着好婆“裹馄饨”。苏州和上海一带方言,馄饨不说包,说裹。平时大部分季节里,大馄饨就是青菜拌猪肉馅,只有短短个把月,青菜得以换成荠菜。那是大馄饨最美味的时节。若是跟苏州人或上海人说起大馄饨,他们一定不说青菜馄饨,而说荠菜馄饨。记得张艺谋拍上海故事的电影《摇啊摇》上映时,嗲嗲的小姑娘们吐槽:小时候没有吃过荠菜馄饨的人,哪能拍得好上海故事?

宋代诗人辛弃疾有咏荠菜诗句 :“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正道出荠菜作为野生之蔬,先春而萌的可爱,因此民间也称之为报春草。尽管在苏州城里是看不到荠菜在溪头报春的绿意,但好婆从菜市场里拎回来的一篮子荠菜,便是拎回来了田野里的春意,散发着特有的泥土香气,令我总是忍不住把脸扎到菜篮子里。接着,捡荠菜的任务自然就落在我身上。用小剪刀剪掉那些带须须的根。那时江南人的家里没有暖气,挂在屋里的毛巾都冻得硬邦邦可以当棒头。荠菜不比菠菜,一篮子捡下来,小手冻得像胡萝卜,放在嘴上哈老半天,可心里还是喜滋滋的,因为荠菜馄饨的美味已经在舌尖上打滚了。等到馄饨氽到沸腾的水面上,看好婆一边挥手赶着蒸汽,一边数着漏勺里舀出的馄饨,我就端着碗身上有米粒凸起的青花瓷碗,等着荠菜馄饨落入。每每吃饱了,必扯着好婆的衣袖再讨两个,吃到肚胀,嘴上还不肯罢休。表弟就跟在我后面,我多几个,他也一定要多几个。好婆就嘟囔道:“你这个讨债鬼,捡荠菜时,人影子都不见了,吃倒少不脱!还是我伲秀秀乖!”

不过,如今回想起来,去田野挑荠菜比吃更有意思呢。挑荠菜的时节多在寒冬,又是户外,那时节荠菜最鲜嫩,到了三月荠菜开出白花来,就老了。一说去挑荠菜,我这个“冷煞鬼”就忘了那野外的寒冷,不把篮子装到漫出来是不肯回家的,尽管冻得鼻涕吸溜吸溜收不住。

七十年代,做医生的父母被政府派往伏牛山区支援“三线”建设。家门口就是山野,有许多野菜,包括荠菜。这荠菜没有水土不服骄矜,从江南到北方中原,种子吹落到哪里,都一样茁壮生长。当地人叫“荠荠菜”,但他们并未识得其美味,主要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如何烹调荠菜。他们更喜欢灰灰菜和马丝菜(马齿苋),因叶子长得像瓜子,故又称瓜子菜。我也学着当地人采回家做凉拌菜,但没有一个堪比荠菜的美味。其实,食用荠菜的习俗,《诗经·谷风》就有记载,或许比对茶的认识还早,“谁谓茶苦,其甘如荠”。古代文人骚客中那些老饕,如苏东坡、辛弃疾、陆游到清代郑板桥,个个皆知荠菜之美味,这不起眼的野蔬,令他们不仅入口,还入诗。陆游在《食荠》就写道:“ 日日思归饱厥薇,春来荠美忽忘归。”

那个日子特别好记,正值年三十。母亲就叫我去挑荠菜,晚上年夜饭有一道荠菜炒年糕和荠菜炒冬笋都等着荠菜这个主角呢。冬笋和年糕则是上海的姨妈和苏州的好婆阿爹(祖父母)从邮局寄来的,好在荠菜可以就地取材。那时我们家家教甚严,出门玩耍,母亲都是卡着钟点的,故每每得了去挑荠菜的令,一如小鸟出笼,母亲就追出门喊,早点回来,别一出门就丢了魂灵!半篮子够年夜饭就好了。邻居就笑母亲,哎呀,大过年的,还让孩子去挖野菜?母亲就笑答:呵呵,忆苦思甜嘛。

离我家居住的职工医院家属楼区不远就是一个农场。农场有大片麦田,长在麦田里的荠菜又稠密又茁壮,宋代苏轼就有诗云“时绕麦田求野荠”。备战备荒那年冬天,阿爹好婆带我和表弟从苏州逃难似地躲到无锡乡下外婆家,我曾跟外婆学得认识散叶荠菜,那是比好婆菜市场拎回来的荠菜香味更浓郁的一种。这种荠菜贴着地面生长,叶子羽状展开,形似百脚,叶缘皆锯齿,叶面上的深紫色像是冬天小孩子脸上的皴。农场麦田的田埂边上最容易挖到这样的“皴脸”荠菜,而挨着麦苗处则是叶色浅绿的板叶荠菜,叶面娇嫩,像是从不晒太阳的脸。这天,农场职工都猫在自家忙过年呢,不用担心有人来驱赶小孩子。不过没多久,医院家属院里不知怎么传开了荠菜包饺子比韭菜包的还好吃,人们便成群结队去挖荠菜,为此在学校,农场的孩子们与医院的孩子们成了敌我对立的两派。

年三十那天,我挖了满满一篮子拎回家。那份童年野趣的喜悦和满足,不是今天在计算机前的孩子所能想象的。那时我母亲还被邻居讥笑“大过年吃野菜”,我倒是得以静静独享挑荠菜的快乐,尚未有人为了荠菜饺子来和我争抢。尽管我告诉母亲,明天我可以再挑一篮子回来,母亲还是舍不得像好婆那样把荠菜剁碎了做馄饨馅,一篮子荠菜剁碎加盐挤掉水分,就一点点了。母亲过日子是细水长流的,这一篮子荠菜,她翻着花样,可以吃到初五初六呢。除了荠菜炒年糕和荠菜炒冬笋,还有一道荠菜肉丝豆腐羹。现在想来,这道羹,应该是外婆的传承,不由无比怀念在无锡外婆家那些鹅毛大雪的下午。

那时候的雪片真的是天上飘下来的鹅毛,它们软软地落满长根公公的油布伞。我记忆中的长根公公永远是冬天的样子,戴顶高高的筒子帽,穿着自家染的月白色的布制成的袍子,腰间束着一条打了裙褶的围裙,把宽松的袍子扎出造型,让我想起小人书里“东郭先生”的样子。在好婆、阿爹还没有带我和表弟到乡下备战备荒之前和外公离去后的日子里,外婆遇到力气活儿,一定是长根公公跨过一座连接两个村庄的小桥赶来帮忙。

落雪的下午,总是在外婆刚刚煮好荠菜肉丝豆腐羹的当口,铁门环像老式座钟一样到点就当当响起,咣咣两声有节制地落在门板上,我们坐在客堂里的一圈人都知道是谁来了。拉开半扇门,就看到长根公公一边在门口跺着脚,一边把伞上面的鹅毛抖掉合拢起伞,跨进门来,跟阿爹抱拳,并不在乎外婆在一旁嘟囔他专会捡点心烧好的时候来。外婆每次都嘟囔,但若是长根公公该到的时候还没到,她就会拉开门张望着咕哝道:看看雪停了没。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别人。

长根公公在藤椅上和阿爹都坐定下来,外婆和好婆两人就把热气腾腾的荠菜肉丝豆腐羹一碗碗端上来,并不是端到八仙桌上,是端到两个男人各自手中,他们的藤椅之间有个矮方几。我和表弟两人趴在另一张小方几上吃自己的。外婆继续端上配荠菜肉丝豆腐羹的糕团茶点,或者小笼、汤包什么的。长根公公和阿爹吃得热乎,聊得也热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阿爹在苏州戏院里做账房先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做了木材公司会计,他枕边一直放着一摞书,总有一册是翻开倒扣在枕边的。阿爹聊天的话题上天入地,也有时局政治,长根公公居然能跟阿爹聊得其乐融融,只是我现在完全记不得他们聊了什么,只记得外婆和好婆帮他俩各自都续了第二碗,那碗里冒出的热气在他们谈笑风生的脸上袅袅地转圈儿。

这时候,我会暗自得意,用现在的话叫作“成就感”,就盼着外婆说:“这些荠菜都是秀秀去挑选来的。”每每外婆话音刚落,好婆就必补充道:“弟弟一道去的。” 长根公公听罢,就会唤我过去,放下碗,从斜襟长衫里掏出一两个他自己手工的小玩意,如今能记得的就是一个袖珍竹笼,编得密实精致,系着一根红丝线,可以挂起来。我的那个后来就装了两颗人家的喜糖,第三颗就要把竹笼撑爆了。表弟的那个,则装了一只斗狠的蟋蟀,夏日里拎着去找对手。

外婆家的灶披间烟囱直通屋顶,煮饭时要一边拉风箱一边往炉膛里添稻草。我最期待揭开锅盖、热气蒸腾的那一刻。这道荠菜肉丝豆腐羹的流程,我是看了许多遍:外婆先把切成小块的嫩豆腐倒进铁锅的滚水里,加上佐料,再放入切碎的荠菜和煸炒过的肉丝,把调好的生粉倒入锅里,边倒边搅拌,这芡要勾得恰到好处,不能太厚,也不能太薄。江浙人做荠菜是没有做汤这一说的,只有羹,才好当下午的点心。荠菜的点点绿色镶嵌在白色的豆腐之间,煞是好看。外婆说这叫翡翠白玉羹。长大以后读到陆游赞荠菜的诗句“长鱼大肉何由荐,冻荠此际值千金”,就想到外婆的翡翠白玉羹,还真不是吹牛呢。

在阿爹、好婆和表弟回苏州以后,我暂时留在外婆家。那时我觉得除了外婆,长根公公就是最亲的人。我总是盼着铁门环咣咣两声落在门板上,可是长根公公并不常来,多是他在那座连接两个村子的桥上,等外婆送我到那里,他就带我去逛学堂,在窗外听小学生拖着长腔的朗朗书声。他总是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那样远远地就能看到要走几里路才能到达的小学堂。如果好婆看到一定要叫我赶紧下来,还得连连跺脚道:“作孽,作孽,不作兴的!”好婆认为只有男孩可以骑到脖子上,女孩如此可是大逆不道。不过,在没有老婆也没孩子的长根公公眼里,女孩子是最金贵的,得捧在手心里才是。如今眼前浮现出长根公公的模样,一个以前从未想过的疑问接踵而至:如此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怎么就独身到老了呢?可叹大雪的下午一道吃翡翠白玉羹的长辈都已作古,这个疑问永远无解了。想起贾宝玉说的“女儿都是水做的”,就暗自思忖长根公公年轻时莫不就是一个怜香惜玉的公子,又或是爱上了富家小姐的穷秀才?

好婆和阿爹他们回苏州城里去了以后,有一件事让我闷闷不乐:外婆就不像好婆和阿爹在时每天做荠菜豆腐羹了,长根公公也不再每天下午都来了。当然,鹅毛大雪也停了。

许多年以后的今天,我越来越觉得,那些下鹅毛大雪的日子比没有下雪的日子要温暖许多。

猜你喜欢
阿爹冬笋荠菜
挖冬笋
荠菜入饺春味鲜
荠菜的生存策略
挖冬笋
荠 菜
挖冬笋
荠菜青
无声的岁月
沉落的黄昏
沉落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