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兴科(彝族)
那个寒冬的早晨,天蒙蒙亮,我们这些即将离开故乡的新兵,黑鸦鸦聚在乡政府大院。我心情沉重地坐在背包上,想心事。
上初中时,阿爹总是叫我背一箩粪灰送到田里再去上学。每当阿爹吩咐,我都勉强答应着,若不答应就要挨骂,应了今天上课又要迟到。但我还总是随阿爹去了,主要是爱阿爹。阿爹那如霜的鬓发就寒得我发颤,他太辛苦了。
我的课外时间大都去干阿爹指定的农活,星期天也不例外。
“老二,今天正好是星期天,早上帮我拔秧,上午插秧,下午……”
阿爹就吩咐开了。升学考试的时间快到了,我还有许多书未看,时间是多么的宝贵啊,阿爹你能否原谅我,话刚到嘴边,一抬眼看见站在身边的阿爹,心就软了。我看看他的脸,满脸憔悴。我再看看他的手,那是被风霜的利刀刻着数不清印痕的手,那上面布满弯弯的筋纹,多像阿爹五十五个春秋所走过的人生之路。
农活,农活,没完没了的农活,挤掉我多少读书的时光!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转眼三年初中已结束,不久录取通知书相续发下。我没能到县城读高中,不轻易掉眼泪的我,这时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哭,哭管屁用,”阿爹火了,“看人家开发多聪明!”
“阿爹,阿爹……”我心碎了,“谁像你光要我干农活?”
“邻居的开发不也常干农活,他怎么就考上了呢?”
阿爹见我顶嘴,刚要递上嘴的烟锅叩得桌子砰砰响:“别找借口了,你不晓得我做了多少事,你不要吃的……”
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我无言以对,眼泪悄悄咽下。阿爹扛着锄头下地去了,我也扛着锄头,远远地跟着阿爹。远方的弓影,那不就是中国千百万农民的缩影吗?
头天下午,我是被阿爹骂出门的,他像一头咆哮的雄狮,要不是乡亲们的劝阻,他真的会一扁担打过来的。那些年弟妹们小,加上我念书,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阿爹急得团团转,四处奔波借钱买粮。为此,阿爹的脾气越来越暴躁,每每心中不快,总是迁怒于我。好不容易等到我初中毕业,指望我能缷下他的担子,可我竟瞒着他去当兵了。
当集合的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发现阿爹拿着一根扁担,无声地站在我面前。他穿着一身补丁的黑棉袄,浑浊发黄的眼睛盯着我。仅一夜之间,我发现阿爹老多了,佝偻的身躯像一株弯曲的枯树,我们对视了一阵,阿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元钱递给我。我顿觉喉咙憋得慌。“接着,路上用。”他硬把钱塞进我手中。我的眼泪夺眶而出。阿爹也老泪纵横。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阿爹流泪。大颗的泪珠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我紧紧抓住阿爹粗糙的大手不肯放开。
过了一会儿,阿爹挪开了我的手,为我戴正帽子,扯直了衣角,昏花的泪眼仔细地端详着我,哽咽着说:“去吧,孩子,到部队听领导的话,莫发孬,去吧!”这时,我猛然发现原来阿爹是那么慈祥、和善。我木然站在那里,看着阿爹边走边用袖子擦眼泪。
当汽车穿过夹道欢送的人群,驶出不远时,我看见阿爹踽踽独行,身躯已经弯成一张弓。我的泪水再次涌出,此时此刻,真想跳下车去,接过那本该属于我的担子。
到部队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家门前站着一棵秃顶的万年青树,干枯的枝桠间残留着许多年前鸟雀们用柴草垒筑的窝巢。阿爹把硬弓般的背脊抵在家门前万年青树干上,默默地蹲着,双眼微合,叼在嘴里的旱烟袋大角度的垂下来,丛生的胡须像一片干枯的茅草地,微微睁开沉重的眼皮,从嗓子里发出嗡嗡声。我走近那棵万年青树,凝视着那老人,心中默默地呼唤着:“这就是我的父亲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