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圣元
《文心雕龙注》,范文澜著,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允许我妄称一次自己是个读书人吧。事出有因,《中国图书评论》约我写一篇关于自己与一本书的小短文,这样我就必须以一个读书人的角色来说话,否则便无法落墨了。是为缘起。
我要谈的是《文心雕龙》这本书。关于《文心雕龙》在中国文学史、文论史上的重要性,它颠扑不破的经典地位,它作为中国传统文学批评的一张名片而在世界文论之林所享之声誉,等等,这些都不在此言说,而只谈一谈我与《文心雕龙》如何结缘、如何相守不离的经过。之所以如此,概因我一直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方面的研习工作,因此《文心雕龙》是自己多少年来反反复复读过好几遍的一本书,不敢说已经深耕有得,但是毕竟比较熟悉。由于专业研究的关系,多年来我一直将《文心雕龙》置于案头,放在枕边,需要时勤加翻检,因此可以说它一直陪伴着我,成为我读书和写作生活的一部分。 《文心雕龙》是一部讲述文章理论的著作,体系严密,“体大而虑周”,向来有“作者之章程,艺林之准的”之誉,因而堪称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的瑰宝。《文心雕龙》全书共五十篇,由精美的骈文写成,因此既是理论批评著作,又可以当作文学作品来读。自明清以来,尤其是在现当代,注释、勘校、考订、诠解、论析《文心雕龙》的各种各样的著作非常多,用汗牛充栋言之大约不为太过,以致研究《文心雕龙》成为一个专门之学,谓之“龙学”。我是在读大学中文系本科期间,从已故著名的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文学史研究学术大家傅庚生先生给我们讲授魏晋南北朝文学史时开始逐渐接触和了解《文心雕龙》的,傅庚生先生在讲课中密集性地援引《文心雕龙》中的文句话语和理论观点,加上他严谨而又不失雅致风趣的表述和堪比书家的板书,实实在在地影响了我后来考研时选择中国古代文论为专业方向。系统而完整地阅读与学习《文心雕龙》则始自读研期间,我研究生就读的专业是中国古代文论,导师敏泽先生给我开的必读书目中有许多种近现代学者整理和研究《文心雕龙》的学术经典名著,也正是在读研期间,我隔三岔五去北京城里的各个中国书店淘书时,凡遇上“龙学”方面的书籍,我都毫不犹豫地买下,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现在,所以现在我的书房里《文心雕龙》和各种“龙学”的书籍大约能放满半个书柜。
《文心雕龙》可以作为多种书来阅读,比如作为文学理论、文学批评、文学史、文体学、文章写作、文学作品等类型的书来读,因此对于如我这样的以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中国文学史研究为业的职业读者而言,它确实是一本需要终生研读且又终生研读不尽的书,这也注定了它是伴随我终生的一本书。刘宗周在《明儒学案》卷十三《会录》中说:“人须用功读书,将圣贤说话反复参求,反复印证一番,疑一番。得力须是实,实将身体验,才见圣人说话是真实不诳语。”多年来,我正是本着这么一种态度来研读《文心雕龙》的。由宋明理学和阳明心学生发出来的“涵泳体味”读书方法,讲究以“涵泳”方式读书,而所谓“涵”者,沉入也;“泳”者,游水也。因此, “涵泳”就是沉浸其中的意思。宋代理学家谢良佐(显道)记述,“明道先生善言诗,未尝章解句释,但优游玩味,吟哦上下,便使人有得处”。吕祖谦也曾记述说:“明道之言《诗》也,未尝章解而句释也,优游吟讽,抑扬舒疾之间,而听者涣然心得矣。”可见,涵泳作为读书方法讲究的是虚静沉潜、反复讽咏、细加咀嚼、获取真谛的过程。“涵泳”作为一种读书方法,朱熹曾将之生动地表述为“通身下水”,言如“解诗,如抱桥柱浴水一般”,及“须是踏翻了船,通身都在那水中,方看得出”。而曾国藩则讲得更加精彩:“涵泳二字,最不易识,余尝以意测之。日:涵者,如春雨之润花,如清渠之溉稻。雨之润花,过小则难透,过大则离披,适中则涵濡而滋液;清渠之溉稻,過小则枯槁,过多则伤涝,适中则涵养淳兴。泳者,如鱼之游水,如人之濯足。程子谓鱼跃于渊,活泼泼地;庄子言濠梁观鱼,安知非乐?此鱼水之快也。左太冲有‘濯足万里流之句,苏子瞻有夜卧濯足诗,有浴罢诗,亦人性乐水者之一快也。善读书者,须视书如水,而视此心如花如稻如鱼如濯足,则涵泳二字,庶可得之于言意之表。”我“涵泳”《文心雕龙》多年,我虽不是“龙学”研究的名家,但是我多年来的学术研究又大半“涵泳”在《文心雕龙》的池水之中,《文心雕龙》的经典思想理论和高超的言语艺术浸润、滋养了我的研读、写作人生,成为我学术成长过程中的一种“生命之汁”。这就是我与《文心雕龙》之间所构成的书与人、人与书的全部因缘关系。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人文学院
(责任编辑郎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