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日语迂回式命名复合词看“隐我主义”心理

摘要：人们的文化观念会渗透到命名过程中的每一个环节，左右着词名的选择与定型。通过对日语“日溜り”等迂回式命名复合词的意象图式的分析可知，它们的命名模式是：先找出一个跟将要被命名的概念（即本体）有某种联系的另一个概念作为参照物，通过显示本体与参照的关系来指称本体，而且这个本体总是处于受动的状态。这种不直接指称本体，而是通过参照物来指称本体，并且将本体置于低位的迂回命名方式，正是受到“隐我主义”文化心理影响的结果。

关键词：日语 迂回式命名 复合词 隐我主义

中图分类号：H03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5349（2020）06-0061-03

日本文化的特点是“喜新不厌旧”——在不断吸收外来文化的同时，极力维护本民族的传统文化。日本人对汉字的处理也是如此。他们利用汉字原有的字形和字义，再加上在汉字基础上创制出来的假名，通过日式思维将二者结合起来，创造出新的词语，这些新的词语既保留了汉字的某些特征，又散发出浓浓的日本特色。本文将要讨论的跟命名相关的某类词语，正充分体现了这种“和魂汉才”的精神。

一、日语迂回式命名复合词的特点

先来谈谈“命名”的问题。当我们要把握某个概念时，我们习惯于先给它命名，让它以固定的形式保存下来。如果没有名称，我们会觉得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分析它，谈论它。名称可以帮助我们更清晰地记住事物的特征，没有名称的东西对我们大脑的记忆来说是种负担。名称就像一个可以把东西装纳在内并将之浓缩的容器，既有储存的作用，又能将一个概念跟另一个概念区别开来。我们的世界是以名称构建起来的世界。命名活动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婴儿出生后我们要给他命名，发现新事物后要给它命名，当我们对旧事物的认识有了新发展后又需要新的命名。

从构词结构的角度看，日语中的命名有以下一些情形：（1）单纯性命名，如葉、犬、風、骨、星、尻、鱈、葡萄等。（2）语词性命名，陈述式，如眼差し、耳鳴り、顔立ち等;偏正式，如鳥肌、恋心、白木等;述宾式，如暇潰し、身寄り、馬乗り等，联合式，如詐欺、材木、探偵等;述补式，如証明、圧倒、拡大等;词缀式，如片手、片思い、照れ屋等。（3）缩略式命名，如駅弁、学割、大入試等。（4）短语性命名，如案内板、腕時計、懐中電灯、自動販売機洗衣机等。（5）语句性命名，如汗知らず、猫いらず、猫跨ぎ等。（6）辞格式命名，如餅肌蛸坊主、猫撫で声、涙雨、冬将軍、寝粉等。

以上是细分法，如果粗略地归类的话，它们可以分为单纯词和复合词两大类。本文想讨论的是复合名词中某些较特别的命名词语（如下）。

掃き溜め（はきだめ）：名词。垃圾堆。

花入れ（はないれ）：名词。花瓶。

花立て（はなたて）：花筒。花瓶。

日当たり（ひあたり）：名词。向阳处。阳光照射处。

日溜り（ひだまり）：名词。向阳背风的地方。向阳处。朝阳处。

筆入れ（ふでいれ）：名词。笔筒。笔盒儿。（毛笔）笔套。笔帽。

筆立て（ふでたて）：名词。笔架。笔筒。

雪折れ（ゆきおれ）：名词。（树枝、干）被积雪压断。被积雪压断的枝干。

端切れ（はぎれ）：名词。布头。

雲居（くもい）：空中。

塩圧し（しおおし）：名词。咸菜。

吸い止し：烟蒂、烟头。

犬潜り（いぬくぐり）：名词。狗洞。

雨落ち（あまおち）：名词。檐溜下落的地方。

日语的复合名词有很多类型，而上例中的这类词非常特别，很能反映日本人的某种社会心理模式。

当我们想界定某种事物时，常常是把它放到某种空间关系中，并借助这一关系中的其他事物加以对照，从而达到给被指示物定位的目的。我们把被指示物称为本体，把与之发生对照关系的事物称为参照物。参照物与本体可以是相离的关系，也可以是相触的关系。若是相触，二者之间就会发生力的作用。既然有力的作用，那么就存在施动方和受动方，存在力的作用方向。施动方可能是直接施动者，也可能是间接施动者。我们以日语的“日溜り”和汉语的“向阳处”为例进行详细分析。

“日溜り”是由名词“日”加由动词转化而来的名词“溜り”组成，字面的意思就是“日光停留（的地方）”，汉语翻译为“向阳处”。“心理学研究证明，认知以感官对外界事物的感知为基础。有什么样的感觉方式，就会产生什么样的认知特征。人类的感觉和认知特征虽然总体上一致，但是在对具体现象的观察和描述过程中所采取的认知策略和语言表达方式，则不一定保持完全一致。这就造成不同语言之间对于某一现象的表达形式在一致当中有不一致、不一致当中有一致的局面。”[1]

由下图我们可以看到二者在指示事物時的细微区别。

“日溜り”                “向阳处”

在“日溜り”中，“日”（即日光）是参照物，“溜り”是“日”施动的方式。“日溜り”即日光停留之处就是本体，可见这个本体是受动方，受到来自“日”的力的作用。虽然表达的是同一事物，汉语的“向阳处”在本体和参照物的空间关系中，力的作用方向刚好是相反的。本体是施动方，参照物是受动方，力的方向是由本体向参照物发出的。

“花入れ”和“花立て”相当于汉语的“花瓶”。“花”所“入れ”或者“立て”的容器就是本体，“花”是参照物，它自己不能主动发出“入れ”或者“立て”的动作，因此它是间接施动者，在这个词中未出现的“人”才是直接施动者。容器受到“入れ”或者“立て”这样的力的作用，因此它是受动方。而汉语的“花瓶”是从属性上来定义的，强调的是它的功用，并未直接体现力的作用。日语强调的是动作，汉语强调的是事物本身。（如下图）

“花入れ”或“花立て”

“筆入れ”大致有三个意思，一个是“笔筒”，一个是“笔盒儿”，还有一个是“笔帽”或“笔套”。“筆”是参照物，同时又是间接施动者，“入れ”是发生力的作用的方式，这个力的受动方就是本体。虽然“筆入れ”在指示“笔筒”、“笔盒儿”和“笔帽”或者“笔套”时，它们的本体的形状有所不同，但是它们都是受动方，都承受来自“筆”的力的作用。（如下图）

“筆入れ”       “筆入れ”         “筆入れ”

（笔筒）         （笔盒儿）       （笔帽或笔套）

“筆立て”既可以表示汉语的“笔架”，又可以表示汉语的“笔筒”。在“筆立て”所体现的空间关系中，“筆”是参照物，担当间接施动者的角色，它发出的“立て”这个动作的受动方就是本体。虽然“笔架”和“笔筒”的形状不同，但是在日语“筆立て”所构建的空间关系中，都体现了由参照物向本体发出力的动作这一相同的模式。（如下图）

“筆立て”（笔架）     “筆立て”（笔筒）

“雪折れ”表示“被积雪压断的枝干”。汉语中没有相应的复合词来表示，只能用一个词组来对译。同样的，“雪”是参照物，又是施动方，它的动作是“压”，在词语中没有直接体现，而是通过“压”产生的结果，即枝干的“折れ”来表示力的作用。在这里，作为本体的枝干承受了“压”的力，因此它是受动方（如下图）。

“端切れ”字面意思就是“被切的那一头”，即汉语的“布头”。“端”是本体，“切れ”是它所承受的动作，在这个词中，施动方未出现，只出现了受动方，即“端”。（如下图）

“雪折れ”（被积雪压断的枝干）   “端切れ”（布头）

“掃き溜め”是由“掃き”加“溜め”这两个转名词组成的，其实它们表示两个连贯的动作，即“扫后堆起”。在这个词中，本体和参照物都没有直接出现。我们可以把参照物理解为“打扫用的工具”，本体就是“扫后堆起”的东西，汉语叫做“垃圾”。虽然只体现力的作用，我们照样可以据此构建本体与参照物的空间关系（如下图）。

“雲居”字面意思很明了，即“云住的地方”，它不好直接给“空中”这个本体下定义，就借助空中特有的物——“雲”作为参照物，以“雲”的所在来指示“空中”这个本体。同样，“空中”受到了“雲”的作用力，因为“雲”占用了它的空间（如下图）。

“掃き溜め”（垃圾堆）      “雲居” （空中）

“塩圧し”指咸菜。因为腌制咸菜时一般是先在菜上撒盐，然后上面还要用石头压着。在这个词中，虽然本体没有出现，但是毫无疑问，它是“圧し”这个动作的受动方。（如下图）

“犬潜り”字面意思是“狗钻进去”，虽然本体未出现，但是我们完全可以凭字面意思猜想得到本体是什么——“狗钻进去”的地方，那就是狗洞、狗窝了。“犬”作为参照物，是施动方，它“钻进”了狗窝这个本体，狗窝承受了“犬”的力的作用，因此狗窝是受动方。（如下图）

“塩圧し”（咸菜）            “犬潜り”（狗洞）

“雨落ち”的参照物是“雨”，本体未出现。“落ち”是“雨”所发出的力的作用方式。借助“雨”滴落这个动作的路径的终点来指称本体，即檐上雨水滴落的地方。（如下图）

“吸い止し”由两个动作组成，一个是“吸う”（“ 吸い”的动词原形），另一个是“止す”（“止し”的动词原形）。在这个词中，本体和参照物都未出现。它是通过参照物（吸烟的人）吸烟这个动作的路径的终点来指称本体的。从字面来看也很好理解它要表达的意义“吸到不能再吸而停止的地方”，那就是烟蒂。（如下图）

“雨落ち”（檐上雨水滴落的地方）  “吸い止し”（烟蒂）

以上这些词语虽然在构成方式上有所不同，但是通过力的分析图，我们看到它们在指示事物时，有两大相同之处：一是本体都是受动方;二是都没有直接指示本体，而是通过对参照物的对照来给本体定位。这种避开主体的迂回命名方式很能反映日本人特有的思维模式。

二、从日语迂回式命名复合词看日本的“隐我主义”文化心理

“在语言体系中，词汇最为庞杂。”“词的文化意义有时会表现得很外在，人们可以轻易地从一个个具体的词语现象分析出某一具體的文化因子。有时它又会表现得最为深沉。当同一个词或词义从不同侧面显示那深藏的文化内涵时，往往会给人面目全新的感觉。”[2]以往对日语词汇的研究，常常注重的是词义的适用范围和词义的发展过程，或是喜欢从词性上去谈构词特点，而本文力图借助认知语言学中的有关意象图式的理论，从另一个角度去挖掘深藏在词语背面的文化内涵。

所以选择命名复合词来作为研究对象，是因为“词的命名是给一个词义寻找一个表达形式，它意味着一个词的正式形成。词名的确立表示一个特定的词形与特定的概念内容相结合而成为一个独立的语言单位。探讨词的命名过程是一个很有趣的文化溯源过程，因为什么样的概念内容运用什么样的词形来表示并没有定规，而是会受到命名者主观意愿的影响，是主观选择的结果。在对一个词命名时，人们总是按照自己的思维规律和认识方式，根据已有的知识程度、生活习俗和道德标准去展开联想，确定新事物的认识角度，从而在已有的语言材料基础上，产生新的词。它不像词语的产生与消失那么直观外露，而是在词源的层面上，在词形与词义的结合上来接受文化因素的影响。人们的文化观念会渗透到命名过程中的每一个环节，左右着词名的选择与定型。”[3]

通过对“日溜り”等迂回式命名复合词的意象图式，我们看到，它们的命名模式是：先找出一个跟将要被命名的概念（即本体）有某种联系的另一个概念作为参照物，通过显示本体与参照的关系来指称本体，而且这个本体总是处于受动的状态。这种不直接指称本体，而是通过参照物来指称本体，并且将本体置于低位的迂回命名方式，正是受到“隐我主义”文化心理影响的结果。

“隐我主义”是笔者对日本人特有的一种文化心理所下的定义。简单地说就是“故意隐藏自我”的意思。“隐藏自我”有很多办法：可以完全抹杀“自我”，也可以将“自我”淡化，还可以通过降低自我的地位来达到“隐藏自我”的目的。迂回式命名复合词中的本体总是受动方，处于低势位，这其实暗示着一种心理，即不想强调自我，不想让人注意到自我，想通过其他的突出的东西来吸引别人的目光。迂回式命名复合词的另一个特点就是“迂回”指称本体，就好比有人问“那个带着三个儿子，星味十足地坐在看台上看足球比赛的瘦女人是谁”时，我们不回答说“她是维多利亚，曾红极一时的英国辣妹组合的一员”，而是说“她是著名球星贝克汉姆的老婆”。在这里，本体被淡化，突显的是参照物。自我丧失了独立的资格，它要在依赖关系中才能得以存在。它想表达的不是“我思故我在”，而是“他在故我在”。

三、结语

“虽然思维能力是全人类普遍拥有的，但使用不同语言的民族在思维方式上会有所不同。每一种语言都包含着一个民族认识客观世界的特殊方式。”[4]日语中像“日溜り”“犬潜り”“吸い止し”這一类不是直接指示本体，而是通过对参照物的对照来给本体定位的迂回式命名复合词正是反映了日本人认识客观世界的特殊方式，其背后蕴含着日本人特有的“隐我主义”文化心理。

参考文献：

[1]陈忠.认知语言学研究[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6：43.

[2]苏新春.文化语言学教程[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75.

[3]苏新春.文化语言学教程[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85.

[4]叶蜚声，徐通锵.语言学纲要[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18.

责任编辑：孙瑶

[作者简介]唐柳金，桂林旅游学院文化与传播学院讲师，博士，研究方向：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