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影“上海三部曲”:别样的女性身份书写

2020-04-18 04:46○夏
文艺评论 2020年5期
关键词:虹影身份个体

○夏 野

“identity”可以被翻译成身份,也可以被翻译成认同,是主体在社会中的位置,是现代社会人存在的重要标志,也是全球化语境和后殖民语境之下一直被热议的问题。身份既可以指个体对于他者的差异性的摒弃,通过辨识与他者的差异性而将自己同他者区分开;也可以指对于他者同一性的确认,通过认同他者的同一性而获得一种身份上的归属感和意义。无论是哪种形式的身份确认,身份都是主体意义的来源之一。查尔斯·泰勒在《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中提到:“我们把存在于问题空间中的人类主体当作了基础。而且正是框架定义要回答的这些问题,提供着在其中我们知道我们站在何处的视界,也提供着事物对我们所具有的意义。”“根本的是,我们可这样理解,它起的作用只是,根据它所体现的性质差别,调整我们的方向,提供事情在其中对我们有意义的框架。甚至更进一步,任何不体现这类差别的事情何以能够起这种作用,是难以理解的。我们的认同是这样东西,允许我们规定什么对我们重要以及什么不重要。”①可见,查尔斯·泰勒同样强调了身份是意义的来源。

身份可以具体分为很多种类型,比如亨廷顿将身份分为六种:

一、归属性的,例如年龄、性别、祖先、血缘家族、血统民族属性、人种属性;

二、文化性的,如民族、部落、从生活式界定的民族属性、语言、国籍、宗教、文明;

三、疆域性的,人所在街区、村庄、城镇、省份、国别、地理区域、洲、半球;

四、政治性的,如集团、派别、领导地位、利益集团、运动、事业、党派、意识形态、国家;

五、经济性的,如职务、职业、工作单位、雇主、产业、经济部门、工会、阶级;

六、社会性的,如友人、俱乐部、同事、同仁、休闲团体、社会地位。②

但是,我们总结来说,他所区分的身份类型都可以归类为群体身份,即个体对某一群体特征的确认,来获得意义和归属感,认同这一个群体的价值观、目标等。相对于群体身份,还有个体身份层面,它“包括自我目标、价值观、信念信仰、行为与决策的标准、自尊和自我评价以及对未来自我的看法等。”“也包含个体对自我的认知意识;即作为‘人’所具有的觉知和反思的能力与意识。”“表现为个体在与社会互动中对自我生存状况的思考和对自我生命价值的探求,它包含个体自我意识的同一性、自我生活的归宿感和自我生命的意义感,在探寻和回答‘我是谁’‘我应该成为谁’‘我能成为谁’‘我不应该成为谁’这样一些问题的过程中建构‘我之为我’的意义和价值”③。可见,个体身份是个体独特性和连续性的确认。个体可以同时拥有个体身份和群体身份,二者并不相冲突,个体身份区别于群体中的他者;个体的群体身份可以作为“我们”区别于其他群体。所以,个体身份和群体身份是密切相关的。

但是,无论是个体身份还是群体身份,二者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处于建构和变化中的。在阶级固化的时代,人的角色和身份可能一生都不会发生变化,但是现代社会中,随着交通和通讯的飞速发展,人口的大规模迁徙,阶级固化的被打破等等,使得现代社会中人的身份不仅构成复杂,而且一直处于流动变化之中。埃里克森、马西亚等人都不约而同地认为,影响身份变化的因素既包括主观因素,也包括客观社会因素。也就是说,身份的变化既是个体主观上的一种选择,也是个体所存在的社会环境的一种施为。在现代社会中,正是在这种主客观因素的共同作用之下,身份发生着深刻而复杂的变化。

女性作为一个特殊的边缘性群体在历史中是被遮蔽的,她们作为一个群体身份被男性所定义,不能够发出自己的声音,更无法彰显个体身份的独特性。随着新时期文学的发展,女性作家开始逐渐意识到女性在文学中,在历史中无名、无声的状态,所以相对于五四时期的女性文作家偏重个体觉醒来说,新时期的女性文学更注重性别觉醒的过程。④尤其进入到20世纪90年代以后,女作家们开始更有意识地以女性的视角去书写女性的故事。“90年代女性写作最引人注目的特征之一便是充分的性别意识与性别自觉……女性写作显露出在历史与现实中不断为男性话语所遮蔽、或始终为男性叙述所无视的女性生存与经验。”⑤这种对于女性经验的书写、对于女性意识的表达,都是女作家们对于女性身份的一种建构性尝试,企图建构有别于男权社会中被定义的传统女性身份。虹影的创作始于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她的作品多以女性作为主人公,讲述的也是女性个体的经验,使那些承受着历史之重的却被湮灭在历史之中的女性被看到。尤其“上海三部曲”中的女主人公,虹影通过她们在上海这个特定的城市中的经历和选择,书写出了新时代别样的女性身份,打破了传统女性身份的壁障。

一、城市与身份的可写性

上文提到身份是可以被书写的,而社会因素是影响身份流动性的最主要方面之一。城市作为个体生存的主要场域,是影响身份建构直接而巨大的外部因素。尤其像上海这样百年间沧桑变幻、波云诡谲的城市,无不以自己的历史影响着生存于其中的个体,迫使他们为了适应这样的生存环境而变幻自己的身份,选择自己的身份,适应自己的身份,塑造自己的身份。

中国自从两次鸦片战争之后,签订了多项不平等条约,上海这个位于通商口岸的城市,不仅被迫向世界敞开,还成为了列强竞相争夺之地。一方面,使得上海被不同的国家分割为不同的租界,带来了外国人口的大量迁徙,海外人口的迁徙带来的西方风俗、语言、宗教、文化等的入侵,与中国传统文化相结合,形成了独特的上海语言如洋泾浜,独特的上海文化如海派文化等。“正因为上海有移民,有外籍人士,日本人或者无籍的俄国人、美国人、法国人、印度人、德国人等很多外侨的居住……它才是一个混合体,是各种不同的资源、各种不同的族群之间的互动。”⑥另一方面,上海向世界的敞开,带来的是传统乡绅经济的衰落和帝国资本主义经济的入侵,传统经济形式艰难生存,逐渐融合成了新的生产方式。在新的文化和经济形势的共同作用之下,新的身份不断产生,旧的身份不断变化,甚至于消失。

上海不仅是列强的争夺之地,也是国内各方势力的争夺目标。自辛亥革命之后,国内政权更迭频繁,上海作为政治、经济中心,也成为了不同政权的争夺之地。国民党、共产党、军阀,不同意识形态在这里角逐,也影响着上海人的党派选择。甚至于混乱的时代,青帮和红帮等帮派的产生,带来了底层人民新的身份的选择。

国内外各方势力的争夺,客观上带来了上海这座城市乱中有序的前进方式,加快了它都市化的发展。都市化的发展一方面使得经济快速发展,贫富差距也逐渐加大,出现了新的身份和阶层;另一方面,城市化的进程吸引了乡村人口的进入,国际化大城市的魅力让外来人口沉溺其中不愿离去的同时,也让他们承受着城市化带来的阵痛。

国内国外所带来的上海这座城市的新变化,给予了个体身份和群体身份新内容,这是一座城市带给它的人们的身份的可写性。而生活在其中的女性,也会不可避免地接收到新的身份元素,被时代书写成新的女性身份。然而,在这座城市的历史中,我们看不到女性的身影,我们不知道女性作为个体在这样一个战乱频仍,人心慌乱的时代里发生了什么;我们也不知道女性作为历史的一部分,她们曾为历史的前进做出过哪些努力。女性似乎仍然是传统世界中的女性,承担着贤妻良母的角色,蜗居在黑暗的厨房里面;似乎外面的世界发生着沧海桑田的变幻,但是她们的世界却永远定格在过去的过去。事实上,女性是不可能脱离外部世界而单独存在的,虹影的创作,就是要让历史中的女性被看到,她们在城市的变迁中,在时代的变化中,身份中也在发生别样的变化。

创作始于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虹影,为什么在“上海三部曲”中,选择了回到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上海来书写女性身份?一方面,由于这是一个身份十分复杂难解的时代,政治、经济、文化急剧变化;帝国、政党、帮派势力胶着;正是在这样充满缝隙的时代,被男权定义的相对固定的女性身份才能有更多的机会在缝隙中定义自己。这是一个可以大胆书写身份的城市和时代。另一方面,“身份决非根植于对过去的纯粹‘恢复’……过去的叙事以不同方式规定了我们的位置,我们也以不同方式在过去的叙事中给自身规定了位置,身份就是我们给这些不同方式起的名字”,对于身份的书写,“总是把我们说话或写作的位置——阐述的位置牵连进去”⑦。也就是说,虹影书写那个时代那个城市的女性身份,却也并不只是书写那个时代那个城市的女性身份,而是带着当下时代对于女性身份的思考,在重写历史。

“上海三部曲”中的女主人公,《上海魔术师》中的敢爱敢恨的杂技表演者兰胡儿;《上海王》中的成为男性世界主导的乡下女子筱月桂;《上海之死》中撬动历史的美丽女间谍于堇,就是依托于上海这座战火中的城市,书写着别样的女性身份,重新定义了女性身份,消解了男性话语中的传统女性身份。

二、别样的女性身份书写

“上海三部曲”中的三个女主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是没有母亲和父亲的。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战乱时代,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是一种常态,像三位女主人公这样的孤儿随处可见,所以,作者这样写不仅不显得刻意,反而凸显了时代的残酷性。

兰胡儿是师傅张天师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从小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是张天师教她杂技,带她流浪,养她长大。筱月桂从小父母就去世了,对于父母她也完全没有印象,她一直呆在舅妈家里面,但是舅舅和舅妈只当她是累赘,从来没有负责起对她的养育和教养。于堇很小的时候,父母在她面前被杀,由于年纪太小,对于父母并没有什么记忆,只知道自己是中国人,也就是在父母被杀的当天,她被美国人休伯特收养。可见,她们都没有传统意义上的血缘父母养育他们长大。女主人公家族历史的断裂,使得她们不必囿于家庭给予她们的身份之中,不必延续母亲的教导,在思想上延续贤妻良母和三从四德的传统道德,走上一条传统的相夫教子、困于家中的道路;也不必被纳入到父权制和夫权制的范围内,成为一个从小遵从男尊女卑,默认女性不得拥有社会角色思想的女子。所以,这些女子在一定程度上,相对于拥有血缘父母的女子,少了很多精神上的羁绊和重负,这为后来她们的人生选择和身份取向奠定了基础。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这三位女主人公却又不约而同地都拥有一位精神上的父亲。兰胡儿的师傅张天师,筱月桂的情人常力雄,于堇的义父休伯特。他们都是将三位女主人公带入到社会语境中的男性,张天师教会了兰胡儿自食其力的技能;常力雄带她进入到男性的世界,让她看到男人是如何凭借自己的能力闯出一番大事业的;休伯特使于堇成为关乎时局存亡的美国女间谍,使她成为历史的决定者。

那么,为什么作者在取消了三位女主人公的血缘父亲之后,又要安排一位精神上的父亲来引导她们呢?

摆脱血缘一层关系,她们就不会纯粹被作为女儿来培养,虽然不能说三位“父亲”不爱他们的“女儿”,但是,这种爱并不同于血缘父亲意义上的父爱,一定要她遵守三从四德;这种关系也并不那么牢靠,对于这样松散的“父女”关系来说,“弑父”会更为容易。可以说,他们的最初目的并不是要将其培养成会自由选择的独立女性,而是在他们利用她们的时候,客观上带来的结果。兰胡儿的师傅将她当作赚钱的工具,来支撑自己的杂技团;筱月桂的情人常力雄只是当她是一具善解人意的肉体;于堇的义父是为了让她能够成为美国人的间谍,来搜集日本攻击美国的第一个目的地的情报。但是,结果却是,兰胡儿反叛了师傅张天师选择了爱情,和加里在一起了;筱月桂在常力雄死后,逐渐显露自己的能力,成为了真正的“上海王”;于堇没有遵守义父的命令,而是选择隐瞒了情报,为中国争取一次机会。

进入到一定的话语中,是需要引领者的。就如同进入到三从四德、男尊女卑的传统女性语境中需要血缘父亲和母亲的引领一样,一个个体要进入到一个全新的话语系统中,是有一个习得的过程的。所以,三位“父亲”在客观上起到了这个引领的作用,而在完成这个引领的作用之后,他们的任务也就结束了。

所以,三位女主公的共同个人历史中才会被取消了血缘的父亲和母亲,取而代之的是引导他们进入社会领域的精神父亲。这都为她们后来的身份选择奠定了基础,是上海这座处于特定时代的城市给予了她们这种别样身份的可能性。

(一)对贤妻良母形象的超越

中国传统的女性身份是由贤妻良母等角色构成的。贤妻良母角色要求女性遵守“三从四德”,“三从”即为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指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三从”就是要求女性以男子为尊,这是性别不平等的基础,没有权利可言,女性被囿于家中,只能从事消耗性的工作,而不能从事社会性和创造性的工作,从而也无法实现自我的价值。“四德”也就是要求女性从言语、行为、穿着、到德行都有一定的规矩。这种规矩是由男性定义而得,并不是女性的自我定义,女性在自己身份的确定过程中处于完全失语的状态。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是裹小脚和贞节牌坊。裹小脚是对女性身心的一种摧残和压抑,但处于依附状态下的女性不得不为了迎合男性的喜好而趋之若鹜。裹小脚就是一个圈套,如同西方的束身衣和裙撑一样,不利于女性社会性的发展,使她们不能够从事生产活动,这样就把她们进一步限制在家中,强化了她们的依附性。而贞节牌坊是男性保有私有财产的一种方式,也是对女性合理欲望的一种压抑,男性并不会用同样的要求来约束自己的,反而会利用制定规则的权利允许自己三妻四妾,这种针对同一情形的不同要求,充分体现了男权社会的不平等性。

“上海三部曲”中的女性形象就充分反叛了这种传统的身份构成因素。如《上海魔术师》中的燕飞飞,长得俏丽可爱,大世界的经理唐先生看上了她。唐先生已经有了好几房姨太太,两人也相差了几十岁,但是,燕飞飞不想再跟着张天师过天天演杂技的苦日子,“其实她没有想好是不是跟唐老板去‘过好日子’。唐老板只是在吃饭时跟她说,他现在已是富甲天下,上海滩一只鼎,没有他想做做不到的事。吃饭时他伸手几次要抱燕飞飞,她都半真半假推开了,没有让他继续往下做什么事。唐老板说,如果燕飞飞从了他,他绝不会亏待她,天天锦衣美食,还有两个娘姨使唤”⑧。结果是,燕飞飞在唐老板领着她吃了顿高档餐厅,买了件漂亮衣服之后,就从了他。她想通过让渡自己的自由和独立,来获得物质上的满足。她寻求的人生是一条依附性的道路。她不愿意通过自己的一技之长来保有自己的尊严和自由,而是想利用自己的身体,走上一条迅速获得物质的捷径。可是,当她最后一次上台表演杂技时,由于长时间不练习,而一心想着成为金丝雀,使得她从高处摔下来,成了瘸子。她的可利用性消失了,于是她被抛弃了,寻求依附性而不得,只能回到张天师家里,唐老板连一分治病的钱都没有给她。

相反的是,兰胡儿却从未想过要依附于任何人。她喜欢加里,就大胆地表白,去追求爱情,并不接受张天师的阻止和反对,并没有将爱情视为女性的禁忌。她的喜欢是明晃晃的,纯粹而炽热的,并没有因为加里一无所有而有所动摇,她要的是平等而倾心的相爱,而不是依附性的关系。她并不把自己视为相对于男性来说的弱者,而是要能够和爱人比肩,所以,当兰胡儿的杂技团和加里所在的魔术团面临着危机的时候,是她和加里一同挑起了重担,设计和排演新的节目,甚至于她的表演在整个节目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所以,当加里后来遇到危险被大世界真正的老板抓到时,生死攸关的时刻,是兰胡儿助加里完成了惊险而刺激的魔术,偷来老板所写的书法,追赶并登上行驶中的火车,让火车下的老板以为他自己刚刚写下的书法一瞬间就出现在了火车的车窗上,从而拯救了加里;所以,在两个人为爱私奔遇险时,她没有等待加里的营救,而是想办法自己逃跑之后,还想着如何去救出加里。可见,兰胡儿不仅敢于大胆地追求爱情,还要摆脱传统女性身份中的依附性,追求性别之间相处上的平等性。赋予了女性身份以勇敢追求爱情,大胆追求平等,不惧违背“父亲”意愿等因素。

如果说兰胡儿摆脱了依附性,那么筱月桂摆脱了传统女性性压抑的特征。《上海王》中的筱月桂从身形上就不同于传统女性的清瘦和温婉,而是丰满而热烈的,这是不符合传统女性形象的,传统的道德要求女性要含蓄,筱月桂的长相就不能够满足这项要求。所以,筱月桂在被卖到妓院后,只能当个粗使丫头,甚至没有资格当个妓女。16岁的筱月桂被常来妓院的青帮老大常力雄看到了,成为了常力雄的情妇。虹影在这里表现了筱月桂和常力雄在一起之后的性满足感,这种女性经验应该是秘而不宣的,这是不符合传统女性贞洁、矜持的形象的。但是,筱月桂却喜欢这种感觉,“挂钟的钟摆在摇,他们俩的身体如那钟摆摇曳,怎么也停不下来。她觉得一辈子从来都没有这样快乐过。先前那几次,她不知如何对付这事,只知道有点快乐。这一次,她已经明白了这快乐是她自己的,只要心里想要这个男人,就能让这快乐带着自己走”⑨。而且,她也不羞于表达这种快乐,也不隐瞒和压抑自己的欲求,她会向常力雄索要“我又想了”。甚至于,她从来不以所谓的贞洁来要求自己,她能够为了生存出卖自己身体,却从不会觉得自己是“脏的”;她也不会因为爱着常力雄,就为他守身如玉,不在他死后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她充分承认女性作为人的欲求。所以,她能够在经历了诸多风雨之后,仍然能够和余其扬,也就是第三代上海王度过一段幸福的时光。

或许兰胡儿和筱月桂并没有充分认识到自己女性意识的觉醒,但她们能够在诸多声音喧哗的上海城内,在摆脱了传统的枷锁后,能够凭借人本能的欲求而追求自己的幸福和人生,并通过自己的努力赋予了女性身份以新的意识,是上海这座城市给了她们这样的机会,也是她们能够在机会出现的时候,哪怕是在缝隙中看到一丝光芒,也会紧紧抓住。

(二)对社会角色空白的填补

马斯洛将人的需求分为多个层次,其中最高层次就是人生价值的实现。而对于传统女性来说,从来不存在人生价值这一个选项,因为她们并不被允许进入社会去进行创造性的活动,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筱月桂在常力雄被杀之后,策划了以自己为诱饵谋杀黄佩玉的一出戏,最后成功杀死了第二代上海王黄佩玉,为常力雄报仇。并在她的鼓励和支援之下,余其扬成为了第三代上海王,青帮的新帮主。筱月桂并不是一个生活在社会之外的女性,她深谙社会的游戏规则,她拥有和男人一样的智慧和能力,甚至于超过于上海王的智慧和能力。她以自己为例子,充分证明了女性并不是弱势无能的,而是有能力在社会上争得一席之地的。

常力雄刚死的时候,她被老鸨新黛玉卖进了低等妓院,但是她没有沉沦,而是装病被老鸨扔了出来,出来之后,她迅速成立了戏班,甚至借了高利贷,以使自己能够在这座城市立住脚跟,也为了养活整个戏班的人。通过她对于戏剧内容的不断创新和同黄佩玉的不断斡旋,她的戏班出了名,她也成为了炽手可热的头牌,有了属于自己的事业。然而,她并没有满足于此,而是不断地扩大自己的戏班。她在社会中为自己谋得了戏班当家的身份,不仅如此,她后来还陆续成为了公司的股东、联合财团的董事长、中国第一女实业家。尤其当她得知余其扬和自己的女儿关系暧昧的时候,两个她最爱的人伤害了她,她晕倒了。但是,醒了之后就选择了离开,成立了自己的公司。真正地在男性的社会中获得了举足轻重的社会身份。

筱月桂活得明白,她从不压抑自己的情感和欲望,但是得知失去之时,也不沉溺于悲痛之中,毕竟人生广博,实现自我价值的方式有很多,她还可以在更大的世界里去展现自己,她从来都清醒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如果说筱月桂在事业的层面获得了成就,填补了女性社会身份的空白;于堇则在家国的层面上有所作为,填补了女性历史身份的空白。

于堇被义父休伯特送出去四年学习间谍课程,回来后担负起重任,要从上海的日本军官处搜集到日本即将攻击的美国地点,以能够让美国提前阻止日本,这样美国就可以避免直接参战。于堇利用自己身体成功获得情报,但是为了能够将美国拖入二战,从而为中国赢得喘息的机会,向休伯特报告了虚假的情报。“日本这一击越狠,英美就越是没有退却余地,非明确无保留地加入全面对日战争不可,中国就不会继续单独对日作战。”⑩但是,于堇为了报答休伯特的养育之恩,毅然决然赴死。

于堇因为休伯特的决定能够进入到历史之中,成为决定历史的一环;但是作为中国人,她选择了国家大义,拯救民族于危亡。为了这个决定,她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她虽然死了,但是她却实现了人生的价值,她的死让她填补了女性在历史中的身份空白。她的所作所为,在中国抗日救亡的大历史中,是值得被提及和被书写的。

从家庭角色到社会历史角色,“上海三部曲”的女主人公们,以自己的方式和选择,抓住了城市和时代的脉搏,赋予了女性身份以新的元素和意义,书写了别样的女性身份。

三、历史中的女性,历史外的身份

历史的前进道路中,从来不会少了女性的身影,她们以这样或者那样的方式影响着历史的进程。但是,她们从来都是被历史湮灭的,社会历史中从来都没有她们的位置,她们的身份是从来不会被历史承认和认可的。她们在历史隐匿的角落里默默做着自己的贡献,却从来都被历史排除在外。而虹影的“上海三部曲”,以女性的方式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既让我们看到了日常生活中女性的合理欲求,也让我们看到了历史进程中女性的贡献,让没有身份的女性在社会历史中获得了合法性。

我们要看到,虹影写女性、写女性身份、写女性身份的新变化,是让读者真正走进女性的世界,去看到真实的女性。她在小说中为女性读者指出了女性生存的现实出路,指出了女性建构新的女性身份的可能性。但,她也没有回避女性建构新的女性身份过程中存在的困难和问题。

传统道德和观念对女性的制约。在《上海魔术师》中有一个看似没有用的情节,其实是有其象征意味的。张天师一直阻止兰胡儿和加里在一起,因为他认为两个人可能是兄妹关系,虽然这个兄妹关系到最后也没有得到证实,最终也并没有阻止两个人在一起。但张天师的这个想法却以一种隐匿的方式缠绕着兰胡儿,使她的心中始终有一丝丝的不自在。其实张天师口中的一直得不到证实的兄妹关系象征的是缠绕着兰胡儿的传统的女性道德,是她身上仍然残存着的传统的羁绊。我们可以想象,兰胡儿从她的出身、到人生经历、到性格本身都是一个敢爱敢恨的女子,即便这样的女子仍然要受到传统女性道德的羁绊,那其他女性摆脱这种传统道德的困难是否会更大呢。

传统的观念不仅制约着女性,也深深地制约着男性。余其扬从头至尾一直拒绝迎娶筱月桂,即便筱月桂屡次向他提及,即便他并不爱自己的妻子。这是因为他认为筱月桂并不适合当妻子,妻子应该是在家从夫的,一切听从丈夫的,而不是去指挥丈夫的。筱月桂并不是一个可以对余其扬惟命是从的女子,筱月桂的智慧和能力使得她总是时不时地去指导余其扬,而且筱月桂的名声在外,她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甚至在某方面的威信是超越余其扬的。这是余其扬所不能容忍的。退一步讲,即便余其扬能够容忍,他的属下也不能容忍自己的领导者对一个女子惟命是从,这不是他们心目中男性领导者的模样。可见,虹影在这里意在指出,女子想要重塑女性身份,想要在男性主导的社会中占有一席之地,不仅要女性自己摆脱传统的重负,也需要男性思想的转变。

即便女性能够在男性社会中某得一席之地,也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书写自己的社会身份,但是却不得不以牺牲自己的方式,仍然要以自己的肉体和色相作为诱饵。就如同于堇,安排她作为间谍套取情报,是因为她是一个美丽的女性,她所学习的也是如何通过色相来让日本军官放下极强的防备。虽然于堇的例子是一个特殊而极端的例子,但这种不得不以色相完成社会身份书写的现象,在当下社会中也不在少数。这似乎成了女性无法摆脱的标签,似乎只要成为女性就先天带有了这个致命的弱点一样,这已经不仅仅是传统的观念可以解释的,可以说,这已经成为一种定式思维,如何解决这一困境,在《上海之死》中作者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毕竟于堇一个人的死亡并不能够解决一代人甚至于后代人所面临的共同问题。

上海这座城市在特殊的时期呈现出了特殊的形态,给身份的可写性提供了可能性。虹影借助这样一个充满缝隙的城市,解构并建构了别样的女性身份。通过这样的女性身份书写,反思了女性在反叛传统的女性身份和建构新的女性身份的过程中所面临的困境。这是一个女性作家的社会责任感,是对女性文学传统的继承与发扬。

①[加拿大]查尔斯·泰勒《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M],韩震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 40页。

②[美国]塞缪尔·亨廷顿《我们是谁:美国国家特性面临的挑战》[M],程克雄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05年版,第25页。

③任裕海《全球化、身份认同与潮文化能力》[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页。

④刘慧英《自我经历与女性文学》[J],《语文导报》,1987年第2期。

⑤戴锦华《奇遇与突围——90年代女性写作》[J],《文学评论》,1996年第5期。

⑥杜维明《“上海价值论”大扫上海文化不自信》[J],《社会科学报》,2004年第2期。

⑦[英国]斯图亚特·霍尔《文化身份与族裔散居》[M],《文化研究读本》,罗钢、刘象愚主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08页。

⑧虹影《上海魔术师》[M],北京: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版,第38页。

⑨虹影《上海王》[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5页。

⑩虹影《上海之死》[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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