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哲学视野中的《人世间》

2020-04-18 04:46黎秀娥
文艺评论 2020年5期
关键词:梁氏人世间本性

○黎秀娥

2020年春的一场疫情把“生命”这个长期被知识和经济等遮蔽着的最根本的问题重新推到人类面前,不仅重构着人们的生活重心,也刷新着文艺评论的视角和方法。拨开理论的迷雾,回到生命现场审视生命中的问题,在生命哲学的视野中重读当下的文学作品就有了别样的意义。

梁晓声是一位眼里有生命的作家。从“知青”到“城市底层”,从早期熔铸了自己少年体验和“而立之年”生活所历的短篇小说《父亲》到新近为家乡人画群像、为“80后”补课的长篇巨作《人世间》,中国底层百姓的生活一直是梁氏小说世界的重要内容,只是随着人事的消磨,小说中作家的浪漫渐减,长者的通透和学者的睿智渐增,渐渐沉淀成《人世间》中有温度的理性之思。理性思考不是开在地表的小花,而是流淌在心底的静水,有待“寻找”;强调“有温度”,因为冷漠的理性思考拒人千里之外,收效甚微。

邓晓芒说:“一个文学批评家必须同时是一个哲学家。”①这么说不是对批评家的苛求,而是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哲学,只是有的人意识得到,有的人意识不到,有的人像邓晓芒那样以哲学为业,有的人只是偶尔涉猎,有的人甚至不曾涉猎过,但是,那都不妨碍他有自己的哲学。那个让他在思想立场和言谈举止上与他者区分开来的所在,就是他的哲学。同样,每一位作家都必须同时是一个哲学家,写什么不写什么,怎么写不怎么写,其中都有他的哲学在。抓住作家的哲学,才能在文艺评论实践中不为浮云遮望眼。梁氏说,没有人传播思想,社会和谐根本不可能,又说要用有温度的眼睛看社会、看时代、看人。那么,什么思想能促进社会和谐?他用有温度的眼睛看到的社会、时代和人是怎样的?为什么是那样的?搁置语言、叙事等艺术层面的问题不论,泅出这片已知和未知搅成的思考的漩涡,理清梁氏在《人世间》中对几个关于生命的重要哲学问题的思考是摆在本文面前的主要任务。

梁氏注重在小说中灌注精神,评论界对此也有关注。於可训曾论证过梁氏作为知青文学之父的合理性,认为他小说中诸如“青春无悔”之类的有争议的思想命题,“不但是梁氏贡献于当代思想史的重要材料,而且也是当代中国一个重要的人生哲学问题”②。知青文学之父的雅号,不仅是梁氏的荣耀,久而久之,也是人们深入理解梁氏小说世界的潜在障碍,因为那个世界本是个多面体,知青不仅是知青,还是人,和当下的我们同属一个物种。梁氏带给读者感触最深的应该不只是他怎样丰富了人们对知青历史的思想认知,还应该包括他对“人世间”的态度,以及对人的本性和人的命运的深度凝思。因此长篇小说《人世间》不仅是如梁氏所言,是“尽最后的努力对现实主义的一次致敬”③,也是他生命哲学的集中表达。摆脱评论家的话语牢笼,回归生命本体,从“生命”的视角感受作品质朴的内涵,有望开启一场生命哲学问题的探寻。

一、生命的温度

对现实主义情有独钟的梁氏说他的小说的“主角”是时代,他把写出“年代特征”④视为现实主义必须完成的任务,而“时代”是人的时代,必然和人联系在一起,人的追求与迷茫是时代自身生长的一部分,时代的变迁孕育出人的生命华章。《人世间》中生命的温度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鲜明的文化自觉与坚定的文化自信,二是对美好人性的礼赞。表现这种生命的温度需要一定的“尺度”,“有一类作者可能干脆绕行,不触碰之。还有一种则是贴行,在尺度内,尽最大的努力和信心贴近现实主义的原概念。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也强调了这一点,当我们写反映现实的作品,不可能不反映现实生活中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不可能不批判假丑恶。作为现实主义作品,是否反映这些层面,反映到什么程度,因个人感受而异。现实主义也首先是个人感受,但现实主义要求个人感受全面一些,再全面一些;客观一些,再客观一些。”梁氏反对绕行,因为那样“会使我们的现实主义写作越来越低迷、萎缩,会让文学只是待在原地甚至倒退,而不是发展”⑤。他在《人世间》中如实地记录了自己看到的时代发展中的问题:城市底层是改革阵痛的主要承受者;官场腐败,好官难做,等等。

审视时代问题,探寻解决问题的办法,这是文化自觉的体现,只有不自信的时代才会对各种问题讳莫如深,而正视问题是文化自信的基本前提,也是作家成功地塑造人物形象的前提。《人世间》被称赞为“有筋骨、有道德、有温度”的“近年来不可多得的一部现实主义题材长篇小说佳作”⑥,最能表现这些的是其对美好人性的礼赞。在《人世间》中好人主义是通行的价值观,将军说好干部首先是个好人,赢得众工人一片叫好声,老建筑工人周志刚以做好人作为家训,后来身居高位的长子周秉义从高中时代就立志要始终做一个好人,临终做总结时说手足三人最大的幸运就是都和好男人好女人结合为伴侣,嘱咐弟弟和妹妹要对伴侣有感恩之心,小儿子周秉昆是亲朋好友眼里的老好人,小儿媳郑娟是评论家眼中自带神性的好人,处在最底层的盲人郑光明不仅自己做好人还修成了正果,普渡众生。好人主义是梁氏的一种信仰。梁认为好人有好报,或者说他认为至少好人应该有好报,所以他让光明说,好人有好人相貌,坏人有坏人相貌,狗都能区分好人坏人,对好人很亲,又让病重住院的曲秀贞老太太对前来探望的周秉昆和邵敬文感慨说:“一个人只要做了几件好事,就会有人记住,事实又一次证明了这一点,人心多么公道啊!”⑦

对善的信仰是中国传统理念中很显赫的一条,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人性的信仰,与此完全无关的文学作品不好找,在整个文学创作中坚持不懈地关注这个问题的作家同样并不多见。现代文学史上的沈从文不拘常例,在文学的世界里造希腊小庙,供奉“人性”,执着于表现“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⑧。在当代文学史上梁氏同样致力于歌颂美好人性,所不同的是沈氏多写乡下人的人性,梁氏多写城市底层人的人性。

《人世间》讲述善善相因,歌颂知恩图报,崇尚道德自觉,这些无不表现出对新时代精神的深刻体察,塑造了一系列觉醒的“小市民”形象,表现出高度的道德自觉。着墨不多的郑母,靠卖冰棍养活并无血缘关系的一双儿女;盲童郑光明,目盲心明,为成全姐姐和秉昆,也因为参透天道,后来索性皈依佛门,成为普渡众生的名僧“萤心”。郑氏母子守住了一个底线,即把人当人,认为不拿别人当人是有罪的,因为人是“神赐”⑨的,他们把对人的爱奉若神谕。他们能逢凶化吉,精神不倒,恰恰得益于他们对善的坚守。用作者的话说:“如果说人类只不过是地球上的一类物种,那么这一物种的进化方向只有一个,便是向善。善即是美,善即是优。人与人的竞争,所竞善也。优胜劣汰,也必是善者优胜。”⑩郑氏母子算不上优胜,也实在不可羡,一个人生已老还贫穷不堪,一个承受着没有光明的生命之重,可是他们却因此更加可信而又可感。他们的好不同于唐僧式不分好歹的好人主义,也与冰心的“爱的哲学”有根本区别,他们的生命哲学源于对同类生命的本能的敬畏,是生长在现实的荆棘丛中的爱的植株。

《人世间》的“善”很有吸引力。周家同样是信仰好人主义的一家人,做好人是周家的立家之本,没有血亲关系的周楠听着爷爷周志刚讲的杨家将故事长大,那句——“在危险时刻,无论是为了同学,还是以后为了同事、工友,咱们周家的人都得上!”⑪——就像半路注入的精神基因,让长大后的周楠在美国的校园枪击事件中挺身而出,三次为同学和老师挡枪,中弹身亡后,其母郑娟穷得家徒四壁,仍然坚持不花儿子用命换的钱,其弟周聪也表态不花哥哥用命换的钱,最终拒领美国慈善基金十万美金的援赠。就连周家第二任女婿蔡晓光——师级军官之子——也因为爱周家女周蓉,越来越愿意做好人,成了把爱情至上主义和好人主义合而为一的典范。

梁氏在接受朴婕采访时问:“你会觉得秉昆这个人物不可信吗?”这句反问中隐藏着担忧,担心周秉昆这个人物在读者心中的可信度。其实,周秉昆反而是《人世间》中最有说服力的人物,因为他的好不是无可挑剔的。在现实中,秉昆这种人虽然不多见,毕竟还是有的。他朴素善良,用尽全力拉扯一帮穷哥们儿,在酱油厂出渣车间发生重大酱油泄漏事故时,为保护朋友,主动要求以代理班长的名义独自承担所有经济损失,一下拿不出那么多钱,就承诺在出渣车间白干两年半,朋友们在他的感召下纷纷争着承担责任,赢得了“六小君子”的雅号,而秉昆则成了众望所归的大哥大;他重情守义而又冲动执拗,为了帮郑娟争楠楠的抚养权,不惜与棉猴发生撕扯,在监狱中苦熬12年;他位卑不曾忘忧国,自己贴钱做公事。他的美好人性表现的方面太多了,但他是人不是神,也有邪念,不过他的善念总能成功地控制他的邪念;他也对社会上的阶层差别心怀不平,但不会陷于愤世嫉俗。他想离开木材加工厂另找个工作,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蔡晓光却很容易就能给办到酱油厂,还可以带薪休一周假。起初秉昆看不上酱油厂,蔡说:“你一个建筑工人的儿子,有必要太在乎某些虚荣吗?对于你,考虑问题的原则应该是,实惠最重要!”⑫这话虽然是出于好意,还是让感情细腻、自尊心又强的秉昆顿时泪下,而秉昆表现出的苦难中的温情、扭曲中的正直和绝望中的担当,也产生了催泪的艺术效果。

梁氏还说:“冷峻的现实主义进一步、再进一步,哪怕直抵尺度边缘,也不放弃关照。但同时,对人在现实生活中“应该是怎样的”,也要尽量表达。”⑬很难说这里的尺度具体指什么,有一点可以肯定:梁氏要表达的“应该怎样”是他不愿说又不能回避的话。他赞美时代的发展,也歌咏美好的人性,尤其后者,是人味,是人世间的暖,但是人世间从来不是铁板一块,总有一种与生俱来、不容改变的残酷本性在提醒梁氏予以关注。

二、人的本性

中国哲学在人的本性问题上有这样几种代表性的看法:人之初性本善;人的本性是恶的;人的本性无所谓善与恶;有的人本性是善的,有的人本性是恶的……关于人的本性问题的思考一直是贯穿梁氏小说创作的一条隐形的线,是其文学世界的主要思想支点之一。《人世间》的探寻是理性而独特的,讲了一堆好人的故事,闪着夺目的人性的光辉,有些细节不免给人说教之感,比如秉昆所说“无论什么情况下都要做好人”⑭。然而,就着这些人性之光,潜入到精神的深水区,不时地发现就在一堆催泪的好人好事对面偶尔暴露出人性的黑斑,把人引向对人的本性这个哲学问题的深思,可以这样说:“在人的精神层面也存在着类似于物质层面的DNA。人的本性就是精神层面的DNA的组成部分,也会有类似‘美容毁容’的经历,比如本性善的人偶尔作恶,或者本性恶的人间或作善,但是精神DNA的本色是改变不了的。”⑮

光字片藏污纳垢的特点不只表现在外部环境上,作为城市底层人的聚居地,这里生养着至善的淳朴人,也繁衍着本性贪婪的“泼皮破落户儿”。做人的境界与所处阶层关系不大,却与本性关系甚大。确切地说,光字片住着两类人:一是性本善者,二是性本不善者。性本善的人,再穷再难都能以善为念。周志刚是性本善的人,也是地道的城市贫民,但“他对牛、马、狗都有敬意,认为它们都应被人视为无言的朋友,人应善待他们,它们只应在人的善待之下自然老死或病死。病死对它们同样是不幸,人绝不可以仅仅为了吃肉而杀死它们。这与宗教无关,纯粹是天生的善根”⑯。秉昆没有父亲周志刚那么纯粹。“从本质上讲,他比德宝、国庆和赶超三人更善良,也更富有正义感和同情心,却不如他们三人坚韧。这或许是因为他们没有他那样的哥哥和姐姐,也没有他那样一直享受着工人阶级的光荣感的父亲。他们在精神上毫无依靠,自己怎样他们的人生便会怎样。他在精神上却曾经是个襁褓儿,先是以父亲为精神支柱,后是以哥哥姐姐为精神支柱。”⑰秉昆心中的脏东西是人的本性瑕疵的体现,比如占有欲,他初识郑娟时被她的美震惊,内心升起肮脏的冲动,想占有她,“如果她顺从,那么他求之不得。如果她不顺从,那么他会打她,直至她不再反抗”⑱。但是这占有欲的幽灵很快被内心深处的同情与悲悯压下去了,生活把他历练成了一个真正的人,郑氏一家的守护人,享受到郑家人的真情的同时也因太重情义付出了沉重代价,为了把养子周楠留在身边而与其生父骆士宾结怨成了犯人,这事就连深明大义的秉义都觉得弟弟愚不可及,把本该顺水推舟的好事搞成了两败俱伤的坏事。这桩愚蠢的事反倒成了秉昆善得脱俗的明证。秉昆的妻子郑娟也是性本善者,善得叫人瞠目。秉昆夫妇在生活的打磨中活成了惹人羡慕的情圣。

有些人则恰恰相反,“上帝建立世界的标准是最大可能的现实,为了达到这一点,恶在这个世界上是不可避免的”⑲,他们在一个阶段会迫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保持善人形象,但总有原形毕露的时候,这样的人属于性本不善的一类,乔春燕一家人就是例子。乔春燕是个没有底线的人。在个人感情上,她最初钟情于周秉昆,然而秉昆毕竟太穷了,她后来看中曹德宝的条件,利用大伙儿在秉昆家过春节喝醉的机会谎称德宝破了她的童贞致使她怀孕,以此逼婚成功,她对德宝的爱包藏着欺骗和心机,同时,为有朝一日沾秉昆那当高官的哥哥的光,坚持叫秉昆干哥;对待亲人,也出不来秉昆那个热心劲儿,在孝敬老人的问题上不用心,爸爸想日后靠留在身边的二姑娘服侍,因此私下给了五千元,她知道后就闹翻了天。春燕的精神头儿都用在为自己精打细算上,在唯利是图方面十分精明,在社会生活中善于走上层路线,沽名钓誉,捞政治好处。春燕这种人对朋友肯定好不到哪里去,与这样的人交朋友其实是秉昆的一大失误。

秉义把光字片改造成新区,在动迁的过程中,对秉昆及其穷哥们儿都有尽可能的照顾,其中春燕家占便宜并不比别人少。她妈要一楼,秉义成全她了,又要再大点儿的院子,秉义成全她了,又为她户口不在光字片的二姐单要一套房子,虽然很难办,秉义也帮她实现了。春燕妈对秉义没有感激只有微词,反倒嫌给春燕二姐的房子小。孙赶超夫妇没有住处,一直住着郑娟妈故去后留下的老房子,新区建成后,郑娟只要一双皮鞋的谢礼,就把产权让给赶超,帮他们买了自己家隔壁那套房子。不缺住处的德宝见势上门找秉昆要房子,至少也要像赶超那样的,逼得秉昆摔了杯子,德宝反目而去,过了没多久,春燕又上门,跟郑娟说秉昆欺负她家德宝,让秉昆给她道歉,临走要求秉昆送他,趁无人之机,拥抱秉昆并与他贴了贴脸,然后野猫似的跑掉了。春燕一家人都是性本不善者,共同特点是不择手段地贪得无厌,提了四个要求,三个得到满足,不存感激,最后一个没实现就恩将仇报——德宝向省市纪委写信“揭发”秉义利用职权给秉昆的穷朋友分房子。

所谓性本如何,就是与生俱来的根性,迟早要表现出来。关于春燕一家人的根性,一开始就通过一些细节做了铺垫。唐向阳的父亲有德有能,生前受到儿子敬奉,死后留下好名声庇护儿子。而唐的母亲薄情寡义,最终遭儿子疏离。曹德宝感叹:“看来为儿女考虑,咱们也得尽量学着做好人啊!”⑳这段话特别有意思,一个“学着做”道破天机,德宝不是性本善的人,他做善人是有条件的,如果把这个条件撤了,他为善的动力也就是消失了。后来对秉昆以怨报德就不足为怪了,他不是变坏了,他只是露出了庐山真面目。春燕一家人想用秉义的关系在“光字片儿”的重建中谋取更多的利益,这些非官非商的底层市民哪儿来的这股劲儿呢?文化的影响自然是有的,那么多朋友,何以独独他们这样呢?春燕一家人为了利己毁掉朋友之谊虽然讨厌,至少还可以理解,那些损人不利己者呢?出于什么心理,何必为之?比如导致韩信死去的通风报信者,作者称之为“小人”,其实是性本不善者的别称。可惜,梁氏没有在这一系列问题上深入下去,只把春燕们当成秉昆们的配角儿,将她们的不良品行,一带而过。梁氏无法回避人性的断裂,却仍然保持对人性的高度期待。

遗憾的是《人世间》本来可以写出人性的复杂来却止于赞美善;可贵的是《人世间》对于性本不善者的赞美没有失去理性,没有落入善人善报的套路而失真,确如梁氏所言,在尽最大的努力“向现实主义致敬”㉑。作者关心城市底层的冷暖,但也看到了他们的局限。春天光字片一带冰雪消融后灌进厕所,到处一片泥泞,市政府安排往泥泞中垫砖以便市民出行,市民却纷纷把砖搬回家据为己有,就连“心比许多女人都干净”㉒的郑娟也率领俩儿子加入了偷砖的队伍,理由是别人家都在偷,丝毫不觉得不道德,更不会深思:别人都在做的就是对的吗?搬进新区以后,家家户户忙着私搭乱建,完全不顾安全隐患;拒绝为停车场交费,宁愿在自家门口路边安装地锁;拒绝为成立新区保安队交费,即使所有这一切都是便民利民的策略,谁要让他们花一分钱谁就是人民公敌。这里揭示出人的天性——自私,仿佛一声叹息:城市底层涌动着生命的力量,也隐藏着制约城市文明的根须。

那些秉持善念、能够控制好自己私心的人们,最终也仅得到精神圆满和灵魂安宁:周志刚夫妇做了一辈子好人没有脱穷;周秉昆夫妇把好人做尽了,最后靠秉义的帮衬才摘掉贫穷的帽子;周蓉德才貌三全,但有过一段不幸的婚姻,又为女儿辞去公职,受过多年漂泊海外之苦;周秉义因与副省长的女儿联姻跻身上层社会,完成了改造光字片的抱负,但是没有子嗣,还早早地死于癌症……无论他们天赋如何,际遇如何,各有各的突不出的重围,所有这些都在指向另一个重要的哲学问题——命运。《人世间》由人的本性层面推向人的命运维度是势所必至。

三、人的命运

新文学对乡土、文学与政治的互动等问题关注较多,却很少对命运集中探寻。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代小说家许地山在《缀网劳蛛》中表达了“宿命论”的观点,相比之下,梁氏的命运观要积极得多,他在长达三十多年的写作中,一直在探索个体如何凭着独立的精神和意志在变动不居的时代中安身立命乃至兼济天下,一种我的命运我负责的信念也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成型。《人世间》对命运问题的具体思考更理性,既写出了人不堪命,也写出了人怎么做好自己命运的主角。

关乎命运的因素有很多,首先是DNA,不仅包括能用科学的手段检测的物质层面的DNA,还包括精神层面的诸如本性之类的DNA。周家儿女们的幸运是有DNA之源的,周秉义一表人才,周蓉漂亮聪慧,再加上父母好的人性基因的遗传,这些都是“上苍所赐的幸运,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羡慕嫉妒再加上恨,那也转化不到自己身上”“都具有先天遗传的因素,可谓‘命运’,难在芸芸众生之中复制”㉓。周秉昆天生资质远不及哥哥姐姐,就连通过发奋读书改变命运这条传统道路也走不通,唯一的幸运是遗传了父母的善,并在善的引导下遇到对的人,最后赢得安稳人生。由于天生禀赋的差异,秉昆后天怎么努力也没有哥哥姐姐们优秀,哥哥能成为高官,姐姐能走进蔡晓光这样的上层社会人家,诸如此类的人生际遇不会降到秉昆头上,他和这些优秀人物的差距是与生俱来的,秉昆生命中那些通过后天努力难以捍动的东西悉归命运统筹。

其次是人所属的社会阶层和相应的人际关系。《人世间》写出了城市底层的人们在命运面前的无力感,用工厂老门卫的话说:“老百姓的命运由不得咱们自己做主。”㉔周志刚临终前颇有安抚意味地说:“人嘛,各有各的命,一代又一代当老百姓本没什么不好,习惯了,也能过出些滋味儿。”㉕周家真正用一生演绎周志刚的命运观的人是周秉昆。周秉昆和他爱了一辈子的女人郑娟是城市底层中人的典范,最能代表这个阶层的倔强与悲哀。秉昆受人之托去给郑娟送钱,初次见面,郑娟开口大骂,让他带上钱滚,而郑母与郑娟的盲弟郑光明则跪求秉昆把钱留下,还表示也接受日后继续按月送钱来。郑母和盲儿求的不只是雪中送炭的秉昆,还有他们的命,一个年老体衰,一个未成年还双目失明,都无力与命抗争,郑娟虽然遭受重创,毕竟还健康美丽而又年轻,所以能对命运发怒——能救郑氏一家人命的钱,偏偏来自把郑娟推进命运漩涡的人!秉昆成了郑家的“救世主”“神明的化身”。在与郑娟度过初夜之后,郑娟将身世飘零如实道来,秉昆才知道名义上为涂志强守寡的未婚女郑娟,腹中子居然是被不知真姓名的“棉猴”强占的结果,而涂志强也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爱人,只是救过她一次而已,涂与瘸子是同性恋……海量的传奇信息让虽然卑微却在正常的家庭中长大的秉昆产生了恐惧,对一种命定的东西本能的惧怕,他怕麻烦缠身,再也没让郑光明给郑娟捎过纸条,不由自主地与之保持距离。他的预感是对的,他注定与此人共赴命运之旅,他需要积蓄力量,然后一往无前。周秉昆和郑娟做了一辈子人见人羡的夫妻,互相救赎,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上天让一个人的命运有怎样的安排,人自然无可奈何,只能顺从。重要的是结果,结果是郑娟成了他老婆。”㉖秉昆的姿态是认命但不在命中沉沦,要在命中活出自我。如果不认,自己又改变不了,精神会被长期的巨大落差摧毁;认清自己的命运,并能在有限的空间里主动把握生活,这是秉昆最可贵的地方。“这些人不需要我们来可怜,我们应当来尊敬来爱。他们那么庄严忠实的生,却在自然上各担负自己那分命运,为自己,为儿女而活下去。不管怎么样活,却从不逃避为了活而应有的一切努力。他们在他们那分习惯生活里、命运里,也依然是哭、笑、吃、喝,对于寒暑的来临,更感觉到四时交递的严重。”㉗沈从文被石滩上拉船的人感动得泪目而说的这段话,可以用来类比《人世间》中的城市底层应该受到的敬重。

马克思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一点在《人世间》中有深刻的体现。阶层在很大程度上左右着人交往的圈子,而遇见什么人对人的命运影响非常大。打破阶层的壁垒需要多种因素齐备了才能实现。如果秉义只是一表人才,没有遇到郝冬梅,没有冬梅妈妈的推荐,他的仕途不会有那样的发展;如果周蓉只是善良、漂亮、聪明,没有遇见蔡晓光,那就只是个围城中的失败者,个人才华的发挥肯定受阻碍。副省长的女儿郝冬梅和师级军官之子蔡晓光的出场,助力秉义和周蓉完成了社会阶层的跨越,也实现了社会关系的改良。秉昆同样本性善良,而且还有哥哥姐姐不具备的侠的风范,可是他遇到的是郑娟,她生活在城市底层中的底层,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去向何处,本性良善是她安身立命的唯一支撑,秉昆的阶层关系就此固化,难以打破,人生境遇的根本改变离不开跻身精英阶层的秉义的照拂。

没有出类拔萃的才华、血缘、婚姻等多种因素的合力,很难打破阶层的壁垒。吕川发达后渐渐淡出秉昆们的朋友圈子,“一般来说,人在这种情况下必须明智斩断与草根阶层的亲密关系”㉘。草根阶层是吕川背不动的大包袱。看透人间事的盲人光明说:“古往今来,人间福祉,总是最后才轮到苍生。天道不变,佛亦无奈。佛法无边,并不是指佛能力转天道。”㉙亲情只能勉强维系不同阶层的人之间的情谊,说“勉强”是因为“亲情——草根阶层赖以抵挡生活和命运打击的最后盾牌,在艰难时代的风霜雨雪侵蚀之下变得锈迹斑斑,极易破损”㉚。就连周秉昆这样重情义的人也不例外,他十多年没关心过内弟光明,再次想起光明是因为有求于他——郑娟因难抵丧子巨痛得了抑郁症,蔡晓光提议,向郑光明求助。对秉昆而言,光明毕竟只是妻子郑娟的弟弟,而且光明与郑娟也无血缘关系。秉义与秉昆的关系就大不同了,那是“天定的关系”“超常的关系”“是要从不嫌弃、分担压力的关系”㉛。秉昆无法改变人在城市底层这个事实,秉义身居高位想做清流,与秉昆在阶层观念方面的碰撞也确曾多次引发手足间不和,但对于有能力又有担当的秉义而言,唯一的亲弟弟在那里,他非但不能斩断与草根阶层的亲密关系,还得努力地帮弟弟拉扯他周围那帮穷哥们儿,并忍受不被理解的痛苦乃至恶意揭发,因此可以说,秉义这个草根阶层的儿子终其一生都在受着阶层的考验。

此外,人的命运还与所处的时代有关。《人世间》中还有个小人物韩信,占的戏份特别少,是通过派出所的龚维则之口讲述的,总共不过几百字。韩信用印有“万岁万万岁”的办公纸折了十几只青蛙和工友们玩游戏,被人一个电话告到公安局,说他通过玩游戏恶毒攻击伟大领袖。韩信被当场抓走,在受审时拒不承认错误,问题升级,在厂里开批判会,平时的哥们儿为了证明自己立场正确都得参加。韩信受不了这荒诞,跳楼自杀了。韩信为什么会在小阴沟里翻船,葬送了身家性命呢?梁氏语重心长地说:“人缘挺好不等于将小人也团结成了朋友。”㉜是什么让一位老作家冒着干扰作品自身逻辑的危险,冒着现身说教的危险,一定要跳出来说话呢?这句简单的插评暴露了作者的关怀,是他不由自主地伸出的拥抱可爱而不幸的韩信的一双温暖的手,他想以此挡住性本恶者对性本善的韩信的伤害,这是梁氏发自本性深处的道义承担,也是作者爱的徒劳。因为韩信的生命注定要那样结束,那是韩信的命运。

命运是人生中必然遇见而又无能为力的一股力量,正如米兰·昆德拉说,我们被生下来,没人问我们愿不愿意,我们注定死去,无人能幸免。在西方哲学中,命运是按照相反的途程创生万物的逻各斯。生命的存在总要遇到阻力并不断地突围前进,这就是命运。知命信命未必就是消极,正如不知命盲目自信未必就是积极。注定要在人世间讨生存的人们有必要相信一点:不能完全无视俗众们的命运观。儒家讲“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至少在这个意义上是对的,《人世间》中的命运观也至少在这个意义上是吸引人的。正视人的命运,不是《人世间》消极的一面,而是梁氏理性的体现,意在摸索可行的幸福路径:人和人是没法比的,做好自己就可以了,但人的自我完善永无止境,必得好好做自己才行,这是三卷本的《人世间》贯串始终的有温度的思想。

《人世间》在接近尾声时对周氏一家人的命运做了简单的概括:“知识、学历、机会、权力、个人对人生的设计都不同程度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但最重要的因素乃是时代的发展变化,是国家的改革开放。”“如果没有这个重要因素,也就不会有雨后春笋般出现的房地产公司,周秉义负责的城市改造、招商引资只能是空话,他要为百姓做好事、实事的夙愿也只能是一厢情愿的梦想。他必然会抱憾终生地退休,断无什么令官场和民间都刮目相看的政绩可言。光字片与另外几处危房区自然还是城市癞疤似的存在,弟弟周秉昆一家仍将糟心无望地生活在光字片,让他去一次心情不好一次。”“归根结底,大多数人的生活绝非个人之力所能改变,也并不是个人愿望所能左右。不可不承认,国家、社会、时代的因素尤显重要。”㉝这是梁氏对个人命运与时代关系的辩证总结,也是他直面50年新中国发展成就的必然心声。

结语

《人世间》寄寓着梁晓声几十年的观感与思考,因为发现了必须直面的问题,有非讲不可的话,梁氏在书写中寻找有温度的思想,这温度不是盲目的而是理性的,至少有两个思考的焦点值得读者深思:一是人的本性问题,二是人的命运问题,都是自打有人以来就存在着并且还要继续存在下去的问题,是人生诸问题中最不容忽视的问题。《人世间》肯定人有与生俱来的本性差异,但是并没有因此忽视熏陶和教化的作用,不然作者就没激情写这么长的作品了,至于如何保证熏陶和教化的效果,梁氏的回答很无奈,他没有给春燕们改过的机会,反而让他们始终自我感觉良好。“人在生命意志中共享同样的命运”㉞,春燕们陷在生就的本性差异中不能自拔也算表现之一。另外,《人世间》中城市底层的人们若想改变命运,明知只能寄希望于高官巨贾伸出援手,还像西西弗一样推着命运的巨石努力向上攀登,寻找着生之希望与快乐,表现出无论有多少理由坐在地上认命,都要和命运抗争到底的生命意志。

《人世间》画出了近五十年新中国儿女的群像,有礼赞,也有忧思,绘出了新中国近五十年的壮阔画卷。有烟火的地方就有残酷,同时也就有温暖,这就是咱们赖以生存的人世间。如果在当下,韩信用任何纸折十几万只青蛙也不会被逼到纵身一跳解千愁。无论还有多少遗憾,《人世间》告诉读者,中国社会确实已经进步了很多。周氏三兄妹及其亲友各有各的情怀与坚守,仅有的几个打赢了命运突围战,成了社会精英,念兹在兹于家国天下,大多数还在命运的围追堵截中艰难前行,但是无论置身哪个阶层,他们都不再沉默,不再满足于独善己身,也不再消极等待,而是自觉地做新中国的同命人,时代的同命人,这是新时代小说的新气象,也是梁氏小说中生命哲学的新景观。

①邓晓芒《论文学批评的力量》[J],《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6期。

②於可训《小说家档案 梁晓声专辑·主持人的话》[J],《小说评论》,2019年第5期。

③④⑤㉑梁晓声《梁晓声:现实主义亦应寄托对人的理想》[N],《文艺报》,2019年1月 16日第 2版。

⑥李钊平《改革开放进程的全景书写城市平民生活的文学表达》[J],《文艺评论》,2019年第 4期。

⑦⑩⑪㉒㉓㉙㉚㉛㉝梁晓声《人世间》(下部)[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年版,第251页,第264页,第163页,第316页,第264页,第232页,第229页,第337页,第434-435页。

⑧沈从文《沈从文选集》(第5卷)[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31页,第228页。

⑨⑫⑯⑱㉜梁晓声《人世间》(上部)[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年版,第388页,第66页,第188页,第97页,第108页。

⑬朴婕、梁晓声《有严霜,就有傲骨》[J],《小说评论》,2019年第5期。

⑭⑰⑳㉔㉕㉖㉘梁晓声《人世间》(中部)[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年版,第226页,第308页,第197页,第424页,第208页,第306页,第196页。

⑮黎秀娥《直面杨绛——一场跨界的对话》[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240页。

⑲㉞[德]费迪南·费尔曼《生命哲学》[M],李健鸣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年版,第34页,第37页。

㉗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 11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8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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