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方所分配句的强标记性特征分析∗

席建国 谢彦君

（广州大学，广州510006）

提 要：特殊方所分配句属于劣势、带标记句式与其“小数—大数”语序违背可别度领前有关。 特殊方所分配句在句法标记度方面存在差别，表现出如下等级关系：Ⅰ型﹤Ⅱ型﹤III 型。 具有最多方所义的名量词介引的特殊方所分配句，其句法标记度相对最低；具有较多方所义的车船类、家具类、建筑类名词介引的特殊方所分配句，其句法标记度较高；具有最少方所义的动物类名词介引的特殊方所分配句，其句法标记度最高。

1 引言

学界关于特殊方所分配句（如“一排放两张桌子”“一辆车坐四个人”“一匹马骑两个人”）已有不少研究成果发表，其中比较权威性的成果有：任鹰（1999）、鹿荣和齐沪扬（2010）、沈家煊（2005：224 -229）、朱佳蕾（2017）等。 特殊方所分配句是相对于普通方所分配句（如“一辆车上坐四个人”“一匹马背上骑两个人”）而言的。 目前，学界关于特殊方所分配句属于强标记句式已基本形成共识：一是由于“动词共用”造成的（任鹰1999， 鹿荣 齐沪杨2010）；一是由于“主语与施事、宾语与受事”不对应造成的（沈家煊2005：225，朱佳蕾2017）。 然而，目前学界关于以下议题似乎还鲜见有研究成果发表：“小数—大数”语序与特殊方所分配句属于强标记句式之间存在怎样的相关性，“一量／一量名”主语与特殊方所分配句的句法标记度之间存在怎样的相关性，特殊方所分配句在句法标记度方面表现出怎样的等级关系。 本文就以上议题展开分析和讨论。

2 特殊方所分配句的句法—语义功能及标记性特征概述

特殊方所分配句的“一量／一量名”主语具有不定特指（indefinite specific reference）性质，其具有的原型主语的典型性特征——“施事和话题重叠”（Comrie 2012：107）相对较少。 常见的可进入“一量／一量名” 主语的名词根据其题元角色，可分为3 种类型。 具体如下：

①a.一排放两张桌子。

b.一行种五颗树。

②a.一间屋子住两个人。

b.一个包厢安排八个人。

③a.一匹马骑一个人。

b.一峰骆驼骑两个人。

上述特殊方所分配句表达整体性句法—语义功能：“某方所‘要分配’某数量的物／人”，其谓语动词表达“要分配”构式义，是一种语义偏离（se⁃mantic shift）现象（Langacker 2009），即“动词与其出现的句式不一致”的情况（席建国2012）。 上述特殊方所分配句的“一量／一量名”主语的题元角色不同，为方便讨论，本文将其称为I 型（①a、b）、II 型（②a、b）、III 型（③a、b）特殊方所分配句。 上述特殊方所分配句的“一量／一量名”主语表达方所语义功能，是其整体性句法—语义功能压制（coercion）的结果（Goldberg 2009：238）。 特殊方所分配句属于强标记性句式，除与“动词共用”“主语与施事、宾语与受事”不对应因素相关外，其实还与其“小数—大数”语序有关。 上述特殊方所分配句在句法标记度方面存在差别，形成如下等级关系（符号“﹤”表示“句法标记度低于”）：I型（①a、b）﹤II 型（②a、b）﹤III 型（③a、b）。

3 特殊方所分配句的句法标记度与其“小数—大数”语序的相关性分析

可别度（identifiability）指一个成分的定指性（definiteness）或指称性（referentiality）。 可别度可以视为一个范畴，定指性、指称性是其中的核心成员，新旧信息、数量、生命度、有界性等属于其中的边缘性成员。 其他一切条件相同，可别度高的成分倾向前置于可别度低的成分，这被称为可别度领前原则（Identifiability⁃Leading Principle，简称ILP）（陆丙甫2005）。 可别度领前原则（ILP）可以在短语、句子层面发挥语序制约作用。 如多项限定结构中，不同限定成分的语序分布表现出如下倾向性（符号“﹥”表示“倾向前置于”）：

指别词（Dem）﹥数词（Num）﹥形容词（Adj）﹢名词（N）

即指别词（Dem）倾向前置于数词（Num）和形容词（Adj），数词（Num）倾向前置于形容词（Adj），这被称为倾向性语序原则（Preferred Order of Constituents，简称POC）（Dik 2011）。 这种语序倾向性与Greenberg 的语序共性原则二十（U20），在本质上是相通的。 即“如果指别词、数词、描写性形容词中两个以上前置于名词，它们总是表现为‘指别词﹥数词﹥形容词＋名词’语序。 如果它们是后置，语序则依旧，或完全相反”（Green⁃berg 1966）。 上述语序格局，主要与限定成分的可别度有关。 具体来说，指别词因指称对象明确，其可别度相对最高，倾向前置于数词和形容词；数词因数值准确，其可别度相对较高，倾向前置于形容词；形容词因主观性较强，其可别度相对最低，倾向分布于二者之后。 英汉语言中，the small cot of my child 相对于my small child’s cot， other two old men 相对于two other old men，“那根两米长的新尼龙绳”相对于“两米长的新的那根尼龙绳”、“英汉大词典”相对于“大英汉词典”，前者属于无标记语序，与其中限定成分遵循可别度领前原则（ILP）有关，后者属于带标记语序与其中限定成分违背可别度领前原则（ILP）有关。 无标记语序是相对于带标记语序而言的。 前者指自然、常规语序，后者指非常规、特殊语序。 无标记语序表现出以下特点：复现率高、标记度低、语用最中性（最没有特定语用功能表达要求、语境条件要求最低）（Whaley 1997：100 -105），带标记语序则不然。 可别度领前原则（ILP）对于关系从句的分布同样发挥着语序制约作用，如those Americans who love basketball match（NRel）相对于those loving⁃basketball⁃match Americans（RelN），“那条狗咬死了猎人”（NRel）相对于“咬死了猎人的那条狗”（RelN），前者（NRel）属于优势语序，与其中各限定成分遵循可别度领前原则（ILP）有关，后者（RelN）属于劣势语序，与其中有限定成分违背可别度领前原则（ILP）有关。 优势语序是相对于劣势语序而言的。 前者指遵循某一认知原则或语序共性原则的语序现象，劣势语序指违背这一认知原则或语序共性原则的语序现象（席建国2013：35）。 优势语序与劣势语序的关系是，优势语序总是能够出现，而与之相对的劣势语序，只有在与其相和谐的语序也出现的情况下，才能出现（Greenberg 1966）。 优势语序与无标记语序、劣势语序与带标记语序在特征表现方面有交叉，但也有区别。 英汉语言中，NRel（关系从句后置）语序有其优点：限定成分界限清晰、语义舒展、具有韵律感，属强限定、无歧义结构，如the small cot of my child，“那条狗咬死了猎人”只能有一种解读；而其RelN（关系从句前置） 语序，如my small child's cot， those loving⁃basketball⁃match Ameri⁃cans，“咬死了猎人的狗”有其缺陷：限定成分相互套叠、语义梗阻、缺乏韵律感，属于弱限定、有歧义结构，如上述短语可有两种理解。

可别度领前原则（ILP）还在句子层面发挥语序制约作用，如：

④a.A little boy stands by the door.

b.By the door stands a little boy.

⑤a.主席团坐在台上。

b.台上坐着主席团。

上面两组句子中，b 句（XVO）相对于a 句（SVX）属于劣势、带标记语序（Lehmann 1973；Dryer 1992；席建国2013：256，2016：117 -119），主要与b 句是由可别度很低的介词短语By the door（④b）、“台上”（⑤b）介引有关。 英语为消除b 类句子的劣势、强标记性缺陷，专门演化出There be 句型，以提高其可接受度，这与以往学界将There 视为形式主语（Formal Subject）（胡刚1988：91，颜 钰1989） 或 逻 辑 词 缀（LF Affix）（Chomsky 1995：155）之看法形成互补关系。 曹秀玲（2006）和崔显军（2007）讨论过“一间屋子住四个人”“一条船坐五个人”“一个包厢坐八个人”之类句子属于强标记性句式与其“小数—大数”语序有关，遗憾的是他们未将“小数—大数”语序与其违背可别度领前原则（ILP）结合起来讨论。

4 特殊方所分配句的句法标记度特征分析

4.1Ⅰ型特殊方所分配句的句法标记度特征

进入Ⅰ型特殊方所分配句主语位置的量词，如：“面、排、期、页、层”等，它们表示“面积、范围”的可计数性。 这类量词本身含有明确的方所义，也被称为名量词（吕叔湘1980／2009：386），其后无需方位词就可表达方所题元功能。 见下面例句及其分析：

⑥一面画两张图。

⑦一页打五十个字。

⑧一期登十篇文章。

上述特殊方所分配句的主语“一面”“一页”“一期”表达方所题元功能，其转喻性质——用“一面”转指“一面范围内”，用“一页”转指“一页范围内”，用“一期”转指“一期范围内”不明显，属于默认值（default value），两种题元功能之间存在固有关联（intrinsic association）关系。 固有关联关系指两个概念之间语义上具有内在、规约化的联系，如“我看见几个新面孔”中的“新面孔”转指“新来者”，“我想买辆宝马”中的“宝马”转指“宝马牌轿车”。 名量词“面”“页”“期”具有“面积、范围”义素（同上），经常独立使用，也被称为“自主量词”，这些属性可能是导致Ⅰ型特殊方所分配句的句法标记度相对最低（相对于II 型、III 型特殊方所分配句）的原因之一。

不同实体名词的方所义典型性程度存在差别，表现出如下等级关系（储泽祥2010：90）：

表1 实体名词的方所义等级

从左至右，各组词项的方所义典型性程度逐渐减弱：a 组词项具有的方所义原型特征最多，属于核心成员；它们的功能可居点①（location point）最多，以突显“空间”关系为最显著特征（储泽祥2010：72 -79，席建国2020）。 f 组词项具有的方所义原型特征最少，属于边缘性成员；它们的功能可居点最少，以突显抽象“范围”关系（如“灾难中”“思想上”“洪水里”）为最显著特征（席建国2020）。 一个实体名词的方所义典型性程度直接影响其方所题元功能表达和方所关系化（location relativization）能力强弱（同上）。

4.2 Ⅱ型特殊方所分配句的句法标记度特征

进入Ⅱ型特殊方所分配句“一量名”主语的多为车船类、家具类、建筑类名词（朱德熙1982／2012：51），其后可省略方位词，这常导致句子表现出较高的句法标记度。

⑨一辆车坐四个人。

⑩一张床睡两个人。

[11] 一间宿舍住六个人。

上述句子的“一量名”主语“一辆车”“一张床”“一间宿舍”表达方所题元功能，具有明显的转喻性质—用“一辆车”转指“一辆车上／里”，用“一张床”转指“一张床上”，用“一间宿舍”转指“一间宿舍里”。 前后两种题元功能之间属于非固有性关联（extrinsic association）关系。 非固有性关联指两个概念之间语义上具有临时性、非内在联系，如“402 房间没回音”，其中的“402 房间”属于非常抽象的转喻用法——用“402 房间”转指“房间里的人”。 抽象关联关系致使上述3 句的句法标记度相对高于例⑥、⑦、⑧。 另外，我们还可从名词主语的方所关系化能力检验一个特殊方所分配句的句法标记度强弱。 实体名词“车”“床”“宿舍”后必须符着相应的方位词，如“上”“里”，才能表达空间、方位功能②，这被称为方位词的转化功能。 方位词的转化功能指将实体名词转化为表示空间、方位关系的短语之功能，如从“杯子”到“杯子里”，是从实体到空间的转化。 方位词还具有择定功能和指别功能，前者指将既可表示机构又可表示处所的名词如“财务处”“科研处”择定为只能表示空间的名词之功能，如“财务处里”“科研处里”。 方位词的指别功能指其能够表达指别位置和维向的功能，如“身后”和“身”“肩上”和“肩”之语义区别。 “一面”“一页”“一期”后则无需方位词，可直接表达空间、方位功能。 名词主语“一辆车”“一张床”“一间宿舍”后省略方位词属于介词的“可用而不用”（吕叔湘1980／2009：2）现象，这或许是导致上述Ⅱ型特殊方所分配句的句法标记度相对较高的原因之一。金立鑫（2017：75）特别强调：“方位词在普通话中几乎是难以省略的功能标记，是强制性的成分”，很有见地。

4.3 III 型特殊方所分配句的句法标记度特征分析

III 型特殊方所分配句的主语由动物类名词充任，这造成其介引的特殊方所分配句的句法标记度相对最高（相对于Ⅰ型、Ⅱ型特殊方所分配句）。 见下面例句及其分析：

[12] 一匹马骑两个人。

[13] 一峰骆驼骑两个人。

上述两句的名词主语“一匹马”“一峰骆驼”表达方所题元功能是通过非常抽象的转喻操作实现的，用“一匹马”转指“一匹马背上”，用“一峰骆驼”转指“一峰骆驼背上”。 前后两种题元功能迥然有别，这种抽象转喻关系可能是导致例[12]、[13]的句法标记度相对最高的原因之一。 例[12]、[13]的句法标记度相对最高还可从其名词主语的方所关系化能力最弱得到验证。 汉语中，动物类名词后一般不能直接符着方位词实现方所关系化操作，如现代汉语中我们一般不说“马／骆驼上”，必须借助相应的处所名词（如“背、身”）才能实现其方所关系化操作，如“马背上、马身上”“骆驼背上、骆驼身上”。 即动物类名词的方所关系化能力最弱，这也许就是表1未将任何动物类名词列入其中的缘由之一。 汉语中，方位词具有强大的转化功能：“只要意思上讲得通，我们可以任意在名词后头加‘里’和‘上’，例如：书上、窗户上、桌子上、心里、屋里、树林里、孩子里”（朱德熙1982／2012：44）。 为什么方位词的超强转化功能在无灵实体名词、有灵实体名词面前的表现迥然有别。 我们认为，这与两类名词具有的4 项物理属性：“固定、离散、方所性、生命度低”（储泽祥2010：55）之数量多寡有关：车辆类、家具类、建筑类名词具有较多上述4 项物理属性，其方所关系化能力强；有灵名词具有较少上述4 项物理属性，其方所关系化能力弱。 这种相关关系，归纳如表2：

表2 物理属性与方所关系化能力

基于以上分析和讨论，我们说，特殊方所分配句的“一量／一量名”主语的转喻功能与其择定功能、指别功能之间形成如下蕴涵关系（“⊃”表示“蕴含”）：转喻功能⊃择定功能、指别功能。 即一个特殊方所分配句的“一量／一量名”主语的转喻功能与其择定功能、指别功能之间呈反比关系：转喻功能越强，其择定功能、指别功能越弱。

5 结束语

特殊方所分配句属于强标记句式除了与“动词共用”“主语与施事、宾语与受事”不对应因素相关外，还与其“小数—大数”语序违背可别度领前原则（ILP）有关。 特殊方所分配句在句法标记度方面存在差别，表现出如下等级关系：Ⅰ型﹤Ⅱ型﹤III 型。 这种等级关系与其“一量／一量名”主语所具有的方所义典型性程度有关：具有最多方所义的Ⅰ型主语（如“一面、一期、一页”），其介引的特殊方所分配句的句法标记度相对最低；具有较多方所义的Ⅱ型主语（如“一间宿舍、一间教室、一张床、一辆车”），其介引的特殊方所分配句的句法标记度相对较低；具有最少方所义的III 型主语（如“一匹马、一峰骆驼”），其介引的特殊方所分配句的句法标记度相对最高。

注释

①由一个实体的功能属性造就的可居点是该实体的功能可居点（储泽祥2010：51）。

②当然，还可通过动词体现其空间、方位关系，如“（钻进）车”“（爬上）床”“（走进）宿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