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大半个地球来看我

2020-03-21 02:38薛谷香
杭州金融研修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薛谷香

阳光晒在章雅群同学的脸上,虽然她还戴了一副遮住半张脸蛋的墨镜,但两道标志性的剑眉让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她坐在墩祥街地铁车站出口台阶旁的石墩上,边上放着一个行李箱。

当时我闪过一点点小遗憾,我居然没有精确把握作为一个讲效率的美籍女同学下高铁,换地铁,再拖着行李箱到达这里的确切时间。她先到了,给我来电话,我一路小跑迎向她,旋即我们热烈熊抱,我们抑制不住见到对方的兴奋,并自我表扬:“哈,我们太伟大了。失联整整36年,上周才互相加了微信,甚至都没有发一张近照,这就重逢了!”

人和人之间的亲疏关联也许是世界上最奇妙的迷津,以为几十年前就各奔东西,杳无音信,不可能重逢的人居然还会重逢。如我和章雅群。

章雅群同学的笑声和语气里透着不变的纯真,和我最初认识她的时候一样。我莫名感到,我们俩的“精神长相”有相似的地方。真好。

我们兴奋地行走在通往我家的小区路上,我告诉她:“我家先生前两天在杭州的时候,我和他说你要来,他还表示诧异,‘怎么从来没有听说你有个老同学叫章雅群?好像一下子从石头缝蹦出来一样。还要来留宿?’我告诉他,我们俩是小学不同校,中学不同班,大学不同系,她是生物系的,先前属于‘君子之交淡如水’,后来属于‘相忘于江湖’,也是刚刚联系上的。先生表示,复旦的女生,可以信任。哈哈。”章雅群说:“还碰巧你先生和儿子都不在,要不然我可能也不好意思到你家留宿,你们家目前是三人三城,你自己在杭州,先生在沈阳上班,儿子在巴斯念书;而我们家目前是三人三洲,先生还在美国费城上班,女儿去欧洲出差,我自己回国度假,太好啦,我们暂时都是自由身。”我说:“必须自由啊,复旦精神,自由而无用。”

来到我家,章雅群同学把行李箱放在我为她准备的客房,顾不上坐下来歇息,便要求先让我陪她上下参观参观我的“陋室”,尔后真心赞叹:“你们家太好了,阳光充沛,窗明几净,几乎每个角度都那么优雅。”我说:“哪里哪里,我们家已经搬进来14年了,装修很陈旧了,只是我有‘断舍离’情结,陈设简单,不凌乱而已。”她指着我客厅边柜上的插花和茶几上铺设的茶席问我:“你平时也这样布置吗?”我告诉她:“是啊,其实一盆插花可以放很长时间,造型可以不换,这些枝条和底叶都可以保持很长时间,只要换几朵主花就行。至于茶席,确实也常有,不过得根据来人数来布置的。爱茶之人,好茶在手,一人得幽,二人得趣,三人成品。可能我喝茶算讲究一点,但吃饭就很简单了,反正你来我家,就客随主便吧。”她说:“那当然,感受感受你的生活,就是我来的目的。”

说话间,我请她喝了两道茶,分别是福建玉湖庵白牡丹和台湾东方美人,她连说好喝。用什么茶款待什么客人才能做到投其所好,我还是有把握的。我还顺手烧了一顿午饭,饭是五常大米掺一点山西小米,菜是海底捞汤料烧的一锅乱炖,荤菜,蔬菜、菌菇类和豆制品类兼而有之。操作便捷,但不失营养,味道也过得去。她也表示很认可,说她家日常也是吃得很简单,3个人不超过2个菜。茶饭之间,少不了断断续续向对方勾勒自己的几十年人生历程和心路历程。

她在上世纪90年代初去了美国,她说:“当时的上海,出国是一种风潮,大家似乎觉得只有出国才算是‘人往高处走’,我所在的药厂,技术人员几乎走空了,加上我家亲戚有不少在美国,那边提供的薪水和工作条件都是挡不住的诱惑。”我表示理解,谁年轻时候不是“这山望着那山高”?谁没有把追求美好生活和实现自我的理想寄托在别处?这和后来的“诗和远方”之说何其相似?然而别处就没有别处的“苟且”了吗?我想。

她继续说:“后来我弟弟也去了,爸爸妈妈也都去了,我也是在美国结婚生孩子的,我算是第一代移民吧,孩子是第二代移民。妈妈前几年就去世了,爸爸是今年上半年才走的。我这次回来,也算是渐渐走出和爸爸离别的阴影了。”我安慰她:“只要我们做到对父母生前尽孝就可以了。你是应该回国看看,中国发展日新月异,一定和你出去的时候大不一样。”她连忙说:“是的,是的。真的没有想到国内能发展得那么好。上海那么繁华,地铁都有十几条,不亚于美国任何城市,连宁波都那么好。我宁波的亲戚家家都条件优渥。而你就更不用说了,一般的美国家庭都粗糙多了,哪会像你这样精致的精致,极简的极简啊。”我看她是边说边拿起我茶器中的紫铜杯托在端详,边和她解释:“我属于个例,没有代表性,只是生活在杭州,又退休了,远离庙堂,隐于林泉。日常除了亲近自然山水,有一种传承南宋生活品位的自觉性,属于回归传统文化吧。”她感慨:“真令人羡慕,可惜我还没有退休,我也希望以后可以这样生活。”我说:“这还不容易吗?我们本质上都不是物欲无止境的人,退休后没有俗务缠身,享受时间自由,古人晴耕雨读,退休之后可以晴天户外,雨天室内,都很美好。”她也表示认同。

在我们相处的时光里,除了睡觉,我们俩变成了两个话痨。我们的交流沿着所有的方向涌流,从中学到大学,从共同认识或知晓的老师同学到校花、校草,从自己的经历,到家庭,从周遭变迁到世界上的大事件,以及对这些大事件的看法,自己的领悟……

我没有想到我们两个虽然天各一方,或者她偏重向外求索,我偏重向内精进;或者她来时的路,远非属于我可以抵达的远方;而我呵护的日常,或者已成了她未来的向往,我们虽然各自饱经风霜,但是我们的三观和情怀却要么有惊人的一致性,要么都具有兼容性。我们是久别重逢,也像初次遇见,我们都有一种走进对方美丽新世界的感觉,而且那里阳光明媚,富含氧气。真好。

午后她表示没有睡意。我提议去西溪湿地走走,她欣然同意。我想反正她来看我,除了想重睹一下我本人的皮相,听一听我的絮叨之外,也包括是想看看我的生活境界吧。那么,如果我家算我的生活圆心的话,杭州的山山水水就是我的生活半径,也是值得感受的,留宿于我的生活圆心,行走于我的生活半径,看我才算完整。又或者,隐去“看我”这个主题,大美杭州也是她值得一看的。

我们由西溪湿地北门而入,先是漫步于福堤和蒋村慢生活区,恰逢周六,这一带的游人和闲坐喝下午茶的人还不少,我告知她西溪湿地反正来一次也看不完,可以步行,也可以坐电瓶船和摇橹船,有些地方不用门票,有些地方要买门票,她说:“那就在不要门票的地方走走好了。”我笑着说:“你不用考虑为我省钱的,我有公园年票,属于市民福利,只用买一张就行。今天还是挑有门票的地方走走吧,人肯定少得多。”于是我替她买了张门票,一起进入湿地植物园。

果然,湿地植物园少见游人,显得空旷无际,以至于我们俩选好背景想合个影都不怎么有人可求。不过,难得此处有这样一份远离尘嚣的静谧,唯有深秋午后的阳光,透过天空一团团漫游的云朵照射着草坪、水面和我们,不时有野鸭、白鹭和不知名的水鸟从水面上掠过,划出一道道涟漪,水面上有睡莲、碗莲等浮叶植物;有四角菱、野菱等漂浮植物;还有芦苇、菖蒲、野茭白等挺水植物。我们显然都为这里的美景所折服,话痨即时痊愈。当然,她是学生物的,而我只是略懂插花的材料,注意的是植物天然的造型,我们所感知的美景内涵和外延的深浅各不相同,她有时会蹲下、侧着脸,或眯缝起眼睛仔细观察,有时会找各种角度拍植物,阳光勾勒着她的背影,她融入在风景里,我就在不远处,拍下风景里拍照的她。

这里还有一条水下生态观光长廊,两侧是厚厚的玻璃。各种藻类植物犹如活动的画卷徐徐展开,大大小小的鱼、虾、蟹也在玻璃外游来游去,我们看它们,它们也看我们。我们几乎同时想到了《庄子.秋水》,然后一起念:“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我们会心一笑。我想,咱们复旦女生,就算念的生物,国文根基大抵也错不了。

晚上我们在西溪湿地的春暖花开餐厅就餐,她惊叹:“哇,这里真的有满室的鲜花啊,这里有蝴蝶兰,这里有跳舞兰,这里有欧月……怪不得叫‘春暖花开’,真的是秋天里的春天呢。”等菜的功夫,她在给她另外两个洲的家人发微信,时段恰逢美国早上,欧洲临近中午,为人妻为人母的角色是随时可以切入进去的,我又何尝不是呢?我也乘机给另外两座城的家人发一下微信。

我们都晚婚晚育,我们都经历过七年之痒,现在都回归其乐融融,亲情淹没爱情。当然,我可以感受到她的七年之痒里还交织着第一代移民与周遭社会的文化差异问题,身份同化问题,自我实现的理想和还房贷、孩子求我,安顿父母等种种现实的矛盾冲突问题。语言可以告诉我的,仅仅是她那个世界的冰山一角。

诚然,作为写作爱好者,我很有探究作为社会样本的美籍华人章雅群女士其不同侧面的欲望,但作为同学,我更觉得就读懂她还保持着的纯真就足够了。我写作爱好的分量,不应该比同学友谊的分量更重。

两人吃饱后,她指着还没有吃完的菜说:“你似乎菜多点了一个,少点一个菜就都能吃完,这些打包回家吧。”我说:“对,不能浪费。”这点我们也相同。

次日一觉睡醒,拉开窗帘,顿时就是满室阳光,没想到章雅群同学早已蹑手蹑脚地洗漱完毕,在客房用自带的笔记本电脑专注地工作着,这份自律精神真是可嘉。我连忙张罗我俩的早饭,反正我吃啥让她也吃啥,不讲客套。须臾,煮了鸡蛋,蒸了杂粮馒头和叉烧包,泡了坦洋工夫果香红茶,还准备了核桃,红枣、甜橙和酸奶,她又惊喜地说:“哇,你真懂养生,早餐吃得那么丰盛!”她每样都吃,看着她食欲很好的样子,我也蛮开心的。

她买了傍晚去上海的高铁票,还有大半天时间。当然继续选择从我的生活圆心走向我的生活半径。我们出门乘地铁换公交,到杨公堤花圃下车,沿曲院风荷到郭庄,再由郭庄到茅家埠。这一带的湖光山色,不要说美籍华人章雅群,就连深居杭州几十年,来过无数遍的我都再度和她一起陶醉了。她连连赞叹:“怪不得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之说,这里和仙境一样啊。”我和她说:“我因为妈妈的缘故,不愿意跑太远,希望可以在半天之内赶到上海,虽然也很羡慕人家满世界看风景,但好在我们杭州的半城风景,我都百看不厌。”她说:“应该羡慕你才是,你用半城杭州风景,完胜人家的万水千山。”

茅家埠比之湿地植物园,又有一份别样的灵气,一丛丛芦苇,一簇簇残荷,一座座小桥,一处处凉亭,山水相依,水面像镜子一样纯净,倒映着蓝天白云,我们还看见许多衣着朴素的中老年男男女女,却配备了一流的专业摄影器材,各式各样的“长枪短炮”,簇拥在一起,专注地“打”鸟。可以想象,这里我们拿手机随处拍拍,无须挑拣,都是微信朋友圈受人羡慕的“九宫格”,在他们这些技术流镜头里的鸟类主角中,不美成凌波仙子?

已近中午,我的“生活半径”还远远没有“丈量”完,我征求她意见:“现在要么去吃饭,要么再去一处景点,等下随便在地铁口吃点东西。”她表示早上吃得太饱,还没饿,还是想去景点。我们沿杨公堤坐车到浴鹄湾站下,穿过八盘岭路,来到三台山路,我告诉她,这条路也是我经常来步行的,而且这条路从名称上就说明和杨公堤不一样,杨公堤和苏堤、白堤一样,是在湖中行走,山在远处,三台山是一条名副其实的山路,山在身旁,可以呼吸到山林的空气,可以感受到云雾在身旁缭绕,但是依然有水景,于谦祠景区的码头,乌龟潭、浴鹄湾景区的黄篾楼水轩、子久草堂、武状元坊、霁虹桥和三台梦迹都值得我们走走看看,才不虚此行。

于是我们继续一一“丈量”。这里的韵味又更加婉约而娟秀,一如古诗意境:“春水初生浴鹄湾,篾楼高枕对青山。鸟声啼足忽飞去,门掩绿阴清昼闲。”可惜当下的时间不允许我们放慢脚步细细品味,意犹未尽。

她由衷地感觉,杭州来对了。我也有同感。她又匆匆走了,推着她的行李箱。我们又在地铁站离别,离别之前我们还是愉快地熊抱了一下。

这一去是继续长久地相忘于江湖?还是会在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带上行李箱,甚至带上家眷再卷土重来?我们没有约。

但思念没有随着她背影的消失而消失,祝福也会随着地铁开始启程,虔诚而绵长地跟随她的步履去天涯,因为需要穿过大半个地球。

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