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珵
即便有的微小型幼儿园是嵌入学段向上延伸的教育体系内,但孩子的成长环境无法变为“真空”,迟早要接受来自社会和国家需要的遴选。如果过度强调特色教学,孩子在与常规教学模式衔接时,可能就会出现困难。
21世纪伊始,作为长年累月的“灰色存在”,微小型幼儿园逐渐被推到公众的聚光灯之下;2010年前后的几年,取缔无证园的行动席卷了全国大地,其中不少便是这类微小型幼儿园;而在21世纪第二个10年的末尾,随着地区“准生证”的颁布,微小型幼儿园越来越多地被主流认可,试点多地开花。然而在这福音之中,依旧充斥着一些担忧的声音:安全与否、户外场地能否配备、师资水平是否过关、学位提供的持续性如何,是家长们关注的重点。
缓解“入园难”
2019年最后一个月,深圳市教育局在经过近半年的征询意见后,关于学前教育机构的设置标准终于靴子落地,明确将微小型幼儿园(幼儿中心)纳入学前教育机构范围内,并对选址、班额、人员配备等做出了详细的要求。此番举措,增强了从业者的信心,谭雅文就是其中的一员。
谭雅文所在的卉华幼儿园位于广东省广州市天河区棠下街华景东路。在推进微小型幼儿园建设的道路上,广州无疑是走在前列的探索者。2018年2月,广州市天河区出台《天河区微小型幼儿园开办工作指引》。彼时,由于公司业务变更,已经办学七八年的卉华幼儿园前身,室内面积缩减了120㎡,导致不符合“生均占地10㎡”的广东省办学规定,将无法继续申办幼儿园办学许可证,这可急坏了园长谭雅文。焦灼时刻,一纸文件令她看到了希望,于是火速递交了申请。
从审批到注册成功,历时5个多月,“因为微小型幼儿园是新概念,所以场地、消防各方面的审查都比较严格。”期间幼儿园完成了场地的整改,最终于9月顺利开学,谭雅文成了广州市第一个“吃螃蟹”的园长。
“全面二胎”政策实施以来,一方面是幼儿园学位紧张的矛盾日益凸显,大城市尤其是特大城市的入园压力持续增加;另一方面,空间和闲置建筑物资源有限,允许举办占地较少、规模较小的学前教育机构,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局部地区“入园难”的问题。
根据媒体报道,北京某教育大区2018年底的统计,其幼儿学位2.9万,其中1.1万是由不规范的、小规模的家庭园提供。如果缺少这部分供给,很多幼儿将处于无园可上的状态。从各地已经出台的相关政策来看,对微小型幼儿园放宽班额和生均占地面积的要求正在成为一种趋势,而园所的资质获批,也切实给家长提供了便利。
同样搭上政策红利“班车”的,还有广州道禾幼儿园。在该园教学园长罗健看来,微小型幼儿园“准生证”的落地有着双向利好。作为进入广州的初次“亮相”,道禾选择了市区繁华商圈扎根,生源主要来自周边家庭,“接送非常方便,解决了这些孩子就近入学的问题”。而对于办学方来说,从环创到理念,道禾都与大众印象里的幼儿园有所区别,教师也突破配备“两教一保”的常规,改为两名学前教育教师、一名外教、一名艺术教师的组合,相应收取的保教费用也比较高。颇具特色的形式由客流量大的商场起步,也可以让更多人对道禾形成认知。
“实际上,除了缓解学位压力,目前微小型幼儿园的确还有另一个存在意义,就是满足家长较高层次的或个性化的教育需求。”浙江省学前教育研究会常务理事、管理专委会副主任吕苹告诉记者,当诉求无法在以集体教学为主的规模化幼儿园中得到满足时,有质量的微小型幼儿园不失为一种选择。“为家长提供精准多元的育儿服务,这样的微小型幼儿园的定位也是符合当前普惠性学前教育新时期发展趋势的。”
缺乏顶层设计
政策的“东风”渐起,可是放眼全国,摆在微小型幼儿园面前的依旧有许多待解的难题。
“与小规模学校不同,迄今为止,小规模幼儿园尚未有全国统一的操作性定义。”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东北师范大学中国农村教育发展研究院副教授杨卫安如是说。概念不清晰导致了连锁的多重困境。对于部分小规模无证园来说,尽管政策的出臺酝酿了“转正”的良机,然而一些“门槛”显然过高。如2011年北京市四部门就印发了举办小规模幼儿园的暂行规定,可在接下来几年中,通过认证的园所寥寥无几。
相较于申报大门前的望而却步,家长的态度亦令举办者丝毫不轻松。家住北京的李女士直言不讳:“除非实在上不了其他的幼儿园,不然肯定不会选择这么小的。”女儿4岁的她表示,令她介意的是微小型幼儿园往往没有充足的户外场地,此外在配餐方面,微小型幼儿园很难和一般幼儿园一样实现自有厨房。
“正式开办前整顿和交涉的几个月里,许多家长也很焦虑。特别是一些大班孩子的家长,担心会影响孩子入小学,转园的话又怕孩子不适应。”面对突然缩小的幼儿园,谭雅文和团队曾做了大量的家长工作。在她看来,“微小型幼儿园”的概念在当地甚至全国都还“太新了”,多数家长在招生时对此并无认知,“以为真的只有‘豆腐块这么小。无论周边住宅区,还是其他幼儿园,对我们都持一种保留的态度”。直到随着幼儿园的慢慢发展、开展各项活动,家长们看到孩子健康乐观的精神面貌,才逐渐打消了顾虑。
杨卫安指出,家长的质疑并非空穴来风,不少微小型幼儿园的安全缺乏保障,尤其是在城乡接合部与乡村地区,家庭作坊式的幼儿园和没有营业许可证的“黑园”大量存在,也是几年前国家花费大力气来整治的对象。保教费用低、入园幼儿少、缺少财政投入,使得微小型幼儿园时常陷入经费不足的困境,又进一步导致保教环境无法改善,造成恶性循环。
一个不容回避的现实是,当前微小型幼儿园以民办为主,难免存在公平与效率的冲突——既要维持幼儿园的运转并获得盈利,又要保证幼儿教育的公益性和公平性。谭雅文坦言,在转为微小型幼儿园后,出于用地性质和运营成本的考虑,幼儿园不能再办成普惠园,收费由原来的2000元左右涨到3300-3500元。“一方面要在招生和稳定生源方面努力,另一方面没有财政补贴的支持,各方面的压力确实比较大。”
顶层设计的缺位,使许多业内人士担心微小型幼儿园发展的可持续性。诸如在营非分类方面,微小型幼儿园的归属尚不明确,探讨也呈现不同的意见。以吕苹为代表,部分学者态度鲜明地反对举办营利性的微小型幼儿园,“微小型幼儿园是以面向民众服务为主要出发点的,同时,一些地方性的学前教育条例已经明确规定,普惠必须是非营利性的,因此从政策的延续性角度出发,引导微小型幼儿园办成非营利性应该是一种趋势。”吕苹给出的建议是公民办并举,在地方财政允许的情况下,举办一些公办微小型幼儿园,来满足百姓的需求。
“幼儿园作为国家公共服务体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其价值取向应该是以公平为导向,国家的公共财政经费需要向弱势群体或者弱势地区的小规模幼儿园倾斜。”杨卫安强调。近年来,特大城市流动儿童日趋增多,北京和上海都出台了关于办园点或看护点的政策,仅对安全方面提出明确要求,其他几乎不做限制,在当时满足了许多农民工家庭的现实需要。但从长远来看,微小型幼儿园的稳步前行,还要有更上位、更系统性的规划。规则的探路刚刚起步,地区实践经验在推广过程中,尚存诸多有待慎重推敲之处。
“幼师荒”的“重灾区”
卉华幼儿园刚开园时,曾有过一段教师队伍波动的时期。“每个新园都会存在或多或少的问题。有的教师对微小型幼儿园的未来并不确定,转去其他幼儿园也属于正常的流动,”谭雅文说,“我们能做的,就是想方设法提升留下来的教师的专业水平。”
在谭雅文眼中,师资建设是最大的挑战。按照天河区的规定,微小型幼儿园每个班至少有一名本科学历教师,对民办幼儿园整个群体来说,都算是“高标准严要求”,也是保障质量和间接提升园所竞争力的一种行政手段。
事实上,更大部分的微小型幼儿园在师资方面存在严重“短板”。由于拿不出高薪酬,教师数量不足、观念陈旧、流动性大,一些“黑园”中缺少持证上岗的教师,家族式、保姆式的看护者大量存在;而由于规模小,举办者本人格局制约园所发展的“天花板”效应,会更加明显。
为何微小型幼儿园的“幼师荒”尤为突出?某种程度上,“小的一定没有大的好”的观念恐怕是症结所在。从行政主管部门到普通大众,认为小规模办学的投入产出比小、效率差,同样的投资用于大规模上效果更优的大有人在,也决定了难有充足的拨款进行帮扶。优秀教师不愿在微小型幼儿园任教;即便有优秀人才进入,留人也是考验。
打铁还需自身硬。李女士也承认,如果微小型幼儿园教师业务精湛,对孩子有耐心和爱心,教学质量有保障,那么即便收费比普通幼儿园高一些,自己是愿意考虑的。短期内,外部支持恐怕难以一步到位,从内部发力建设教师队伍,是微小型幼儿园必须好好打磨的。谭雅文将路径归为给教师“看得见”的待遇和成长空间,有吸引力的薪金和福利自不待言,专业发展的满足感亦不可缺。“本科生的学历虽然较高,但是在带班经验方面可能不如专科生丰富,需要园所耐心培养。除了园所内定期开展经验交流,只要是区内能参加的教研活动和观摩学习,我们都会将教师派过去。年轻教师有了获得感,才会安下心来在这里工作。”
“教师是孩子的环境创造者。教师认可工作的意义,具有高度的喜悦感和幸福感,进而会给孩子营造同样的心理空间。”罗健告诉记者,借助园所的资源优势,道禾会邀请国内外幼教学者培训教师。而在理念培训之外,也利用幼儿园空间安排中国传统匠人匠心文化的学习,“让教师静下心来磨一双筷子、做一个汤匙,帮助他们更加专注和安定”。
森林教育、蒙台梭利、华德福、私塾式学堂……许多微小型幼儿园都致力于打造出一张属于自己的特色教育名片。不过,特色对教育质量的影响利弊几何,并不是非常容易评判的。“这些孩子从园所毕业后,能否适应普通小学的要求呢?”吕苹指出,即便有的微小型幼儿园是嵌入学段向上延伸的教育体系内,但孩子的成长环境无法变为“真空”,迟早要接受来自社会和国家需要的遴选。如果过度强调特色教学,孩子在与常规教学模式衔接时,可能就会出现困难。
精致路漫漫
从国际上看,小班小校已经成为大多数国家的小学形态。小规模带来的灵活性,为开展以儿童为本的教学创造了良好契机。“因为规模小,我们有更高的师生比,活动的组织安排都能够机动一些,不受太多条条框框的束缚,”对比之前供职的大规模园所,罗健体悟颇深,“我们可以更加人性化和个性化地对待每个孩子和老师,让他们去体验生活、感受生活。”
尽管园所面向的家长群体有所区别,但将幼儿园的发展定位于“小而精”,是罗健和谭雅文一致的态度。怎样将理想变为现实?直观环境的打造或许是第一步。未必多么奢华,但干净整洁、宽敞明亮是令人身心愉悦的基本条件。谭雅文坦陈,如果环境上没有一丝一毫能抓住家长的眼球和孩子的心的亮点,家长不放心把孩子送入园,那么微小型幼儿园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了。当孩子入园以后,他们的笑容和成长会给家长吃一颗“定心丸”,同时,良好的家园共育工作也会令认可度的提升事半功倍。
已经获批的园所代表,纷纷感慨遇到了“好时候”,也希望微小型幼儿园的制度能够在具有可执行性的基础上普及开来,让家园双方均有更多选择的余地。
对于那些暂时无法达标的“无证园”或家庭办园点,吕苹认为要“给其名分,而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任自流”。进一步而言,所谓的“教学点”“看护点”也只是过渡阶段。“类似称谓听起来,似乎总是比正规幼儿园要低一个档次,应该设立微小型幼儿园可操作的弹性标准,尽量将一些优质的小规模园所纳入幼儿园管理体系中。”
“对我们而言,家长的教育理念和口碑是最重要的。”羅健介绍,许多家长自发介绍亲朋好友的孩子过来,成为微小型幼儿园获得生源的一条重要渠道。在吕苹眼中,如果能够把家长满意度作为评估标准之一,将极大有利于微小型幼儿园的资质获批。
说到底,家长关注的焦点在于“微小是否等同低质量”。“孩子的成长中到底需不需要大排场?”吕苹发出反问,顿了一下继续道,“学龄前儿童并不需要非常刻意的社交,对他们而言,最重要的是爱和关心。幼儿园要努力营造温暖、关爱、平等的集体生活氛围,创设出家庭般的环境,建立良好的师生关系和同伴关系。让孩子在积极健康的人际关系中获得安全感和信任感,发展自尊和自信,在熏陶中学会遵守规则。这种基本的认同和归属感是孩子社会性发展的需求,跟园所规模的关联性并不很大。”“小而美”完全可行,关键是如何挖掘自身优势,提高保教质量。
对于微小型幼儿园而言,未来的可能有许多,只是过程恐怕会漫长曲折。可以肯定的是,安全是不可触碰的底线。吕苹建议把“符合安全标准,家长放心”作为微小型幼儿园政策推广的基本原则之一,这一点也引起了谭雅文的共鸣。通过数度走访和学习,谭雅文发现东南亚一些房价高昂的城市,都在利用小空间开办幼儿园和托儿班,愈发坚定她对所做事业的信念。“在这些城市里,不管园所的场地有多小,安全方面都是审查得相当严格的。恰恰因为空间小,一旦出问题就是大问题,甚至是严重的社会问题。保教质量可以依靠后期逐步培养,但安全过关必须是第一位保障的。”防患于未然,才能让微小型幼儿园这一破土中的新概念,在国内大地上扎根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