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用军,赵 雪
(1.陕西师范大学 教育学院/田家炳教育书院,西安 710062;2.唐山师范学院 教育学院,唐山 063000)
学科史是对某门具体学科学术发展历程的叙事性研究,与学科学术史或学科发展史词异而实同,是一门学科在高校里合法进行教育教学活动的中轴线[1]。学科史是学科形成的历史过程,科举学学科史的形成、梳理和构化是科举学学科建设的重要前提。辩章学术方能考证源流,正视历史方能展望未来。一部客观(真实)、明晰(简约)而系统(全面)的学科史是一门学科走向成熟的标志,也是一门专学成为学科的基石。科举学“扛鼎之作”《科举学导论》开宗明义指出:“本书重在科举学学理的阐发和学术史的梳理。”[2]2由此可见,学科史在科举学学科建设中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构建学科制度和学科文化取向的科举学学科史,包括科举人物、事件、制度、活动的科举思想史,对于科举学尽快取得学界公认、社会认同、政界许可和法律保护而言是重要的。从整体论观点而言,这是一项“填补历史学研究中的空白(历史学中的专门史之一——科举学史)的工作”,而填补科举学的学科史本质就是夯实科举学的学科根基及其学术、社会、政治和法律合法性基础。跨学科研究科举学有别于单学科或多学科研究科举学,一个重要区别就是前者更注重科举学学科史(学科发展史、学科思想史、学科人物史等)和科学方法论的研究,但其探究学科发展脉络的目的并不在于修史、治史(修史、治史主要是科举学的分支学科“科举学史”的范畴),而在于认识和驾驭学科发展规律并为科举学理论体系的深化和实践范围的拓展所用,使科举学在理性层次上(理论体系、科学体系)更早地获得学科发展自由、在实践层面上(知识体系、教材体系)更大范围地指导考试改革。由于历史原因和文化发展的时代性特色,许多经典学科没有理论化、系统化的学科史,甚至连形式化、阶段性的学科史也没有,但它们却借助科技革命的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浪潮屹立于学科王国[3],科举学虽然没有赶上普惠待遇的学科合法化盛宴,但是,科举学史现在成为了一般科学史的一个特殊部分。跨学科视野建构理论化、系统化的科举学学科史是科举学这门新兴学科进入学科王国必须的“投名状”,因为它从马克思主义认识论层面充分揭示了科举学知识的内容、结构、起源及其结果的解释问题,揭示了科举学的一般特征,并奠定了科举学性质、定位、分化等的基础。
“历史从哪里开始,思想进程也应当从哪里开始”[4]。分析通学学科史或专学学科史可以发现,其叙事性研究的起点通常展示的是一种庆典史或辉格史(Ceremonial/Whiggish History):学科演进与进化是“学科理智不断进步的庆典式的狂欢”,是学科理性创建进程中辉煌人物或辉煌事件“一团和气式”的标志性展现。这种“残缺美”取向的学科史几乎很难看到学科创建过程中的艰辛与灰暗、问题与彷徨,所以有部分掩盖学科发展真相之嫌(为尊者讳)。科举学学科史的叙事性研究,必须遵循在建构中反思、反思中建构的原则,即在科举学史的叙事学研究中增加更多的批判性视角或反思。回顾经典学科或新兴学科的学科史,其实就是一部学科的问题史(issues history)[5]、批判史(critical history)或批判史学,为何众多学科都会选择批判式建构学科的历史道路呢?因为批判史致力于凸显一门专学走向学科的演化进程中社会文化与人文文化脉络(文脉与人脉)之间互动的重要作用,几乎很少有学科的演化进程是线性进步或直线累积的学科革命进程。绝大部分学科的演化进程都是非线性螺旋递进式的学科改革,甚至还有反复、倒退或停滞。科举学学科结构是一个非线性结构和系统,因此,对于“非线性结构和系统的研究也需要一个新的、独立的出发点”[6]。
从科学技术发展史和科学知识学理上而言,学科只是特定科学史时代的历史产物,一门专学成为学科并不一定是该专门知识领域最为适切的组织形式,在不同国家或不同学术共同体中的选择也有差异。在我国政治传统和学科文化体系中,一门专学获得学科建制并形成学科制度的学术合法化(学界)过程,代表它正式获得了行政合法化(政界)的出生和社会合法化(民间)的身份,可以有比较固定且规模适中的研究队伍、学会、学生、学说、专业、课程、基金以及与此相关的软硬件资源。
科举如何成为大学的研究课题,科举研究这个专门的知识领域如何累积与增进,大学与科举学学科形成的关系如何,也是科举学学科史需要讨论的具体问题。如上所述,这里就不可避免地涉及到大学与学科、学科与知识、知识与权力的关系问题。在高等教育系统中,尤其是在大学里,学科、知识和权力三者是相辅相成,有机统一的[7],课程、专业是它们的载体。知识的生产、增长与大学学术制度变迁有密切关系[8],而大学学术制度的变迁又与权力的转移、资源的分配有密切关系。所以,大学形成了一套独特的知识生产模式和学科文化生产体系。这种模式或体系为理解单门学科的形成和制度建设提供指南,单门学科的形成和建制必须遵循相应的规则:既要促进合法新知识的生产和增长,又要符合主流文化先进性的期望和需要。在信息社会,知识就是权力、知识就是控制力、知识就是话语权,而保证这三条的就是大学里面的学科及其建制,大学学科制度的基本权力逻辑就是对学科或专学或特定研究领域进行控制和分等[9]。学科建制与否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该学科学者权力的有无和大小,这一点无论是在研究型大学还是在普通高校几乎都是相似的。大学作为学科的承载者,为掌握专门知识的拥有者提供权力的庇护所,无论是古为今用也好,还是洋为中用也罢,研究者们都可以利用他们手中的知识话语和学科权力去有所作为。
科举学学科的形成必然来源于科举实践的形式和过程,它必然是对历史中的科举人事信息(科举现象及其运行规律)的研究,但从国内外相关论著来看,自然科学界、人文科学界和社会科学界几乎从未有人从学科孕育、兴起、形成的角度对科举学进行过专门史的审视,当然更不可能论及科举学学科的发展,对人类社会思想史、制度史、人物史感兴趣的诸多历史学家往往对经典学科和新兴学科的学科史津津乐道,但鲜有人有勇气、魄力和兴趣去研究科举学的学科史。关于科举学学科史的治学精神,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李世愉先生在评介国内外第一本科举学学科史的专门著作《科举学导论》时就已经明确地指出:“从作者对‘科举学’内涵演变的叙述中,我们不仅感到作者对概念的把握十分准确,而且深切体会到作者‘濯去旧见,以来新意’的治学精神。”[10]359这里所谓“‘科举学’内涵演变的叙述”,既点明了科举学学科史就是科举学发展演变的历史,又指出了科举学学科史的主要方法即叙事研究。论者进一步认为:“《导论》是一部准确阐述科举学定义,全面、系统论述科举学范畴、宗旨、研究内容的开山之作。大凡开山之作,在世人盛赞其创新的同时,多少也会留下拓荒者草创时的某些不足或遗憾,《导论》却丝毫看不出这种迹象。它不是急就章,正如作者在《自序》中所言:‘做学问需要时间,慢工出细活,’”[10]360科举学学科史的写作,尤其需要严谨的学风和扎实的史学根底。
科举学学科史论述的主要目标指向就是对发生学、形态学、解释学意义上的科举学学科的确证,即追求科举学学科在非平衡状态下的确定性。它从简单到复杂、从线性到多元、从封闭到开放、从零散专题再到结构体系。将科举学与经过人类文化筛选的带头学科联系起来,有助于科举学学科的历史合法性取得。就现有史料而言,对国内外科举学学科和科举研究的历史分析,即便是在科举发源地中国也屈指可数。就国外而言,目前还未见有专门论著论及国外科举研究和科举学学科的发展历史,而在国内,这种学科反思的自觉性开始出现,走上了科举思想史的反思道路。如《科举学导论》一书就专列“科举学史论”,对作为历史的“科举学现象”(科举之学、应科之学、应举之学)做了精当的分析,即“重在科举学学理的阐发和学术史的梳理”[2]2,这一学科理想和对学科史的重视在其“姊妹篇”《中国科举文化》一书中得到了充实和强化。它以“中国大陆的科举研究成果为主,进一步梳理百年来科举学的演进脉络,论述科举学形成的内在理路,并展望科举学的发展走向”[11]。《多学科视野的科举学研究——大规模考试视角》一书,开篇即列“科举史学:从科举史到科举学史”[12],试图从逻辑思辨和理论诠释上进一步解决科举学的学科史问题,认为科举学的学科史可以依据学科理论化程度分为三个部分(科举学概论、多学科视野的科举学研究、元科举学),这有别于传统的“文献整理与资料编纂、制度研究与事实描述、理论形成与专学构建”的学科史“老三段论”。在此前后,科举学界掀起了科举研究“学科化”的思潮,并有少量文章开始探讨科举学的概念体系、科举释义考辨、学科发展的动力机制等基本理论问题,赞成立学并为其修史是大多数科举学人的共识。
科举学的独特研究对象——科举人物事件及其要素运行机制——是受到其他许多学科和跨学科影响的一个特定研究领域和一门专业学问,为此必须从基于学科反思的科举学层面来考察历史更为悠久的科举问题研究。它的重点既不是关注科举人物实践,也不是聚焦科举运行规律,而是力图为人们展现28年来,甚至是1600余年科举学自身的创学史和发展史。科举学的学科史或者叫科举学史,应注重研究科举时代不断变化的社会生态环境以及政治生态环境,通过对学术领域和专门学问提出问题[13],重建科举学从专门知识主题到专门学问领域的形成过程。科举学史基本的逻辑知识结构并不一定存在于学者们过去所熟悉的形式中间,它需要建构一种新的思维模式或学科范式,从而更加重视研究冲突(领域与学科、依附与自主等)、协调(学会、平台等)以及历史选择与时代机遇问题,因为知识是历史选择的结果,而围绕一个专题所形成的知识集群能否转化为学科很大程度上跟时代机遇有关;同理,西方作为“领域”存在的高等教育研究在中国成为“高等教育学”,也与历史选择和时代机遇有关,而1992年科举学诞生正是人文社会科学复兴的攻坚期。从发生学角度而言,学科取得“专门之学的地位”的历史尤为珍贵,所以,“建立科举学的意义一点不亚于已出现的研究某一作品或人物的学科,如‘董(仲舒)学’、‘《文选》学’等。实际上,在科举考试的范围内就早已形成过一些专门的学科或学问。这些学问从现代的观点来看并不可取,但由此可见围绕科举考试已出现许多专门学科。实际上,从以往科举名词独列栏目、围绕科举已形成多门学科和目前国内外的研究状况看,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科举学’已是呼之欲出,只是无人自觉地发掘提出此说罢了”[14]94。科举学史不是一个孤立的知识领域或一个个孤立知识群的历史,而应是一个有学科发展“原点”,从这个“原点”出发持续不断、充满着各种各样社会价值和思想观点碰撞融合的过程史。
20世纪90年代初,作为特定研究领域的科举研究被尝试作为一门专学首先在中国学术界建立的同时,就开始了转向学科取向的“科举学”研究。然而“科举学是一门学科吗?”的疑问也就从那时开始困扰至今,成为悬在众多科举学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这部分源于科举学基本理论体系尚未建立、自身边界和独特研究对象捉摸不定、独特的研究方法论尚未与学科达到高度的适切性、概念系统和范畴之间仍处于磨合状态、行政合法化进展缓慢、学科建制举步维艰等,因而无论在理性世界还是实践领域总是困扰不断。科举学史的当务之急不是盲目地陷入“领域”与“学科”之争,而是需要转身对科举学本体发展历史加以审视,既要从历史的源头上去寻找学科合法化的依据,也就要从考试历史的现实中去观照科举学[15]。为什么科举研究在学术界地位较高而在民间地位较低?为什么它对中华传统文化复兴和当代考试实践与考试决策的影响力如此不尽如人意?
科举成为大学学者的研究课题是一个历史过程,与政治研究、社会研究、教育研究、考试研究、书院研究等的线性历史及其交叉历史密切相关,比如社会学家潘光旦、费孝通1947年发表的论文《科举制度与社会流动》[16],这不仅是社会学学科史需要研究的内容,同时也是科举学学科史要关注的对象,因为该文是较早从单学科视角(社会学)来研究千年科举制度的奠基性作品之一。无论是从已有的数十种科举学研究论著的作者来源来看,还是就其发表刊物种类而言,大学的科举学研究者和刊物都是绝对的主体。换句话说,正是大学学者、刊物对科举研究的关注和积极行动开启并延展了科举学的学科生命。科举、科学和科举知识与政治组织密切相关,正是关于与科举有关的封建统治下的教育、文化、制度、文学、军事、书院等的研究促进了科举学研究,而我国政治文明和公共政策的民主进步增进了大学科举学研究的专业性和科举学研究的学术声望。改革开放带来的学术自由空气和进步主义范式使得意识形态和组织动力对科举学研究的影响力逐渐弱化,原来分散在各个学科领域的科举研究者开始聚集到科举学这杆大旗之下,从而使得科举学专业认同的信念被强化,学术共同体和共同学术话语系统逐渐形成。刘海峰教授1998年发出的呼吁——在将来适当的时候,科举研究也应成立专门学会……出版专门的学术刊物《科举》或《科举研究》《科举学刊》[17]——逐一变为现实。2007年上海中国科举博物馆、上海嘉定博物馆创办了《科举学论丛》,至今已出版数十期,在学界有较大影响。2009年6月4日,经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批准,科举学的专业组织通过挂靠方式——中华炎黄文化研究会科举文化专业委员会——在北京宣告成立。
科举进入大学视野是科举研究学科化的一个重要标志,这一具体过程可以从科举研究人员的专业化、职业化谈起。如果将科举学学科史延伸到一定时空,比如跨越一个世纪、一个国家和若干机构,比较完整地去呈现这段历史的话,就会发现,最初的科举研究,并未呈现出有组织的专业化特征。中西方各相关学科领域及其研究人员,纷纷涌入科举研究这座“学术富矿”,一些人受功利化思想和经济利益的驱使(学术市场的利益、提高学科领域和学者声望的利益等),本着学科领域就近的原则去定位“挖掘点”,结果,来自不同学科领域的大队人马因为“挖掘点”的差异和掘进深度的不同,可能“盆满钵满”,也可能“无功而返”甚至“血本无归”。各派学者出于自发而非自觉的毫无规划的科举研究,差点把科举学这座“富矿”挖成了一座“废矿”。当然,这些作品因其深入史料应该受到公正评价和高度推崇。他们宽阔的视界、多元的成果奠定了现代科举学学科大厦的基石,为其开疆拓土指明了方向。2005年《科举学导论》“突出重围”,“预流”变为“潮流”,科举学的大旗才真正扛起来。支持者有几分抑制不住的激动、中立者有自愿加入、批评或反对者有态度180度大转弯地赞成立学。科举学从20世纪末的“险学”逐渐变为21世纪的“显学”。
一部科举学史(科举学学术史),就是讲科举学如何发生、发展、变迁的历史。具体来说,到了20世纪90年代初,自觉或不自觉借鉴教育学职业化的经验[18],国内外科举学研究队伍开始走向专业化,科举学研究教席开始成为专门的职业,与科举学研究职业专业化几乎同时发生的还有科举学学术职业的形成,开始出现职业化的科举学研究专家。回想20世纪上半叶及其之前,科举成为大学的研究课题,大学教授们最初只是出于学术兴趣或职业需要。后来,到了20世纪90年代后,这种情况开始发生重大的转变。为了凝聚科举研究力量、谋求学术共同体的认同,“科举学”作为“专门学”被提出来,科举学研究开始成为一种学术职业。虽然这一阶段的研究比较碎片化,或是在其他学科领域的论著中偶尔被提及,又或是作为整个社会科学界的一个边缘主题被提到。《科举学导论》出版后情况明显改观,大学开设课程、主办年会、创立专业期刊、获批基金项目、获得政府奖励、成立学术行会、建立人才培养平台、开展国际交流,研究队伍越来越庞大、研究成果越来越丰硕、研究影响越来越广泛。
在充分了解科举学学科的兴起史后,再构建科举学的理论体系和学科制度时,必将更为科学、更有底蕴,对科举学的研究也必将更为全面、更加系统[19]。另外,作为史料的科举学研究文本、与学科形成相关的当时的研究和活动记录、档案等,也应是科举学学科史关注的部分。就目前所能溯及的文献而言,至少在20世纪90年代以前,还没有任何一位科举学研究的前辈们声称要建立一门专门研究科举的科学。但之后,这一情况发生了变化,构建科举学学科的提法出现了,奠基者们开始准备一些构建科举学学科大厦的“原材料”。在为科举平反的呼声中,对“科举学”是一门“学科”的疑问也起来了。彼时的科举学研究者已经开始了争辩,或者开始在引进和借鉴的基础上构建中国特色的“科举学”体系,借助于现代科学技术和方法之便,这些论断在大量的文本中存留下来,比如《百年回眸科举学》[13]516。从这些讨论中我们似乎可以看到,科举学学科的困惑和危机在学科初建时业已存在。作为重要的科举学学科史资料,这些文本将在后续研究中进行细致分析和梳理。
我们必须高度关注其他学科带给科举学学科史建构与科举学学科合法化的启示意义,因为其他学科的经验教训表明,学科史的合法化从根本上决定了学科的合法化。科举学学科史要真正立得住脚,获得学术共同体的认同,恐怕要做大量细致的梳理、分析、考证工作。一方面,20世纪末21世纪初,有可能是科举学上位学科的历史学、教育学、政治学、社会学、文化学、高等教育学等在全球知识转型与现代社会转轨的双重冲击下,形成了一股对学科对象之特、问题之源[20]、方法之境和内容之本的全面的反思和科学性、合理性重构,尤其是在I·华勒斯坦等人推崇的开放社会科学潮流和托马斯·库恩等人力倡的科学研究范式革命的帮助下,人文社会和自然科学、科技与社会、人与自然之间已经相互跨越对方的边界,知识与学科的关系已不再显得那么重要,而具有信息不对称和不确定性双重特征的学科互涉开始进入人们的视野并日益受到学术界的重视,哲学社会科学学科的研究和建设已经开始从“学科体系时代”向“问题取向时代”跃迁[21]。学科组织结构的变革性和知识的不确定性(知识的分化与重组、冗余与更新、衰减与增长、消费与再生产、横向与纵向、有序与失序、混沌与智能等)[22],加上部分源于意识形态和利益名望的论战,已经导致了学术圈内圈外人对一些经典学科和新兴学科产生了不信任感和合法性危机[23]。尤其是对一些不是靠专门知识集群通过生态协同自然演化而成的学科而言,学科大厦内外来自学科内部的质疑声和来自学科外部的疑虑感一浪高过一浪,比如我们所熟知的教育学,不仅存在着“领域与学科”之争[24]、“逻辑推理与实证研究”之争,也存在“单数与复数”之争[25]、“理论思辨与实践介入”之争,更存在“学术与学科”之争[26]、“问题与科学”之争。人们曾经言之凿凿的教育学,已经成为不确定性的知识——教育研究、教育学术研究、教育科学、教育科学研究、教育学、教育学科——和别的学科领地[27],等等,人们开始反思影响其学科独立性的要素[28]。可以预见,教育学学科必将产生“多米诺骨牌”式的连锁反应,这为其他学科(无论是经典学科抑或新兴学科)敲响了警钟。另一方面,20世纪末21世纪初,人们开始更加关注学科自身的“学术传统”和院校的“知识生产力”[29]。在众多学科纷纷去重构自身的学科史的“喧嚣热闹”背后,一些人开始冷静下来思考关于学科自身的两个关键性命题——一是学科地位的独立原点(逻辑起点)究竟是什么、在哪里,是学科性质、学科体系、学科功能、学科对象、学科方法论?[30]二是知识经济信息社会的学术史之路究竟是问题史、学科史、学术史,是单维的、多维的还是跨维的?
知识生产、增长和创新是学科发展的自然逻辑基础、过程和结果,学科发展反过来也能推动知识生产、增长和创新。在正常情况下,严格遵循学科规训制度生成与演化的学科及学科互涉者,应该是认同学科走的是单维螺旋的“科学化”道路,但是在现代大学内学科张力失去动态平衡的情况下[31],行政权力与学术权力的平衡关系已经倾斜,高深知识在大学的制度安排合理性更多地取决于行政权力而非学术权力。知识考古学与学科考古学已经部分证明,学科文化、学科组织的视域和场域都在发生根本性变化甚至关键转向[32],从20世纪的量变到21世纪的质变,传统学科的改造与新兴学科的建设都必须走向开放式的多维与跨维的重组与构建[33]。这是新时代对学科知识增长和再生产提出的发展趋势[34],也是跨学科研究介入大科学系统的客观要求。任何学科若不想在新一轮学科发展中消亡或损益、或者想实现学科建设的流变和超越,就必须尊崇、遵循这一规律并按照新学科发展规律办事。科举学中关于科学知识增长的指数规律,已众所周知,而跨学科研究又为科举学提供了学科知识生产和增长的跨维“网络模型”(衍生分化)与 “蚕茧模型”(科际整合)。这就要求创新科举学跨学科研究评价系统[35],相信科举学史将更加丰富。学科知识也是特殊类型的科学知识,科举学研究是一个融合单维、多维与跨维的特定研究领域和专门学问。科举学学科史及其制度建设除了遵循这样的知识创新规律外,还应积极响应跨维的学科建设新模型并力争建成一门或多门“带头学科”。
通过对科举学相关前期研究成果的横向拓展和对相关史料文献的纵向爬梳,对目前国内外科举学研究可以形成以下一些基本判断:首先,关于科举学学科建设问题的研究成果丰硕,视角多元,就研究的整体状况而言,历史文献的验证有余,而逻辑的思辨尚不足或不系统,研究的视角和方法论需要拓展,因此,深入的科举学跨学科研究不啻为一条有效路径;其次,学科史(学科文化史、思想史、制度史、人事史等)的方法是一种社会历史的综合研究,其重要功能之一是寻求对学科的确证和学科确定性的追问;再次,就科举学学科形成的历史,在科举学共同体内部亦未见整体系统的专门研究,即使有为数不多的一些史论性质的研究,由于科学史的视角参与不足,这些研究对科举学更广泛的变化领域的关注比较模糊,因而对早期促使学科形成的人物、事件和组织机构的选择和分析还留有较大的探索空间;最后,虽然国内外直接的、整体的科举学学科史的研究较少,但与科举学学科形成密切相关的文献史料还比较丰富,比如关于“领域”与“学科”的研究、学科“科学化”与“专门化”的研究、赞成立学与质疑立学的争论[36],等等。科举学的开山者留下的史料史事和思想资源,使得研究和写作科举学学科史不但必要而且可能。毋庸置疑,科举学学科史或学术史的书写,必然面对大量的文献资料,以及关于科举学学科活动记录以及学科活动的众多人员、机构、媒介和产品。对史料史实资源的纵向爬梳和横向拓展初步表明,研究和写作科举学学科形成历史正处于“天时地利人和”的黄金期,但其非为科举学学科史的专题研究,故只能对其做一简要交代,况且学界已有百年科举学的世纪回顾[37]。
科举学历史底蕴丰厚,但关于科举学学科史的构化仍然是稚嫩的,需从四个方面加以改进:
第一,科举学学科发展主要阶段的划分研究,一般不是严格的学术史划分,既有交叉也有融合,既有线性也有螺旋,既有展望也有反思,既有超越也有回归,既是静态的也是动态的。它们伴随着科举学学科独特研究对象的厘定、学科性质的确立、学科独特方法论的建构、学科文化与学科组织的形成、学科学术传统与专职研究力量的累积、学科课程的开设与学科建制的完备、学科专有基金项目和学术刊物的获得、新史料的发现等复杂、动态的过程,在学科史的写作中回顾与回归并存。
第二,在科举学学科发展史上,1992年、2000年、2005年、2010年、2017年、2022年是六个关键性年份。1992年[14]94是科举学有史以来第一次有人自觉地从现代学理意义上来深入研究科举考试这一内涵丰厚的专门领域并使之学术化、系统化,一改先前那些自发式的科举研究风貌。科举研究从“领域”到“专学”的转向为之风格大变,既开一代学人研究科举学之先河,也领一门新学之风气,是划分科举制终结与科举学兴起的重要标识。“由此可见围绕科举考试已出现许多专门学科,因此科举研究更可以形成一专门学科。实际上,从以往科举名词独列栏目、围绕科举已形成多门学科和目前国内外的研究状况看,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科举学’已是呼之欲出,只是无人提出罢了。因此,从理论上提出建立科举学,并非为了标新立异或赶潮流,目的在于将科举研究纳入一个新的学科体系,使科举研究走向理论化和系统化,使原来各学科的独立研究更加全面、更为深化,使国际上的科举研究进一步组织和拓展,并为现实考试改革提供历史借鉴”[38]。2000年是科举学学科兴起与科举学形成的分水岭,“中文维基百科”里有一个专门的“科举学”条目:“由于历经长远岁月的考验和修正,千余年间,牵涉的考试文体、学术风格、应试规范、社会习俗、阶级变动、国势强弱、官场积习、职业抉择、教育制度、两性关系、文学表现等等,都有深厚复杂的累积和意涵。对于这个广泛领域的关注,自然结合了许多专业领域的研究。到了2000年前后,这个领域的研究,渐渐形成一种专有名词,好像红学、徽学、甲骨学、敦煌学一样,就称之为科举学”[39]。“我觉得这个解释颇为精练,相当到位”[2]465。2005年,是划分科举学形成与科举学发展的界限,也是中国学术界的“科举年”,更是科举学立学的高潮,“以中国科举为主,但也力图站在东亚的全局,或以国际的眼光来论述科举学”的专著《科举学导论》奠定了这一基调。“实际上,科举学的内涵和意蕴是如此之丰富,其范围是如此之广泛,其成果是如此之丰硕,以至于在一定意义上说,科举学早已是喷薄欲出。科举研究风云磅礴郁积到一定程度,必然会汇聚成‘学’,促使科举研究走向理论化和系统化,亟须有人将其点破挑明,加以理论概括和总结升华,这本是学术研究发展的内在要求和客观规律。我只是在掌握充分根据的前提下,深思熟虑后,顺水推舟地提出此说,使科举学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罢了。因此,科举学的诞生,可以说是实至而名归”[2]464。2010年,是划分科举学发展与科举学完善的年份,“基于多视角的考量,采用单学科、多学科甚至跨学科方法研究科举这个历史话题、建构科举学这门新学,仅仅是一个在科举学的诸多分支学科领域研究上粗浅的科举方法论探索和尝试”[40]。按照《中国科举文化》作者的预流:“作为一门正在形成和发展的专学,科举学亟须建立自身的理论体系和学科构架,只有以专著的篇幅才能展开其宏大的构思,才能体现其严密的逻辑和丰富的内容。该书力图提纲挈领地论述科举的含义、内容、结构,进行学说的锤炼和理论的锻造,为科举学打造一个基本的理论框架和发展平台,以促进科举学走向成熟和完善”[2]6,之后,科举学还将经历较长时期的学科成熟、理论跃升的新学建设阶段,此所谓“学无止境。治学如是,科举学之发展亦如是”[2]465。2017年是科举学立学二十五周年,也是验证科举学建学效果的关键之年,更是加速科举学由专学迈向学科的分水岭,因为,随着国家深入推进教育管办评分离、促进政府职能转变,高校办学自主权将更加扩大,教育教学、学科建设和人才培养等将更加遵循高等教育规律、人才成长规律和社会发展规律,这为科举学在高校完成学科化和建制化提供了历史机遇。 2022年是科举学的“而立之年”,随着国家深入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和中国传统工艺振兴计划,作为重大文化遗产的科举有望纳入中国全面复兴传统文化的范畴而得以“重生”——科举制度中的优秀文化基因为现代大规模考试(公务员考试、入学考试等)所传承弘扬[41],科举学学科史的梳理将迎来划时代的历史性变革,并有望取得历史性成就。
第三,科举学学科建设犹如掘井找水,必须专一而精深,切不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到处开挖必然半途而废。具体而言,传统的科举学学科史写法时间跨度大,较易侧重科举学学科建设进程的整体线索和场域,而新型的科举学学科史写法时间跨度小,较易侧重科举学学科建设进程的直接而系统的研究,前者可能会昭示科举学学科史研究的众多开端和可能,而后者则会聚焦到科举学学科史研究的关键性事件上。
第四,科举学暂时未能列入国家《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目录》和《学位授予和人才培养学科目录》,但其依托以科举史为主要研究方向的教育史博士学位授权点已进行着学术专业人才培养、科学研究、文献整理和学术传播等工作(科举学是该博士点重要的研究方向),而这些工作却是学科史中学术专门化(specialization)和职业学术化(professionalization)部分的重要组成体。彼时一个行业或工种的知识要成为专业,一般要满足七个标准:一是范围明确,垄断地从事于社会不可缺少的工作;二是运用高度理智性技术;三是需要长期的专业教育和训练;四是个人、集体均具有广泛行业自律性,入门者需通过行业认证;五是专业自律性范围内,直接有作出判断、采取行为的自主权力和责任;六是以社会服务为主要动机,具有较高的社会威望;七是拥有专业协会及具体化的职业伦理纲领。将科举学“寄生史”或“共生史”放到历史情景中去理解其“专业化”和“学科化”,既是破解我国特色知识组织文化形态变化及其与社会、制度互动的关键,也是科举学学科发展苦难历程的忠实记录。
科举学学科史之于科举学是如此重要,以至于有学者认为:“‘科举学’也可以说是研究中国考试发展史的专学。”[42]作为科举学一门专学(分支学科领域)的科举学学科史具有其自身特点:其一是动态性,这来源于科举学学科自身发展的持续性、动态性和互动性。科举学孕育时间特别长,一旦萌芽,其兴起、形成、发展阶段就会很快就进入学科完善、成熟和跃升阶段,所以,它的每一个学科成长阶段都应该被及时地反映到学科史之中,而且科举学学科史也应当动态关怀科举学的成长史。20世纪科举学的“险学”寒冬已经过去[43],正赶上21世纪面向大海春暖花开的“显学”好时节,而科举学史就是夏天授粉秋天成熟的果实,我们就是那辛勤的蜜蜂;其二是跨学科性[44],这来源于科举制和科举学的双重多样性、系统性和跨学科性。作为关系科学的科举学以文化自信的态度,主动向所有科学领域和学科开放自己的研究主题,所以,科举学跨学科研究成果不仅可以成为科举史、科举学学科史的重要源泉,而且可以成为其他学科的学科史、思想史、人物史等的组成部分。如果这项研究的主持人级别足够高、成果影响足够大,这一段科举学研究还可能成为国史或区域史的一部分[45]。这一点,其实看看与科举学密切相关的其他学科领域不定期的学术研究动态或进展的文献综述就可以发现[46]。28年来,规范化、学科化、系统化、科学化、人文化取向的科举学的建构走过了一些经典学科或新兴学科需要花费上百年才能走完的发展历程。由此推之,新时代已跻身现代科学园地和学科王国的科举学的完善与成熟当在彼岸、遥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