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美禄
(贵州财经大学 文法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疟疾,是一种常见而又古老的疾病。现代医学理论认为,疟疾是经过蚊虫叮咬或输入带疟原虫者的血液而感染疟原虫所引起的虫媒传染病。在医学科学不发达的古代,古人的认识难免与现代人相左。《礼记·月令》篇中说,孟秋“行夏令,则国多火灾;寒热不节,民多疟疾。”这句话表明了疟疾发生的时间,多在初秋;发病的原因,则是“寒热不节”,即在该冷的时候天气还很炎热。东汉王充在《论衡》中考订鬼之由来时,指其一端说:“鬼者,本生于人,时不成人,变化而去。”“颛顼氏有三子,生而亡去为疫鬼。一居江水,是为疟鬼;一居若水,是为魍魉鬼;一居人宫室区隅沤库,善惊人小儿。”[1]在王充的论述中,疟鬼由人死亡后变化而成,疟疾即由鬼魅作祟而生。因此,治疟必当驱疟鬼。王充的记述影响很大,后来东晋干宝的《搜神记》、南宋陈元靓的《岁时广记》等都采用这种说法,只不过文字稍有出入而已。古代医疗技术不发达,治疗疟疾的方式也很有限,除了用药物和巫傩之外,在一些古代文人的心目中,杜甫诗歌也不可思议地具有这种功效。
杜甫,字子美,自号少陵野老,祖籍襄阳,出生于河南巩县,是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被后人尊为“诗圣”,他的诗被称为“诗史”。杜甫虽然是恂恂儒者,但也有狂放不羁的一面,杜甫认为自己的诗歌可以治疗疟疾,古人便称之为“骄痴”[2]。杜甫诗歌治疗疟疾的记载,最早见于《树萱录》:
杜子美自负其诗,郑虔妻病疟,过之云:“当诵予诗,疟鬼自避。初云‘日月低秦树,乾坤绕汉宫’;不愈,则诵‘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又不愈,则诵‘虬须似太宗,色映塞外春’。若又不愈,则卢扁无如之何。”
这则故事意在凸显杜甫对于自己诗歌治疟功能的自负,假如用他的诗歌治不好的话,即使扁鹊便也无力回天。《树萱录》应为唐末文人编撰,作者姓名不详。南宋时或传为北宋刘焘伪作,未允。虽然文学治病的记载早就见诸典籍,但这则故事是关于杜甫诗歌治疗疟疾的最早记载,而杜甫乃唐代诗歌巨擘,光照千秋,影响极大,所以这则故事在后世颇不乏嗣响——是否认杜诗治疟者批判的靶子,也是杜甫诗歌治疗疟疾的母题,还是民间治疟咒语的来源。
诗歌治疟,毕竟太新奇,所以许多人对于杜甫诗歌治疗疟疾之说不以为然。北宋蔡绦在《西清诗话》卷上中就对《树萱录》中有关杜诗治疟的记载极为鄙薄:
《树萱录》云,杜子美自负其诗,郑虔妻病疟,过之云:“当诵予诗,疟鬼自避。初云‘日月低秦树,乾坤绕汉宫’;不愈,则诵‘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又不愈,则诵‘虬须似太宗,色映塞外春’。若又不愈,则卢扁无如之何。”此唐末俗子之论。少陵与虔结交,义动死生。若此乃昨暮小儿语耳,万无此理。‘虬须似太宗’,乃《八哀诗》谓汝阳王琎也。琎虽死先于虔,而《八哀诗》乃郑虔辈没后同时作,则虔不及见此诗明矣。
蔡绦认为杜诗治疟之说,出自唐末俗子,无异于小孩子的梦话,其实“万无此理”。在对杜诗治疟作了彻底否定后,他还挑出《树萱录》中的一处纰漏进行了批驳。《树萱录》中杜甫声称能够治疗疟疾的“虬须似太宗,色映塞外春”两句,出自组诗《八哀诗》中的《赠太子太师汝阳郡王琎》一篇,在诗中杜甫对汝阳郡王李琎的相貌、武艺和精神风貌进行了赞美,对他的离世也表示了深深的哀悼。蔡绦指出,《八哀诗》创作于郑虔过世后不久,所以郑虔不可能听颂到创作于既殁之后的赞美李琎的诗句。其实,《八哀诗》并非一时之作,真正能证明《树萱录》虚妄不实的,是郑虔去世的时间与“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两句所反映的历史事件之间的龃龉。郑虔出生于河南荥阳,其墓志近年出土于河南洛阳,为新安千唐志斋收藏,墓志表明:“(郑虔)遘疾于台州官舍,终于官舍,享年六十有九,时乾元二年九月廿日也。”[3]乾元是唐肃宗年号,乾元二年是公元759年。而杜甫向郑虔推荐的治疟诗句“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再现的历史事件发生在肃宗上元二年(公元761年)。杜甫当然不可能向一个作古之人荐诗治疟,所以《树萱录》所记确有不实之处。
明代胡震亨在《唐音癸签》卷二十五和《唐诗谈丛》卷一中也说:“杜子美傲诞,好自夸标其诗,尝向郑虔言之。虔猥云:‘汝诗可已疾。’会虔妻痁作,语虔:‘去读吾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立瘥矣。如不瘥读句某,未间更读句某。如又不瘥,虽和扁不能为也。’余每诵此,觉此老称诗豪,举态跃跃目前,为绝倒,是出《语林》杜撰也。本朝人岂不悉郑远谪,无从取蜀诗举似要以借同心期人曲模高诩生面,正所谓颊添三毛不必有之而愈肖者。后人拈公诗‘气劘屈贾垒,目短萧刘墙’等,为公大言自负,证太实相,那能使吟子得真杜影子看。”在胡震亨看来,读杜甫“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之类的诗句治疟,本来就是传奇作家杜撰的,不足为信。但是这种杜撰也不是没有意义,因为正可以凸显诗人杜甫豪放的一面。这种杜撰,恰如顾恺之为裴楷画像一样,裴楷脸颊上本来无毛,顾恺之却凭空添了三毛,形态上虽然不真实,但是显得更有神(1)(南朝宋)刘义庆著,(南朝梁)刘孝标注《世说新语》巧艺第二十一:“顾长康画裴叔则,颊上益三毛。人问其故,顾曰:‘裴楷俊朗有识具,正此是其识具。’看画者寻之,定觉益三毛如有神明,殊胜未安时。”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94页。。
现代人郑振铎,认为杜诗治疟不是小说家虚构的,而是杜甫自说自话。不过,这种自说自话,纯粹是为了朋友之间逗乐,治疟之说是当不得真的。“也为了他是满具着赤子之心的,故时时做着很有风趣的事,说着很有风趣的话。相传有一天,他对郑虔自夸其诗。虔猥道:‘汝诗可已疾。’会虔妻痁作,语虔道:‘读吾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立瘥矣。如不瘥,读句某;未间,更读句某。如又不瘥,虽和扁不能为也。’”[4]郑振铎和胡震亨的分析有所不同,郑振铎认为杜诗治疟是自说自话,胡震亨则认为是小说家杜撰的。由这则记载,郑振铎看到了杜甫的风趣;胡震亨则看到了杜甫的傲诞,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过,郑振铎和胡震亨两人观点也有相同之处,那就是杜诗治疟绝不可能,只能当作玩笑话姑且听一听而已。
需要说明的是,杜甫本人曾长期患有疟疾,且病情严重,不容乐观,这从他的诗歌可见一斑。“疟疾餐巴水,疮痍老蜀都”(《哭台州郑司户苏少监》)。“峡中一卧病,疟疠经冬春”(《寄薛三郎中据》)。“三年犹疟疾,一鬼不销亡。隔日搜脂髓,增寒抱雪霜”(《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疟疠三秋孰可忍,寒热百日相交战。头白眼暗坐有胝,肉黄皮皱命如线。”(《病后遇王倚饮赠歌》)既然杜甫自负吟诵其诗能治疗疟疾,那么他为什么不自我诊治,还要饱受疟疾的折磨呢?难怪不少人对诵杜诗治疟之说不以为然。南宋葛立方在《韵语阳秋》卷十七中说:“子美于此时,何不自诵其诗而自已疾邪?是灵于人而不灵于己也。”葛立方以一种戏谑的口吻,否定了杜诗可以治疟的说法。对于葛立方的质疑,有人又以戏谑的方式作了回应。“‘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观者徒惊帖壁飞,画师不是无心学。’少陵自谓此诗可以治疟。然杜诗云:‘三年犹疟疾,一鬼不销亡。’乃不能自治,何邪?或笑曰:‘世间固有不识字鬼,无奈之何。’”[5]意即杜甫遭遇了不识字的疟鬼,吟诗于事无补,所以被疟疾折磨了很长时间。
明人张大复在《梅花草堂集笔谈》中说:“‘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昔有病疟人诵此霍然者,遂相传告杜诗能已疟。此不然,‘三年犹疟疾,一鬼不销亡,隔日搜脂髓,增寒抱雪霜’,非杜陵诗耶?由此观之,老杜正自不免。”“如病疟而必求愈于‘子璋髑髅’之句,几谓文章无用矣。”张大复不相信杜甫诗歌可以治疟,还指出身患疟疾而求治于杜甫“子璋髑髅”之句,那一定会失望的。因为失望,必然就会诋毁天下文章毫无用处。
清代钱谦益在《读杜二笺》中说:“至于郑虔愈疟之说,……皆委巷小人流传之语,君子所不道也。”郑板桥在《怡山精舍寄边寿民》一文中也说:“口诵杜诗,亦能愈疟,此说渺茫,未敢执信。”以上这些评论,是对杜甫诗歌治疟之说理性的质疑,也是以平常心对杜甫诗歌进行祛魅。
尽管质疑者有之,但是深信杜甫诗歌能够治疗疟疾的也不乏其人。
北宋王谠在《唐语林》“文学卷二”中转述过《树萱录》杜诗治疟的故事,但又与之不完全相同:
杜(甫)善郑广文(2)郑虔在唐玄宗天宝年间曾任广文馆博士,世称郑广文,广文先生。,尝以《花卿》及《姜楚公画鹰歌》示郑。郑曰:“足下此诗可以疗疾。”他日郑妻病,杜曰:“尔但言‘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如不瘥,即云‘观者徒惊帖壁飞,画师不是无心学。’未间,更有‘太宗拳毛騧,郭家师子花’。如又不瘥,虽和扁不能为也。”其自得如此。
明代冯梦龙《古今谭概》中也记载了这个故事,内容与《唐语林》相同,为了凸显杜甫的自得,故置于“骄痴”条内。北宋计有功《唐诗纪事》也记载了这则故事,不过稍微有点不同:“有病疟者,子美曰:‘吾诗可以疗之。’病者曰:‘云何?’曰:‘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其人诵之,疟犹是也。杜曰:‘更诵吾诗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诵之,果愈。”《唐语林》意在凸显杜甫的自负,未明确指出治疗结果;《唐诗纪事》意在凸显杜诗神奇的治疗效果,故言之凿凿地说果真痊愈了。
把《树萱录》《唐语林》和《唐诗纪事》所记载的杜诗治疟故事进行比较,可以发现杜甫自认为可以治疟的诗句并不雷同。在《树萱录》中,杜甫认为能够治疟的诗句是:“日月低秦树,乾坤绕汉宫”“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和“虬须似太宗,色映塞外春”;在《唐语林》中,杜甫认为能够治疟的诗句是:“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观者徒惊帖壁飞,画师不是无心学”和“太宗拳毛騧,郭家师子花”。需要指出的是,所谓“太宗拳毛騧,郭家师子花”。是两个不完整的句子,完整的诗句应该是“昔日太宗拳毛騧,近时郭家狮子花”。这两句出自杜甫《韦讽录事宅观曹霸将军画马图》一诗。在《唐诗纪事》中,杜甫认为能够治疟的诗句又变成了“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比较三书的相关记载,只有“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两句出现在所有的版本中,据此我们可以认为这是杜诗治疟的核心句子。
出自杜甫《戏作花卿歌》篇的这两句诗,其实反映了一段真实的历史。根据《旧唐书·肃宗本纪》记载,唐肃宗上元二年(公元761年)五月乙未日,“剑南节度使崔光远率师与李奂击败段子璋于绵州,擒子璋杀之,绵州平”。“安史之乱”爆发后,很快潼关失守,京师震动,玄宗仓皇奔蜀。段子璋跟从玄宗入蜀,因侍驾有功升至梓州刺史。“玄宗之还京也,于绵、益二州分置东、西两川节度。东川节度李奂奏废其兵马使梓州刺史段子璋。四月,子璋怒,袭奂,奂奔成都。五月,西川节度使崔光远与奂共攻绵州,斩子璋”[6]。段子璋举兵袭击李奂,拉开了反叛的序幕,旋自称梁王,改元黄龙,以绵州为龙安府,置百官。在围剿段子璋的过程中,西川节度使崔光远牙将花敬定攻拔绵州并斩杀段子璋。杜甫“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两句诗,写的就是这段史实。
杜甫诗歌能够治疗疟疾,在信奉者者眼中,渐渐就成为了一个母题,以至在历代诗文中多有化用。葛立方在《韵语阳秋》中对杜诗治疟不以为然,但是在《朝隐病疟作谴疟鬼文而差示佳句次韵》一诗中却用了这个典故。“浃旬移病卧荒村,冰炭交攻水帝魂。句咏髑髅诗老在,舌飞霹雳诅师存。徙居何事四方馆,谴鬼宜归白石门。壮士高人今药喜,鲜妆隙地不须论”。诗中“句咏髑髅诗老在”一句,所谓“诗老”指的是大诗人杜甫;“句咏髑髅”则是指杜甫“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两句诗。当然,由“舌飞霹雳诅师存”一句可以看出,在除疟的过程中还请了巫师念咒语。在原始思维中,诅师作法可以把病人的不幸和痛苦带走,或者转嫁到别的物体上,从而使患者重返健康。当然,这句诗也渊源有自,韩愈《谴疟鬼》诗中就有“诅师毒口牙,舌作霹雳飞;符师弄刀笔,丹墨交横挥”的描述。南宋陈造《再次敬字韵》一诗有句云:“旧闻句通神,疟鬼褫魄听。”杜甫对诗歌要求精益求精,曾说“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陈造肯定了杜甫诗歌有神,一经朗诵,疟鬼听了吓得魂飞魄散,疟疾随之也就好了。陆游《寓叹》一诗也说:“狂诵新诗驱疟鬼,醉吹横笛舞神龙。”由“狂诵新诗”四字看来,陆游吟诵的是自己创作的诗歌,但不可否认的是,其源头就在杜诗治疟的典故。
明人程登吉所撰《幼学琼林》中也说道:“陈琳作檄愈头风,定当神针法灸;子美吟诗除疟鬼,何须妙剂金丹。”“子美吟诗除疟鬼”虽然未具体指明是指哪些诗句,但是综观《树萱录》《唐语林》和《唐诗纪事》三书,所有的版本中都包含有“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这两句。所以有理由认为,程登吉没有明确说出来的治疟杜诗,至少包含了这两句。其实,也不只是“子美吟诗除疟鬼”,而是任何一个患者吟诵子美诗便可以驱疟鬼。当然,既然杜甫诗歌能驱疟鬼,那么也就无须妙剂金丹了。需要指出的是,《幼学琼林》作为古代一本蒙学读物,对杜诗治疟之说的传播,无疑具有重要作用。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嘉平公子》中,记述了嘉平某公子受到女鬼温姬的青睐,但不意翩翩公子竟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在谕仆帖上把“椒”“姜”“可恨”写成了“菽”“江”“可浪”,这让“百术驱之不能去”的女鬼失望不已,遗诗一首:“何事‘可浪’,‘花菽生江’,有婿如此,不如为娼。”乃去。这则故事和杜诗治疟本来没有联系,但是经过蒲松龄以“异史氏”之名一议论,就精神相通了:“顾百计遣之不去,而见贴浩然,则‘花菽生江’,何殊于杜甫之‘子章髑髅’哉?”在蒲松龄看来,杜甫“子章髑髅”诗句可以驱除疟鬼,而嘉平公子不学无术的杰作——“花菽生江”之类的错别字,竟也起到了驱鬼的功效,两者可谓异曲同工。
清代倪鸿《桐阴清话》卷二“新诗愈疟”条记载道:“歙县潘东甫茂才世镛,嘉庆甲子应试归,夜泊湾沚。酒后偕同人坐船唇谈诗。时舟人王秀痁作而伏,蹶然起曰:‘既有新诗,何不示我?’潘随出《金陵草》示之。王手执稿,且颠且读,齿声磕磕,与吟声相应答,若忘其为病痁也者。读毕,问其疾,曰已愈,斯亦奇矣。潘赋诗纪之,有‘不信新诗能愈疟,竞如老杜戏花卿’之句。”“老杜戏花卿”,即杜甫《戏作花卿歌》一诗,杜诗治疟的核心句子——“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这两句就出自该诗。这则诗话,表明了作者本不信诗能治疟,因为目睹了舟人读诗治好疟疾的经历,终于相信了自己的诗歌具有与杜诗一样的治疟功能。
清人刘凤诰《杜工部诗话》中说:“刀剑诗,以雄丽为主。少陵《荆南兵马使太常卿赵公大食刀歌》,连用‘豪’韵十七句,如‘鬼物撇捩辞坑壕,苍水使者扪赤绦,龙伯国人罢钓鳌’,怪怪奇奇,不必曲为诠解,要自壮厉诡变。后半转人‘纸’韵十五句,如‘贼臣恶子休干纪,魑魅魎魉徒为耳,妖腰乱领敢欣喜’,读之可与愈疟二语争神”。所谓“愈疟二语”,就是指“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两句;由一个“神”字,还可见刘凤诰对杜甫的折服。
由此可见,在文学接受、文学批评和文学创作中,但凡涉及到治疟语境,杜甫“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两句诗,便成为了一个母题,多次被化用,影响极其深远。
杜甫诗歌可以治疟,不止局限于文学范围内。事实上,随着时间的推移,杜诗治疟已经深深介入到了医学领域,且被古人应用于临床治疗。如明代著名医学家龚廷贤就指出:“法治疟疾,令病人开襟仰卧,医以左手执朱笔,直书肚上曰:‘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复书二纸,一焚之灶前,一焚之天地下,即愈。”[7]与杜甫对郑虔所说的朗诵即可治疟不同,在龚廷贤笔下——甚至在他的临床治疗中,要以朱笔把“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两句诗竖着写在患者的肚皮上;另外还要把这两句诗写在两张纸上,一张在灶前焚烧,一张在屋外空旷之处焚烧,这样便可以治愈患者的疟疾。
明代医学家郭鉴在《医方集略》中记载了一则杜诗治疟的临床案例。“一泉兄曾携余读书韩王山,寺有一僧病疟,呻吟久之。兄曰:‘吾医汝即愈。’令僧开襟仰卧,兄左手执朱砂笔,直画肚上曰:‘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复画二纸,一焚灶前,一焚之天地下。越二日,僧叩首曰:‘吾即日愈矣。’兄亦不知所以。噫!僧其病鬼疟者耶。人谓杜诗能祛疟,其此之谓乎!”[8]龚廷贤比郭鉴年长,郭鉴的这则记载,简直是对龚廷贤治疟理论的完美实践和确证。不过,一泉在“不知所以”的情况下,用杜甫诗句治好了僧人的疟疾,从现代医学视野看来既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可取的。这样的记载,虽然经不起科学的推敲,但是充分凸显了杜甫诗歌治疗疟疾的神奇。
清代文人、医学家刘鸿恩在《医门八法》中说:“杜甫之子璋髑髅,可以愈疟;卢仝之新茶诗,独不可以愈噎乎?”“卢仝新茶诗,果为治噎药方乎?然喉吻润,破孤闷,搜枯肠,不平散,引来与噎证恰合,即以为治噎药方可也。”[9]刘鸿恩充分肯定了杜甫诗句“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可以治疟,同时也认为唐代诗人卢仝的新茶诗可以愈噎。所谓“新茶诗”,指的是卢仝《走笔谢孟谏议惠寄新茶》一诗。卢仝新茶诗之所以能够治噎,是因为该诗能使“喉吻润,破孤闷,搜枯肠,不平散”。这虽然说的是卢仝新茶诗的功效,其实其机理对于杜甫诗歌治疟也部分适用。读杜甫诗歌,也能够破除精神上的苦闷,抚慰心中的块垒,不知不觉中便觉得疟疾去体了。在没有检测仪器,也没有明确治愈标准的古代,人们只要在肉体上感到轻松,在心灵上觉得快慰,自然就以为疟疾“痊愈”了,与当今医学科学发达时代所谓的“痊愈”并不是一个概念。
杜甫诗歌治疟在临床上的广泛应用,不可避免地濡化成为了一种民间信仰,与民间咒语愈行愈近,甚至成为了一种民间咒语。在古人的观念中,疟疾由疟鬼作祟所致,所以古代一些著名的医药典籍,如《千金方》《范汪方》和《如意方》上,都有治疟咒语的记载。清初褚人获《坚瓠集》中说:“‘一日疟堙迦醯迦,二日疟坠帝药迦,三日疟怛圳帝药迦,四日疟者特托迦。’不计数,不住口,持一昼夜,疟鬼远避一由旬。……又人诵少陵‘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句,疟亦顿愈。”褚人获虽没有明确指出杜甫诗句就是咒语,但指出杜甫诗句确实被当作咒语对待了。把持咒和诵杜诗相比较,由“疟亦顿愈”一句看来,似乎诵杜甫诗歌治疟效果更好。因此,胡新生在《中国古代巫术》一书中说:“民间有些治疟咒文,文意与疟鬼疟疾全无关涉,可谓神秘莫测。例如《坚瓠七集》还记录过少陵‘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一咒,鬼知道这种莫名其妙的咒语何以能禁疟鬼。”
把杜甫诗歌当成咒语何以能禁疟鬼,这个问题本身就很神秘,已经超出了本文研究的范围,我们姑且称之为诗性的玄学。我们只能说,咒语神秘莫测,具有不可思议的超自然力量,能够控制自然,也能够医治或者转移疾病。在此且再举褚人获自身的一个例子来说明问题。“康熙初,予患疟十余日不止。一日正寒热交作,时族兄李君来问,将纸朱书数字折之,系于臂,渐觉轻可,嘱勿开看。至期仍系之,遂寂不作矣。后视之,上书‘江西人讨木头钱,要紧,要紧’十一字而已。岂疟鬼不识字,蘧以为天符律令而远遁云”[10]。在褚人获笔下,“江西人讨木头钱,要紧,要紧”被莫名其妙地赋予了咒语的功能,如“天符律令”一般,可以驱逐疟鬼,治疗疟疾,也许杜甫的诗句“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也是如此吧。
追溯起来,中国文学史上以文学接受来医病的最早记载,见于枚乘《七发》一文。文章称楚太子有病,吴客往问之,“说七事以启发太子”。所说七事分别为:音乐、饮食、车马、游观、田猎、观涛以及要言妙道。前六件事为生理感官的刺激,但对太子疾病并没有起到治疗效果。吴客最后祭出要言妙道的法宝,没料到楚太子“涩然汗出,霍然病已”。这虽然是文学的虚构,但是第一次沟通了文学与治疗的关系。
在正史中也有文学治病的相关记载。《汉书·王褒传》中说太子刘奭身体欠安,“苦忽忽善忘,不乐”,于是汉宣帝“诏使褒等皆之太子宫虞侍太子,朝夕诵读奇文及所自造作。疾平复,乃归”。陈寿在《三国志》中引《典略》道:“(陈)琳作诸书及檄,草成呈太祖。太祖先苦头风,是日疾发,卧读琳所作,翕然而起曰:‘此愈我病。’数加厚赐。”需要说明的是,《三国志》虽然是正史,但是《典略》一书却是魏人鱼豢所著的野史,所以《三国志》所引内容难免有误。真实的情况是:陈琳当时正事奉袁绍,写了《为袁绍檄豫州文》,胪列了曹操诸多罪状,痛骂了曹家祖宗三代。曹操当时正患头风病,读后惊出一身冷汗,头风病也随之好了。陈琳这篇檄文的效果匪夷所思,无愧于在刘勰《文心雕龙》中“壮有骨鲠”的称誉。
杜甫诗歌光焰万丈,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崇高地位,古人难免把他的诗歌予以神话,认为他的诗歌具有多重功效。其一是止痛。清代青城子《志异续编》卷四中说:“白岩朱公患气痛,每当疾发时,取杜诗朗诵数首即止,习以为常,服药无是神效。”杜诗胜药,具有超强的功效,这无疑是“粉丝”(fans)对杜甫诗歌的推崇与神化。其一是医愚。唐冯贽《云仙杂记》卷七《焚杜甫诗饮以膏蜜》条记载:“张籍取杜甫诗一帙,焚取灰烬,副以膏蜜频饮之,曰:‘令吾肝肠从此改易。’”张籍是中唐时期新乐府运动的发起人和重要作者,其诗多反映社会现实,同情民生疾苦,可谓杜甫诗歌的嗣响。但需要说明的是,张籍取得的成就,绝不是靠吃啥补啥得来的,而是经过体察社会和努力创作获得的。
杜甫诗歌治疟,最早见于《树萱录》,而《树萱录》是一本志怪传奇。因此杜诗治疟之说在诞生之初就具有传奇性质。经过文学接受和文学批评的长期积淀,到明清时期渗透到了民间信仰和巫师咒语之中,甚至成为了临床治疗的不二法门。虽然世传杜诗治疟的诗句很多,但是各种版本中都包含有“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两句。清代杨伦《杜诗镜诠》引邵子诵评语说:“子璋二语,至今读之凛凛然有生气,当时愈疟不虚耳。”杨伦对杜诗治疟的肯定,就和这两句诗意象恐怖,读来让人备感惊惧有关。而“惊惧的人们一旦凭空夸张地想象出什么,他们马上就信以为真”[11]。这就意味着,疟疾患者惊惧的阅读感受,驱使甚至规训他们想象自己疾病好了,他们就真的以为好了。
清人卢元昌《<杜诗阐>自序》曰:“乙巳秋,余遘疟甚,客告曰:‘世传杜少陵子璋髑髅血模糊句,诵之可止疟。’予怪之,继而稽诸集,乃少陵《戏作花卿歌》中句也。遂辍药杵,将全集从头潜咏之,未两卷,予忘乎疟,疟竟止。因知非《花卿歌》中之句之能止疟,而心乎少陵诗,忘乎疟者,之能自已其疟也。”卢元昌以一个亲历者角色现身说法,证明了杜甫诗歌不只是“子璋髑髅血模糊”句能治疟,其他的诗句也有这种功效。在卢元昌看来,“杜诗疗疟”的机理,就在于含咏杜诗过程中,充分融入诗歌,放松心态,忘却疾病,这样疟疾便不治而愈了。宋代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七也说:“杜诗能除疟,此未必然。 盖其辞意典雅,读之者脱然,不觉沉疴之去体也。”其言说的宗旨和卢元昌相同,都表明了杜诗治疟,与文学接受的快感有关。按照现在的医学科学原理来考察,杜诗治疟当然缺乏科学根据,但是杜诗消费对受众的心理作用却难以用现代技术手段进行检测和衡量。患者受众在阅读杜诗过程中,如沐春风,心旷神怡,忘却了肉体的痛苦,产生了精神的愉悦,觉得身心俱泰,沉疴去体,完全可以理解。这样说来,所谓杜诗治疟,其实是心理的愉悦和精神的慰安起到了重要作用。
“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尽管我们都只乐于使用健康王国的护照,但或迟或早,至少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每个人都被迫承认我们也是另一王国的公民”[12]。疾病是生命的阴暗面,被打入疾病王国的另册之后,痛苦在所难免,而接受文学治疗便可以重返健康,岂不快哉?孔子倡导的“游于艺”,何尝不是生命通过文艺救赎的一种方式?“平生千万篇,金薤垂琳琅”。杜甫诗歌艺术性极高,清吟可愈疾,那便是无上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