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再探:基于后财富批判的视角

2020-03-16 08:25:15
关键词:哈维政治经济学资本主义

鲁 宝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4)

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区分了广义与狭义的政治经济学,确立了政治经济学的对象和方法。他认为,从广义上讲,政治经济学是“研究人类社会中支配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和交换的规律的科学”。政治经济学对于一切历史时代与一切国家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因此,政治经济学本质上是一门历史的科学。”[1]随着全球化与都市化的空间扩张在当代社会经济实践和社会关系中日益占据主导地位,人类生存空间遭遇了种种前所未有的现代性难题,需要历史唯物主义和政治经济学批判给予与时俱进的创新性阐释。当空间本身进入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交换、分配和消费的总过程时,空间拜物教颠覆了我们对社会财富形式的想象,人类跪倒在空间的废墟中对其顶礼膜拜。资本主义通过从空间中的商品生产转变为对空间本身的生产从而实现了其社会关系的再生产。政治经济学批判需要升级为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后者对当代社会空间生产方式的运行机制、内在矛盾及其后果提供了一种总体的辩证分析,为重塑人类现代日常生活,进而迈向未来可能的社会形态提供了激进的革命替代方案和诗学想象。

一、从政治经济学批判到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

西方激进社会理论的“空间转向”对于我们而言已经不再是一个陌生的话题,尤其是在人文地理学、社会批判理论、马克思主义都市社会学、城市规划、建筑设计、文学批评等众多研究领域,“空间”貌似已经成为概念加工、话语繁殖甚至理论游戏“文攻武伐”的必备利器。然而越是如此,空间转向对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巨大意义就越发地模糊不清,将空间生产作为一个积极的要素整合进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框架中带来的批判知识效应被普遍忽视了,而且基于资本积累与阶级斗争双重维度重新激活无产阶级解放事业的革命政治能量也被弱化了。

首先,后现代主义、女性主义、生态运动以及各种反种族主义的身份政治普遍主张反对本质主义,尤其是将经济决定论作为共同的敌人从而大肆鼓吹差异主义、文化主义、多元主义、地方主义甚至偶然论情境哲学论调,犹如天女散花争奇斗艳,无疑给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与实践提出了巨大的政治难题。正如列斐伏尔反复强调的那样,资本主义幸存的秘密就在于不断占有空间、生产空间从而实现生产关系的再生产。然而,在空间转向的激进思潮中,一般研究者大多偏爱三元辩证法、第三空间、他者、差异性异托邦等抽象的元理论话语,亦不断追逐阶级、种族、生态、性别、语言、宗教等时髦的激进话题,以至于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最基本的内核政治经济学批判被有意无意地忽视了。

其次,“空间话语”在马克思主义范围内亦流于一种意识形态等上层建筑话语形式层面的直接挪用,而没有深究其背后深刻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底蕴。实际上,这一点从卢卡奇、葛兰西等传统西方马克思主义那里就埋下了种子。为了矫正第二国际的机械经济决定论,回应列宁十月革命凸显的无产阶级实践主体能动性哲学,西方马克思主义将马克思的拜物教批判转化为资本主义物化结构与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二律背反的批判,阶级意识与文化领导权成为关注的核心。直到法兰克福学派以启蒙辩证理性主义批判与文化工业批判将马克思对商品结构的分析转变为文化心理分析,从而在理论形式上完成了马克思主义从经济或政治向哲学与文化的转向。20世纪60年代,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遭遇新的社会现实,日益脱离阶级斗争的革命实践。在他们的理论更新中,马克思所讨论的具体的工人阶级被置换为抽象的历史主体,生产关系与生产力之间的矛盾被置换为消费与匮乏之间的矛盾,甚至革命的解放话语直接被节日、爱欲以及象征交换所替代。日常生活批判叙事替代了无产阶级政治革命叙事。在这方面,青年列斐伏尔、阿多诺、马尔库塞、鲍德里亚、德波等等即是重要代表。就连阿尔都塞也没能避免意识形态的封闭循环,他借助于结构主义的方法得出结论:资本主义国家机器更重要的是通过诸如家庭、工会、学校、宗教、教育、宣传机构、文化媒介等的“质询”和“规训”来实现“资本主义剥削关系的再生产的”[2]。但是他却使意识形态与社会实践相脱离,从而将马克思否定意义上的意识形态概念变成了无处不在的肯定性概念,变成了一种不可见的、间接的神秘的东西。

再次,上世纪70年代以后,以列斐伏尔的《空间的生产》、哈维的《社会正义与城市》以及卡斯特的《都市问题》为标志,都市空间的马克思主义分析逐浙兴起,而历史性城市的急速扩张、社会的普遍都市化、全球流动加速以及信息技术在空间组织领域的普遍运用等资本主义社会空间变迁则对马克思主义提出了新的理论要求,更新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从而脱离文化意识形态批判的循环怪圈成为马克思主义革命事业最紧迫的理论呼声。换言之,随着城市化与全球化日益成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再生产的重要舞台,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便成为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升级的重要分支。其中最核心的洞见便是:资本主义从空间中商品的生产转变为对空间本身的生产与再生产。

当空间的认识论用来替代在空间中的事物的知识之时,这样的列举与描述就具有了另外的意义。它可能是一种“空间的政治经济学”构想,这将回归到旧的政治经济学并将其从破产中挽救出来,如果可能的话,还提供给它一个新的对象:空间的生产。如果政治经济学批判因此得到恢复,它毫无疑问地将阐述空间的政治经济学如何准确地与作为资本主义决定性设施的全球性媒介空间的自我表象相对应[3]104-105。

我们认为,在狭义范围内,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是以列斐伏尔、哈维、卡斯特等为主要代表对历史唯物主义所作的空间化升级,但是如果仅仅关注于他们三个人,便可能忽视了在全球范围内更广阔地批判资本主义空间政治经济矛盾的激进主义思潮。除了列斐伏尔、哈维以及卡斯特之外,在空间政治经济学轴线上还存在一些常常被忽视的案例,例如多琳·梅西的“劳动的空间分工”、洛根与莫罗奇的“地方的政治经济学”、尼尔·史密斯的“不平衡发展论”、尼尔·布伦纳与鲍勃·雅索普的“国家空间论”,还有美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德里克的“弹性生产时代的全球资本主义研究”,等等。

最后,若将视野再次放大,我们可以看到政治经济学批判在20世纪70年代以后的发展具有多样性的复杂动态。这些不同的形态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矛盾的解释力各具独特的理论优势:第一,例如法国以阿格里塔、博耶和利皮茨为代表的“调节学派”[4],他们以劳动生产方式的转型以及资本生产关系的“调节”功能为核心解释资本积累模式及其危机的周期性,而且他们对泰勒制、福特制与后福特制的转变过程的研究影响了绝大多数的西方激进批判理论甚至后现代主义的发展。需要注意的是,美国以戈登(David Gordon)和鲍尔斯(Samuel Bowles)等为代表的积累的社会结构理论也有类似看法。他们以“长波曲线”等多种社会积累结构来分析资本和劳动力的“内涵式积累”与“外延式积累”,强调社会再生产系统功能与空间的不平等趋势[5]。第二,新李嘉图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主要以艾伦·斯科特(Allen Scott)和迈克尔·斯托波(Michael Storper)为代表[6]。他们最独特的贡献是通过一种区位经济模式证实了一种不可动摇的不平衡发展的本质,这种模式以马克思主义关于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剩余价值生产的动态过程为前提[7]。第三,以多琳·马西、盖尔·鲁宾[8]、吉布森-格雷汉姆[9]、哈特索克[10]、卡斯萃[11]等等为代表的女性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视角,试图颠覆男权中心主义以及男/女二元对立的劳动生产分工传统,强调女性被再生产的空间区隔问题。我们甚至可以回溯至沃勒斯坦开辟的世界体系,弗兰克、多斯桑托斯以及萨米尔·阿明等人为代表的依附论、不平等交换论、不平衡发展论等等。他们从世界市场、劳动分工、金融资本、生产技术变迁等角度揭示了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中心与边缘的不平等问题。他们激活与发展了列宁、卢森堡和希法亭的全球资本积累分析,也完善了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未完成的“世界市场”分析计划,为全球尺度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提供了独具特色的路径与资源。

由此可见,无论是微观还是宏观而言,“空间”已经成为理解资本主义城市化、全球化扩张最为关键的要素。在马克思主义谱系中,空间并非理论的空场,但重新强调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空间谱系并非为之增加一个维度,毋宁说,面对新的社会历史情境与生产结构关系再生产问题,我们应该在坚持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法论的同时,拓宽其批判视域,升级其批判主题,强化其革命的实践力量。“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便是这一升级的理论成果。

二、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元理论主题

时间和空间概念影响着人类理解世界的方式早已成为共识,但如果仅仅止步于此便会带来无数破坏性的混乱。尤其是在空间问题上,常常存在着根本性的错误,将空间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当作某种先验的构造或者将其放入静止的时空框架之中而被打发掉了。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试图借助于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为我们解答这一根本性的空间元理论。不仅如此,它还为深入理解我们当下的资本主义世界提供了一种独特的理论参照系。借助于这种批判知识,我们不仅可以定位自己在世之中的位置,揭露其中存在的根本矛盾,而且亦为矛盾本身的解决之道提供了基本的理论指南和未来目标。列斐伏尔在《空间生产》《空间:社会产物与使用价值》等文献中认为,空间不再是一种“自然物”,不再是形而上的物自体,而是成为一种社会产物。哈维在《社会正义与城市》中指出,空间是一种社会过程。后来,哈维进一步指出,空间社会构造物并非无故产生,而是人类实践活动的产物,人类在为生存而进行的斗争中遭遇它们。同时,空间虽然是客观的,但是它同样依赖于文化的、隐喻的和知识的技能[12]239-240。在列维斯特劳斯与布迪厄等社会人类学家的田野调查中,再次确证了空间(包括时间)的社会定义深深地扎根于社会再生产的过程之中,而特殊时空的组织模式与社会关系就逐渐内化到该构造过程中。列斐伏尔、哈维通过马克思的唯物辩证法解决了康德提出的作为先验形式的时空有限与无限之间的悖论,因为空间是不能从人类物质生产实践活动中抽离出来纯化为某种与人无关的抽象形式。空间既是人类生存生产的物质前提,又是这一再生产的条件和结果。与其他理论家一道,列斐伏尔、哈维等人拒斥了笛卡尔、牛顿和洛克的那种传统的空间观,阐释了一种关系性与辩证性的时空观念,在理论层面消解了西方近代以来的广延(空间)与思维(时间意识)的二元对立。但是这种解决的效果并不一定能够彻底扭转人们的传统观念,如马克思所言“物质的力量还需要靠物质的力量来摧毁”。马克思完成《资本论》以后,空间本身的生产与再生产成为了资本主义关系持存的核心要素。此时,空间具有了更加迷惑人的性质。

首先,空间成了一种商品。不仅如此,按照分析马克思主义代表柯亨的观点,空间是生产力构成不可缺少的部分,具有了交换价值,成为社会财富的最新表现形式,也日益成为政治经济学的核心范畴。马克思曾认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的财富,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单个的商品表现为这种财富的元素形式。”[13]47那么,此时空间便逐渐替代了那一占据统治地位的“社会财富”的位置。但是,在马克思那里财富并不仅仅是一种“物”,而是隐藏在物与物的关系背后生产者之间的社会生产关系。马克思《资本论》的旨趣正是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的批判,他将共时性资本主义社会结构与总体性的历史过程相结合起来,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生产总过程作出了非常深刻而独到的分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既是对社会生产过程历史的、普遍性的形式规定,也同时“是一个在特殊的、历史的和经济的生产关系中进行的过程,是生产和再生产着这些生产关系本身,因而生产和再生产着这个过程的承担者、他们的物质生存条件和他们的相互关系,即他们的一定的经济的社会形式的过程”[14]。

其次,空间不仅是物,更是一种既具体又抽象的社会物质生产关系。列斐伏尔与哈维共同指认,资本主义的剥削与统治已经越出“工厂”的狭隘空间,而弥漫到整个社会空间中去。“资本主义的社会关系,也就是剥削和统治关系,是通过整个的空间并在整个空间中,通过工具性的空间并在工具性的空间中得到维持的。”[15]为了阐明与空间生产相关的一些范畴、概念和理论,列斐伏尔主张回到马克思的相关概念之中。第一,必须借助于马克思的具体抽象概念来理解空间。只有理解了具体抽象的空间概念,并且将它与黑格尔、马克思以及战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都市规划的思考联系起来,才能理解空间作为具体的历史的物质、概念与资本主义日常生活实践的重要性[16]。因为只有作为具体抽象物的空间才能解释社会生产关系的具体化呈现方式。只有通过这一方法,才能阐明空间生产的物质性内涵、空间再现与日常社会实践的生产,这是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得以可能的元理论之一。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对劳动的分析,即“在实践中成为真实的抽象”为列斐伏尔提供了一个空间概念的新模型。“空间,就其本性而言,既是抽象的又是具体的:谓其抽象是因为它所有的组成部分的可交换性,因而无物可保存;曰其‘具体’,乃是由于它在社会意义上是真实的,并因此可被定位化。因此,它是这样一个空间,即一个同质的、然而同时被割裂成碎片的空间。”[3]341-342第二,空间如同商品一样成为可感觉而又超感觉之物,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也必须要批判空间拜物教。抽象空间的出现不仅意味着生产、分配、消费链条中空间的流动化,而且导致复杂的资本主义世界空间的经济运动变得难以理解。因此“一种抽象的经济学概念的拜物教正被转变成为一种抽象经济空间拜物教”[3]404。第三,这种同质化和碎片化的空间特征是由笛卡尔以来近代理性数学模型本身内在特征决定的。“列斐伏尔与海德格尔都意识到了笛卡尔理解的空间是可计算的、被社会与技术所支配的空间。”[17]哈维从制图学视角指认了其政治意义:“从自然到抽象”的转变的征兆是测量系统的进化,它从身体的一部分变成了普遍定量的和匀质的测量空间系统[12]272。在资本主义的空间实践中,统治性的社会关系及其再生产被非批判的知识空间表象遮蔽。因此,空间被笼罩在一种透明性的幻觉与自然物质实体的幻觉之中,人们不再去揭示空间中潜在的社会关系(包括阶级关系)及其内在矛盾。于是,“我们结果又回到了陈旧的商品拜物教老路上去,用这种方式方法来思考空间性问题,从而将空间物象化了,这是交换过程中的一种骗局把戏,一种把物看成是孤零零的‘物本身’的思想错误”[3]89-90。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的重要任务之一不仅在于揭示无产阶级的空间“用户”为何都有意识无意识地选择了沉默,更重要的是批判技术官僚、国家、金融资本之间的利益合谋。

再次,空间再生产是一个内蕴着资本主义政治矛盾的空间组织过程。列斐伏尔试图将空间生产整合进马克思生产方式的历史叙事框架之内,“空间在生产方式中与资本和劳动力具有同样的本体论地位,而且空间表现为一种持续的社会矛盾的源泉。这既是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所说的内在于生产过程的矛盾的反映,也意味着空间作为生产力本身是这个矛盾过程的一个基本的组成部分”[18]。因此需要一种理论,一方面能够超越表征性空间,另一方面能够超越空间表象。该理论要能够适当地整合矛盾。社会政治矛盾是被空间化地实现的。因此,空间的矛盾使生产的社会关系的矛盾得以运转。这也是列斐伏尔提出空间实践、空间表象与表征性空间的三元辩证法的知识学前提与政治背景。于是乎,马克思曾经探讨的在时间中出现的、并通过自身的现实化历史进程表现出来的“历史辩证法”,现在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在“空间”中发挥其矛盾的作用了,并且将历史的矛盾提升到一个更高的水平上,这就是“空间的辩证法”。列斐伏尔的这些观点为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空间化指明了研究方向,提供了基本的概念、洞察力和方法。列斐伏尔的元理论兴趣激发了哈维的学术抱负。后者试图以历史地理唯物主义为全球左派的资本主义批判提供建设性的思路,建构一种“对空间、地方和环境的批判的唯物主义理解,并将这种理解作为文化和社会理论的彻底基础”[12]52。

三、不平衡发展的空间矛盾辩证法:资本的创造性破坏逻辑

作为一位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列斐伏尔深谙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与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论精髓,将历史唯物主义扩展到空间领域,甚至进行了空间化的转换,得出空间的转型与生产方式的转型某种程度上具有同构性。在具体回答资本积累的方式转换问题时,列斐伏尔再次遭遇了列宁与卢森堡提出的重要问题并且提出了中心与外围的辩证法:晚期资本主义不仅通过跨国公司与帝国主义殖民寻求“外部市场”、外围地区,它同时也转向了“内部市场”和巨大的城市化过程来进行资本的积累与剩余价值的生产实现,即通过对国内社会空间和城市本身的殖民化来实现剩余价值。唯有如此,才能实现资本主义社会关系与生产方式的再生产[20]。与列斐伏尔相比,哈维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法更加忠实的阐释者,他致力于系统地从空间维度重构马克思的资本积累理论,《资本的限度》便是其对全球化资本主义空间矛盾进行具体分析的集大成之作。

第一,简言之,哈维最为重要的贡献在于搞清楚在具体的历史地理环境中,资本积累和循环的过程、空间的社会形式的生产以及阶级斗争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由此他试图在元理论上将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升级为“历史地理唯物主义”,而资本积累与阶级斗争便是其发展空间政治经济学的两个基本维度。弹性积累是哈维基于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为解答当代资本主义劳动生产方式与资本积累变迁以及时空体验的巨变而提出的重要认识论工具,这是最关键的环节,它揭示了当代资本主义再生产的金融机制与内在矛盾。20世纪80年代以后,全球资本主义的劳动生产方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20世纪初的福特制逐渐转变为全球化资本主义条件下的流动性、大规模的弹性生产的后福特制,逐渐形成了一个以流动资本的“弹性积累”为中心的不平衡的不发达地区、城市与全球的资本网络,差异、流动与异质性成了后现代主义的城市实践的主旋律。如此新情况更加需要马克思主义者对之进行分析和批判。

第二,哈维将都市化看作是社会历史过程的一种特殊形式,这种过程是在人类创造的空间化结构之中展开的。因此,城市就被哈维视为一种复杂的建成环境,这种都市工业资本主义的空间规划,对于理解现代资本主义的一定的社会关系的组织和构造来说具有基础性的作用。哈维借助于列斐伏尔的资本二次循环理论,提出了三次循环论,为解释资本主义社会地理变化提供了政治经济学的支撑。第一次循环以马克思的资本分析为基础,主要是指生产商品的过程;第二次循环是对建成环境的投资或者对固定资本以及消费基金的投资;第三次循环主要是指用于劳动力的技术培训、知识教育提升以及健康改善的投资[21]。金融资本与国家成为调节前两次资本循环的关键,而当第一次循环资本积累过剩以后进入第二次循环领域,由工业资本积累主导的都市的物理、社会环境的建设是为了资本与资本主义的社会关系的生产和再生产。社会城市建成环境与结构的“固定化”既是剩余价值的生产和实现,同时对于资本积累的进一步扩张来说成了空间障碍,所以“空间修复”就成了资本主义克服空间障碍的必要手段,破坏那些投资的基础设施,以便为资本积累创造新的空间[22]。那么空间的固定性与资本积累的流动性就构成了一种绝对的矛盾,因此,创造性破坏的历史被写入了资本积累真实的历史地理学景观之中。这是资本主义历史地理学的不平衡规律的根源。

第三,随后哈维又以新帝国主义与新自由主义批判作为资本主义不平衡空间矛盾分析的首要策略。为了解释全球资本主义的地理扩张,哈维不仅求助于资本贬值的理论来解释其中存在的不平衡问题,为从政治经济学角度证明“康德拉季耶夫”与曼德尔的长波理论与资本主义社会周期性危机循环的本质提供了坚实的证据。而且哈维更新了马克思的资本积累理论从而创造性地提出了“剥夺性积累”的问题。哈维认为马克思所着重指出的某些原始积累的机制经过调整,比过去发挥了更为强大的作用。正如列宁、希法亭和卢森堡等人在20世纪初所认为的那样,信贷体系和金融资本已经成为掠夺、诈骗和盗窃的重要手段。哈维从“私有化与商品化、金融化、危机的管理与操控以及国家的再分配”[23]这四个方面批判了资本主义地缘政治经济的剥夺性本质,后者体现了地理空间“尺度”的均等化与差异化的辩证运动法则,这一法则使得资本主义不平衡的空间矛盾在全球、国家、地方以及身体等不同尺度上被再生产出来[24]。正是基于这种判断,哈维最终提出了为了人类的解放,我们必须改变传统马克思主义局限于工厂的革命斗争策略,将激进政治行动的目光提升到社会整体时空生产的格局之上。于是,社会主义的解放运动必须在不平衡的空间尺度上寻求反抗资本主义的整体性替代方案。

四、差异性空间政治解放议程:迈向可能的世界

与教条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及非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旨趣完全不同,空间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不是为了给马克思主义增加一种纯粹理论的阐释模式,而是为了反对资本主义社会及其抽象空间霸权的压迫进而为了改变世界、解放全人类而寻求的科学性的革命性指南。

首先,如何超越“现在”而走向一个可能的替代性未来社会是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坚定目标,是反对新自由主义与新保守主义所谓“别无选择”的“替代选择”。列斐伏尔的城市权利、都市革命以及差异性空间,爱德华·苏贾的“空间正义”以及哈维提出的叛逆的城市与“可能性的城市世界”[12]49,也都是对马克思改变世界之革命旨趣的发扬。列斐伏尔认为巴黎五月风暴代表了定义现代世界的彻底民主、自治与乌托邦的潜能,即使这种潜能因遭遇强大的资产阶级力量而未能成功。乌托邦能量的耗竭困扰着当时的西方激进左派,大卫·哈维尖锐地指出:“由于不能展开自己的乌托邦想象,反资本主义政治无力鼓舞和动员一种全球层面的大众运动。”[12]15而列斐伏尔的辩证的乌托邦提供了一个极好的思想号召:在资本主义的日常生活中蕴藏着乌托邦的可能性与斗争反抗的力量。第一,思考是什么让事情变得可能,以及它的历史条件是什么;第二,在这种历史条件下为可能之物打开新的空间。于是我们便能知道我们是怎样进入现在的,以及现状是什么,并如何超越它,走向一个不同的差异的未来[25]。列斐伏尔以令人钦佩的精确性概括了这一点:“今天的乌托邦就是明天的可能。”[26]此与福柯对“异托邦”(heteroutopia)、他者空间,德波对“异轨”的强调具有异曲同工的效果,都是以差异和他者姿态为后“68”时代的激进批判理论打开新的理论空间,以异质性来反思欧洲中心主义和现代性路径,为后现代条件下的政治抗辩提供了可能性。

其次,虽然同样追求差异空间政治批判,但是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始终遵循一种总体化中的差异,既要坚持马克思的宏大历史叙事的科学性,同时又以微观的地方叙事与日常生活叙事来改造它。列斐伏尔与哈维的“差异”不是一个准本体论的概念,更不是后结构主义代表拉克劳、墨菲从德里达那里借来的语言学的先验概念,而是一个“多维度的斗争概念”,“差异性惟有通过理论与实践的斗争方才能够生成”[3]64。哈维认为这不是主张一种无拘无束的相对主义或者后现代折衷主义,而是主张对差异/共性、特殊性/普遍性之间的关系进行严肃讨论。换句话说,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与后现代主义有着本质的区别。例如,在德勒兹那里,马克思革命解放政治学变成了无躯体的欲望游牧的后现代空间再现叙事,一种尼采化甚至弗洛伊德化的欲望与力比多政治经济学批判[27]。哈维在《正义、自然与差异地理学》中试图超越抽象绝对的差异主义叙事,重新激活雷蒙·威廉斯的“战斗特殊主义”旗帜,坚持在以下两个方面构造持续的辩证关系:一边是活的生命的“战斗的特殊主义”,另一边是全球抱负,从而能够“把各种斗争与不同的多重目标综合起来,从而形成一个具有全球目标的更为普遍的反资本主义运动”[12]493。这并非是一种折衷主义,而是一个以城市为基础的“漫长的革命”[12]501。

再次,打破“为积累而积累为生产而生产”的空间秩序,在重塑城市权利的基础上,创造未来的诗学,迈向一个可能的世界。哈维以辩证乌托邦表达了对于社会正义以及革命实践的关切。他反复强调:“重新解读历史地理差异生产的更新能力,便是解放未来地方建构可能性的至关重要的预备步骤。”[12]376某种程度上这是哈维再次向列斐伏尔致敬,因为后者空间生产的知识其实给予无产阶级解放议程一个新的面向和具体落脚点:城市生活的权利。哈维、列斐伏尔仍旧主张通过阶级斗争,改变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关系,实现向社会主义的转变。哈维比列斐伏尔更加清醒,他认识到必须通过社会主义先锋政治组织才能以“集体行动来塑造朝向社会主义目标的历史和地理转型的社会生态过程”[12]497。这种实践只有将阶级斗争与空间剥夺结合起来才能取得成功,所以无产阶级必须争取自己的城市权利。城市的权利就是居民控制空间社会生产的权利,是一种居民能够参与使用和制造城市社会空间的可能性。哈维以富有诗意的语言表达了这种可能的世界的理想:必须以想象力、政治勇气、高涨的革命热情和革命性变革创造我们自己的“城市化世界的诗学”,唯有如此,“才能思考和想象一种文明的城市化模式的可能性”[12]501。这是话语反思的终结之处,亦是现实主义政治事业开始之地。

五、结语:回到马克思,或逆溯式前进

某种程度而言,空间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理论前提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再生产实践已经越出工厂而全面扩展到商品生产之外,从而更新升级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就成了批判理论家要直面的事情。它将马克思主义问题的核心从物质劳动生产转向了社会生产关系的再生产,将实体性的商品生产转变成了关系性的空间生产。这种重建资本主义批判的路径有着独特的理论效应,某种程度上挽回了政治经济学批判在20世纪70年代之前失落的荣誉。值得注意的是,它不仅丰富了马克思主义的批判方法,而且也产生了一些我们无法回避的理论异质性的问题,并不能将这些问题当作对马克思的反动或者认为马克思错了,就轻易打发掉了。“当然,转回头来反对创始人总是比继续努力要容易。”[28]

质言之,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孕育着某种可以称之为“后财富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现代性批判新视角。我们不能将社会空间当作自然而然的“给定事实”或者孤立的物体。相反,它是一种劳动创造的社会财富,是社会历史实践过程中劳动对象化的关系性存在。在《资本论》开篇,马克思就指出资本主义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单个商品正是财富的“细胞”和元素。而这种商品财富不是别的,就是使用价值,劳动与自然共同构成使用价值的源泉。马克思同时告诉我们:“不论财富的社会形式如何,使用价值总是构成财富的物质内容。”[13]49空间的生产改变了商品财富的物质形式,而赋予其非物质的社会关系生产形式。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传统的那种财富批判并不能完全解释这些现象。正是在这里批判理论陷入了困境。不仅仅因为空间叙事挑战了历史叙事的界限,而且因为空间的买卖改变了人们的财富观念,如今人们会购买大量的空间,例如房屋、公寓、泳池、车库、商铺、别墅、阳台、球场或者花园,并且将它们一一标明价格。购买一栋房子,我们不仅仅购买了可以居住的使用价值,同时我们也购买了“距离”,即购买了社会空间;还购买了地位、符号价值、幸福的家以及某种生活方式。空间不再是“第一自然”物质实体,而成了一种社会关系构造物的“第二自然”,失去了自然元素的规定性,变成了生产资料、消费对象以及意识形态工具,最终与金融资本主义结合在一起成为一种抽象的财产统治关系。

第一,“后财富”并非对财富之前增加一个可有可无的“后”字,后财富既是指对传统财富概念的超越,又兼有批判财富的内涵。一定意义上我们可以这样说,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与古典政治经济学不同,它不是研究如何发财致富的学问,而是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造成的剥削和压迫进行批判的革命理论,进而开辟了无产阶级解放的伟大事业。那么,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不是研究空间盈利与投机的学问,它是在资本主义以空间本身的生产替代空间中的商品生产新的历史阶段,创造性地展开对资本主义如何幸存而发财致富的空间生产机制、矛盾及其后果的批判,进而为日常生活的解放与迈向社会主义的差异性空间提供了可能的替代方案。具体言之,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有助于阐释二战以后发达资本主义的全面城市化及其跨国资本主义实践,同时也为当代激进左翼分析日常生活、都市社会以及后现代文化的逻辑提供了坚实的理论基础,尤其是为当前激进左派整体性批判解析当代资本主义的诸多现实问题困境提供了非常重要的思路。

第二,“后财富政治经济学批判”,不是某种先在的理论总体,而是对劳动价值论彻底化过程之结果的反思,它在对财富概念重新定义之时也反对这种新的财富统治,我们不能用所谓的“资本逻辑”无差别地抽象地去回应资本主义新的现实矛盾。“资本逻辑”的确指认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最本质的问题,马克思其实已经意识到这一问题。他认为物与物的关系的背后是人与人的社会关系。而无论是物与物的关系,还是人与人的关系都会回归到财富以及资本的问题上。在消费社会条件下,物资生产资料的生产逐渐被社会关系的生产所代替,空间的使用价值逐渐被交换价值和资本逻辑所支配。空间生产成为资本主义幸存最关键的秘密。然而,我们也要非常谨慎,“资本逻辑”内蕴的同质化的理论惰性风险,对其到处贴标签式的使用无疑掩盖了全球资本主义在世界范围内制造的新的矛盾、冲突及其特殊原因,甚至问题更加严峻,这样做会丢掉马克思历史辩证法的真精神而沦落为类似于黑格尔主义统摄一切的绝对理念之新形而上学,亦成为决定论的教条主义典型。

第三,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为我们提供了未来新社会图景,以及在那种新社会形态中,我们使用财富的手段、形式与旨趣。“空间与时间是最高的财富”,是我们生命存在、发展与提升的基本使用价值。社会主义的空间决不是回到自然的原始空间,也不是继续某种肆意挥霍的抽象乌托邦。相反,“社会主义空间的生产,意味着私有财产以及国家对空间之政治性支配的终结,这又意指从支配到取用的转变,以及使用优先于交换”[29]。简而言之,“房住不炒”,空间是用来满足社会需要的,是由人民群众集体管理和共享的。当然这有待于克服公共与私人之间的分离,更有待于重新定义空间的财产所有权、管理权和使用权等关系。让我们用列斐伏尔的一段话作为结束语:

全球范围的空间的创造,作为改变日常生活的社会基础,正在向无穷的可能性开放——犹如此刻正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出现的拂晓。这个拂晓同样曾经被那些伟大的乌托邦家所瞥见,即被傅立叶、马克思与恩格斯们所瞥见:他们的梦想与想象,就像他们的概念一样,正在激荡起新的理论思想[3]422-423。

猜你喜欢
哈维政治经济学资本主义
爷爷的宝贝
国际金融垄断资本主义是垄断资本主义的最新发展,是新型帝国主义
打招呼
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剥削的两重批判——基于《资本论》第一卷的思考
哲学评论(2021年2期)2021-08-22 01:56:10
打招呼
故事会(2021年14期)2021-07-21 15:51:26
论政治经济学方法论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建构
夹在书里的爱
故事会(2020年12期)2020-06-19 08:52:36
构建更确当政治经济学刍议
湖湘论坛(2016年6期)2016-02-27 15:24:01
黑格尔、马克思与古典政治经济学
现代哲学(2015年5期)2015-12-04 05:50:53
当代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发展趋势
学习月刊(2015年4期)2015-07-09 03:5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