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 敏
(广东技术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东 广州 510665)
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1931-2019)是美国黑人文学的领军人物,她的作品集西方古典文学传统和黑人文化特色于一体,于199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天堂》(Paradise,1998)是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的第一部小说,也是其描绘美国黑人历史三部曲的最后一部①莫里森的三部小说《宠儿》(1987)、《爵士乐》(1992)和《天堂》(1998)描述了美国黑人从18世纪到20世纪长达200多年的社会生活,故被称为黑人历史三部曲。《宠儿》《爵士乐》和《天堂》三部小说的故事背景分别发生在1873年、1926年和1976年,每两部之间的时间间隔是半个世纪,充分体现了其厚重的历史性。。小说发表后,好评如潮。《纽约时报书评》称小说“不仅展现了黑人的苦难历史,而且深刻地揭示了人类的本性”;《时代周刊》认为“莫里森的故事把人带入一个强烈的情感世界,引起人们对人类文明的思考”。《天堂》体现了莫里森对美国文学传统的“抗拒性阅读”策略。国内学者多从叙事、种族、性别和历史的视角阐释这部作品,从解构主义角度对其展开的研究十分鲜见,几乎无人论及②笔者在中国知网,用篇名《天堂》作为关键词进行检索,关于《天堂》的研究可谓硕果累累。篇幅所限,主要观点有:赵莉华发表于《外国文学评论》(2012年第5期)的《莫里森<天堂>中的肤色政治》,揭示美国的种族主义政治的黑暗。荆兴梅、虞建华发表于《外国文学研究》(2013年第5期)的《<天堂>的历史编码和政治隐喻》,从种族和历史的角度揭示黑人性及其背后的政治性。章汝雯发表于《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4年第1期)的《“天堂”的困惑和思考》,以及李美芹发表于《外国文学研究》(2009年第1期)的《<天堂>里的“战争”——对莫里森小说<天堂>两个书名的思考》,均指出建立在“血缘法则”上的“天堂”只是一个乌托邦。。解构主义作为一种阅读策略和方法在欧美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强调叙事意义的去中心化,建构开放性文本。因此,本文从解构主义视角阐释《天堂》,尝试从新的角度揭示作者的女性主义话语和黑人文化立场。
《圣经》和古希腊罗马神话对莫里森创作的影响在作品中随处可见。莫氏在其代表作《宠儿》(Beloved,1987)中,人物地点的设定、主要线索的开拓发展和主题表现等方面均表现出深厚的《圣经》渊源[1]108-112。小说《天堂》(Paradise)最初拟名为《战争》(War),后来更名为《天堂》。“天堂”一词来源于基督教经典《圣经》,“又名‘伊甸园’,也称为‘乐园’或者‘天国’,比喻不为任何琐事苦痛所扰的乐土”[2]329。小说体现出鲜明的宗教母题,仿写并解构了《圣经》中犹太人的建国神话——雅各和以扫兄弟争夺继承权的故事,代之以鲁比建镇神话,摩根兄弟争夺鲁比镇当家人的故事。“这部小说实验了各种神话,从《圣经》、古希腊罗马、驱巫、卡通,到合并以上所有因素的神话”[3]169。
《天堂》这部小说通过对美国清教立国和西进运动的仿写,叙述鲁比镇的创建历史和发展过程中遇到的困惑。鲁比镇的祖先——九户人家七十九个人在老爷爷撒迦利亚的带领下,离开俄克拉荷马,向西进发,寻找自由的黑人家园,如同摩西带领以色列人走出埃及,去往迦南地。撒迦利亚和儿子列克特建立了黑文镇(Haven),一个天堂(Heaven)般的纯黑人社区,并且在镇中心铸造了象征权威和传统的大炉灶。二战结束后,黑文镇的居民生活每况愈下,在老爷爷的双胞胎孙子摩根兄弟的带领下,再次西迁,创建了鲁比镇,构建一个新的人间乐园。17世纪早期,英国清教徒怀揣宗教理想和热诚,乘坐“五月花号”来到北美,想在新大陆建立“山巅之城”,给世界树立一个榜样。但是后来清教徒排斥异己、不容异说,发生了臭名昭著的“驱巫”事件。鲁比建镇的初衷与清教徒的“山巅之城”(City Upon the Hill)如出一辙,清一色的黑人,安全自由的世外桃源。像以色列人把和上帝的契约“摩西十诫”刻在石碑上一样,鲁比镇的居民把神圣的“契约”刻在烤炉上。小镇的居民们曾有过天堂般的生活,但是随着时代的变迁,小镇渐渐与世隔绝、闭塞落后、愚昧无知,年轻人酗酒、斗殴、未婚先孕的现象也时有发生。小镇领袖把问题的根源归罪于城外一所修道院的几个女性,视修道院为《创世纪》中的“罪恶之城”蛾摩拉城,一群男人袭击了修道院,手无寸铁的女人们成了替罪羊。
按照德里达的观点,所谓的解构,主要是“在既定文化、历史、政治情境下解构”[4]14,要“去叛逆霸权并质疑权威”[4]15。笔者认为,莫里森从解构的角度阐释黑人的建镇故事,打破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形而上学传统,纯黑的父权鲁比镇为什么没有给鲁比人们带来天堂般美好的生活?小镇的问题跟修道院的女性有关系吗?小镇的领袖摩根兄弟能够带领鲁比居民重建祖辈的辉煌吗?
小镇的领袖是双胞胎兄弟——第肯和斯图亚特,他们在应对鲁比镇的变化以及如何处置修道院的妇女这两件事情上有着不同的认识和矛盾。当第肯不能阻止斯图亚特射杀康瑟蕾塔的时候,兄弟二人之间的平衡就被打破了,斯图亚特成为鲁比镇的统治者和领袖。兄弟二人的故事仿写了创世纪中雅各和以扫的故事。雅各用一碗红豆汤骗取了以扫的祝福,以扫随意地将长子名份“卖”给了雅各(创世纪 25:29-34)。以扫计划在父亲以撒去世后,杀了雅各报仇(创世记27),兄弟俩为了继承权反目,各奔东西。后来,雅各成为以色列人的祖先,以扫成为阿拉伯人的祖先。
摩根兄弟的故事还仿写了古罗马神话中双生子罗穆卢斯(Romulus)和雷穆斯(Remus)的故事。罗穆卢斯和雷穆斯是罗马神话中罗马市的奠基人。兄弟俩因为罗马的命名问题而发生争执,爆发战斗,结果罗穆卢斯打死了雷穆斯,成为古罗马第一任国王。为了增加罗马的人口,他下令抢劫附近萨宾人的妇女。斯图亚特视修道院的女人为女巫,进而血洗了修道院。暴力事件发生以后,摩根兄弟的隔膜更深了,“变化最大的要数第肯·摩根。仿佛他在他兄弟的脸上看到自己,而且不再喜欢自己了。令大家都奇怪的是,他和斯图亚特以外的人交上了朋友,其原因、理由和基础则是个谜”(morrison,2005:335)①本文对小说原著所有相关引文均出自 (美)托妮·莫里森:《天堂》,胡允桓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以下出自该书的引文只标明出处页码,不再一一说明。。
十字架向来都是基督教爱与救赎的象征和标志。耶稣被钉死在罗马人的十字架上以后,十字架被赋予了新的意义,代表上帝对世人的爱和救恩。“正是这个十字架,成为其他一切的基础。这一标志提供了面部五官的安排”(161)。尽管米斯纳举着十字架,试图稳定K.D.婚礼上的骚乱,但是斯图亚特已经看到十字架的不可靠,“他曾经看到过十字架吊在妓女的乳沟中,军人的十字架绵延几英里;黑人院落中火上燃烧的十字架,职业杀手上臂上文出的十字架……小汽车的后视镜上吊着一个十字架,车里满坐的白人侮辱着鲁比的小姑娘……一个十字架比一个支架强不到哪儿去”(171)。九个男人手里拿着小十字架入侵女修道院,枪杀数量少于自己两倍的女性。他们背离了自己的宗教信仰。莫里森解构了基督教和十字架作为救赎的神圣宗教意义,十字架沦为白人杀害黑人,男人杀害女人的帮凶。
综上所述,莫里森在作品中重新编码圣经故事,“制造惊奇的、迥异的阅读效果,也制造惊奇的、迥异的反权威认知”[5]72。《天堂》不仅解构了基督教的创世纪神话,也质疑了十字架的神圣象征意义,体现了作家消解既定的文学标准,主张意义和价值的多元化。
通常来说,解构主义的主要目标在于解构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形而上学传统、打破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强调意义的流变性。逻各斯在希腊文中基本义指是“本原性、终极性的真理”[6]121。鲁比小镇的居民全部都是黑人,最初建镇的九户人家被称为“八层石头”(即为煤矿最底层的又黑又亮的煤块)。小镇父辈们为了构建黑人的纯黑性,视浅色黑人为卑贱,并且加以排斥。罗杰娶了浅色的女人,一家都被排斥,妻子死于难产。帕特丽莎由于肤色较浅,即使是学校唯一的老师,也从来没有资格扮演圣诞剧中的任何角色。米努斯的未婚妻因为肤色浅,就被小镇的父辈们退回。小镇父辈们在摈弃黑白二元对立的同时,建构了深色黑人与浅色黑人的二元对立。
纯黑性成为一种价值代码,象征着种族的高贵和纯洁,浅黑色则暗示低贱与不洁。但是鲁比镇的祖先果真是纯黑的黑人吗?摩根兄弟的祖先茶和咖啡兄弟路过酒吧,一伙喝醉的白人让他俩跳舞取乐,茶为了自保,和白人达成妥协;但是咖啡拒绝跳舞,白人竟然冲他开了枪,兄弟俩因此分道扬镳。咖啡像《出埃及记》里的摩西一样,带着族人,不畏艰难险阻,一路向西创业。咖啡就是黑文镇的建镇领袖老爷爷撒迦利亚。撒迦利亚在《圣经》中是希伯来的先知,撒迦利亚与《圣经》的关联将摩根老爷爷神圣化。“在历史事实与《圣经》的互文和交融中,小镇居民构建了反映他们种族纯洁这种集体想象的历史叙事”[7]123。茶的肤色比咖啡浅,而浅肤色暗示了摩根家的“种族杂交”历史[8]410,令摩根兄弟无比骄傲的纯黑血统也经不起历史的追述。浅肤色的比莉3岁时天真地当街脱掉裤子被小镇居民解读为天生放荡,她却一直保持着贞洁。相反,纯黑家族的女儿阿涅特却在少女时期就怀了孕。莫里森通过叙述种族二元对立建构过程,解构了种族二元对立[7]127,并且通过小说中的人物米斯纳神父说出了种族二元对立的危害性。“他们自以为他们比白人更狡猾,可事实上他们在模仿白人。他们自以为他们在保护他们的妻儿,但他们在伤害他们……他们诞生于一种古老的仇恨之中,那种仇恨的最初,一种黑人鄙视另一种黑人,将仇恨提到新的水平……”(342)很显然,莫里森提出一个新问题:黑人内部的种族主义,肤色的深浅竟然造成黑人们之间的隔阂。黑人内部的种族主义歧视行为与白人制定的“血缘法规”有关[9]133。
在劳伦·莱鲍看来,“莫里森的小说包含了对二元思维强有力的批评方法。二元主义是一种狭隘的世界观,是把我们的领悟两极化的思维体系,因为它不可避免地把个人与他者、把非我与非秩序分离开来”[10]364。小学历史教师帕特丽莎和女儿受到深色黑人的歧视,当她醒悟到受歧视的原因后,她烧掉了自己辛苦数年整理的鲁比镇的历史资料。莫氏在解构黑白二元对立的同时,通过帕特丽莎烧掉珍贵的小镇历史资料事件,警示黑人民族不要落入种族主义的窠臼。
与传统意义上的线性叙事模式不同,莫里森的小说创作灵活地运用意识流、零散化、真实与虚构并置等后现代叙事手法,颠倒时间先后,打乱故事的逻辑顺序,解构故事的完整性,用陌生化的叙事手法来反映现实生活,充满女性人物的复调叙事和回忆。在揭露现实问题的同时,力图找到改变现状的办法。
《天堂》也不例外。小说共九个章节,所有的标题都是女性名字:鲁比、玛维斯、格蕾丝、西尼卡、第外因、帕特丽莎、康瑟蕾塔、娄恩、拯救玛丽。第一章以死去的摩根兄弟的妹妹鲁比命名,中间五章玛维斯、格蕾丝、西尼卡、第外因、帕特丽莎是陆续投奔修道院的女性的名字,第七章专门写修道院的领头羊康妮,最后两章以鲁比镇的两个女人为题。第四章《西尼卡》讲述了鲁比小镇的历史以及烤炉的隐喻意义,即使以女性为题,故事关联的多是建镇男性家长的神话事迹。象征小镇无上权威的大炉灶,充满仪式感,伫立在小镇的中心。尽管烤炉上的题铭已经模糊,但是题铭到底是什么,成为男性表达话语权威的焦点。男人们争论着到底是“当心他的皱纹”(Beware the Furrow of His Brow)还 是“是 他 的 皱纹”(Be the Furrow of His Brow)抑或“他的皱纹”(The furrow of His Brow)。小镇家长斯图亚特作了最后的发言,“如果你们,你们当中的任何人,忽视,改变,去掉或者增加大炉灶口处的词句,我就把你像半睁眼的蛇一样,把头打掉”(94)。他无所谓“当心”或者“是”的区别,他要的是对烤炉上的题铭有权威的解释权:“原文是‘当心’。不是‘是’。当心的意思是‘留神。这权力是我的。习惯它吧’”(94)。烤炉的题铭成为小镇领袖们保障自己权威和利益的话语。
解构理论“最在意认知的‘局限’:‘解构’从知识无法自圆其说的断裂处出发;而文学与秘密结盟,则让文学成为解构利器”[11]94。女人们认为,对烤炉题铭进行争论是没有意义的,烤炉并没有真正的价值。女人们私下里抱怨“卡车上的地方全让大炉灶给占了,……她们还抱怨把大炉灶重新安装所花费的时间”(113)。烤炉现在只是游手好闲的年轻人闲聊和听音乐的地方了,大炉灶已经向一侧歪斜,下面的地基也被削弱了。大炉灶题铭的不确定性和炉灶本身的无用性无情地解构了鲁比镇男性权力的中心话语。
吉姬来到鲁比镇,结识了摩根兄弟的侄子K.D. ,他是家族的唯一继承人,他交往多年的女友是来自八大家族的女儿阿涅特。K.D. 对吉姬的迷恋颠覆了男女两性之间的传统地位和角色。“他对她的热望毒害了他,让他患上了糖尿病,愚蠢又无助……她已经变得无动于衷,惹人厌烦,甚至可恼可恨了。在高高的玉米地里,他曾等候过她;在月光下,他曾趴在鸡舍后约会她……而最主要的,他曾爱过她好几年,那是一种从渴想漂到秘密行动的痛苦的、羞辱的、自污的爱。”(163-164)K.D.违背舅舅的意愿,与修道院女子勾搭,拒绝与八层石头内部的女孩联姻。摩根兄弟不可更改的权威男性话语遭到了来自修道院女子的挑战。早些年,帕特丽莎的父亲退伍带回来一个浅肤色的妻子,斯图亚特就无情地说:“他把我们撇下的破烂捡回来了。”(226)面对如此嚣张的男性话语,小镇女性费尔莉·杜波列斯反驳道:“上帝不喜欢丑陋的方式。当心他也会不认可你所爱的呢”(227)。接着莫里森用自由间接话语的形式道出了女性话语在男权社会的作用只能是位卑言轻:“可惜她们都是些女人,她们的话很容易被那些勇敢的好男人在上天的路上忽略的”(227)。
令人欣慰的是,远离城嚣的修道院作为充满女性话语的一个女性社区,开放友爱,反衬了鲁比镇的封闭和冷漠。修道院成为吉姬姐妹们疗伤的场所,康妮教导女人们无需将身心交给他人主宰,无需服从谁的意志,追求自由自我的生活。对鲁比人的求助,康妮也是不遗余力地提供帮助。她用上帝般的神秘力量“迈步进去”救了索恩的儿子斯考特,为婚前怀孕的阿涅特接生,为被母亲痛打的迪利亚提供避风港。女性社区宁静而和谐,男权话语中心的鲁比社会却固步自封,九户人家只剩下了七家,居民人数从一千变成了五百、二百直至八十,鲁比社会面临崩塌。“如果说西进的男子围绕烤炉建构自己的神话系统,并主要通过模仿白人的价值体系来营造自己的男性中心主义天地,那么修道院中的女子世界则成为他的对立面,在貌似女性中心主义的旗帜下揭示男性世界戏仿美国神话与虚构种族乐园的危害”[12]191。女人们藏身于前贪官的豪宅,在康妮的带领下把修道院变成自己的“家”,欢迎来访者并且帮助路人,疗治身心的创伤,自由而且开放。鲁比镇的男人,把本来应该放在厨房的炉灶置于小镇的中央,成为深黑男性家族进行重大决策的地方,强化其隐含的种族和男权意义。鲁比镇排斥白人和浅色黑人,闭关自守,日渐凋敝,渐渐走向没落。天堂何在?路在何方?
解构是另一种表述方式,是一种阅读方法。由于“延异”和“踪迹”,文本被去中心化,终结所指成为不可能,文本意义呈现出多义性和不确定性。德里达的解构对准的目标是文本的权威解读,反对以一义压倒群解的独断,强调在解构中读出前人未有的发现:方法是到文本外去寻求,须用“误读”以消解文本中心[6]121。
玛维斯、帕拉斯、西尼卡、吉姬这群经历了人生挫折的女人,修道院是其唯一的归宿,她们在这里忘却恐惧和痛苦,重新燃起对生活的希望。可是,对天堂生活的憧憬到头来却是黄粱美梦,她们被当作替罪羊,遭到了鲁比镇男人们的无情袭击。“他们先朝那个白人姑娘开了枪”(1)。小说开篇的第一句话就紧紧抓住了读者的眼球,揭示了两层含义:一是《天堂》竟然有杀戮和战争!二是女性群体来自不同的种族,并非只有黑人,修道院具有高度的包容性。领头羊康瑟蕾塔是这群女人的精神支柱,无论她们来自何方,有着何种经历和肤色,她总是敞开怀抱欢迎她们。在她的引领下,女人们忘却了过去痛苦的经历,精神上获得了治愈。“这位温馨平和的老女士似乎最爱她们每一个人;从来不指责,有什么都与她们分享,却不大需要照顾;不要求感情投入;她倾听;她从不锁门,不管是谁都肯接纳。这位理想的长辈、朋友、同伴,有她在她们就平安无害,她在说些什么呢?这个完美的房东,不收房钱却欢迎任何人……”(296)修道院是“她们不能离开她们有自由离开的惟一地方”(296)。尽管康妮是修道院女性群体的精神归宿,莫里森也没有把她塑造成为圣母玛利亚,她情绪糟糕的时候,也会产生“想咬她们的脖子”的恶劣想法(248)。
康妮与小镇领袖摩根兄弟的第肯有一段私情,康妮绿色的眼睛、茶色的头发和烟色的皮肤吸引了他。三十九的她与二十九岁的他一见钟情,两人如胶似漆。在与第肯的关系中,康妮被塑造成了女吸血鬼的形象。她喜欢住在黑暗的地下室,怕光,总是带着墨镜。她在做爱时咬破第肯的嘴唇并且舔舐其血迹。“吸血在传统的吸血鬼文学当中象征着性交,或者更确切地说,强奸,通常是男性施予女性。但是,在这里,这个传统被倒置了,是康妮象征性地强奸了第肯。”[13]161作为鲁比镇领袖的第肯不能容忍自己男性中心地位被僭越,立刻中止了和康妮的关系。莫里森笔下人物性格的复杂性与希腊悲剧人物有神似之处。对于修道院的女性和鲁比镇的男性,莫里森拒绝将其理想化和类型化。通过对黑人刻板形象的解构,莫里森充分地展现了人类生存景况的复杂性、人性的不确定性。
在解构主义者看来,“把一个文本简化为一种具体的或者单一的同质性阅读,就是武断地限制文本因素的自由游戏”[14]279。文本的终极意义在解构主义眼里没有任何意义。《天堂》不确定的意义、修道院女性悬而未决的命运与开放的结尾,这些都契合了解构主义对多元文本的要求,体现莫里森一贯的女性主义话语主张和黑人文化美学立场。安娜和米斯纳神父最后一次去修道院,安娜从鸡舍拿了五个鸡蛋,她看见一扇门。米斯纳神父从菜园里摘了五颜六色的辣椒,他看见一扇窗。这是一个充满象征意义的开放式结尾。作者指出,必须打破种族和性别二元对立的桎梏和隔阂,不同肤色的各民族才有望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人间天堂。